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昭华 > 第四十一章 王度其人

第四十一章 王度其人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夜的命名术天机之神局梦醒细无声神级幸运星我的大明星家族大国重工孤岛求生之重生狂蟒位面因果系统都市狐仙养成记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xszw.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张宅里,张昭华一边翻动着手里的暖炉,一边眼睛盯着剃头匠怀里似乎很不舒服的椿哥儿。

    张昭华一早就把椿哥儿裹挟出了王府,一到张家,就唤来剃头匠,给椿哥儿剃光头。王氏坐在张昭华旁边,眼睛也盯着椿哥儿,这时候她不敢逗了,椿哥儿向来不太老实,万一那剃头的挑子伤了他,那还不得把她心疼死。

    “你给我老实点,”张昭华看椿哥儿似乎又要蹬腿了,眼睛一瞪:“一会儿就好了!”

    “你说你这时候给孩子剃什么头?”王氏道:“春天里头剃,不行吗?”

    “您看他头发长得快,”张昭华道:“这马上要到正月了,正月不能剃,二月龙抬头,不能动刀剪,等到三月,他头发得长成寸头了!”

    府里也有篦头房,专为皇子女请发、留发、入囊、整容之事。按规定,皇子皇女们都要长到十岁,才能留长发总束于后,十岁之前一茎不留,如佛子一般。

    椿哥儿一顶元青绉纱六瓣有顶圆帽下面,经常顶着一个圆溜溜的光脑袋,脑袋上面,还有一点点几乎已经看不出来的伤疤,这是他自己害的。那时候篦头房的人给他清理头发,七八个人围着他,依然哄劝不住,猛地向前一窜,被剪刀划伤了。也亏得那个剃头师傅反应快,只是浅浅戳伤了,零星地流了一点血,但是却让燕王发怒了,将这人鞭笞了二十,赶出了府去。

    张昭华心里过意不去,她知道自己不在眼前盯着,没人能管得住椿哥儿。都是他自己调皮,却害得人家受罚,这人担了过错,张昭华就送过去了银钱。不过自从这事以后,篦头房没人敢给椿哥儿剃头了,椿哥儿自己也不乐意剃头,一看张昭华把他往那带,就嚎天嚎地地。

    张昭华干脆把他夹到张家来,这剃头的师傅也不知道椿哥儿是王孙,见椿哥儿蹦跶起来,就揪着脖子往屁股上拍了拍,唬地椿哥儿不敢再动了。

    郑氏很快掀了门帘子进来,笑道:“椿哥儿剃头好了么?饭都做好了!”

    张昭华就拿眼瞟王氏:“怎么今儿有饭了?我可是个来了自己娘家,都混吃不上的人!”

    “你还记仇,记仇!”王氏忍不住拍了她两下:“你把俺的乖孙孙打成那样,还能吃得下饭?”

    张昭华翻身而起:“我打他,为的是谁?公公婆婆还没有教训我呢,先挨了亲老子娘一顿打!”

    王氏“哎呦”一声还待要说话,却听见椿哥儿那里也大大地“哎呦”了一声,吓得三人急忙去看,却发现他只是学着王氏说话,还学得惟妙惟肖。

    张麒和张昶都不在,今儿刚好下地去了,小宝如今八岁多了,送到私塾里念书,中午也没有回来。饭桌上,椿哥儿因为今天被强行捉住剃了头发,心情很是不爽,一双手翻来覆去不停地敲着桌子,还去拉扯旁边乖巧吃饭的婧婧。

    他一边捣蛋,一边偷偷看着张昭华的神色,见她似乎快要忍不住了,又立刻停息了,往嘴里大口憋着饭。

    用过了饭,张昭华就独自一个人来到了东屋里,这一座客房里,没有住着教书先生,而是被张昭华软禁了一个人。

    她轻轻走进去,就看到偌大一个屋子里,四处地上都散落着书,一个人只着单衣,仰躺在大桌上打着呼噜,也幸亏屋子里架着两个火盆,要不然这人没被冻死,张昭华都要觉得奇怪了。

