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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的记忆何其奇妙。

    一年过去,江星愿从辅助转到中单,说实话,并没有发生‘没了你,游戏变得不快乐了’的事情,《英雄联盟》单排也很好玩,能用中单排位,更有趣了。偶尔,也会庆幸少了个麻烦的AD Sorry,乔远要是没走,她可能还用辅助在白金分段浮沉挣扎。

    一半震惊,一半漠然。

    漠然的那一半在想,走了更好。

    江星愿反复审视内心——‘乔远留下来’和‘转型中单打职业’中间二选一,她会选哪一个?

    毫无疑问是后者。

    于是她顿住不超过一秒的脚步,又恢复了平稳的均速,和战队经理一起走下楼。

    贤哥不知道她峰回路转的心理变化,接过话:“对,你们一起打过排位了吧,他在我面前夸过好多次你的技术。”

    “过奖了。”

    为了掩饰内心的慌乱,江星愿勾出一个笑容。

    不常笑的人,嘴边的肌肉彷佛定型僵化了,一笑起来,不是春暖花开,便是令人发悚。

    贤哥低头看她的时候,被这笑戳了一下,怀疑乔远那小子在排位时抢了她的蓝Buff,这时要线下真人PK来了。

    “你进去跟他们聊吧,空着位就是你的,我在这他们放不开,年轻人自己交流一下。”

    “好,谢谢贤哥。”

    小姑娘一板一眼的回复让贤哥不由失笑:“快去吧,加油证明自己,我还有事要做,晚点尹舒会帮你拿行李到宿舍。刚才给你的钥匙记得收好了,他长得凶,但人很好的。”

    江星愿推开训练室的门,四小只都坐着开着游戏,机械键盘敲得劈啪作响,交织成独属于电子竞技的战曲。乔远和池小光电脑屏幕上的水晶爆炸——己方的,这局显然是输了,他没察觉到有人进来了,犹自叹气:“小光你真是稳着稳着就凉了呀。”

    闻言,池小光不开心地别开了脸。

    这张让风靡万千网瘾少女疯狂的俊脸,此时委屈巴巴地抿着唇,狭长的桃花眼半垂着,长而浓密的眼睫硬是扫出了忧郁的阴影:“乱开团。”

    池小光人如其名,只是一簇小小的光,压根担不起‘池男神’、‘池大人’、‘池王’之类女粉起的美称……只是恰巧脸帅得邪魅狂狷,往那一言不发的站着,就是男神气场,视线随意一扫,便撩妹无数。套了许多人设上去,本质就是个只会打游戏的社恐处男。

    “我控制不住我自己啊!”

    “不等我发育。”

    “好了好了,请你吃糖,不委屈了。”

    乔远将水果糖罐往池小光手里一塞,后者倒了一颗绿色——这下真要哭了。

    “……再倒一颗!再倒就没有了!”

    这回是红色的,草莓味。

    哄好了玻璃心AD,乔远终于察觉到训练室进人了,转头看向推开门的来人,四目相对。

    江星愿的心情很复杂——那一半漠然,在看见这颗浅色的脑袋与他线条利落的侧脸时,彻底消融成水,她甚至感到了强烈的,不可思议的委屈感。她以为在等待乔远的过程中,那些软弱得可笑的情绪已随着风雪冻成了冰雕,被雪埋藏在万丈深渊。再次见到他才发现,不是的,她想得太美了——

    脑海中的经年雪山,雪崩了。

    倾盘而下的积雪几乎要将她压得透不过气来,翻滚下山的冰雕恰好戳在肺管子上,又疼又冷。

    十七岁,江星愿对‘生离’和‘被抛弃’这两件事,已经有了很明晰的认知,但还未具备冷静处理的心态。仔细想想,对方不过是一起双排的队友,并非血亲,也不是男朋友,当时突然退学,也应该有他的理由,不应该一昧觉得自己很惨,太幼稚了。

    “乔远,”江星愿喉咙轻轻地动了动:“你……”

    眼泪堵住了嗓子眼。

    乔远霍地站起来,拉起她的手:“我们出去说。”

    江星愿有一万个委屈,高冷的冰山气场——雪崩了,什么都不剩,关掉游戏客户端,她也是个少年人。不过,始终不想在新队友面前失态,于是点点头,憋住眼泪,跟了他出去。乔远在这儿待了一年,熟得不得了,一时三刻就能想到方便安静谈话的地方。

