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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何与君王分重轻(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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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事总是知易行难,不论是难到什么程度,都不过要人去做而已。”

    韩冈有着一个宏大而困难的目标,他准备用上一辈子的时间去实现。

    韩冈道:“还记得家岳的那首诗,千户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章惇微眯起眼,这不像是韩冈的性格啊。“旧符已经烧了,新桃也旧了,该换新的了?”他问道。

    “也有句俗话叫‘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再三年’。”

    “那不就只能再等着看了?”韩冈态度坦诚,章惇笑了起来。今天的登门造访,也是为了进一步的确认韩冈的想法,现在算是确定了。

    韩冈道:“的确还是要稳一点。还有的是时间。”

    到了如今的地位和声望,韩冈还能耐得下性子。不得不说,他如此沉得住气,说一句宰相气度也不算过誉了。更重要的这也并不是淡泊名利,而是没有将参议国政的权柄视为优先于一切的目标,仅仅当成是达成目的的工具而已,随时可以为实现目标而舍弃。当然韩冈也并不轻视名为宰执的这个工具,在他心中,多半是觉得丢掉了也随时可以拿回来。

    章惇从来没怀疑过自己走上宰相之位的可能,在他而言只是时间问题。但要说起对宰执之位的看法,明显的不如韩冈更为洒脱。

    “对了,子厚兄你今天就登门造访,就不怕被人误会?”

    韩冈刚拜见岳父,章惇就赶着过来,在外界看来肯定是过来共谋对策的。而且枢密使登门拜访枢密副使,失了上下之序,也会让天子或皇后心生疑虑。

    章惇哼了一声:“身处嫌疑之地是不假,难道就得束手束脚不成?理他们作甚?”

    他是不怕事的,与韩冈有着相近的性情。初次见面,章惇就看韩冈顺眼。这才是两人交好的主因。政治观点相差不大,有着共同的利益,还一同主持过南征,有袍泽之谊,这些都是后来的事了。

    有些人眉毛不是眉毛,鼻子不是鼻子,左看右看就看到了面目可憎四个字。这样的人,章惇自不会去接近,没得委屈自己。但看得顺眼,比如苏轼,虽说政见完全对立,可照旧情谊深厚。就是当年他从王安石推行新法,苏轼那边也照样比同为王安石臂助的曾布来往得更频繁。

    “而且我也是有正事啊。”

    “正事?”

    “奉皇后口谕,劝说玉昆你收回辞章……”章惇看看韩冈,笑道,“想必玉昆你是不会答应的,我就不多费口舌了,反正就在你一念之间。不过我刚听到一个笑话,倒向想跟玉昆你说一说呢。知不知道天火灶?”

    大宋的枢密使闲到这个份上了吗?来拜访枢密副使,正事随口带过,只为了说个笑话?

    “还真不知道。”韩冈摇摇头。他能肯定,章惇绝不是想要说笑话。

    “玉昆你当知道,洛阳那边也有人开了玻璃工坊,又不知从哪里学会了造银镜,”说到这里,章惇嘴角撇了一下,原本是仅仅存于将作监、雍秦商会和福建章家的技术不知怎么泄露到了外界,心里总归是不爽的,“不过制造的银镜废品不少,文家的六衙内就用银镜的碎片做了个碗形的大圆镜。径足足两尺之多,可以聚光。”

    用几百片碎镜片,聚光成型,这是凹面镜。想不到文及甫竟然做了太阳灶的原型,不知道文彦博看到了是怎么想。韩冈摇摇头,肯定会很有意思。

    “其引日光为火,故名天火灶。其阳性最足,可去一切阴邪。据说现在洛阳城内,几位国公都拿着熬药呢。”

    太阳灶都出来了吗?还完全实用化了!

    “银镜可不便宜。”韩冈现在是十指不沾阳春水,财权都给了王旖主掌,可自家产业多多少少还是了解一点,“就算是碎片也金贵得紧,几百片碎镜镶嵌起来,怕不要上百贯。”

    “据说文六衙内宣称可以以此为原本,做成守城的兵器。只要有更大的天火灶放在城墙上,就能隔空点燃巢车、霹雳炮,甚至将敌兵都烤了。听说实验时,曾把一只兔子给烤焦了。”

    “没太阳的时候怎么办?雨天呢……阴天呢……”

    “自然只能放着了。”章惇说着就放声大笑起来,这真是个好笑话,让人忍不住要拿出去跟人分享。

    韩冈可不信文六会糊涂到这个地步,就是他犯蠢,文彦博也会拦着他的。多半是流传的过程中被人编排的段子。

    “其实也是有用的啊。太阳……呃,天火灶,更进一步证明太阳带来的热是存在光中的,跟火炉不一样,火光被遮住也能感到热。”

    “这有什么用?”

    “子厚……”韩冈皱起眉头,想要说话。

    “好了,好了。”章惇摆了摆手,韩冈在这面偏偏执拗得让人无奈,“更近大道嘛。通往山顶的石阶,没有一阶是无用的……是不是?”

