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剑来 > 第九百三十六章 如此护道

第九百三十六章 如此护道

作者:烽火戏诸侯返回目录加入书签投票推荐

推荐阅读:宇宙职业选手斗罗大陆V重生唐三万相之王星门剑道第一仙雪中悍刀行剑来一剑独尊全职艺术家牧龙师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xszw.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至圣先师凭栏远眺,轻声感慨一番。

    何谓豪杰,总有那么几件事,天下人都做不到,我做得。

    何谓圣贤,总有那么几件事,天下人都可做,我做不得。

    陈平安汗颜道:“我还差得远。”

    吕喦笑道:“至圣先师没说你。”

    陈平安反而不难为情了,“不耽误晚辈心神往之。”

    吕喦有点想要与那位久闻大名却缘悭一面的文圣喝顿酒了。

    到底是怎么个读书人,才能一口气教出崔瀺、左右、刘十六和齐静春、以及陈平安这么些学生。

    青同难得见那年轻隐官吃瘪,嘴角翘起,只是很快压下,毕竟如今与陈平安是一条船上的半个盟友。

    如今就算让自己真当个仙都山记名客卿,也是毫无问题的。

    就像那建造一座版刻书籍的书坊,花不到两颗谷雨钱,就能赚取一笔功德,这种事,自己打破脑袋都想不到。

    不过青同此刻已经可以确定一事,这个陈平安竟然不是郑居中。

    因为方才青同偷偷以心声询问过至圣先师了。

    至圣先师当时的语气也颇为无奈,“青同道友你的这个想法,很天马行空啊,郑居中胆子再大,崔瀺想法再新奇,一个当初不管是故意还是无心、总之就是还没有跻身十四境,一个是欺师灭祖的浩然绣虎,他们俩也不至于拿文庙规矩和文脉道统开玩笑吧。”

    之后一行人稍稍绕路,走到了一处被青同命名为“止戈楼”的高楼外,里边储藏了数以万计的兵器,山上山上都有,不看品秩高低,品相材质好坏,只看青同的眼缘。

    至圣先师依旧是站在门外,打量了一番,与陈平安说道:“对了,小陌想到了一条跻身十四境纯粹剑修的道路,可惜已经有人捷足先登,被我拦下,差点就是一场遥遥问剑了。”

    陈平安转头望向一脸赧颜的小陌。

    难道是与孙道长想到一块去了?

    小陌眼神诚挚道:“待在公子身边,耳濡目染之下,就喜欢模仿公子去想事情,才发现是虚度了万年光阴。”

    要是早个百来年认识公子,估计就要换成玄都观孙道长与自己问剑了吧。

    至圣先师称赞道:“小陌大气啊。”

    小陌摇头道:“公子珠玉在前,小陌愧不敢当。”

    吕喦忍俊不禁,看来除了文圣,仙都山和落魄山,也是需要分别去走一遭的。

    不过不出意料的话,当下的那个“自己”应该已经逛过两地了。

    只是这边的纯阳道人,想要知道“未来事”,是有一定滞后性的。

    至圣先师望向梧桐枝头的那轮明月,没来由说了句,“思君如弦月,一夜一夜圆。”

    最早是百剑仙印谱上边的一句言语,后来好像是被剑气长城的某位女子剑修,用在了无事牌上边,还给了那位年轻隐官。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反之亦然嘛,都是人之常情。

    吕喦抚须笑道:“神仙句也。”

    天下诗词无数,论月之说早已滥矣,很难有新鲜之语调了。

    至圣先师问道:“是你从哪本杂书上边抄来的?”

    陈平安摇头道:“不是摘抄,自己想的。”

    吕喦笑道:“好归好,只是治学不比作诗写词,一堆奇思妙语,不如一句警言,既不可过于仙气缥缈,不可过于旖旎缠绵,亦不可失之豪迈慷慨,这种话,贫道便是见着了白也,苏子柳七,与位那山东老卒,还是这般论调。”

    至圣先师说道:“也还好了,真性情是大丈夫本色。”

    因为聊起了治学一事,至圣先师便问起一事,“你与师兄左右,在剑气长城重逢,他有无将一身剑术倾囊相授?”