    选择冷静,并不代表情绪也一样。

    自出道以来,乔远就被严重诟病的‘神经刀’,发挥不稳定,有秀翻全场的高光时刻,但状态低迷的时候又会葬送优势,令人无所适从,解说评价他资历尚浅,欠缺打野位置最需要的经验,仗着嗅觉敏锐,偶尔能打出亮眼操作,还须多加磨练。

    在教练和队友的帮助下,乔远习惯了尝试将‘感受’和‘操作’分离出来。

    拐进空荡荡的战队会议室,他替她拉开椅子:“坐下说?”

    “好。”

    一年时间,从学校到出社会,似乎并未对乔远的气质造成多大的磨砺。

    相比起心事重重地看着他的江星愿,他直直地对上了她的视线,浅色调的眸子和他的心情一样,可以一眼看到底,能窥见他坦荡直率的热诚。

    和这样的人相处,很难产生误会。

    可惜,坐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在所有感情上,看见牛角尖就想往死里钻的小姑娘。

    江星愿吸了吸鼻子,单刀直入:“你为什么退学?退学了也不告诉我一声?不想跟我玩就直说,”她冷笑:“不过,很可惜了,现在打职业我在同一个队,你以后又得忍受我了。”

    ……这不是她想说的。

    就像明知道这时候应该徐徐图之,等来己方英雄的强势期,但还是忍不住闪现上去尝试单杀——她缺少嘲讽别人的经验,搜肠刮肚后,刮出来的黑泥也不成样子,毫无攻击力,蹭不破别人一寸油皮的,乔远比恶毒难听十倍的话都听过。

    她眼眶一热,眼泪啪嗒啪嗒地滚下来。

    太丢人了,江星愿别开脸,很想原地自爆。

    奇怪的是,无论在排位里遇见何等逆风,她都没哭过,连沮丧情绪也很少出现,只想打得更强,更好,更完美。但一面对朋友,她立时回归青铜段位,一筹莫展。

    然而,这眼泪一掉,比他乔远过的一百句脏话更具杀伤力,将他轰在原地,动弹不得,慌了神,平常作为战队语音污染源的话痨,现在努力组织语言:“你别哭呀……我,哎,不是,我怎么会不想跟你玩,你辅助我就AD,你想玩中单,我就打野,点会唔想同你玩……”

    方言都蹦出来了,他赶紧稳了稳,把频道调回普通话,可惜口音已经歪了,悲情解释染上了喜感色彩。

    “怎么会不想同你玩!我跟我爸感情一直不好,他喝高了要对我妈动手,我拦了一下,本来是打得过的,可惜对方装备太好,就,出门装无论如何,都是打不过出了法穿棒的啊!他拿根铁棒把我右腿打折了,我妈第二天就给我办了退学……她手上没钱了,退学多少能拿回点学费。买了最快的火车票,回老家躲开他,我受了伤发着高烧……我老家很穷,你可能想象不出有多穷,压根没网,我养伤养得很慢,等能骑一个小时的车去网吧上网时,已经联系不上你了。”

    当时,失望透顶的江星愿接手爸爸买给她,价值不菲的全英雄全皮肤号,也跟着换掉了扣扣。

    复述往事的时候,乔远语调轻快:“后来,我用打野打上王者,什么代练都接,单子特别白菜,不过老家消费低,勉强能养活自己了。上了王者之后,心思飘得不行,觉了自己能打职业,LG的青训收我,比打工稳定多了……跟队伍磨合得不错,前辈退役,我就顶上他的位置,今年首发。”

    “然后呢?”

    江星愿用手背抹了下眼泪。

    她听得一愣一愣的,从未想象,或是见识过这么朴实的苦难。

    “没有然后了,就现在,我又碰见你啦,”

    说到重点,乔远抓起她的手晃了下,笑得很高兴:“你要努力表现啊!我很看好你,跟队伍磨合得好,就能留下来了,而且起点很高,LG没有别的中单能用了,估计到了下个转会期都买不起,你首发位置稳如泰山,让我们中野联动!”