    韩冈也同样无奈。如章惇这般的实用主义,对韩冈想要达成的目标,可谓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以揣摩大道为名,去发现和归纳自然界的规律,究竟能吸引多少人,他还真是没底。

    不过章惇过来特意提起这件事,当然不是为了说笑话,想知道什么,韩冈也了解。

    “西京那边的确有好几位致仕老臣的子弟对格物致知挺有兴趣,不独文六一个。虽然用的是化名,不过前一期有一篇楚建中家的侄儿写的论文。他是把家里的石炭拿来研究了一番。在里面找到了木头的纹路,还有树叶、树枝。所以他推测石炭就是树木,不过埋在地底久了,化为石炭了。就像地里挖出来的龙骨,有很多都是古兽骨骼所化。”

    “这事上次见苏子容他都没提。”章惇小小的抱怨了一句,“玉昆你都知道了,看来并不是没来由的传闻。”

    “的确是呢。”韩冈点点头。

    再怎么说,做实验都比攻读经书要吸引人百倍,在门阀之中形成风潮也不难理解。而且他们的家里也多有支持,虽说都是有钱有闲的,但把闲暇和家财都浪费在声色之上和钻研有用的学问,家里的长辈会赞赏哪一方,是不用多说的。

    随着《自然》的刊发,越来越多的士人对气学感兴趣起来。仅仅三期,仅仅半年多一点,苏颂那边就开始得到了外来士人的投稿。如果现在大宋有着完善的邮政系统,相信会有更多的稿件发往苏颂手中。

    不过现在也不差了。这样的起步,对他来说已经很满意了。只要研究的人多了,就会形成一个个小圈子来相互交流,进步也就随之而来。慢慢来。

    章惇也很满意,想知道的都知道了,看起来完全不必担心什么了。

    ……………………

    “章子厚是越来越沉不住气了。”

    说是这么说,可蔡确从听到韩冈登门造访王安石之后,就没个好脸色。现在听说章惇又去拜见韩冈,脸色就更差了,之前皇后曾在崇政殿议事后留了章惇片刻,或许就是让章惇去劝说韩冈不过章惇肯答应下来,肯定是要趁机与韩冈勾结起来。

    至于韩冈,他公私分明得让蔡确都觉得诡异,不论是什么样的情况,韩冈去拜访王安石,都是一桩匪夷所思的事。正常人怎么可能分得那么清楚?除非是韩冈太有自信,没有把王安石的举动放在心上,才能带着胜利者的优越感,去拜访政治上的死敌。

    没人相信韩冈只是女婿去拜访岳父,心里都以为韩冈在王安石家里,必然会有一番争执,或是争权夺利的谈判。章惇接下皇后的口谕,赶着上门,在蔡确看来,当然是也是为了这件事。

    “就是他和韩玉昆联手,也拦不住吕吉甫回朝啊。”蔡确眼神越来越阴森,让在旁站立听训的蔡渭都不寒而栗。

    蔡确和曾布都是同样的心思,吕惠卿在外越久越好,王安石与韩冈斗得越厉害越好。若是韩冈赢了,王安石照旧下台,吕惠卿被阻于京师之外。这是最好的结果了。到时候,章惇、韩冈都在枢密院,王安石、韩绛似乎又要去位,政事堂少了压在头顶上的石头,更少了身边的掣肘,他蔡持正可就能是翻身在上了。

    “但皇后对韩冈很看重……”蔡渭小声的提醒道。

    “有圣天子在呢。”蔡确道:“天子聪慧乃是天授,纵能瞒过一时,还能瞒过一世吗?”

    心中怀着被欺骗的愤怒,他还能沉稳地支持向皇后主掌大政?蔡确不相信。

    “新任的代州知州是谁?奏章上都有。还有下面几个韩玉昆推荐的知县的名字也是报上去的。天子可是聪慧过人,岂会被人瞒过?”

    新辟疆土相当于半个西夏,其中州县早就划分好了。驻守当地的官员也派过去了,被异族侵占的这片土地在换了主人后,生产生活都渐渐上了正轨。

    但赵顼到现在也不知道兴灵都拿回来了。他同样不知河东还多了一个神武军。如果从奏折上,他最多只能知道,代州这座河东缘边军州,从知州到下面的知县,绝大多数都给换了人。

    问题的关键就是这条人事安排上。

    在普通的人事调动上如州县和大部分路分监司在呈递给赵顼的奏章上,都是没有篡改过的,否则谎言将会越编越乱。

    最好的谎言就是实话,只是在言辞上加些技巧来引人歧义。差一层则是九真一假,最蠢的就是一个谎接一个谎。虚假的地方多了,谎话就圆不了,前后还容易自相矛盾,自己拆穿自己。

    可是尽管皇后和政事堂这么做了,很可能还是无用功。

    天子纵然卧床不起,又不能开口说话,但聪明依旧,他不可能发现不了其中的问题。

    如果仅仅是名字,倒是无关紧要。但若是没有发生过战争,区区一个置制使就很难有资格推荐那么多的官员,代州也不会调换那么多官员。

    赵顼做了那么多年的皇帝,当然会知道这其中有多大的问题,拨丝抽茧,总能得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