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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战结束, 天下恢复太平,罪臣当惩, 功臣当赏。

    英国公府, 英国公、二公子陆涯都得到了赏赐,而大房,除了陆濯获得了追封, 陆濯的母亲贺氏赐封一等诰命夫人, 魏娆因揭发韩家通敌大罪有功,赐封武安公主, 阿宝也因父母的战功赐封宝华郡主。

    可再多的封赏也换不回陆濯。

    击退西羌时还威风凛凛的英国公仿佛一下子苍老了下来, 他仍然担负着神武军主将的职位, 却把重整神武军的军务交给了四爷与陆涯, 征伐几十年的英国公终于脱下战甲, 留在府里陪伴老妻。英国公夫人已经送走过三个儿子, 如今长孙去了,老夫人伤心是伤心,但年纪大了, 更容易看开, 她更关心贺氏与魏娆。

    魏娆看起来很好。

    除了陆濯下葬那日, 魏娆再也没有在人前落过泪, 哪怕贺氏在她面前哭成泪人, 魏娆也能心平气和地看着,起初她还会安慰贺氏, 后来发现安慰无用, 魏娆连那些车轱辘话也懒得说了, 只叫马嬷嬷抱走阿宝,别让阿宝被贺氏的哭声吓到。

    贺微雨带着孩子回来小住了, 魏娆没有那个耐心哄贺氏,贺微雨有。

    英国公夫人心疼贺氏的丧子之痛,可贺氏能哭出来,能哭就是正常的,等贺氏哭够了,时间一长就会慢慢平复下来。英国公夫人更担心魏娆,这孩子明明在意长孙,明明都为了长孙亲赴战场,如今却像没事人一样照顾着阿宝,把悲痛都憋在心里,熟知堵不如通,长此以往,会憋出病来的。

    出于担心,英国公夫人把寿安君请来了。

    寿安君平时不来京城,为了外孙女,她当然要跑这一趟。

    寿安君来到松月堂时,魏娆正在陪阿宝玩算盘。

    还没有两岁大的阿宝,是不懂得丧父之痛的,她可能连爹爹的样子都记不得了,只要娘亲在,只要熟悉的玩伴都在,阿宝便无忧无虑,会因为看到风吹叶子而跑着去追,发出欢快清脆的笑声,会因为看到娘亲看账本,而要求坐到娘亲的腿上,要求玩一玩娘亲的算盘。

    “外祖母,您怎么来了?”

    寿安君来到松月堂,魏娆才得到消息,忙抱着女儿出来迎接。

    寿安君站在走廊这一头,看着跨出厅堂的外孙女。

    陆濯的丧事期间,寿安君来过英国公府,那时候她看到的魏娆,刚从边关回来不久,形容消瘦憔悴,除了眼泪少,与别的早早丧夫的年轻媳妇没什么区别。而今一个月过去,魏娆又恢复了那白里透红的好气色,又恢复了曾经的明艳过人。

    距离陆濯战死,尚且不足三月,贺氏还在泪水涟涟,魏娆这副模样,也就英国公夫人心善,还担心魏娆强忍悲痛憋出病来,换个狭隘的老夫人,都要怀疑魏娆丝毫不在意陆濯了。

    让马嬷嬷、碧桃等人陪阿宝玩,魏娆将寿安君请到了内室。

    “老夫人担心你,叫我过来看看。”寿安君开门见山,并没有隐瞒什么。

    魏娆多少猜到了。

    “娆娆,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跟外祖母说说。”寿安君握着魏娆的手道。

    魏娆笑笑,看着外祖母皱纹越来越多的手背,她轻声道:“能怎么想,他死了,在草原的时候,我几乎每天都哭,想他骂他怨他,夜夜都梦到他,可死了就是死了,我还要为他哭一辈子不成?当年父亲死的时候,我也没有哭多久,母亲走了,我也只有病了委屈了才会想母亲想到哭,祖母去世,我眼泪收的更快……”

    说着说着,两行清泪沿着那白皙明艳的脸庞滑落下来。

    寿安君怜惜地将外孙女抱到了怀里。

    她明白外孙女的意思。

    幼时丧父,少时离母,被人陷害,被人诟病,被人刺杀……

    有的人一辈子可能都摊不上一件这样的事,她的外孙女,从记事起到现在,就没能真正快活多久。

    从未受伤过的人,手指被针刺一下都觉得疼,可对于隔不久便挨一刀的人来说,突然再来一刀,疼疼也就过去了。

    “外祖母,我还是想他,可我不能因为想他,连日子也不过了吧。我既想他,也想把我自己的日子过好,我说的,您懂吗?”

