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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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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新皇继位的诏令传至各府州县。

    孟重九等族老随着里长一同到县衙听诏。

    此时,宛平县大令贺银因守卫北平有功,已升调入京,原县丞升任县令,主簿以下各有恩赏。

    从小吏到捕快,人人都是喜气洋洋。

    燕王得了天下,北平便是龙起之地。即便没有如贺大令一般升调入京,得了朝廷恩赏也是全族的脸面。往日被看不起的胥吏,在会两句之乎者也的黄口小儿跟前都要矮一截。

    如今,就算是秀才跟前也能挺止了腰板说话。

    咱可是得过朝廷恩赏的,一个酸丁算得了什么?

    要抖威风,先考上举人再说。

    族老们一路都在谈论从南京传回族中的消息,叹道孟清和,孟清江和孟虎,全都是赞不绝口,笑开了一脸的褶子。

    “听说五郎刚升了百户,还得了百亩的好田。”

    “四郎不是一样?若不是伤了胳膊,说不得还能往上走一走。”

    “咱孟家儿郎可是出息了,不说旁的屯子,里长到咱们跟前都要先摆出个笑模样。”

    “说到底,最出息的还是十二郎。”一名族老说道:“十二郎可是封了二等伯,能降等袭爵的,至少三代都是勋贵。孟家祖上多少代没出过这样的大官。”

    另一名族老压低了声音,“我听说有爵位还能廕叙族中子弟,以十二郎的官位,至少是个从七品。”

    “这么一说,若是有族中子弟被十二郎推举,至少得是个主簿,县丞都说不准?”

    “那是!”

    族老们越说越兴奋,引得同行的里长和其他屯子的老人们羡慕不已。

    瞧瞧人家,再看看自己。

    当初孟家屯在里中压根排不上号,唯一拿得出手的也只有两个童生和一个秀才。

    现在呢?

    族中子弟出息,跟着当今天子打天下,得了从龙之功!

    二等伯,光听就了不得,升斗小民想都不敢想。还能直接让同族当官,当真是不能比啊。

    旁人羡慕嫉妒的眼光扫过来,孟氏族人更加得意,羡慕去吧,有能耐族里也出个十二郎?

    “若是广智还活着,见到十二郎这么出息得有多高兴?”

    “是啊,广智是个好的,八郎九郎也随了他,不想却被鞑子害了。好在十二郎出息,能撑起门户。”

    “别说一门一户,咱们一族能有今天也要多亏了十二郎。”

    “可不是。”

    “不晓得十二郎年时回不回,开祠堂拜祖先,总要十二郎和四郎五郎在才好。

    “对,以前是打仗,没办法,现在天下安定了,老九,不然给十二郎去个信?”

    孟重九摇摇头,“十二郎回不回,得他自己拿主意。他能走到今天不易,咱们得了他的好处,也得多为十二郎想想。”

    听了孟重九的话,族老都不由得皱眉,“老九,这话怎么说?”

    “怎么说?”孟重九哼了一声,“族人中间传的话,老哥几个都知道吧?十二郎和四郎五郎是怎么得的官位?用命拼出来的!人心不足,可人心也是肉长的。说酸话的,想占便宜的,竟还有去十二郎家做媒攀亲的,八竿子打不着的也要攀上来,这都是些什么?!”

    或许是想为族人留几分颜面,孟重九的声音压得很低。

    “实话告诉老哥几个,十二郎将来的造化还大着,更是个讲仁义的,四郎五郎就在眼前摆着。有十二郎在,咱们一族的子弟,无论从文从武都能得着出路,就是在家里种田,旁人也要高看一眼。”顿了顿,孟重九加重了语气,“别让筋头巴脑的好处迷了心,怎么做,大家伙在心里好好掂量掂量。不能给十二郎帮上忙,却也别给他扯后腿惹祸。”

    话落,牛车上陷入了沉默。

    族老们都在心中思量,这段时日,族人的确是张狂了些,有些话也不太好听,若不是孟重九提醒,众人也没当回事,如今想来的确是不妥。为长远打算,是该想想办法了。

    不知不觉间,牛车已到了县衙。

    族老们陆续下了车,同里的人忽然发现孟氏族人有些不同了。到底哪里不同,一时间却没人能说得清楚。

    身着七品公服的大令已在大堂等候,这让前来听诏的老人们受宠若惊。

    看到大令对孟氏族老的亲切的笑容,众人才明白怎么回事。暗地里嘀咕,谁让孟家屯出了个十二郎?当真是祖坟青烟了。

    一番寒暄之后,大令捧出诏书,堂下众人立刻肃穆听诏。

    除了宣布天子继位的消息,还有减免北平农税的诏令,这绝对是个意外之喜。

    老人们纷纷称颂天子仁慈,翻来覆去只有几句话,却比锦绣文章更能打动人心。

    听完诏令,大令亲自送老人们离开县衙。同时让衙役将备好的粮食布匹和酒肉搬上牛车。

    得知是天子的恩赏,老人们再次谢恩,面向京城方向拜了几拜,齐声高呼:“陛下恩德,慈爱庶民,万岁万万岁!”