    走得近了一点,又发现这家伙披头散发,还光着脚,一副无行的模样。张昭华不由得无声地笑了一下,也就安安静静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又从地上捡了一本书翻看起来。

    张昭华知道他是装睡,这人肚皮起伏地并不均匀,呼吸也是一会儿粗一会儿细,她慢慢翻看了几页,发现这是一本《论语》,而书中许多地方,做了不一样的标记。

    她再仔细一看,发现用红笔圈出来的字,全是“忠”,比如说“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主忠信,毋友不如已者,过则勿惮改”,“子张问政。子曰:‘居之无倦,行之以忠。’”

    张昭华不由得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却见这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翻身坐起来,用一种警惕并且轻蔑的眼光打量着她。

    张昭华微微一笑,道:“王先生,大名久仰。”

    这个人就是她在彰义门捉住的人,是策划了崇仁门叛乱,差一点酿成大祸而又成功脱逃的人,名字叫王度,字子中,归善人。在洪武年间,用明经荐为山东道监察御史,还是个官身。

    他来北平,其实是被刑部尚书派遣过来的——当时耿炳文驻真定,朝廷另设平燕布政使司,以刑部尚书暴昭掌布政司事物,暴昭调王度过来,帮助伐燕。然而很快耿炳文用兵失利,而王度在混战之中,没有进得去真定城中,他只好跟随官军投降的士卒,被押送去了北平。

    他进入北平城中,就立刻用计脱身了,扮作一个乞丐,将北平城转了个遍,了熟于心——他原先等着李景隆大军开到,北平城指日可破,却没想到李景隆竟然坐弃大好时机,他发现不能指望这人,便自己筹谋里外夹击破开一门,九门之中,崇仁门是个薄弱之处,他当夜仿造文书投入仁寿坊之中,骗得一群贫民信了他的话,然后第二日碰上了官军攻打崇仁门,这些人在他的带领下,差一点就举事成功了。

    之可惜官军的攻势并不长久,要不然城门一定守不住——他现在越想李景隆这个人,越是生恨。这人因为他带着人举火,居然以为是援军来增援崇仁门了,不辨明白,就下令撤退,害得他这一场谋划落空。

    之后王度不得不再次躲藏起来,等到之后瞿能攻打彰义门的时候,他才冲出来,准备要跟随瞿能而去,却没想到被眼前这个女人拦下了,还弄到这个地方,被人牢牢监管起来。

    “燕世子妃,”王度的口气是在难以说是恭敬:“也是久仰!”

    “听先生这口气,”张昭华戏谑道:“还在为我那一日捉了你,生气呢!不过也是,你要是没被我捉住,现在早就回了南军大营里,而我北平城,还不知道能不能在先生的建言下,守得住呢!”

    “北平城深不错,”王度道:“但并不是攻不下来,要不然瞿能也不会攻进来了。这一次,天赐良机给李景隆,却叫他败坏了!他这个蠢笨如猪的东西,明明是个赵括,还自以为是韩信李广!我呸!我的话他会听吗?”

    “李景隆胸无点墨,偏偏还妒功忌能,”王度冷笑道:“要不然不会中了你们的计策,将瞿能收监起来——”

    张昭华心里点点头,她定计离间瞿能,并没有告诉王度,王度只是凭他对李景隆移师十里的观察,就推测出这边用了离间之计,当真是智算过人。

    “皇帝识人不明,”张昭华就道:“任用李景隆这样的人,注定失败。你也是个智识杰出的人,不会看不出天下大势的,一身才学,总不能空负了,何去何从,也不用我多说了吧。”

    王度先是冷笑了一下,然后又仰天大笑起来,最后笑得几乎岔气:“我何去何从?我死忠死孝而已!”

    张昭华也冷笑起来:“建文有何恩义,让你唯死以报?”

