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喝醉

推荐阅读:深空彼岸最强战神龙王殿天下第九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特种奶爸俏老婆妖夏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xszw.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此为防盗章  谢华琅信手将窗扇推开,便见窗外那几株海棠开的荼蘼, 绿叶青翠, 鲜红色的花朵堆堆簇簇,金蕊点缀其中, 明艳灼目。

    “雪绽霞铺锦水头,占春颜色最风流。”她轻笑起来, 赞道:“果真是花中神仙。”

    女婢采青候在外边, 听得动静过去,便见谢家这位以美貌著称的女郎倚在窗边, 衣袖半卷, 露出一截羊脂玉般的手臂,柔腻如云。

    晨光朦胧,落在她面上, 连那树绯红的海棠都失了色,一时竟怔住了。

    谢华琅也不看她,只笑问道:“阿娘起身了吗?”

    采青回过神来, 慌忙道:“已经起了。”

    谢华琅便伸手过去, 随意摘了朵海棠, 簪入发间:“那我们走吧。”

    ……

    说起长安谢氏,时人首先想起来的,便是赫赫高门, 芝兰玉树。

    长安谢氏祖上出自陈郡谢氏, 这原就是魏晋时期的顶级门阀, 后来子弟分家, 谢华琅的高祖父随同高祖征战天下,从此定居长安,世代为宦。

    谢华琅的祖父谢亭官至吏部尚书,死后被太宗追谥司空,极尽哀荣。

    谢亭有二子,谢华琅之父谢偃为中书令,叔父谢令为国子监祭酒,放眼长安,兄弟二人皆身居要职,荣华至此,也是少见。

    女婢纤手挑起垂帘,迎了谢华琅入内,她便见母亲卢氏半倚在软枕上,明艳面孔上有些倦意,正同叔母刘氏说话。

    “可是六郎又淘气了?”谢华琅上前行礼,笑道:“我见阿娘面色不好。”

    六郎是她幼弟,名叫谢玮,方才十岁,正是调皮捣蛋的时候。

    “不关六郎的事,”卢氏眉眼间有些倦怠,显然不愿多提,见女儿着意装扮,艳若牡丹,心中喜欢,倒多问了句:“枝枝要出门去吗?”

    “约了宪娘和元娘去东鹊山放风筝,”谢华琅笑道:“近来天气好,想出去走走。”

    “也好,出嫁之后便不比闺中自在了,”卢氏手中捏着一把团扇,信手摇了两下,笑道:“玩的尽兴些。”

    “东鹊山?”叔母刘氏娥眉微蹙,轻声道:“我听你叔父提过,东鹊山南麓仿佛是江王私有,他这人脾气最是古怪,不通情理,你们仔细越界。”

    “知道啦,”谢华琅随口应了声:“阿娘和叔母说话,我先走了,若去的迟了,宪娘又该埋怨我了。”说完,也不等那二人答话,便快步离去。

    “——枝枝,枝枝?”

    刘氏叫不住她,只能同卢氏抱怨:“这孩子,也不知有没有往心里去。”

    “随她去吧,”卢氏不甚在意:“放个风筝罢了,顶破天也闹不出什么大事。”

    ……

    时下风气开放,通晓骑射的女郎亦是不在少数,谢华琅并未乘车,而是佩戴帷帽,骑马出门,到谢府门外,正遇上宪娘,二人说笑几句,又往元娘府上寻她。

    “今日天气倒好,”宪娘手中马鞭晃了晃,道:“只放风筝,却有些没意思了。”

    谢华琅笑道:“那你待如何?”

    “我听说东鹊山处有溪流,不如曲觞流水,行酒令助兴,”元娘秀眉微挑,兴冲冲的提议:“敢不敢比?”

    谢华琅笑道:“你们都不怕,我有什么好怕的?”