    县衙文吏当即将此事记录下来,写到奏疏里递送入京,不单是对今上的颂扬,也是大令的政绩。

    大令得了好处,有肉吃,下边的人多少也能捞口汤喝。

    想起是孟氏族人带头向南而拜,文吏暗自点头,不怪孟家屯能得个从龙之功,出了个二等伯,有本事,会做人呐。

    回到屯子里,孟重九等族老立刻召集族人,宣告了诏令的内容,将恩赏的布匹粮肉分给了族人。

    十二郎每次给孟王氏送东西,都有部分是点名送给族老的,族人也时常能得些好处。老人们家中还有十二郎送回的好酒,这次带回来的酒肉量多,不若分给族人,让大家都沾些喜气。

    族人们兴高采烈的分了东西,孟重九和老人们又聚到一起商量一番,决定明日再召集族人,好生叮咛一番,把一些不好的苗头全都掐灭。

    “得了好处,再管不住一张嘴,给族里惹冒犯,就算撵出孟家屯也说不出二话!”

    “还有外边来攀亲的,不管是谁,先问清楚,不能随便往十二郎家里带。”

    “对!”

    族老们下决心整治族内的不安定因素,为此还修改了族规。孟清和事后才得知孟重九等人的动作,感叹之余,下了大力气提携族人,有天分,愿意读书和想要从军的全都重点培养。

    在这个时代,宗族是束缚,也是助力。

    只要孟氏能扶起来,孟清和乐于帮把手,出些力。百年望族不敢想,让族人衣食无忧,富过三代应该没有问题。若是能搭上郑和下西洋的顺风船,富上五代都绰绰有余。

    族里的儿郎出息了,族人富裕了,各种不安定因素也会随之消弭。即便人心不足还想挑事,肯定也是少数。况且,真有这样的,不用孟清和动手也会被其他族人给按下去。

    摆在大家面前的路是一样的,十二郎也没区别待遇,自家不争气能怪谁?

    铺好了路,指明了方向,还想别人背着你走?世上没有这个道理!

    孟清和深谙一个道理,凡事可以亲力亲为,更可以借势。

    只要大部分族人站在他这一边,余下小部分不足为虑。何况族中还有孟重九这样的明白人,对孟氏一族的未来,孟清和很有信心。

    回到家中,孟重九先一步将家人叫到堂屋,将心中所想一一道出。

    “我话放在这里,谁要是敢联合外人祸害自家人,别怪我不讲情面!”

    “爹,您放心,再糊涂也不能做那样的事。”

    “对,不看十二郎也要看五郎,怎么能祸害自家人。”

    “爹,您就放心吧。”

    等家人都拍着胸脯表决心之后,孟重九才让众人散去,独留下了孟虎的爹。

    众人知晓孟重九的用意,两个嫂子直接把孟虎的娘拉走了。这段日子,家里这个上门女婿的确有些不安分,该让爹敲打敲打了。

    在桌角磕了磕烟袋,孟重九开门见山,“你想让五郎改姓?”

    孟家赘婿脸带一丝尴尬,却还是跪在了地上,给孟重九磕了三个响头,“爹,这么做也是为了五郎。”

    “为了五郎?”孟重九掀掀眼皮,“怎么讲?”

    “爹,五郎现在可是百户,朝廷的六品武官,若让人知道他爹是个赘婿,旁人怎么看他?”

    “就这样?”

    “爹……”

    “不是为了你那个找上门的族亲?”

    “爹?!”

    “当我不知道?”孟重九冷笑,“当年你逃荒到这里,快要饿死了,是老孟家一口热水,一张饼子救活了你!那时怎么不见你那个族亲出来?现如今五郎出息了,倒是找上门了?当初是看你老实,我才给你一口饭吃。我姑娘纵然是腿脚有些毛病,也是四里八乡出名能干的!你做了我孟家的上门女婿,趁早把那些花花肠子给我扔了!被人撺掇几句就以为自己是个老太爷了,还想纳小?我姑娘好性子,她老子她兄弟都没死!”

    “爹,我没有!”

    “用不着争犟,我眼睛没瞎!”孟重九猛的一磕烟袋,木质的烟杆断成了两截,“我给你留面子,是看在五郎的份上。五郎能被十二郎提携,能有今天,是因为他姓孟!你想再孝敬陈家的祖宗,行;提上包袱自己滚蛋!否则,趁早息了这份心思!”