    寿安君懂。

    亲爹亲妈死了,做子女的哭几天,后面还不是该怎么过就怎么过?谁规定做妻子的,就要为亡夫日日以泪洗面?有的人沉浸于痛苦的时间长,有的人沉浸于痛苦的时间短,不是说长的才是用情至深,短了便是虚情假意。

    有的人把心力都寄托在一个人身上,当这个人出了事,那人便觉得天塌了地陷了,快要活不下去了。有的人要打理生意要照顾孩子,那他必然会告诉自己不能深陷下去,寄托越多,越不会陷在一处。

    “娆娆这么想就对了,远的不提,拿守城的事说,陆家众人心里都痛,可大家还不是慢慢恢复过来了,老夫人想得开,二公子想得开,你婆婆跟你性子不同,她哭她的,你不想哭就不用为了做样子去哭,老夫人那边我会替你解释。”寿安君声音慈爱地道。

    魏娆点点头,靠着外祖母的肩膀道:“过完年我会带阿宝回公主府住,住在这边太累了,别人以为我伤心难过,本来聊得开心见到我都得收敛喜意,再小心翼翼地关照我,我不需要这种关照,也不想打扰他们,我搬出去住,对大家都好。”

    寿安君也觉得外孙女回到公主府更自在,只是……

    “你搬过去,你婆婆想阿宝了怎么办?”

    魏娆道:“每个月我都会带阿宝回来住两晚,婆婆若愿意,也可以跟我去公主府住。”

    寿安君:“可这样,阿宝与陆家这边的兄弟姐妹,关系会不会远了?”

    魏娆笑道:“若性情相投,离得再远该亲的还是会亲,像我与慧珠表妹,像世子与他的几个兄弟,若性情不合,住在一个屋檐下也会相看两厌,就像我与魏婵。”

    寿安君闻言,拍拍外孙女的肩膀,惭愧道:“外祖母真是老了,这点事居然还没有娆娆看得明白。”

    魏娆这么跟外祖母说的,也是这么打算的。

    翻了年,过完正月,魏娆就去找贺氏、英国公夫人商量此事。

    贺氏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娆娆为何要搬过去?”

    守城就阿宝一个女儿,儿媳妇带走阿宝,她怎么活?

    话她问了,英国公夫人就看着魏娆,想听听魏娆怎么说。

    魏娆直接跟老夫人说了实话:“祖母,守城是为了救二弟才出事的,二弟一直心中有愧,二婶、二弟妹也都觉得愧对于我,每次在府里见面,他们看到我与阿宝都会变得心情沉重。还有三婶、四婶,时时刻刻都想着关照我,可我早想开了,她们那样我反而受之有愧,所以我想,我带阿宝搬到公主府,每个月回来探望两次,这样大家都能自在一些。”

    英国公夫人理解魏娆这种感受。

    就像当年她死了儿子时,本来自己都熬过去了,可别人见了她,甭管出于真心还是礼节都要关怀一番,她既觉得累,又因为被勾起伤心事而疼,索性哪都不去,一个人待在家中清静。

    或许有这种想法的人有很多,只是大多数人除了忍耐无处可躲,但魏娆是公主,有她的公主府,她完全可以带上阿宝,去过无人打扰的生活。

    至于阿宝,英国公夫人愿意把阿宝完全交给魏娆。

    她年纪大了,再没有心力手把手地教养一个孩子,贺氏年轻是年轻,却不能胜任教养阿宝的职责,把阿宝交给魏娆,英国公夫人相信,再过十来年,京城会重新多出一个神采飞扬洒脱无羁且忠勇双全的好姑娘。

    魏娆就知道,老夫人一定会支持她。

    她再去哄贺氏,希望贺氏随她一起去公主府,如果可以,魏娆也想多一个人时时刻刻疼爱她的女儿,贺氏的性子再有不足,她都疼爱阿宝,而且公主府的环境,贺氏搬过去也能住的开心,总比留在陆家看其他三房圆圆满满的好。

    贺氏感激儿媳妇对她的孝顺,可她不想走。

    她是陆家的媳妇,丈夫给了她诰命,儿子也拿命送了她一等诰命夫人的荣耀,贺氏若因为自己痛快搬去公主府,她对不起丈夫对不起儿子,也对不起老夫人对她的关照。而且,大房就剩她们娘仨了,儿媳妇阿宝走了,她若再走,谁还记得陆家大房,还记得她英勇牺牲的丈夫与儿子?

