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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家的喜宴不仅吃得好,当天晚上,年轻人和孩子们还进新房闹了大半宿,这在牛屎沟历史上也是破天荒的头一回。

    幺妹小人儿一个,小短腿也不给力,跟着姐姐们瞎跑半天,啥也没看见没摸着,最后实在太晚了,对未婚男青年们主导的花样百出的“闹洞房”环节不太感兴趣,跟着姐姐们回家了。

    崔家让民兵翻了几个小时,早乱得不成样子了。可她们谁也不难过,相反,还十分,非常的开心!

    巨开心!

    她们家的好东西呀,保住啦!

    各房随便收拾一下,洗洗就睡了。

    幺妹侧躺着,紧紧搂住妈妈脖子,一只腿压在黄柔腿上,“妈妈,喜酒真好喝,要是顾二叔叔天天都结婚就好啦!”

    黄柔没忍住,乐了,小傻妞,哪有人天天结婚的啊?就因为那一杯喜酒,她这要求可真没人能达到。别人家办喜事都是意思意思,唯有顾家,是真有“喜酒”喝。大人每桌二两白酒,虽不多,可也能每人尝上一两口,毕竟都是女人家,又不是酒鬼。而男人们,则专门并作几桌,每桌二斤高粱酒随便喝,要遇到真能喝的,厨房还有二十来斤,都是顾三从供销门市部弄来的。

    他现在单位,名义上虽然是二把手副主任,可实际因为他年轻,人又能干,情商在线,基本大事小情都是他在主持,以成本价买几十斤酒不在话下。

    不仅如此,他还买到了专门给孩子们喝的“葡萄酒”。

    并非真正的黄柔喝过那种葡萄酒,而是一种由葡萄香精、糖水和低度酒精勾兑的饮料,紫红的颜色,浓浓的葡萄味,接近于零度的天气里,喝进去凉丝丝甜蜜蜜的,冰凉爽口犹如汽水儿,每桌一瓶,孩子们都抢着喝呢!

    当然,因为幺妹是跟奶奶们做的,她们都不喝,一整瓶全给了她,喝得比谁都多。幸好地精胃是铜墙铁壁,也不见她闹肚子。

    “结婚啊,不能天天结,一个人一辈子也结不了几次,大部分人都只有一次。”黄柔语重心长的教育她。

    幺妹“嗯”一声,想了想,“那妈妈你呢?”

    黄柔一顿,“我呀,以前跟你爸爸结过一次,以后可能还是会再结一次吧。”

    “跟长腿叔叔吗?”

    黄柔轻轻的笑了,“对,如果,不出意外的话。”

    今晚,顾老太对她的态度明显不一样了,以前是客气,现在是发自内心的亲热,就是把她当自家人的那种,忙不过来的时候会叫她帮忙添个菜啥的,会安排她从锅底上舀,因为瘦肉沉淀在底上。

    幺妹“嗯”一声,乖乖巧巧的趴她怀里,“妈妈,那你跟爸爸结婚的时候有葡萄酒吗?我喝到没?”

    黄柔再忍不住,哈哈大笑了。

    自家闺女不是笨,是忽然到了好奇与反智并存的特殊时期,就是她好奇的点,在大人看来是很违背常伦的,可她自己却并不知道,闹出不少笑话。

    于是,黄柔给她科普了小孩子是怎么产生,怎么孕育,怎么出生的,用通俗易懂的言语,遇到她听不懂的,她就慢慢的换个词儿……幸好幺妹的理解能力比一般孩子强得多,没花多长时间,就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原来你跟爸爸结婚的时候我还没出生,我还只是妈妈身体里一个小细胞呀……”她咬着手指头,若有所思,“那妈妈跟叔叔结婚的时候,身体里是不是也会有一个小细胞?”

    黄柔又愣了,这孩子的思维,她跟不上啊!