    “爹,我……”

    “你自己想清楚。”

    孟重九懒得和他再说,起身离开了堂屋。

    门上挂着的帘子掀起又放下,孟虎的爹跪在地上,一直没有起身。

    傍晚,屯子里升起了袅袅炊烟。

    送走了第三波上门的冰人,孟王氏坐在堂屋里,一脸的疲惫之色。

    “娘,三姐才十一,怎么就有官媒上门?”

    孟许氏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同孟张氏一起摆饭,插空问了一句,孟王氏却没回答,只是摇头。

    妯娌俩互相看看,不敢再问,等饭摆好,叫了在后院里喂兔子的孟三姐和孟五姐,一家人坐到桌前用起了晚饭。

    两和面的馒头,小米粥,一碗炖肉,两盘青菜,再加一碗肉汤,搁在一般农户家都是顶好的伙食。

    燕王进京之前,孟清和就隔三差五往家里送东西,加上一个不当自己是外人的沈指挥,孟家的粮食和肉类一向不缺,生活质量直线上升。孟三姐和孟五姐越长越好,水灵灵的,看着就让人喜欢。

    自打孟家出了孝期,陆续开始有冰人上门。起初是打听十二郎,被孟王氏婉拒之后,又打起了孟三姐和孟五姐的主意。尤其是孟清和封爵的消息传来,连孟王氏和两个儿媳的娘家人都上门了。

    除了说媒,攀亲的也不少,早八百年没联系的都要来打秋风,孟王氏烦不胜烦,担心十二郎的名声,没法用扫帚把人撵走,干脆以一家寡妇的借口紧闭门户,可这也挡不住有心人找上门。

    财帛动人心,权利地位更是如此。

    孟王氏愁啊,每每看到养在院子里的大雁,她就更愁。

    “娘,小叔的事该怎么办?”

    “十二郎的事不急。”孟王氏摆手,“要定也不是现在。三姐和五姐可以先看起来,有好的,你们也多留意些。”

    “是。”

    用过饭,孟王氏独自坐在屋里,又取出孟清和的信来看。

    儿子要帮她请封,还说要接她到京城享福。

    孟王氏一个字一个字的看着,读了一遍又一遍,欣慰之余,猛然又想起了那个一身贵气,开口叫她“母亲”的沈瑄。手一抖,信纸掉在了地上。

    难道真要给孙女招赘?如果从族中过继……

    想了许久,到底没能拿定主意。

    吹熄了油灯,躺在床上,孟王氏深深叹了口气。

    还是等见了儿子的面再说吧。

    南京

    孟清和尚不知自己正被亲娘各种惦记。

    他正忙着清点家什,打包搬家。

    沈瑄复侯爵位,孟清和获封二等伯,继续住在现在的宅子里明显不合适。

    定远侯府是现成的,修整清扫一番,重新挂上门匾就成。孟清和的伯爵府也是现成的,这要感谢洪武帝的大手笔,封爵大手笔,杀官同样大手笔。留下许多宅邸,从里面挑一间,到相关部门备案,交一笔过户费就能拎包入住。

    原本,孟清和看好了靠近城西的一座宅院,按伯爵府规制建造,大门上的金漆有些剥落,内部却保存相对完好。最重要的是,占地面积不大,符合孟十二郎“低调”的要求。

    不料算盘打得叮当响,错算一步,搬家计划在中途夭折。

    沈侯爷罔顾孟伯爷的主观意见,越过他直接拍板,住什么城西,住侯府旁边。

    孟清和抗议,他好歹是个伯爵,必须有人权!

    沈瑄挑眉,揽过孟清和的腰,慢条斯理的扯开了领口,不听话,恩?

    高压之下,孟十二郎hold不住了,丢盔弃甲,捂着脖子上的牙印泪流满面,同知没人权,伯爵一样没有,这日子当真是没法过了!

    经过一番无用的抗争,孟清和乖乖搬进了沈瑄隔壁,同沈侯爷做起了邻居。

    乔迁当日,他赫然发现,隔了一条街就是魏国公府,距魏国公府几百米是新建的武阳侯府,斜对面靠近街尾就是长兴侯府,站高点,还能看到曹国公府的屋顶。

    公侯之家,武将宅邸。

    一水的高牙石台,屋顶覆黑板瓦,屋脊雕花样瓦兽,梁、栋、斗栱、檐桷以彩绘装饰,门用金漆,订着兽面锡环,一眼望去,狰狞青兽似在咆哮一般。

    看看旁边的定远侯府,街对面的魏国公府,远一点的武阳侯府,再回头瞅瞅自己的伯爵府,低调的奢华?