    几人就此敲定,催马出城,往东鹊山去,自然有仆从去准备酒器吃食,她们则寻个开阔地方下马,取了风筝,比谁放的高。

    三月的阳光正是明媚,年轻女郎的欢笑声也悦耳,元娘身量纤纤,最是秀婉,风筝却飞的最高,只是运道差了些,不知怎么,风筝线竟断了,那只蝴蝶风筝也如同无根浮萍一般,飘摇落地。

    她有些失落,谢华琅见状,温声劝道:“没事,落得不远,我们骑马过去,不多时便能找到。”

    “我听家里人说,那处是江王私产,”元娘犹疑道:“只为一只风筝,何必专门过去。”

    “你自己也说了,只为一只风筝,”宪娘面容英秀,性情也更爽利:“江王再小气,也不至于为此不高兴。”

    谢华琅也道:“正是这个道理。”

    元娘性情柔婉和顺,听她们这样讲,也不曾推拒,一道上马,往风筝掉落的地方去了。

    此地少有人来,景致却极美,万物萌发,生机勃勃。

    元娘那只风筝便落在地上,谢华琅下马捡了,却见宪娘望着远处,道:“你们看,那是什么地方?”

    谢华琅将风筝递给元娘,侧目去看,便见山中竟有一座道观,观中广植桃花,远远望去,灿若云霞,美不胜收。

    “想是江王建的吧,”元娘瞥了眼,道:“风筝也捡了,我们走吧,捡风筝也就罢了,再去窥探别处,便是我们失礼了。”

    宪娘也表示赞同,轻轻颔首,谢华琅当然不会有异议,只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坐在马上回身去看时,禁不住感慨:“这么美的桃花,我还是第一次见呢。”

    几人方才一通嬉戏,此刻已经有些累了,女婢在溪流便铺了软毯,席地而坐,行酒令取乐。

    谢华琅颇通此道,接连赢了几回,换了元娘宪娘身上玉佩去,那二人奋起反击,往来几次,终于赢了她一回。

    “居然输了,”谢华琅无奈的揉了揉额头,道:“你们想要什么?”

    “要东西多没意思?”宪娘眼珠狡黠的转了转,道:“枝枝,那道观里桃花开的那么美,你敢不敢去求一枝来?”

    “不好吧,”元娘轻扯她衣袖,迟疑道:“说了不往那边去的。”

    “去就去,我才不怕,”酒壮胆气,更不必说谢华琅原就不是怯弱之人,佩上帷帽,她翻身上马:“你们等着,我去去便来。”

    ……

    谢华琅催马往那道观方向去,越是临近,愈见观中桃花绮丽多姿,等到道观门口,便见青石砖台阶上薄薄积了一层粉色花瓣,十分清雅。

    “女郎止步,”道观门口正有几个年轻道士洒扫,见她骑马而至,道:“道门清净地,不见外客。”

    谢华琅示意侍从在台阶处等候,自己上前,笑道:“何处是内,何处是外?”

    那年轻道士被她问的怔住,迟疑一瞬,道:“方外之人是外,修道之人是内。”

    “哦?”谢华琅笑问道:“小道长,你得道了吗?”

    世间修道之人千千万万,谁敢说自己得道了?

    谢华琅尚且佩戴着帷帽,见不到她面容,然而只听她声音,也知是个妙龄女郎。

    那年轻道士被她问住,禁不住脸红起来,踌躇道:“反正,你就是不能进去。”

    “好吧,”谢华琅调转话头,又道:“道长,你们这是做什么呢?”

    另一个道士答道:“当然是清扫庭院。”

    “这就不对了,”谢华琅笑道:“你也说这是清净地,何来清扫一说?可见此地原也不清净。”

    几个年轻道士被她说的无言以对,最开始开口那个道:“女郎,你这都是歪理。”

    “世事有阴阳两面,要么正,要么负,道理自然是正的,哪里会有‘歪理’一说?”谢华琅笑道:“你们自称修道之人,却连我这方外之人都不如,这道观你们进得,我如何进不得?”

    那几个道士说不过她,一时梗住,谢华琅忍俊不禁,却见门内走出一个中年道士,白面无须,笑吟吟道:“女郎好口齿,敢问来此有何贵干?”