    “不是要结婚的时候才会有那种会生孩子的小细胞,女孩子只要长大了都会有的,所以……嗯,跟跟谁结婚没关系。”

    她绝对不会一结婚就怀孕,跟顾三即使真要生孩子,她也要等幺妹长大,她想把她所有的爱都只给她一个人……至少,在她拥有独立健全的人格之前,她是不会考虑再生育的。

    幺妹似懂非懂,什么叫“长大了就会有”,不知道到底什么时候才算长大。可她知道,在她们地精一族里,母地精要年满一千四百岁才有生育能力,公地精则要一千六百岁,换算成地精龄,她现在应该是快五百岁……

    “妈妈,我什么时候过生日呀?你还记得吗?”她紧张兮兮的,生怕妈妈给忘了。

    黄柔一直记着呢,点点她的小鼻子,“小狡猾,下星期五。”

    “那很快了吗?哇哦,到时候我就是五百岁的小地精啦!”

    黄柔又笑了,在人类她就是五周岁。

    “我的小地精啊,你说我一个凡人,怎么就生下一只地精,你是不是投错胎了呀?”她摸着闺女软软的头发说道。

    “我也不知道,我不管,反正妈妈就是仙女,我就是地精,叔叔就是……”她忍住了,没说。

    黄柔实在是太累太困了,也没想真要她回答,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顾三上门来,请崔家去他们家吃回门饭。这边的风俗是新婚第二天,男方带着女方回娘家一趟,很快又赶回家吃饭,已经不用待客了,就本家亲戚吃一顿,权当认亲戚。

    他现在跟老娘的想法都是统一的,要把阿柔和幺妹当一家人待,所以吃回门饭必须有她们的参与。

    可崔家人不知道他们意图啊,以前的顾家虽然也客气,但没这么客气,这老的老小的小,一顿得吃去人家两斤肉……顾家也太舍得太大方了吧?

    几个孩子跃跃欲试,崔老太难为情道:“多谢你们家,就不去了。”主要还是这顿饭,是回门饭,那都是男方本家亲戚吃的,他们一群外人去了算啥?

    她爱面子。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们是穷得吃不起饭,上别人家讨吃的去。

    顾三却很固执,“婶子甭客气,我娘本来想亲自来请您的,可她忙不过来才让我来。”说着,抱起幺妹,挽着老太太的手臂,半托半拽。

    一群孩子唧唧喳喳跟在他身后,顾家的酥肉真是一绝啊。别人家肉少面多还用最差的肚皮上的肉,肉皮比肉还多,可他们家呢?那是专门把肉皮剔出去,只留肉,还是三线五花肉,肥瘦相间,一嘴咬去,外酥里嫩还流油……光想着,大家就流口水了。

    果然,看见她们,顾老太笑得更开心了。

    她现在啊,对陈丽华是怎么看怎么看不上,可黄柔不一样,她不仅漂亮,为人处事好,还有正式体面的工作,还自带一套房子……当然,更重要的是心好,主动提出把老三的房子给他们养老。

    这样不图钱的,一心只想好好奋斗好日子的女人,她怎么能不喜欢?

    她只盼着崔家的事快点过去,她好跟老姐妹商量他们婚事,赶在正月里把事办了,明年春节就能抱孙子!

    哎哟,真是想想就让她乐开了花!

    星期一上午十点,阳光灿烂,万里无云,本该是个种地伺候庄稼的好日子,可大河口十里八乡的农民们却不在田间地头,早早的聚集在公社劳教场上,人声鼎沸。

    黄柔本来不想来的,这种虚假的亢奋,病态的狂欢,让她心里非常不舒服。可学校要求每个年级至少来一名老师现场观摩,回去还要写报告和总结,陈静家里有事回市区去了,这任务自然就落她头上。

    学前班的老师还没定下,神兽们无处可去,黄柔不放心幺妹一个人在家,担心她又去爬垃圾山,也只能带她过来了。

    不过,她得提前打好预防针,“去了劳教场少说话,怕就别看,啊。”

    “我不怕哒妈妈,我连黑漆漆的洞洞都不怕。”

    黄柔心头苦笑,今儿要见识的,远比黑洞可怕,听说隔壁公社上星期开展的劳教大会上,死了个老人呢。

    那老人是个傻子,头脑不清楚,道理又讲不通,无儿无女又干不了活,平时就靠生产队救济,平均两天能吃上顿玉米糊糊算好的。最近天冷了,饿得也快,他耐不住,偷偷刨了人自留地两个红薯,就被闹到队上去。而队上正愁找不着的对象,这不正是现成送上门的?