    为了丈夫与儿子,贺氏哪都不会去。

    魏娆尊重婆母的选择,承诺会定期带阿宝回来给长辈们请安。

    当晚,陆家众人一起吃了顿饭,席上,英国公夫人宣布了魏娆要搬到公主府常住的事。

    英国公点点头。

    这个孙媳妇从来都是不按规矩做事的,当年长孙死乞白赖地求魏娆重新嫁给他,英国公虽然觉得长孙没出息,但小两口一个愿打一个一个愿挨,老妻都笑着看戏,他便不管。后来魏娆为了长孙赶赴草原,不但救了老二还替老大报了仇,英国公记住了这份恩情,别说魏娆只是回公主府住,魏娆就是坐到长孙的墓碑上喝酒,英国公也不管。

    陆涯低着头,心中满是愧疚,祖母单独与他谈过,大嫂离开,是为了让他们二房从容生活。

    二夫人默默地看着魏娆与阿宝。

    她曾经接受过魏娆,又嫌弃过魏娆,到如今,二夫人对魏娆只剩敬佩与感激。她还是不会把自己的女儿孙女养成魏娆那样,她没有那样的勇气与胆识,可在魏娆做了这么多事情之后,二夫人终于明白,女人也有另一种活法,离经叛道不一定是错。

    她感激魏娆救了儿子回来,感激魏娆替陆家报了韩家的仇。

    二夫人都如此,陆涯的妻子乔氏对魏娆这个大嫂更加心悦诚服。

    三夫人同样敬佩魏娆。

    四夫人就更不用说了,在她心里,她把魏娆当贴心的妹妹,无论魏娆做什么,她都支持。

    遥远的乌达北境。

    夕阳西下,在辽阔的草原上洒满金色的余晖,牛羊被牧民赶进圈中。

    炊烟四起,该用晚饭了。

    一个叫宝雅的七岁女童端着一碗温热的羊奶,来到了隔壁的毡帐中,帐中有三个铺盖,两个属于她的哥哥,哥哥们此时正在陪爹娘吃饭,剩下的那个铺盖上,躺着一个披头散发下巴满是胡岔的男人。

    他的脸上有一条长长的刀疤。

    这个男人刚被爹爹带回家时,鼻青脸肿,刀疤外翻,宝雅看都不敢看。男人昏迷不醒,只能强行喂进去一些羊奶,在爹爹的精心照料下,男人脸上的刀疤渐渐愈合,没有那么狰狞了,他高肿的眼眶脸庞也消了下去,看起来还很好看。

    可能是娘夸了一句,爹爹故意剪乱了男人的头发,不许娘亲洗,也不许娘亲帮男人刮去胡茬。

    男人一动不动,像平时一样死气沉沉,宝雅跪坐在床边,熟练地一手掐着男人的下巴,一手拿着勺子往他嘴里舀羊奶。

    喂了羊奶,宝雅拿起爹爹捣好的药草渣子,敷到男人手臂、小腿上的伤口。

    这是爹爹从战场带回来的族人,爹爹说,男人叫阿古拉,是个孤儿,非常可怜。

    宝雅认真地给这个可怜的男人上药,昏迷了这么久,不知道他还能不能醒来。

    忽然,男人垂在身旁的手指轻轻地动了动。

    宝雅一怔,抬头,就见男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

    宝雅大喜,放下盛放药草的大碗,跑去喊爹爹。

    陆濯浑身无力,手指尚且能动,双腿毫无直觉。

    目光扫过周围,是个打了很多补丁的毡帐。

    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帘子突然被人挑开,一个高大瘦削的汉子走了进来。

    陆濯刚刚就觉得那女孩子有些眼熟,如今看到这乌达汉子,他终于记起来了。

    “阿古拉,你终于醒了,我隆布发誓不会将你丢在战场上,便一定做到。”乌达汉子来到他床边,背对着妻子儿女,目光复杂地看着陆濯道。

    陆濯心中一动,用乌达语回了声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