    谢华琅见他年岁不轻,便行礼道:“冒昧前来,想向此间主人讨一枝桃花。”

    “原来如此,”那中年道士面露恍然,笑道:“女郎暂待,我去问过观主。”

    谢华琅向他一笑:“多谢。”

    她在门外等了约莫半刻钟,便见那中年道士出来了,向她道:“观主请女郎入内一叙。”

    侍从们有些不安,谢华琅却不怕,笑道:“无妨,你们且在此等候便是。”说完,便同那中年道士一同入内。

    这道观十分古朴,白墙灰瓦,院植青竹,脚下是条石砖小径,清幽静雅。

    二人拐过那从青竹林,便到了后堂,那中年道士道:“女郎,请。”

    后堂里陈设十分清简,自帷幔至窗帘,皆是浅灰一色,连内室点的香料,都是透着疏离的冷香,想来其主人的确喜好清净,不喜奢华。

    谢华琅只大略扫了一眼,隔着帷帽,却也看不真切。

    她少有的生了几分好奇,趁进门空档,将帷帽掀开一线,悄悄向内瞥了眼,心中惊颤,险些怔在原地。

    内室上首处端坐着个极清冷的道士,年约而立,面似冠玉,已然蓄须。

    他年纪应也不轻了,虽也明俊,却不似少年郎君那般意气风发,然而岁月所赋予的雍容雅正,却如同陈年佳酿一般,因年华更见醇厚。

    那道士微垂着眼,不言不语,却清冽如一道剑光,谢华琅匆忙瞥了一眼,竟有风声鹤唳,剑气纵横之感。

    世间居然有这样的人。

    她一贯天不怕地不怕,然而此刻,却觉心神失守,险些乱了心绪,亏得自幼承教,不至在人前失了分寸。

    先前那中年道士领着她到一侧落座,谢华琅便听上首处那道士道:“我听衡嘉讲你与门前几人轮道,说的很有意思。”

    他的声音也轻缓,同这个人一样,清冷之中,隐约带着几分疏离。

    谢华琅定下心来,道:“口齿功夫而已,观主见笑了。”

    那道士淡淡看她,道:“女郎也学过道经吗?”

    谢华琅摇头道:“并不曾学过。”

    那道士又问:“那你觉得,什么是道?”

    谢华琅含笑答道:“我便是道。”

    “胡说!”那道士还没说话,他身侧的年轻道士便道:“你怎么会是道?”

    “道生万物,我亦身处其中,难道不可自称为道吗?”谢华琅嬉笑道:“小道长,你着相了。”

    “你又胡说!”那年轻道士气道:“着相是佛家说的,道家不这么叫!”

    “这有什么关系?言辞不过是外物,”谢华琅满不在乎,道:“殊途同归而已。”

    那年轻道士气急,似乎还要再说,那道士一抬手,他面色微变,连忙停口。

    “女郎,”那道士道:“你很有慧根。”

    “观主,你也说错了,”谢华琅笑道:“慧根是佛家用的。”

    那道士倏然笑了,他道:“殊途同归。”

    谢华琅闻言莞尔,心中却定了主意,伸手将帷帽摘下,展露面容,向他一笑。

    窗外桃花开的正盛,绮丽多姿,世间少有,然而这等绚烂风流,仍在她嫣然而笑时,尽失颜色,其风神秀彻,可见一斑。

    先前与她争辩的年轻道士不意这女郎生的这般美貌,一时竟看的怔住,忽然回过神来,满脸通红的低下头了。

    那道士目光清冷,径直落在她面上,谢华琅也不打怵,神情含笑,与他对视。

    内室安寂,一时无言,不知过了多久,还是他先退却了。

    眼睫微垂,他侧首避开她目光,低声念道:“无量上尊。”

    谢华琅今日心绪也差,早在得知那人身份之后,心口便堵了一块巨石,闷闷的,重重的,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也曾经想问阿爹阿娘,既然知道他身份,为何不对自己明言?

    可转念一想,即便是说了,又能怎样呢?

    人是她自己找的,也是她自己撩拨的,现下出了篓子,哪里还有颜面,去责备阿爹阿娘不讲实情告知?

    更别说今日遇上谢徽之事,阿娘心里怕也不高兴。

    谢华琅悄悄叹口气,低声劝道:“她不知轻重,任意妄为,自然有阿爹处置,阿娘勿要挂怀。”

    “怎么能不挂怀?正是多事之秋,她却不肯消停。”

    卢氏揉了揉额头,有些疲惫:“今日汉王寿宴,宾客不知多少,瞧见二娘与魏王世子一道的人怕也不在少数,你阿爹若是处置重了,魏王府自然不会再来纠缠,但也结了梁子,若是轻轻放过,怕会叫人觉得,谢家有意上魏王世子的船……”