    反正他是独人一个,被拉去凑数也不会有人给他叫冤,批两句骂两句不疼不痒的也就过去了。

    谁知到了劳教场,面对着黑压压的人头,被大广播里这个“主义”那个“思想”的教育,也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对,他就跟大广播“吵”起来了,嘴里不干不净骂些平时听来的脏话荤话。他是听不懂别人骂的,可主席台的领导能能听懂他的啊,围观群众早已哈哈大笑……负责看他的民兵也是个二愣子,端起枪托子给了他背上两下,老傻子回头就去抢他的枪。

    这还得了?枪要到他手里,这乌泱泱的人山人海咋整?一群民兵拥上去,拦的拦,抢的抢,场面混乱到了极点,也不知道是谁不小心扣动了扳机……等听见震得耳朵嗡嗡叫的枪声时,他胸口已经多了个血窟窿!

    于是,无儿无女的老傻子就这么死了,还是他咎由自取。所以,现在整个红星县的老百姓,看见枪就吓得够呛。

    希望今天能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的,尤其大伯子,被人就几句,少不了一块肉。

    她们到的时候,人群已经挤得水泄不通,居然还看见不少牛屎沟生产队的,“小黄老师也来了?”

    “幺妹看见你大伯没?喏,就台上低着头那个。”

    崔建国早臊眉耷眼不敢看人了,听说还得来两个家属,他自个儿跑得慢活该受这屈辱,可家里人多倒霉啊?真恨不得自个儿了结算逑,省得连累家人。

    幺妹在妈妈怀里,眼前乌泱泱尽是人头,她怎么看也看不见大伯在哪儿,只好趴妈妈肩膀上,“我可以去看看大伯吗妈妈?”

    黄柔本不想带她进去,怕待会儿有打斗场面吓到她,可小丫头抱着她的脖子,撅着嘴,乌溜溜的大眼睛就这么看着她,“可以吗妈妈”“就看一眼妈妈”“你是我世界第一好的妈妈你一定会答应的对不对”……自从学会撒娇,她就无往不胜了。

    这小小的篮球场大的一块空地,居然来了这么多人,密密麻麻都是人头,走哪儿都能闻见别人的口气,身上的臭汗,庄稼人仿佛汗味是与生俱来的劳动属性,尤其有些抽旱烟的老大爷,那一张口简直绝了!

    母女俩憋着气,蜗牛似的,花了几分钟才钻到最内圈,靠近主席台的位置。

    主席台左右两侧各有两张旧桌子,摆好了板凳和搪瓷水杯,明显是公社领导坐的。而主席台正中央,正臊眉耷眼站着满满两排男女,双手背在身后,双腿并拢,低垂着脑袋。

    幺妹一眼就看见大伯了,因为他个子最高,而脑袋是最低的,下巴都挖到心口去了。

    “大伯。”

    崔建国没反应。

    “大伯,大伯,我是小绿真呀!”

    崔建国听见奶声奶气的“小绿真”,这才抬起头来,看见兄弟媳妇和侄女,他的脸臊得更红了。

    “大伯不要害羞哦,我不会笑你哒。”幺妹一本正经的安慰他,顺便不忘提一嘴巴:“昨天我们去顾奶奶家吃喜酒啦,他们家二叔叔结婚啦,葡萄酒特别好喝,还有……嗯,还有香喷喷的酥肉,等你回家就能吃啦。”

    崔建国本来没脸见人的,但被她满嘴酒酒肉肉的安排一番,嘴里也开始流口水了。

    口水就是对未来的期待,想想丢个脸怎么了?又不会死人,只要过了这一关,以后还有的是机会东山再起。况且,昨儿去搜家的民兵也跟他说了,会给他说好话,早点放他回家的。

    他小心翼翼看了看四周,一群“难兄难弟”都在跟台下认识的人说话呢,他忙压着嗓子问:“昨儿……怎么说?”

    黄柔正想跟他说的也是这事,家里人担心万一治安队给他吃点苦头他说出实话,挣了那么多钱,而在崔家又搜不到一分钱的话,他们还得遭殃!