    “左师兄一直有教剑术,不过对治学一事更上心,大致对半分。”

    陈平安点了点头,满脸无奈道:“反正就是……对我的练剑治学,都不满意吧。”

    而且绝对不是左师兄故意为之,他是真心看自己不太顺眼,要不是先生去了一趟剑气长城,估计师兄到最后还是看见自己就烦。

    只有到了裴钱和曹晴朗他们那边,左师兄才有个笑脸。

    至圣先师点头道:“左右脾气蛮好的。”

    绣虎崔瀺不去说了,齐静春年轻那会儿,又能好到哪里去。至于那个刘十六,要是真的脾气好,早年能惹来佛祖亲自出手?

    陈平安听到这个评价,只觉得一言难尽。

    当年城头练剑一事,真没少吃苦头。

    每次看见自己离开城头后,那副惨兮兮的模样,宁姚都要皱眉头的。

    虽说左师兄说话,不会像当年竹楼二楼学拳,崔前辈的言语那么……直截了当。

    但却是一样的效果,反正同样戳心窝子。

    至圣先师说道:“你这个左右师兄,可不是半点不懂人情世故的书呆子,只说他让你去研究那个江畔一百七十三问,当年用意如何,等你返回家乡,与那位书简湖老夫子重逢于仿白玉京,总该明白了左右的良苦用心了吧?”

    陈平安点点头。

    文圣一脉虽然香火凋零,老秀才的嫡传弟子,哪怕加上再传弟子,其实也就那么点人。

    这在文庙诸多文脉道统,是很一件极为罕见的事情。

    其实外界更多被文圣嫡传弟子的那些作为所惊骇,一直忽略了某件“小事”,那就是文圣一脉嫡传弟子,都将治学修身或者说修心一事,无时不刻视为第一等大事。

    就说左右这个中途转去练剑的文圣二弟子,随着与人问剑次数不断增多,逐渐被公认是“天下剑术第一”的剑修。

    天底下许多的称号,往往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但是只要涉及剑修,就不是闹着玩的了。

    以至于左右当年出海访仙,要找那剑术裴旻问剑一场,而作为浩然三绝之一的裴旻,作为当之无愧的山上前辈,只因为摸着了跻身十四境的门槛,又与邹子走得近,故而始终不愿与左右这个“书呆子”,不得不避其锋芒,故而“剑术”二字归属,外界早就不用争了。

    但是左右在剑气长城,对这个小师弟,教剑之外,更大的心思,还是要让“杂而不精,不务正业”的陈平安,好好在治学一事,真正下一番苦功夫。

    而陈平安本人,其实对于几乎被师兄崔瀺下了个定论的那句“休想立言”,内心深处,何尝不是藏着一种不小的遗憾和失落。

    所以才会对得意学生曹晴朗,那么寄予厚望,曹晴朗能够成为大骊王朝的榜眼,无论是陈平安这个先生,还是先生的先生,都会那么由衷开怀。

    就算是在开山大弟子裴钱那边,陈平安当年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她抄书。

    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都不苛求她如何认真,只需要将抄书文字写得端正即可,也从不拦着她的抱怨和满腹牢骚。

    天底下读书一事,什么时候不苦了?

    甚至在那家乡小镇,裴钱还曾去学塾念过书。

    以至于还是个黑炭小姑娘的裴钱,在成为后来的女子宗师“郑钱”之前,当年在落魄山和骑龙巷那边,尚未出门远游,裴钱到了暖树和小米粒那边,成天摆在嘴边的一句话,“唉,我如今可不止是只会抄书,还是正儿八经上过学塾的读书人,唉,比师父都要白白多出个身份,怪愁人,以后师父回家,还不得敲我一顿板栗。”

    每次暖树都会笑着不说话,只是点头,每天在学塾门口等着裴钱下课放学的骑龙巷右护法,小米粒就更是捧场了,“厉害嘞,羡慕哇。”

    “那你要不要去学塾跟我块儿念书?”