    谢徽闹出这种事来,就够叫人忧心了,偏偏还有另一个,比她还要……

    卢氏越想越头疼,谢华琅坐在近侧,见状便轻轻为她推揉,略加纾解。

    二人回府之后,便见有仆婢匆匆迎上来,低声道:“夫人,三娘,老爷叫了二娘往书房去,二老爷、郎君与蒋氏也在,请您二位也去。”

    谢徽今日做的过火,然而她毕竟是大房中人,谢令作为二房主人,家主之弟,过去走一遭还说得过去,刘氏与谢莹却不好掺和,闻言便道:“嫂嫂且去忙,阿莹出嫁在即,我那儿也是一摊子事儿呢。”

    淑嘉县主也向卢氏行个礼,回自己院中去了。

    女眷们乘车,男眷骑马,后者归府自然要早些。

    谢华琅扶着母亲进了书房,又打发仆婢退下,手刚掀开垂帘,就听谢徽低低的抽泣声传入耳中,夹杂着蒋氏的哀求声。

    她心头猛地跳了一下,却不做声,上前去向父亲与叔父见礼,又在哥哥谢允身侧站了。

    谢徽身上仍旧是那身刻意挑选过的衣裙,人也清丽秀致,然而狼狈与惊惶,却从她含泪的眼眸中源源不断的透出来。

    谢华琅微觉疑惑,谢允见了,低声道:“叔父有位同年,在均州做别驾,父亲打算将二娘嫁给其子。”

    别驾官居从五品,即便谢徽是庶女,也算是低嫁,更别说那一家人是在均州,对于长在长安的谢徽而言,更是惊天噩耗。

    谢华琅想过谢偃会惩处谢徽,却不想这惩处来的这么快,又这般狠绝。

    谢徽低头拭泪,哀哀哭求,蒋氏也是如此,母女相拥而泣,倒真有些可怜。

    谢偃似乎未曾见到,转向卢氏道:“为二娘准备嫁妆,若是必要,也可请弟妹加以襄助,再过几日,宋家夫人回京探亲,便将此事定下,现下是六月,年底事多,婚期便定在十月吧。”

    卢氏微笑应道:“是。”

    “我不嫁!我也不去均州!”谢徽泪珠滚滚,已经哭花了脸,声音尖锐道:“阿爹,你不能胡乱把我嫁出去,世子说会娶我的——他会娶我的!”

    “世子可娶正妃一,纳侧妃二,不过,此事就连魏王都做不得主,只能等陛下赐婚,谁告诉你他能娶你?”卢氏垂头看她,微笑道:“二娘,你毕竟是谢家的女郎,难道打算做个没名没分的侍妾吗?”

    “我怎么能做侍妾?”谢徽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落个不停,转向谢偃叩头,苦求道:“阿爹,我不去均州!世子答应我,会叫我做侧妃的——周王已经离京了,剩下的就是魏王世子,我若做他侧妃,将来世子位登九五,起码也可位居四妃,家中若肯襄助,未必不可一望后位……”

    她抬起头来,面有希冀,目光精亮:“阿爹,叔父,郑氏因郑后之故,何等煊赫,我若能——”

    谢偃面色铁青,没等谢徽这句话说完,便重重一脚,踢在她心口!

    谢徽闺阁女郎,哪里吃过这等苦?

    身体猛地侧歪,半晌没喘过气来。

    蒋氏惊呼一声,膝行过去,匆忙查看女儿现状如何。

    谢偃神情冷锐,眼底倏然闪过一抹决然,谢令也一样,卢氏瞥了眼,忽然道:“枝枝,你也累了一日,回去歇着吧。”

    谢偃回首看她,目光略微柔和了些:“去吧,我们几人还有些话要讲。”

    谢华琅心中微动,倒没迟疑,屈膝见礼,缓步出了内室。

    窗扉早就被人闭合,听不清内室言语,只有蒋氏的哭声,隐约传出一二。

    初夏的天已经有了几分热意,此刻却莫名叫人觉得凉。

    她在心底叹口气,带了采素、采青,回自己院中去了。

    蒋氏替女儿顺了半天气,才叫谢徽缓过来,又是垂泪,又是心疼,勉强将她搀起,连连叩头:“老爷,夫人,二爷,二娘昏了头,方才那些话,你们千万别往心里去……”

    谢徽也知道怕了,面如死灰,眼睫上颤巍巍的挂着泪。

    “你心气倒很高。”

    谢偃不怒反笑,道:“郑家昔年的确煊赫,郑后称帝之后,甚至赐诸皇子公主‘郑’姓,还曾动过将皇位传给郑家后嗣的心思,可你记不记得,郑氏如今是什么下场?”