    她微微笑笑,摇摇头,“没事。”

    崔建国“呼——”的松口气,幸好治安队和民兵队轮流审问的时候他都咬紧牙关不承认,反正他们抓到他的时候,萝卜糕和馒头片都卖光了,只剩一辆自行车和箩筐……只要不承认,又搜不到“赃物”,他们也拿他没办法。

    两个大人对视一眼,都知道这事有惊无险了。而幺妹,则睁着大大的眼睛,这儿看看,那儿瞅瞅,又蹬蹬腿,“妈妈放我下去叭,你太累啦。”

    她可是一只会心疼妈妈的小地精啦!

    黄柔放她下地,甩了甩又酸又麻的胳膊,五岁的孩子,已经很重很重啦,以后能抱她的机会越来越少了,真恨不能就让她一直这么大,每天抱着睡,放在心窝头疼爱。

    “妈妈,婶婶有小宝宝了哟。”幺妹忽然晃了晃妈妈袖子。

    黄柔顺着她的手指,看见是个五十多岁也就比婆婆年轻一两岁的女人,“是那个穿蓝衣服的‘婶婶’吗?”

    她想确认一下,那可不是“婶婶”,应该叫“奶奶”才对。

    幺妹点点头。

    黄柔心里叹口气,这时代农村人也没啥避孕措施,反正怀上就生呗,能生几个是几个,国家还鼓励呢!以至于农村总会出现些高龄产妇,快四十岁还挺着个大肚子,运气好的路上走着走着就给孩子生裤裆里,运气不好的,可能身体里本来就带着病,一尸两命也听过好几起了。

    而像这么大年龄还怀孕的,她也是第一次见,不免多看几眼。

    女人头发半白,一身藏蓝色工人装下身形消瘦,小腹平坦,应该是才怀上没多久,可能连她自个儿都不知道……而最关键的,这女人居然站在大伯子崔建国斜后方,也是被劳教的对象之一!

    黄柔叹口气,孕妇被劳教,她也是第一次见。段书记走后,这大河口公社真是越来越不像话,跟着其他公社尽干糊涂事儿。

    可怜段老呕心沥血这么多年,真是人走茶凉,一朝回到解放前!老人家还记着她,走之前专门跟她打了声招呼,说他要回北京了,直接调任国家农业部,如果有什么话和东西,他可以帮忙带给她爸妈。

    黄柔笑着婉拒,她的父亲在十二桥监狱,判的是无期徒刑,今生可能无缘再见。至于继母和妹妹,自从下乡后,她再也没了她们消息,但估计应该过得不差,她就不去自讨没趣了。

    黄柔再次叹口气,等下一个“段书记”来,大河口可能就不是大河口了。

    ……

    估摸着,还是队上凑不够人头,她正好又撞枪口上了。

    黄柔唏嘘不已。

    幺妹却听得津津有味,在她小脑袋瓜里,这些就是一个个鲜活的,有趣的故事呀。尤其是听到张秋兰的爸爸念大伯的事迹时,她一面听一面皱眉,总觉着好几处与事实不符,但她也不出声,奶奶已经说过啦,现在她们家要做的就是“夹紧尾巴做人”,能低调尽量低调。

    而那有小宝宝的“婶婶”明显不这么想,当他们队书记问她“服不服认不认”的时候,她还高昂着头颅,“不服!”

    下头群众沸腾了,一溜儿问过来,她是唯一一个不服的,那嘴巴,比男人还硬!不得了啦!

    而且,看她那抬头挺胸绝不认输的架势,凶巴巴的表情,这不就是一头活脱脱的“母老虎”吗?对着领导都这样,那在家里得凶成啥样?还不得螃蟹似的横着走?她男人得多倒霉呐,在她眼里哪还有男人的尊严?

    在场的绝大多数是男人,站在男人的立场上是这么想。

    可也有不少女人,她们倒是觉着这女人态度没啥大问题,就是嘴太犟,都这节骨眼儿了,服一下,认一下又能怎么着?能少块肉?