    “不用不用,我和左护法蹲在学塾门口听你们念书就好哩。”

    至圣先师笑道:“纯阳道友,被某人喊了几声‘吕祖’,就没想过抖搂一手剑法,好让晚辈心服口服,要知道这个晚辈的师兄,剑术很高的。”

    吕喦无奈道:“某人也没有口服心不服啊。”

    早知道就不与至圣先师说那历练一事了。

    小陌立即说道:“我家公子是诚心实意,在山上前辈那边从无半句客套话,但是小陌身为剑修,不敢说什么不以为然,难免怀疑几分。”

    陈平安双手笼袖,眼观鼻鼻观心。说实话,对于这位纯阳道人的道法和剑术,陈平安岂能不好奇。

    先前只是在崔东山那边听说过几句,可是一个能够让崔东山都不吝溢美之词的前辈,道法通玄剑术高,就不用有任何怀疑。

    所以陈平安唯一好奇之处,就是吕喦的道法之玄到底如何玄,剑术之高如何高了。

    吕喦笑了笑,双指并拢,背后长剑铿锵出鞘,瞬间掠至楼外广场中央地带。

    剑尖指天,剑柄抵地。

    那青同只是直愣愣看着剑尖所指,但是陈平安和小陌却几乎同时,盯着抵住地面的剑柄。

    这就是剑修与否的一场“天壤之别”了。

    刹那之间,一把出鞘长剑,纹丝不动,却开始出现了数以百、千、万计长剑。

    陈平安看出些端倪了,长剑不到一万,刚好只差了一把,显然是有意取纯阳之“九”字。

    小陌眯起眼,心中默念一句。天地四方曰宇,古往今

    来曰宙。

    原来是广场那边,仿佛以剑柄作为圆心,出现了一个密密麻麻攒簇在一起的长剑圆球。

    但是玄妙之处,绝不仅限于“当下”长剑数量之多,那就太过小觑这座吕祖亲手造就的剑阵了。

    因为那些长剑在重叠,又不局限于重叠,好像吕喦抽取、借调了光阴长河?

    所以看似只有九千九百九十九把长剑,其实又是将近一万座剑阵的“之一”?

    故而长剑之间相互交错,光线扭曲,许多长剑与剑光呈现出来的姿态,故而如龙蛇游曳,并非笔直一线。

    这还是由于为了施展剑术,吕喦故意撤掉了障眼法,才能够让小陌一眼看出蛛丝马迹,不然狭路相逢,剑修问剑,纯阳道人祭出此剑,剑光一闪,便已经瞬间出剑,即便是身为飞升境巅峰的小陌,也自认会被打个措手不及。就是不知,吕喦这门剑术,他自身天地灵气能够支撑多久,重建几座剑阵?

    小陌以心声提醒道:“纯阳道长有意敞开了人身小天地的剑气流转路线。”

    这其实就是一部极上乘的剑诀。

    如果说广场上那把长剑呈现出来的姿态,是剑术,那么吕喦的剑道,可分两种,一种是道法之道,就是吕喦精湛剑术的大道显化,是气象,是法理,还有一种就是道路之道,也就是人身小天地内剑气如人行走的那些复杂路线,一般来说,这种好似剑谱图案的“道路”,就是不传之秘,在山上,只会口传亲授。

    陈平安说道:“我只能看清楚七八分。”

    小陌说道:“回头我帮公子记录在册。”

    至圣先师笑着解释道:“此剑法,同时涉及到了道门的‘阴阳’,以及佛家的‘无量’,最后加上拘押一节节光阴长河的水流,所以此间递出,长剑来自光阴长河下游之逆流过往之剑,亦是来自光阴长河上游之未来之剑。至于能够纯阳道友的这门剑法支撑多久,我就看不出来了。”

    一剑递出,避无可避。

    故而被问剑之人,唯有接剑的份。

    因为世间有剑修这种不讲理的存在,能够一剑破万法,所以不光是后世练气士,万年之前,那会儿的人间道士们就想出了应对之策,锁剑符之流,终究是一种小道,真正的集大成者,还是阵法。甚至剑修本身,也在这条道路上走得不低不近。物物相克,循环往复。

    吕喦转头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轻轻点头。

    吕喦这才收剑归鞘,与小陌微笑道:“天地灵气一事,贫道逊色白也多矣。”

    要是搁在蛮荒天下,听到这种话,小陌也就不多想了,真真假假的,打过一场便知。

    可既然是在浩然天下,小陌不用问剑,心里就大致有数了,吕喦愿意搬出那位人间最得意,而非他人,那就说明差距不大。

    “就只是抖搂了这一招?”