    他的笑太有感染力,从浅眸晕染出大片笑意,好像没有什么不能包容的。

    “是我不好,让你难过了,”视线落在她脸颊上的泪痕,乔远从裤袋里摸出一包纸巾塞给她:“对了,你怎么去打中单了?还玩得这么好。”

    ……

    接过纸巾的江星愿,蓦地想起,一年前,自己也在为‘偷偷练中单’这件事自责内疚不已,不由得扬起湿漉漉的眸子瞪他一眼——此举纯属泄愤,乔远被瞪得好无辜。他乖乖被瞪,她瞪着瞪着,倒是把心里的气瞪没了,粗暴地擦掉脸颊的泪,将皮肤都擦红了一片,边擦边道:“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其实我只是愣住了……我没想到,你也在偷偷玩别的位置。”

    ……

    “啊??”

    乔远眼睛睁得溜圆,平常温柔得堪称好气质的脸庞要崩了:“我靠,你让我担心了一整晚!……不对,也没有一整晚,半晚吧。”

    江星愿好奇:“为什么?”

    乔远痛快解谜:“因为半夜我爸就回来把我打晕了呀。”

    “……”

    行吧。

    江星愿觉得自己白哭了。

    缓过来之后,她良心隐隐作痛——说到底,作恶的不是乔远,她再惨,也就等了好几天,爸爸下班回家就接走她了,两条围脖裹得紧紧的,到家就有暖气。即使是母亲弃她于不顾,爸爸无法面对现实而无视她的那一年,她也有用不完的零花钱,没对她动过手。

    她抬起眼,忐忑地望向乔远。

    乔远像是完全知道她在顾虑什么,又笑了起来,倾身过去往她脑袋飞快地薅了一下,自觉这就是传说中很能安慰女生的‘摸头杀’:“你不要内疚啊,不是你的错,无论如何,不告而别就是我不好,你一定很担心我才会哭的,我开心死了!腰不酸腿不疼,刷野都有力气了!”

    开心死了的点在哪里?

    江星愿不太明白。

    不过,她说不出口的话,他似乎都理解了——梗在喉间的话与情绪,顿时有了方向,:“我很担心你,以为你误会我生你的气,不想跟你玩了。我没有的,还想跟你玩,但不想打辅助,想玩中单。你退学之后,所有同学都不知道你去了哪里……我知道应该是发生了来不及告别的事情,但我……”

    江星愿的表达能力不强,说话一急,就打结了,只能慢慢把话找回来:“我处理不了自己的情绪,只能怪你。”

    太过分了。

    理智上的她,知道这真的不是乔远的问题。

    两人只是一起打游戏的伙伴,他毋须向她交代一切。

    乔远的人缘从现实到网上都很好,在学校的时候总是联群结队的出现,到哪都有知道他的人,所以他来二班找她,才能招惹无数目光——在网上,他登高一呼,一区多的是愿意帮他报‘Wish’排位赛时分秒的朋友。

    而她自己呢?

    学校独行侠,打游戏都习惯单排,是她拒所有人于千里之外,有缺陷的那个人是她才对。

    乔远是她在学校惟一的朋友。

    闻言,乔远点头:“我知道了……不过,也太巧了,我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而且你中单还那么强。”

    他弯着唇,笑意出自真心,眉眼也弯了起来,他的眼睛很大,像两颗温柔晶莹的果冻,即使不慎撞了上去,碎掉的也只会是他自己:“没关系,兄弟之间不兴计较这些,重要的是我们又能在一起并肩作战了。”

    江星愿带着浓浓鼻音嗯了一声。

    没事要开会的时候,战队会议室常年空着,偌大的会议桌和十来张办公室椅整齐排列着,他俩坐在一角,好似溜进大人工作地方的小孩,静下来后,相视一笑,没有不能原谅的事。将不高兴的,难受的,愤怒的,失望和不解的情绪通通宣泄出来,说个明白后,就只剩下重逢的喜悦了。

    少顷,江星愿小声嘀咕:“好丢脸。”

    乔远安慰她:“问题不大,他们应该都没看见!你来的时候想要找我出去SOLO父子局似的,没看见你哭,你憋着眼泪的样子好凶啊,分分钟要单杀我。”

    “我有说不想单杀你吗?”