    黄柔再次唏嘘,女人太倔,也太好强了。即使她的“罪行”并不严重,不至于要被劳教,可某些时候就是得学会“能屈能伸”,至少,暂时服个软能少受苦。

    生产队书记被她弄得下不了台,小声道:“高元珍你想清楚再说,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我再问一次你服不服?”

    高元珍“呸”一口唾沫,众人眼见着那唾沫飞跃过崔建国的脑袋,准确无误的降落在书记脸上……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你!”队书记气得脸红脖子粗,这,这,太过分了这,当着上千人的面这么作贱人,他,他……哎哟,被精准打击的老头儿气到说不出话来,只能看向新来的公社书记求救。

    以前,要段书记在的时候,绝对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因为他老人家压根就不搞这些!

    可新书记也是个年纪不大的,临场经验和应变能力远不如段书记,只僵在主席台上,目瞪口呆。

    “我呸刘富贵,你个老不死的还问老娘服不服,老娘就是不服怎么着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给你那小情儿公报私仇呢,你跟杨翠仙裤裆里那点事儿别以为老娘不知道!”

    啥公报私仇假公济私的大家不感兴趣,明显“小情儿的裤裆”更有吸引力啊!有几个闲汉哄笑着问:“啥事儿啊,我们怎么不知道,说来听听啊。”

    “母老虎快说来听听,让咱乡下人开开眼。”

    大部分男人还是克制的,虽然心里也蠢蠢欲动愿闻其详,可面上还是不敢起哄的,毕竟这么多人,要脸。

    黄柔想捂幺妹耳朵已经来不及了,这简直是污染孩子啊!果然,下一秒,幺妹抬头问她:“妈妈,什么叫小情儿?”估摸着知道不是好话,她也怕害羞,超小声。

    黄柔面色一板,“那是骂人的话。”

    “哦,好叭……可婶婶没骂人呀。”

    黄柔再次看向梗着脖子的高元珍,不知真假,但客观来说,农村男女偷偷摸摸有点啥的也不是没有,偷人在封建社会是要浸猪笼的,可在现在……流氓罪都还没正式写入《刑法》呢,只要不出人命,不涉及巨额财产纠纷,当事人顶多受点舆论层面的道德谴责。

    可对没道德的人,大众是无法绑架他们的,譬如张爱国,周树莲。

    “婶婶说的是真话。”幺妹又小声说了句。

    黄柔一愣,看向高元珍。这个女人虽然半头白发,可眼神清亮而倔强,嘴角紧紧抿着,腰背挺得笔直,浑身上下都是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仿佛……嗯,仿佛老年版的春芽。

    “真哒妈妈,我感受到了,婶婶非常生气,非常难过,她……你看,她一直在看那儿。”

    顺着手指,黄柔看见一个男人,瑟缩着脖子,双手交叉袖在破棉袄袖子里。人太挤,只看得见他上半身的脖子,脖子一圈磨得絮絮柳柳,里头棉花黑得透透的,隔老远仿佛能让人闻见一股积年的汗臭味。

    身边有个女人,见她们看过去,也跟着转过头,忽然“呀”一声,“这不高元珍的男人嘛?咋也来了?”

    婆娘被劳教,男人来看热闹,实属罕见。

    黄柔之所以说他是看热闹的,那是因为他身边还有个女人,看起来比高元珍年轻多了,俩人正交头接耳,嘀嘀咕咕呢。

    女人的直觉,就觉着这俩人之间有事儿!

    “大姐认识上头那婶子?”黄柔主动跟身边的人攀谈起来,她穿得干净,长得白净秀气,说话也文雅,一看就不是庄稼人,女人对她说话也不自觉的柔和两分。

    “同志你叫她婶子?你认识她?”

    黄柔赶紧摇头,“不认识,就听着挺有意思的。”

    女人这才捂嘴笑起来,“害,啥婶子,她也就跟我差不多,属虎的。”

    黄柔一愣,估摸着,属虎的,那就是——“三十六岁?”