    至圣先师咦了一声,“纯阳道友是黔驴技穷,还是不大气啊。如果是前者还好说,若是后者,可就不够大丈夫本色了。我们浩然一直有那好事成双的说法,纯阳道友既然是道士,凑个天地人三才更好,两仪四象不嫌多……”

    吕喦摇头笑道:“容贫道藏拙几分。”

    至圣先师大笑道:“藏私就藏私,话说得这么漂亮。”

    一般的剑法,有至圣先师和一位飞升境巅峰剑修在这边看着,吕喦拿不出手,自认不俗的那些,学剑门槛高,尤其讲究金丹运转之法,除非吕喦先与陈平安传道,后者才能真正练剑,否则陈平安就是在那边依葫芦画瓢,越得其形越远其神。

    至圣先师以心声道:“纯阳道友,以陈平安的性格,学了纯阳一脉的剑法,以后遇到你的弟子,还不得倾囊相授,投桃报李?”

    吕喦无奈道:“至圣先师莫不是忘了,贫道暂无弟子。”

    至圣先师疑惑道:“在青冥天下那边云游多年,光是白玉京玉皇城就去了三次,若是没有道法心传的入室弟子,记名弟子也没有一个呢?”

    吕喦摇头道:“不曾有。”

    至圣先师气笑道:“又不是找那道侣,眼光这么挑剔作甚?”

    吕喦笑道:“缘分未到,不可强求。收徒一事,贫道可以多学学文圣。”

    吕喦突然以心声说道:“至圣先师,早年不也是用剑之人?”

    至圣先师叹了口气,“只说剑道的道之高低,万年以来,位置拔高,极其有限,但是剑法剑术剑招这些,万年以来,确实是越来越高了,肉眼可见的,我要是抖搂了一手剑术,结果在看惯了世间第一流剑术的陈平安这边,得了个‘也就这样’的评价,与他师兄左右好像差不多,那我岂不是狗屁倒灶了,以后陈平安再路过各地文庙,每次瞧见中间悬挂的那幅画像,这小子不得看一次笑一次?”

    吕喦笑道:“当真如此?”

    至圣先师一笑置之。

    随后至圣先师领着一行人来到最高的那栋建筑,悬挂榜书匾额“镇妖楼”,是礼圣亲笔。

    这也是当初文海周密来到这边,明明能够打破镇妖楼禁制却放弃占据此地的唯一理由。

    至圣先师问道:“陈平安,如果换成你顶替斐然,身为蛮荒共主,有无谋划,能够最大程度上重创礼圣的大道根本?”

    陈平安满脸呆滞。

    这是个什么问题?

    在陈平安心目中,浩然礼圣,就是无敌的存在。

    所以从没有想过这种问题,因为陈平安下意识觉得礼圣肯定会一直无敌下去,尤其是等到三教祖师散道,白玉京大掌教尚未融合三教学问根祇、凭此证道合道,余斗的道老二,就还是一个名副其实的道老二。如果双方各自离开自家天下,选择去天外干一架,陈平安相信礼圣的胜算肯定更大。

    至圣先师双手负后,仰头看着匾额,缓缓道:“好好想想,这可是一个不小的问题,你作为文圣一脉的嫡传弟子,别忘了,你那师兄茅小冬,如今还是礼记学宫的司业。”

    “至圣先师,有无提示?”

