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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送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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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翠儿姑姑不知道和浣衣局的掌事说了多久,我站在门外候着,看见一株洁白的槐花开得璀璨。这样安静的树,原来开起花来也是一般的灿烂和浓烈。

    我忽然想起自己在沈府的时候,那时我自然还不是在这宫闱之中卑微求生的宫女。我是山阴沈氏的女儿,名叫沈碧清。我的父亲是当朝的震武将军,他离开我们的那一年,槐树也是开得这样好。母亲还说,等着父亲回来的时候,我们可以做槐花糕来吃。我和母亲在槐树下铺开了一张洁白的锦布用来收集手掌大的槐花,可惜父亲却没有机会吃到这些糕点。

    他凯旋回朝的时候,据说在城门外谋反。他和亲卫兵全都死在了城外,我没能看他最后一眼,迎来的却是一群凶神恶煞的官吏士兵。

    皇帝对谋反的人一向没有宽容慈悲之心,宣读圣旨的时候,我根本听不清那个内侍尖利的嗓音在说些什么,只觉得脑袋里乱轰轰的。

    父亲当然不会谋反,我们沈氏世代忠良,与琅琊王氏、阊门谢氏并称三大贵族。这样烈火烹油的富贵,又怎么会想到要去谋反呢。

    但圣旨既然说父亲谋反,那想必便是谋反吧。

    皇帝将所有成年男性都抓到大牢里去,他不会放过这些人,后来传出消息,除了十岁以下的稚童被流放宁古塔之外,其余的果然全都在午门外被砍头了。而我们这些女眷,全部为没落为奴籍,要么分配到宫里做宫女,要么就赏赐给某些大臣做女婢。

    皇上对我们还算有最后的仁慈,否则身为叛逆之城的妻女,其实全都应该发配到军营之中去做军妓的。

    整个家里哭闹不休,我站起身来,这才发现自己今天穿了一件素色云纹的长衣。

    披麻戴孝,这也算是遥遥送了父亲最后一程。

    直到我推开门的时候,发现母亲用一根白绫将自己吊死在了房梁上。我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一直以来忍住的眼泪终于决堤而出。我以手覆面,跪倒在母亲冰冷的尸身旁,只觉得眼前一切都浑浑噩噩。

    我并非对父亲没有感情,只是他一生忠君爱国,而且身为沈氏的族长,他一天要处理的事情太多,他无法看顾自己每一个子女,我始终也对他有着淡淡隔阂感。但母亲不一样,母亲据说从前是一个青楼的歌女,父亲不顾一切将他娶进门做妾室,当年举案齐眉,到后来渐渐稀松平常。

    在母亲身上,我看见了男子的心是多么善变和不可依靠。然而母亲始终不辨不争,她的一生好似一朵花的沉静雍容,即便出身卑微,却也有大家闺秀也难以企及的气度与风华。我一心仰慕着母亲,然而没想到,她却在此刻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许多年后我才明白,母亲的隐忍和安静,并不代表她已经不再爱着父亲。她的爱这样浓烈和深刻,迫使她难以接受父亲的死亡,她也只好跟着一起死。

    她竟然将自己的性命,殉给了那样一个喜新厌旧的男子。我的手触碰着母亲冰冷的面颊,想起她巧笑倩兮的容颜,就像是江南水乡翠绿的一面湖水。

    可是,她再也不会对我笑了。而我,我也只能尊重母亲的死亡。

    我从来不知道沈氏有这样多的烈性女子,我的两位嫡亲长姐和那位出身名门的大夫人,在得知自己的命运是被送进官家做奴婢的时候,在自己的房里纷纷吞金而死。官差门对这件事抱着默许的太多,这也是皇帝的仁慈,他让这些十指芊芊不染阳春水的女子们,选择了体面的死亡,而不是逼着她们出卖自己的尊严苟且活着。

    这是门阀贵胄的气节,是到那一天,我才对那两个嫡亲的姐姐刮目相看。

    我却并不想死,就算真的要死,也不要死在这阴冷而无情的沈府之中。当官差来临的时候,我顺从而安静地被他们带进了皇宫。虽然从曾经锦衣玉食的贵族小姐到了命如草芥的宫女,但好歹是活着的。

    入了宫之后,日子就变得格外缓慢起来。一寸又一寸的光影,在红墙黛瓦之上流转,惊不起宫闱之中半点涟漪。

    我冷眼旁观,想知道父亲身死之后,他一生为之效忠的国家,到底会经历怎样的变故。

    天下如今三足鼎立,我所在的南朝风流潇洒,百年富庶的安逸让这个国家人人称羡。然而就想果实成熟之后的尽头,唯有腐坏一般。这个国家对奢靡的享受已经成为一种偏执,掌握权力的贵族们日日笙歌,然而最底层的百姓哀嚎之声却响彻九霄。