    “让我来告诉你。”他半蹲下身,牙根紧咬,一字字道:“郑氏上下四代人,妻妾子女共计五十二人,三代亲族共计三百九十六人,事变当夜尽数被杀,人头滚滚,连襁褓中的幼子都未曾幸免!这样的祸事,你也想叫谢家来一遍吗?!”

    谢徽身体颤抖,慑于他声势,嘴唇动了几动,一字都不敢说。

    “从古至今,只出了一个郑后,”谢令叹道:“前无古人,以后或许也不会再有来者了。”

    他转向谢偃:“兄长,我与伯善有交,知晓其子非池中物,也愿谢家与他结为姻亲,但二娘心意如此,倘若真嫁过去,只怕不是结亲,而是结仇。”

    谢徽目光灰败,原是失意,听到此处,却微微亮了起来,直起身求道:“阿爹,叔父说的正是,求阿爹三思!”

    卢氏听谢令说罢,手中团扇略微停住,再听谢徽此言,却将团扇下移,遮住了唇畔那丝讥诮笑意。

    谢允有些不忍,劝道:“二娘,阿爹定这桩婚事,原是为了保全你。”

    谢徽一心只想摆脱这困境,哪里听得进?

    登时反驳道:“哥哥说的轻巧,这么好的婚事,怎么不给三娘?”

    “——你。”谢允心头一滞,别过脸,随她去了。

    谢偃惯来颖达果决,现下却少有的生了几分疑惑,眼睑微合,隐约间有些犹豫。

    “兄长,”谢令目有厉色,喝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谢偃垂首看谢徽一眼,道:“你真的不想嫁到均州去?”

    “不想,我不想!”谢徽面有希冀,哭道:“阿爹,求你了!”

    谢偃见她神情中毫不掩饰的抗拒,长长的叹了口气:“那就这么办吧。”

    谢徽听他这样讲,心中还觉欢喜,连声称谢,反倒是蒋氏,从其余人的目光之中,预知到了几分不详。

    有仆婢捧着木盘前来,她瞥了一眼,先自软了,谢徽望见,也是周身僵住,面色如土。

    这种时候,卢氏是不会开口,也不会沾手的。

    虽然都是彼此默认的结果,但若是谢偃将来再想起这个女儿几分好,为此埋怨起她来,便是得不偿失了。

    “你可以选择自缢,也可以选择服毒,”谢偃长出口气,定了心绪:“谢家会给你最后的体面。”

    侍妾田氏、蒋氏在侧,也见礼道:“三娘子。”

    二人下首处坐了个小妇人,丹凤眼,柳叶眉,眼似杏子,约莫十六七岁的模样,湖水绿的襦裙,颇有些小家碧玉的清婉动人,也随之起身问安。

    谢华琅打量她一眼,向母亲笑道:“阿爹新纳的?”

    “我倒希望是他新纳的。”卢氏语气微有讥诮,恹恹道:“你大哥房里的。”

    长兄房里的人,谢华琅身为幼妹,素日里是见不到的,是以并不熟悉,瞥了一眼,低声道:“怎么了?”

    卢氏面色微冷,将手中团扇丢掉,吩咐蒋氏与田氏:“你们退下。”

    待那二人行礼退走,她方才蹙眉道:“她有身孕了。”

    谢华琅微吃一惊:“啊?”