    “有,已经说过了。”

    陈平安沉思片刻,轻声道:“两船对撞。”

    吕喦轻轻颔首。

    小陌斜视青同,还好,这厮也不懂。

    陈平安脸色凝重,沉声道:“如果将每一座天下,都视为一条蹈虚远游的渡船。”

    “那么一旦这两条渡船撞在一起,浩然和蛮荒两座天下,就不再仅仅是天时紊乱,而是双方地利都会交错在一起。”

    蛮荒天下不是没有折损,其实会有很大的后遗症,只说一旦两座天下接壤,如今双方形势颠倒,整个浩然天下,就像一座开始飞速运转的兵器铺子,无论是人力财力物力,还是山下人心、山上道心,都拧成一股绳,浩然天下巨大的底蕴,昼夜不息,就像都在转化为两个字,“战争”。这对于居于守势的蛮荒天下而言,多出那条通道,就意味着失去一块版图,可能相当于早年浩然天下直接失去一个类似桐叶洲的大洲版图,当然是一种雪上加霜。

    但是对文海周密来说,只要能够压制三教祖师散道之后的礼圣,周密就等于多出了一份胜算,一旦他将来能够彻底炼化古天庭遗址,行‘天下’之事,受到的阻力就会减少。

    与此同时,因为白泽的合道方式,太过匪夷所思,若是两座天下衔接在一起,大战一起,只会愈发惨烈,届时白泽的境界修行,尤其是杀力,就会“被迫”随之提升。

    毫不顾及蛮荒天下的有灵众生,弱礼圣,强白泽,周密凭此拖延时间。

    “如果让我来选择船头,或者说是直指浩然天下与礼圣的矛头,首选……是曾经的托月山。”

    难怪斐然会早早“掏空”一座托月山,只留下一个托月山大祖的开山大弟子元凶,独自驻守此山。

    “其次,是仙簪城。”

    也难怪那个“假道士”仙尉,会与自己在大骊京城那边,冥冥之中“偶遇”,虽说仙簪城被陈平安打成了两截,但这算不算误打误撞,等于是间接护住了“道簪一脉”的万年香火?

    “之后,才是蛮荒天下五嶽之类,比如那座青山。”

    至圣先师点点头,“那你觉得斐然会做吗?”

    陈平安答道:“可能不愿意做,但是不敢不做,不得不做。”

    斐然对浩然礼圣,极为推崇。只是在其位谋其事,作为最新的蛮荒共主,斐然暂时还未能脱离文海周密的阴影。

    一旦两船对撞,那么此事就是针对礼圣那场阴谋的开端,这还才是一个开头而已。

    就像青冥天下,对于余斗每次坐镇白玉京一百年的治理天下手段,早就心生怨怼,积攒已久。

    那么浩然天下,对于礼圣的某些规矩,也未必就是真的心悦诚服,只说诸子百家的老祖师,谁都不得跻身十四境一事,必须将一部分道行消耗在天外,虽说是为了抵御天外神灵的持续攻伐,庇护浩然天下,但是岂能没有半点怨气?就算那些老祖师明白礼圣的难处和苦衷,诸子百家的众多练气士呢?各自修行一事,如那纯粹武夫一般,好似是一条断头路,岂能甘心?

    “这难道就不是一种你礼圣‘罢黜百家,一人得道’之举?”

    至圣先师自言自语道:“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有此想法。”

    小陌脸色阴沉,“敢有此想,我要是文庙儒生,又被我知道了,有一个算一个,砍死拉倒。”

    至圣先师放声大笑,“所以说你们剑修,天生适合战场,唯独不适合管人管事。”

    如果将文庙视为浩然天下的一家之主,那么家长里短,鸡毛蒜皮,手心手背,都是为难事难为人。

    万年之前的那拨“书生”,为何一个个气概凌云,万年之后的读书人,又为何多酸儒腐儒而少醇儒,即便是饱读诗书的硕儒通儒,好像也少了几分豪杰气?道学先生多圣贤少。

    陈平安看似神色平静,但是至圣先师却拍了拍年轻隐官的肩膀,“我们那位小夫子,早就习以为常了。有朝一日,你要是能够与他私底下谈心,能够从他那边听到一句倒苦水的言语,就算你的本事,试试看,一定要试试看。毕竟整整一万年了,我都未能听到他的半句牢骚话。”

    吕喦面带笑意,询问道:“陈平安,你不会真的将那笔账,追本溯源,算到至圣先师和亚圣头上吧?”