    王度霍地一下站起来,“昔年高皇帝以武功得天下,专意右武,重武轻文,左班不得望幸,也无长短可效,不过定制度、修诰章,奉上旨而已。直到主上嗣位,注思讲学,恬武竞文,于是翰院有锡谥,尚书登一品,左班文臣感怀于心,莫不涌跃致身,趋死如归!我王度不才,并非武人,三尺微命,一介书生,也感恩戴德,死而不弃!”

    张昭华即使准备了一肚子说辞,在这一刻,却也无话可说。

    确如王度所说,高皇帝以武功得天下,勋戚多是统兵将帅,诸王也以能节制诸军而增加了自己的威权。相反,文臣地位甚低,而高皇帝晚年对功臣的诛戮,并未触动武人的根本地位和种种特权。他杀的只是一些可能对皇权构成威胁的高级将领。

    高皇帝的手上,文臣如同犬马,不光是解缙一个人这么觉得,其他用事的文官心中,大抵都是这么个想法。而建文帝即位以来,一改右武轻文之策,“归重左班”,着力提高文臣的地位。他不仅升高六部尚书的品秩,赐文臣谥号,而且大开科举,重立国朝以进士为正途出身的官场原则,这对在洪武的高压政治里幸存的文臣,不啻于是天降的甘霖。

    而与此相反的是武将勋贵们,因为文臣地位的提高势必使他们的权益受到抑制。他们对建文新政的不满是必然的,这就是为什么燕王靖难,很多将领临阵投敌,半推半就,或者不战而溃,甘心虏缚,这些人还多得是都督指挥使。

    而相比于武将,文臣的气节实在令人赞叹——仅北平所属郡县官吏,并不是都像郭资、吕震、墨麟一般选择投效燕王,有二百九十一人选择弃官而去,或者死难,他们拒绝与燕王合作。许多人慷慨就戮,用就义者自己的话说,是“两间正气归泉壤,一点丹心在帝乡”。除了要尽那点君臣节义外,主要的就是他们有自己的政治理想和主张。他们宁肯为建文新政殉身,也不愿再回到洪武式的暴政之下去。

    就像张昭华身边的含冬含霜一样,原先在宫廷之中,规矩严苛,张昭华见到的她们,就像木偶一般,跟她到了北平,似乎才有了生气,就像是被风刀霜刃欺凌过的花朵,见到一点温煦的阳光,就奋不顾身一般。

    张昭华不自觉地涌上了一点泪来,她也不知道这眼泪是为谁流的,只是很快散去了,道:“一点点恩义,就足以让你们舍生忘死了吗?”

    “这一点点恩义,万千难求,足以令人感遇忘身,”王度道:“难道还不够吗?”

    “建文帝只不过抬高你们,打压武臣罢了!”张昭华道:“他没有手段平衡文臣武将之间越来越凸出的矛盾,若他有唐宗宋祖一般的能耐,如何会酿出靖难的兵祸来!”

    靖难之役是革新与守旧之间的斗争,以燕王和军人集团为一方,他们极力维护祖制;以建文帝和文臣集团为一方,他们要推行新政,一方要保持和扩大自己的既得利益,,另一方则希望较多地参与政权,变更旧制,这就是这场斗争的实质。

    “高皇帝专意右武,而新帝专意右文,”张昭华道:“文武之间,只有和平演变的过度,没有说一年之内,一蹴而就的。你们心甘情愿地为他殉身,殊不知任是何人坐了那个位置,都会逐渐提高左班文臣的地位,而手段却不知道要比他高明多少!他闯了这样大的祸,后果却叫你们背负了!睁眼看看吧,你们忠贞的君王,实际上是个什么都不懂、还自以为是的毛头小子罢了!一点点的恩义,就收拢了被高皇帝磋磨的士人之心!”

    “那又如何?”王度擦掉了笑出来的眼泪,道:“吾道一以贯之。”

    张昭华道:“你是什么道?忠君之道吗?你也是孔子门徒,说起来根本没有参悟孔门的道理!”

    “我倒要洗耳恭听,”王度眼里也露出了戏谑的神色:“要听听世子妃的高见大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