    孟清和捂脸,咬牙。

    x的低调!x的奢华!

    早知道,咬死他也不和沈瑄做邻居!

    喷气机群里夹着个木质双翼机,无异于一群高富帅中间混入个矮穷挫,能看吗?!

    现在搬家,来得及吗?

    蹲在府门前,孟十二郎陷入了深深的自我厌恶之中。

    亲卫站在一边,看着头顶冒黑气的兴宁伯,明智的选择闭嘴装门柱。

    武阳侯徐增寿恰好来探望出狱不久的魏国公徐辉祖。刚下马,就看到了蹲在街对面的孟清和,好悬没乐出声来。

    一个二等伯蹲在路边画圈圈,身边围着一群装柱子的亲兵,这场面,还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甩手将马缰丢给亲兵,徐增寿大步走向孟清和。

    比起探望大哥,还是眼前的兴宁伯更有意思。

    如果徐辉祖知道徐增寿的想法,会不会从塌上蹦起来,上演一出兄弟相残?

    可能性高达百分之九十以上。

    “兴宁伯这是干什么呢?”

    虽然见面次数不多,徐增寿与孟清和却格外的投缘,说起话来也相当的随意。

    “没干什么。”孟清和站起身,“武阳侯有礼。”

    “咱们兄弟之间用不着这么外道。”徐增寿转转眼珠子,突然一咧嘴,“我大哥刚从牢里放出来,兄弟正要登门为他庆祝一下。兴宁伯有空没有,一起来热闹一下?”

    “这个……不太好吧?”上门庆祝魏国公出狱?会不会被打出来?

    “有什么不好?兄弟不用客气。”徐增寿一把揽住孟清和的肩膀,“来,虽然我大哥经常绷着脸,可他还是很好相处,很随和,很可亲的。相处久了就知道了。”

    能和朱能打个平手,让永乐帝忌惮咬牙的魏国公好相处,很随和,很可亲?

    由于太过震惊,直到被徐增寿拉进魏国公府,孟十二郎才勉强回过神来。

    拉着一脸震惊的孟清和,徐增寿笑道:“不用不好意思,我大哥就是你大哥,到大哥家蹭饭天经地义,走!”

    到魏国公家蹭饭?

    孟清和嘴角抽了抽,为何史书上没有记载徐增寿是这种性格?

    果然永乐朝的历史全都经过了润色。

    孟清和在魏国公府蹭饭之旅很成功,人是徐增寿拉来的,徐辉祖再不欢迎也得多加一副碗筷。

    皇宫里,沈瑄也被安排进了朱棣的家宴。

    在京的藩王中,只有周王和宁王被大明第一家庭邀请赴宴。

    朱棣拉着周王宁王坐在上首,朱高炽三兄弟和几个堂兄弟在下首陪坐。徐皇后,世子妃同两位王妃以及郡主们另外开席。

    宦官宫人们依序送上各式精美的菜肴,奉上酒水,行动间,每一步都似测算好了距离和力道,不闻丁点环佩之声。

    沈瑄是朱棣的义子,封侯爵,位次列在朱高炽之下,朱高煦之上。

    席间,宁王世子对他表示出了好奇,周王世子却将更多的精力放在了宫廷舞乐之上,还随着乐声打起了拍子。

    周王世子好乐曲杂戏,在老朱家内部不是秘密。

    朱高炽为父王和两位叔叔斟酒,回到座位之上,端起酒杯,对沈瑄道:“日前,孤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沈侯多担待。”

    沈瑄颔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三杯过后,朱高炽将目光转到同宁王世子拼酒的朱高煦和朱高燧身上,轻声道,“也请沈侯帮孤给兴宁伯带句话,张千户实非孤的人,孤也是事后才想明白,自己入了旁人的套。但整件事是因孤而起,的确是孤不对。”

    “世子此言,臣定会带到。”

    席上并非说话的好地方,朱高炽点到即止,没往深处说。身上的鞭伤还没好,短时间内,他不想伤上加伤。

    想到这里,朱高炽话锋一转,笑道:“对了,孤还要恭喜沈侯。”

    沈瑄不解,“世子指的是?”

    “父皇母后正为二弟和三弟选妃,母后说,沈侯的亲事也该定下了。”朱高炽笑了笑,“稍后父皇应会亲自召见沈侯,孤提前道一声恭喜也是应该的。”

    听完朱高炽的话,沈瑄垂下眼眸,将杯中酒饮尽,一股无形的煞气在周身腾起。

    斟酒的宫人一个哆嗦,险些把酒壶掉到地上。

    传言果真非虚,定远侯看似英俊儒雅,实际却是尊凶神,往前凑绝对是找死,有多远离多远方为上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