    ……

    谢家长房有四子二女,长子谢允、次子谢粱、幼子谢玮与谢华琅皆为卢氏所出,侍妾田氏生第三子谢檀,侍妾蒋氏生庶长女谢徽。

    六人之中,只有谢华琅的长兄谢允一人成家入仕。

    谢允是长安谢氏的嫡长子,身份贵重,自不必说,谢偃与卢氏都对这个儿子寄予厚望,谢允也争气,风姿秀逸,少有伟才,放眼长安,也是极受人瞩目的后起之秀。

    十七岁那年,父亲谢偃做主,为谢允娶了秘书丞隋闵之女为妻,次年,谢家便添了嫡长孙谢澜。

    谢允与隋氏也算相得,又有儿子在,原也是一桩良缘,然而太过卓尔不凡,未必是件好事。

    先帝嫡后郑氏,出身大族,性情果敢刚毅,识见深远,颇得先帝信重,夫妻二人和睦,生三子一女。

    先帝体弱多病,时常将政事委于皇后之手,朝臣乃以天后称之,与先帝并称二圣。

    后来先帝辞世,郑后先以监国太后之名临朝称制,没多久便废黜新君,自己做了皇帝。

    女人称帝,还是开天辟地第一次,宗室震动,惊怒非常,郑后以铁血手腕镇压,手段酷烈,将高祖、太宗血脉屠杀殆尽,连自己独女临安公主的驸马牵涉其中,都未曾幸免。

    驸马下狱时,临安公主已经临盆,生下女儿之后,得到的便是丈夫死讯,心中哀恸可想而知。

    郑后对这唯一的女儿心怀愧意,对新生的外孙女更是怜惜异常,赐封淑嘉县主,份例礼遇比照公主,极为优宠。

    淑嘉县主在这样的环境中长成,如何高傲贵重,自不必说,有日出城踏青,返回府中时,却见谢家郎君打马经过,人如玉树,貌似芝兰,一颗芳心便丢了,得知他身份后,亲自去求郑后赐婚。

    郑后那时已经称帝,对这个外孙女格外疼惜,权柄在握,并不觉得拆散一桩姻缘有多了不得。

    为叫顾氏皇族与郑氏一族相融,她甚至赐自己儿女“郑”姓,又赐死侄子妻室,令娶临安公主为妻。

    隋氏之父隋闵为秘书丞,三朝老臣,长安谢氏也不容轻侮,故而郑后只降旨令谢允与隋氏和离,不曾杀人,又赐公主仪仗,将淑嘉县主风光嫁入谢家,做了谢允的妻室。

    隋氏遭受这等飞来横祸,返回母家,更与儿子生离,心中悲郁可想而知,不过三月,便忧愤而死。

    淑嘉县主真心喜爱谢允,加之谢家亦是赫赫高门,故而入门之后,对公婆都颇敬重,对两个小叔和谢华琅这个小姑也没的说,可即便如此,因隋氏之死,终究也是隔了一层。

    隋氏归家后,卢氏便将长孙谢澜接到自己身边照看,淑嘉县主嫁入谢家之后,对此也没说过什么。

    大家族里默许的规矩,主母生子之前,侍妾通房是不能有孕的,卢氏也是生了两个儿子之后,才停了府中侍妾的避孕汤药,谢令之妻刘氏也是如此,等到了淑嘉县主,卢氏尽管不喜这儿媳,却也没有打破规矩的意思。

    然而淑嘉县主嫁与谢允几年有余,一无所出,石头砸到水里还有个响儿呢,她的肚子却一直都没动静。

    临安公主最为优宠长女,郑后也怜爱她,疑心是谢家人做了什么,令她不能生产,还曾专程令名医入府请脉,又留了医女相伴。

    这事惹得卢氏极为恼火,淑嘉县主终究是长子妻室,若有儿女,也是嫡出,远比庶出贵重,她再是不喜,也不至于厌恶自己的嫡孙。

    再则,淑嘉县主迟迟未有身孕,谢允房里的侍妾通房当然也不会有,难道她见儿子膝下只有一根独苗,心里便很高兴吗?

    因这缘故,她干脆免了淑嘉县主每日问安,眼不见心不烦。

    郑后称帝后期,今上与中书令谢偃、还有门下省的两位宰相一道,联合宗室,发动元革政变,复顾氏神器,幽禁郑后于大安宫,尽杀郑氏一族,也终结了属于郑后的女帝时代。

    郑后倒台,淑嘉县主的靠山也倒了一半,然而她的生母是临安公主,新帝是她嫡亲的舅舅,仍旧不容轻侮,加之她嫁入谢家之后,并无大错,谢家人待她倒仍如从前一般。

    谢华琅听母亲讲那侍妾有孕,便能明白她心中矛盾之处:长子好容易有了孩子,她自然舍不得打掉,然而倘若留下,倒像是谢家宠妾灭妻,见郑氏倒了,有意欺辱淑嘉县主似的。

    “怎么有的?”她悄声问母亲。

    “原是喝了汤药的,偏她贪嘴,吃坏了东西,呕吐不止,那药吐了大半,为此还专程请了大夫,”卢氏明白她的意思,反而更加头疼,秀眉蹙起,道:“就那一次,谁知道就有了呢。”