    陈平安无奈道:“当然不会,我脑子又没病。我相信亚圣的初衷。”

    “未来之事不可知,就算是三教祖师,也不敢说未来一定如何,只能尽量争取将世道推向一个好的大方向。这是其一。”

    吕喦摘下腰间悬挂的葫芦瓢,仰头喝了一口酒,“如果不做一个必须的了断和切割,就会变成天下皆错,好像世间无不错之人,无不错之事。这是其二。”

    吕喦望向小陌和青同,笑问道:“是不是换成很多人,会钻牛角尖,计较起来,真会觉得错在至圣先师和亚圣,或者说怎么都得算他们一份过失?”

    小陌犹豫了一下,说道:“肯定会有吧。”

    青同说道:“很多。”

    吕喦点头说道:“世道没有那么好。”

    陈平安说道:“世道也没有那么坏。”

    吕喦抚须而笑,“所以要修道。”

    纯阳道人此时所谓的“修道”,可就不是单单是指练气士的修行了。

    而是另有所指,人心汇聚而成的世道,有人愿意铺路搭桥,修补道路。

    至圣先师笑道:“陈平安,既然后知后觉了,是不是就不用与我问那个问题了?”

    作为执行者或者说一颗关键“棋子”的陈平安,放弃那个围杀陆沉的选择,那么作为布局者的师兄崔瀺,会不会感到失望。

    陈平安默然点头。

    虽然自己心中早有答案,可既然至圣先师在身边,能够验证心中所想,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按照至圣先师的提醒,作为小师弟的陈平安,已经在无形之中,帮助礼圣和整个浩然天下,消弭了一部分“天灾”。

    即便将来有那两船对撞的一天,但是因为没有了托月山和仙簪城,这就让登天周密不得不稍微绕路。一两步的偏移路线,对于浩然人间而言,可能就是减少数以千万计的伤亡。

    这就让浩然天下和中土文庙必须承这个情。

    崔瀺同时好像在与道祖说一个道理。

    道祖,你在散道之前,就不要任何的多此一举了。

    做好你们三位的天上身前事,至于天下的身后事,拭目以待作壁上观即可。

    陈平安一个不惑之年的年轻剑修,尚且有此魄力,要以纯粹剑修身份问剑白玉京。

    就让你道祖眼中的那些小辈,去堂堂正正接剑一场,双方各凭本事,生死自负。

    弱化周密有可能的未来“天下”之举,更多保存文庙底蕴和分担礼圣肩头压力,提醒道祖不用太过护着白玉京,更别刻意针对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

    一举三得。

    至圣先师笑道:“崔瀺是什么人,肯定早就知道你会做出什么选择,虽说此举,可能不符合他绣虎的事功学问。”

    “可你又不是崔瀺的学生弟子,而是他的小师弟。”

    “所以这算不算是文圣一脉的首徒,与小师弟的一场联手……问剑?”

    与齐静春,联手打过了蛮荒天下和文海周密,又开始与你陈平安,先算计陆沉,再针对白玉京?

    至圣先师继续说道:“别忘了,即便撇开那个最终结果不谈,且不说那郑居中和吴霜降一起出手会如何,一旦你们这些剑修选择出剑了,你以为当时那场围杀成功与否,重要吗?就算围杀陆沉失败,也是极其影响深远的一个结果,因为最关键的,是你们这些来自剑气长城的剑修,一旦与人结仇,就会格外记性好。”

    齐廷济是一位城头刻字的剑仙,宁姚更是五彩天下共主,陆芝也大道可期,刑官豪素就绝对不会去青冥天下。

    这对于未来的青冥天下来说,就是内忧之外,犹有外患。

    如果有了这场厮杀,对浩然天下一向观感不佳的陆芝,将来五彩天下再次开门之时,她肯定会选择去往飞升城,在那边炼化本命剑“北斗”,而刑官豪素多半会选择同行,手刃那位中土飞升境修士后,既然大仇已报,那么对“刑官”身份颇为愧疚的豪素,向来有仇报仇,有恩报恩。再者对于豪素这种剑修而言,问剑白玉京本身,就是一种不小的诱惑。

    北俱芦洲的剑修,曾经做出过跨洲远游皑皑洲的壮举。

    那么五彩天下的剑修,一样做得出跨越天下赶赴青冥天下的行径。

    在这之前,那些已经迁徙去往五彩天下的白玉京道官,会是什么下场?