    北国民风更显彪悍,在父亲死去之后的两年,他们掠去了燕云十六州。

    当今皇帝一意求和,别说抢回自己的土地,更是献上金银珠宝无数,只求换来两国之间短暂的和平。听到这样的消息,就连我都嗤笑了一声。

    北国的国主何等雄才大略,他要的不是金银贡品,他就像是所有承天命而出的君王一样,他的目光是所有辽远的土地,他要无上的尊荣,而不是和南朝的君主一样,沉湎在妇人的胸口。

    现在皇帝忧心忡忡,是因为传闻之中南疆的大理王也向南朝伸出了屠刀。

    他杀了我的父亲,那个可以替南朝保卫太平的男子,无异是自毁城墙。

    “站在这里发生什么呆?还不快进去,刘姑姑答应我会好好待你,碧清,你自己要千万保重,到了二十五岁的时候,所有的宫女都会被放出去。你要熬到那个时候,好好活下去。”翠儿姑姑从里面出来,面色郑重道。

    我终于回过神来,想必是那一树槐花过于耀眼,所以我才会起了方才那样繁杂心虚。此刻听见她叮嘱,连忙行礼如仪道:“多谢姑姑教诲,姑姑对碧清有再造之恩,若有机会,日后必当结草衔环以报。”

    她轻轻笑了起来,伸手摘下自己手腕上的翡翠镯子递到我手里,“有你这句话,姑姑就已经满怀安慰了。这只镯子你好生收着,是姑姑一点心意。”

    我还来不及推辞,翠儿就已经走得远了。

    她才放走,里头便出了另一个宫装妇人。对方梳着端正的发髻,用一支玳瑁簪子。那簪子做工精细,然而式样却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了。石榴花重叠明灭,像是对方肃然的眸光。

    她看了我一眼,沉声道:“跟我来吧,这里是浣衣局,专门为各位主子娘娘们浣洗衣物的。到了这里,就再也没有什么主子贵人,不过是最卑贱的宫女,做的也是最卑贱的活,你明白了么?”我亦步亦趋跟在身后,低低应了一声。

    “翠儿要我照顾你,我和她是手帕交,自然不会为难你。但你是公主发配过来的,若是对你格外偏宠,其实是害了你。”刘姑姑脚步不停,神情依然严厉,然而语音却柔和了一些,“你也不要怪我,入了宫,奴才的命,其实都由不得自己。”

    “奴婢知道。”我抿了抿唇,神色却是安然的。这个道理,从我入宫那一天起,就已经明白了。

    父亲当年承袭一等公爵,战功显赫,沈氏更是屹立百年不倒的名门望族。可是天意从来高难问,皇帝一声令下,这烈火烹油的富贵,就成了杀人的利器。我早就已经不再是沈氏那个娇滴滴的小姐,而成了皇宫内院之中最卑微而低贱的宫女。

    在浣衣局做事其实也有浣衣局的好处,从前伺候倩珍公主,每一日都战战兢兢。她不喜欢我的原因,我始终不曾猜透。然而翠儿姑姑曾经若有若无的暗示,我长了一张太美貌的面孔,公主也是女人,虽然待字闺中,然而女子对容貌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偏执和自傲。她一直以为自己长得很美,却没想到一个罪臣的女儿,如今为奴为婢,却有一张比她更美的脸。

    我从来不觉得自己生的美,每每临水自照,总觉得这眉眼不过有几分像是娘亲而已。

    这样便很美么?那她见了娘亲,不知道又该是气成什么样子?

    冰凉的井水刺得手有些发寒,如今天气乍暖还寒,铂则下了好大的一场雨,连皇宫之中都开始弥漫起白茫茫一片水雾来。我在井水边洗着衣服,那是一件宽大的长衣,上面绣着华丽而繁复的纹路,像是某个妃子的衣服。

    四周清净无声,只有棒槌敲打着衣服发出啪啪声响,手中的皂子散发着淡淡香气,如果不是每日都要洗这么多的衣服,在浣衣局做事,反而是清净的。

    大概半个时辰之后,我将所有的衣服都洗了一遍再拧干,一件件挂在竹竿上。偶有风来,吹动这些华丽而无主的衣衫,看上去就像是一群飘忽的鬼魅。

    才刚刚回到自己的房间,就听见门外传来嬉笑声,其中有一个推开窗探出头来,见我坐在房中歇息,连忙笑了起来,“我们几个约好了去后去采花来做胭脂,妹妹帮我一个忙可好?”

    我含笑站了起来,“姐姐客气了,不知道妹妹能帮什么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