    “……”

    中野塑料兄弟情。

    乔远登时觉得自己小命有点危险。

    江星愿皮薄肤白,稍为哭一下,整张脸都红了,他善解人意地建议:“我去训练室把你行李箱拿过来,你在这里等我,我带你去宿舍,先安顿好了再来双排。”

    “好。”

    她也不想以这副状态示人。

    说罢,乔远冲她又笑了一下,转身闪出会议室,下楼提行李去。

    然而此行却绝不轻松——训练室里,搞定一局排位赛的陆如风早早就蹲守他,他前脚刚踏进门:“我帮她拿一下行李去宿舍,晚点回来。”陆如风就以灵活走位拦住了他的去路,娃娃脸狞笑:“你别想抛下兄弟们自个儿风流快活!坦白从严抗拒从严,老实交代,新中单跟你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咪咪!”

    “你乱讲,没什么不可告人的,我们是高中同学。”

    “什么,你念过高中!”

    初中没读完就辍学的陆如风震惊了。

    被风风用奇葩英雄坑输一局的池小光开心地落井下石:“你输呢,好菜。”

    “你还针对我,乔远都谈恋爱了,你个处男不着急?”

    “好多女粉丝喜欢我。”

    “长得帅了不起啊!”

    眼看着两人要没完没了,乔远一挥手,不扯谈了:“谈个屁恋爱,好兄弟呢,一天天满脑子黄色思想,再拿我开涮,下次排位碰见,我和她住在下路针对你们!”

    敌方中野无限来下,对下路双人组来说都是恶梦。

    这个设想把池小光吓住了,乖乖地闭了嘴,陆如风倒是不大在乎——反正他都会卖掉AD苟且偷生,让他安静不如杀了他,这时还想说些什么,被忍无可忍的白舒尹按回椅子上,并招呼乔远:“你去吧,不要让新队友久等。”

    “白哥我爱你,晚上见。”

    解决了这俩大小麻烦,乔远提起行李箱,脚底抹油地溜了。

    LG的战队基地跟宿舍是分开来的——说是分开,其实也在同一个小区里,不到五分钟的路程。虽然座落于繁华的S市,但LG的战队基地乃至小区都没有丝毫电竞行业应有的高大上科技气息,倒是处处带着一种传销窝点的感觉——要不是宿舍受过采访,在百度搜索上能看见相关的新闻照片,江识文真不放心她一个人住在这边。

    战队宿舍和一般民居并无分别,稍为有点楼龄了,五层高,保养得不错。

    江星愿没住过这么破的楼房,明区小区和到了S市之后翔景苑都是高档小区。

    不过,能打职业就行。

    给她一间能睡人的房,一台电脑,一根网线,她便能自娱自乐一整天。

    乔远充当起了导游的角色,清爽朗润的少年音回荡在走廊间:“我们主队成员都住在五楼,我和陆如风一间房,就是那个脸长得特别嫩的辅助。白哥跟小光住一起,你单独住一单……贤哥说把514那间留给你,向南的,采光特别好。”

    推开514室的门,江星愿走进房间。

    乔远:“我可以进来吗?”

    “恩。”

    乔远往地上随意一坐:“这边的房间布局一样,被单床褥都是统一发的,你的应该是采购部新买的,想洗的时候扔到转角处的回收篮里就行,保洁阿姨会来收。每周会打扫一次,你要是弄倒了自己收拾不过来的残局,跟阿姨打个招呼也是愿意来帮忙的……或者你找我,我做家务超厉害。”

    说到这点,他高兴地眯了下眼睛,像一只骄傲的大猫。

    江星愿没有异议:“好。”

    乔远帮她将行李箱的东西倒腾出来,几乎全是衣物,她不化妆,倒是江识文提着她去了一趟专柜,挑选合肤质的洗面奶和身体乳,不成气候的瓶罐很是寒碜地连卫生间的柜子都放不满。挂进衣柜里的服饰统共黑白深蓝——深蓝的那三件还是在爸爸监督下买的,才不至于每天穿得随时可以出席丧礼。

    在他要翻到最底层时,江星愿叫住了他:“……慢着,这个我来弄就可以了。”

    “啊,好。”

    乔远收回了手,在电光石火之间,意识到了一点——是内衣吗?准了,她知不知道我猜到是内衣?她知不知道我装作不知道是内衣?她骂我下流该怎么解释?还是装作不知道吧!女孩子说起这个不都是巨特么害羞……

    江星愿不晓得他复杂的内心戏,平淡解释:“我爸说女孩子内衣要自己收。”

    “……”

    “怎么了?”

    “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