    而白玉京在五彩天下的布局,几乎是余斗的某种大道之一。

    这就不光是崔瀺算计青冥天下了,连那五彩天下的未来大势,一并被绣虎随手囊括其中。

    故而本该是一举四得。

    可既然陈平安选择放弃围杀陆沉。

    就是只有一举三得了?

    未必。

    至圣先师微笑道:“哪怕你没有按部就班行事,与此同时,崔瀺就会让主动放弃这个选择的泥瓶巷陈平安,更加难以释怀。此生修行,报仇之前,岂会岂敢岂能懈怠片刻?”

    陈平安在恍惚之间,好像解开了某些禁制,刚刚记起了一些往事。

    当时在剑气长城重逢。

    不人不鬼模样的年轻隐官躺在地上,阵阵看着夜幕里的漫天风雪,难得埋怨了一句。

    闲聊之后,陈平安只记得自己是以狭刀斩勘驻地,自己站起身的,原来不是,是师兄篡改了自己的记忆?或者说是分出两条光阴长河,见到了两个崔瀺?最终其中一条光阴长河支流的画面,被师兄以某种秘法封禁起来?

    因为此刻陈平安想起的,是城头之上,师兄崔瀺神色平静,弯腰低头,伸出一只手,将自己拉起身。

    最后崔瀺坐在墙头上,双拳虚握,轻轻放在膝盖上,目视远方。

    陈平安就坐在一旁,转头看着那个……满头白发的儒衫老人。

    “提醒一句,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

    “我崔瀺做的所有事情,天下人理不理解,是你们的事情,跟我无关。”

    “你之所以是例外,让我多余提醒一句,因为你是先生的关门弟子,所以你必须理解,就算今天不理解,也要假装理解。”

    陈平安苦涩道:“我还以为会说一句‘以后也要理解’。”

    崔瀺微笑道:“以后?怎么个以后,是一万年,千年百年十年?还是后天?明天?”

    陈平安没办法给出答案,做不到的事情不作保证,保证过的事情就一定做到。

    所以陈平安只是解释道:“我只是好奇少年时的崔师兄,就是崔东山这个样子吗?”

    崔瀺摇摇头,眯眼而笑,轻声道:“少年时啊,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想得比他少些,也没有他那么……皮。”

    陈平安沉默许久,轻声问道:“就不去见见先生?”

    崔瀺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没有说话,没有答案。

    好像就是答案。

    先生有错在先,但先生还是先生。所以方才崔瀺称呼陈平安,是那句“你是先生的关门弟子”。

    好像同时回答了陈平安的另外一个问题。

    可先生不来见我,我就不去见先生。

    天下人不理解我,都与我崔瀺无关,但是先生不理解我,学生无怨言,但是我心中有怨气。

    这一刻的儒衫老人,仿佛就是昔年的少年,所以才会与先生怄气。

    陈平安能够记起的,就只有这么多了。

    肯定还有一些对话,但是都记不起了。

    “天地间还有比仇恨和愤怒,更能让人咬牙前行的事情吗?”

    至圣先师伸手指了指天幕,“万年之前的我们,就是这么一步一步走上去的。”

    那么作为昔年文圣首徒的崔瀺,就是要让文圣一脉的陈平安,不仅仅是止步于什么问剑白玉京,而是要再走一趟登天之路。

    新人走旧路,是为推陈出新。

    有我崔瀺护道,你们知道又如何,别拦,否则后果自负。

    至圣先师笑道:“纯阳道友,愿意被如此护道吗?”

    吕喦摇头笑道:“免了免了,要是贫道年轻时就摊上这么个师兄,道心稀碎好几回了吧。”

    至圣先师问道:“不管怎么说,崔瀺毕竟都没有跟你商量半句,心中会有怨气吗?”

    “当然会有,只是重逢离别都太匆忙,好像就忘记说了。但是……”

    陈平安怔怔出神,停顿片刻,轻声说道:“始终被他人寄予希望,会让自己觉得不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