    若是那侍妾刻意求孕,偷偷将汤药倒掉也就罢了,卢氏容不下这种心大的,然而只是凑巧,又机缘巧合有了孩子,她便有些不忍心了。

    谢华琅今早请安,见她面有郁色,想必便是为这事了,她顿了顿,方才道:“县主知道吗?”

    卢氏揉了揉额头,道:“从早到晚,都快一日了,想也知道了吧。”

    谢华琅轻叹口气,转向那侍妾,道:“你姓什么?”

    那侍妾屈膝行礼,神情有些不安:“妾室姓柳。”

    “算了,不说这些了。”卢氏摆摆手,示意柳氏退下,有女婢奉了香茶来,她端起饮了一口,目光忽然停住了:“枝枝,你的耳铛呢?”

    谢华琅早有准备:“路上掉了一只,我就把另一只收起来了。”

    卢氏伸手戳她额头,养尊处优之下,她双手洁白如玉:“你这冒失毛病,很该改一改了,不然日后出嫁,又该怎么办?”

    “怎么,”谢华琅听得心头微沉,试探道:“我的婚事,阿爹有想法了?”

    “你大哥前后两桩婚事,皆是为了谢家,你阿爹也不忍,说郎君也就罢了,实在不行还能另娶,再不行房中还能纳几朵解语花,女郎却不一样。”

    卢氏说到此处,倒有些欣慰,握住女儿纤细手掌,笑容温婉:“你的婚事,便叫你自己相看,他最后掌眼便是了。”

    “真的吗?”谢华琅不意还有这等意外之喜。

    “其实还有另一层考虑——你父亲做了宰辅,叔父执掌国子监,长兄又是黄门侍郎,谢氏富贵已极,不必再嫁女寻求联姻。”

    卢氏悄声道:“宗室选出的几位王爷,还没有择定王妃,储位之争何等凶险,谢家离得越远越好。”

    今上是先帝与郑后的嫡长子,他降生时,先帝尚是太子,太宗喜爱长孙,又觉太子性情仁弱,太子妃强势刚决,唯恐长孙将来受制于郑后,便将他接到太极殿去,亲自教养,也是因这关系,郑后与今上虽有母子之名,却无母子之情。

    太宗心怀去母留子之意,然而他去的突然,甚至没有来得及册立长孙为太孙,先帝登基之后受制于老臣,朝堂之上颇觉掣肘,郑后言说老臣心中只敬太宗,却无新君,为肃清朝政痼疾,便以为大行皇帝祈福为由,令长子离宫潜修,随即又立第二子为太子。

    先帝性情绵软,不得不依仗强势的妻子,局势使然,也没有反对。

    四年前,今上与几位宰辅宗室联合政变,在郑后倒台之后登基称帝,却没有立后娶妃之意,甚至连选秀都不曾进行过。

    时下风气开放,胡汉交融,实乃盛世雍容,胸襟之宽阔,历代少有,连女帝都出了,再出个不近女色的君主,根本不算什么事。

    至于来日新君如何,想必便该从宗室之中过继,收为嗣子了。

    郑后当政时期,高祖、太宗血脉被屠杀殆尽,然而也并不是一个不留,更不必说今上还有两个胞弟,子侄不在少数。

    谢偃身为中书令,也是宰相之一,长安谢氏颇有声望,卢氏之父邢国公,亦是当朝重臣。

    谢华琅在府中行三,人称三娘子,然而论及身份贵重,却要胜于前边两个姐姐,加之容色娇妍,不只是勋贵子弟有意求娶,更有宗室子弟明里暗里询问,意图娶一个背景强硬的妻室,为来日过继铺路。

    谢氏富贵已极,着实不欲再掺和进这些事里,谢偃近年来,也有了急流勇退的意思。

    谢华琅原还忧心,听母亲这样说,自是欢喜:“我该好生谢过阿爹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