    “可不嘛,这高元珍啊,就是脾气太直太冲,别看她对谁都凶巴巴的……可从来不绕弯子,是个直道人。”

    这黄柔看出来了,确实是直,直到已经算莽撞了,跟女张飞似的。

    “她啊,不止人直道,做事也麻利,那家里大事小事全她一个人操持的,要不是有她,那样头一份的青砖大瓦房,谁家有本事盖起来?”女人叹口气,继续得吧得吧说起高家的新房子来,羡慕之情溢于言表。

    黄柔及时的打断她,“高家?”

    “对啊,她没嫁出去,独女,招赘一个外省人,解放前山西来逃荒的,在她们村落了户,没土地,后来村改队那年来她们家上门的……你瞧,人长得还行吧?可就是个软骨头,啥也干不了,高元珍比他还像个男人呢!”

    黄柔恍然大悟,难怪觉着这男人惧怕高元珍呢,原来是上门女婿,而且是没啥本事的上门女婿,这在哪个年代都是被鄙视被人看不起的。

    “老高家可没看不起他,是他自个儿现在翅膀硬了,元珍又不会生,所以有二心呢……你瞧,那女人就是他姘头,全村谁不知道?呸!奸夫淫妇,不得好死!”

    黄柔一愣,“高元珍不会生育?”

    女人嫌她声音大,生怕被台上的当事人听见,急道:“你小声些,她最忌讳别人说她不会生呢,知道跟隔壁的为啥吵起来?就是人骂她是不会下蛋的母鸡,她才发了疯的不饶人……”

    所以,她也不管不顾扯出邻居跟书记的丑事,邻居和书记就借机给她安个“母老虎”的罪名,把她拉来劳教,杀杀她的士气,顺便要是能激怒她,让她当众发疯,最好是像上星期隔壁公社的“老疯子”一样……那可就省事儿多了。

    黄柔想通这一层,只能叹息人心险恶。

    “那那个女人又是怎么回事儿?”她指着“奸夫淫妇”问。

    “你说巧不巧,那女人就是她邻居的亲妹子,这叫啥,一窝都是淫妇,没男人就活不下去了,看她那得……”

    黄柔皱眉,赶紧捂住闺女的耳朵。

    小地精仰着脑袋,听得津津有味,看看妈妈,又看看说话的婶婶,哎呀呀,她现在可喜欢听别人的事儿啦……家长里短的,让她觉着特别有意思。

    女人“嘿嘿”干笑两声,“大妹子一看就是文化人,跟咱们不一样,在村里胡说惯了,不过这高元珍呐,也真是可怜,她又不会生,以后那么大的房子不是便宜了男的?要是她早早的把自个儿熬死了,男的再把姘头娶回家,住着她的房,种着她的地……你说,咱女人到底有啥意思?一辈子就给这些臭老爷们当牛做马了。”

    黄柔觉着,要真是这样,那高元珍是挺惨的。

    这男的不就是低配版的凤凰男嘛?吃老婆的住老婆的,翅膀硬了把原配一踹,继续用原配的钱跟别的女人双宿双飞,原配就活该倒霉,活该为他们让路是吧?

    黄柔气得牙齿发酸。

    幺妹摇了摇她的手,“妈妈,婶婶会生哒,她的小宝宝有两个月那么大啦。”她用手指比了个小葡萄的样子。

    黄柔摸摸她脑袋,连续三次,幺妹对于“怀孕”这事都没说错,那应该就是真的。她现在更关心的是,高元珍这样的态度会不会惹怒了新书记,或者民兵?

    果然,抬头一看,新书记已经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张日报,慷慨激昂的朗读起来,读完就是批判“母老虎”不尊重无产阶级专政,不尊重党的好战士,好同志,这是赤裸裸的蔑视……哎哟,读书人骂人还挺有理有据的。

    台下的人听得一愣一愣的,这是一种跟农村人完全不一样的方式。而高元珍,则静静地听着,听到他歇气喝水的时候,她才大声道:“那我问你,他睡别人老婆,给别人戴绿帽,因私情厚此薄彼,给他小情儿分最好的肉最好的粮,这又怎么算?这犯法吗?”

    新书记被她问得一愣一愣的,第一次遇见这么顽固的母老虎。

    “如果你说他不犯法,那是不是在场的爷们都能钻别人老婆的被窝?是不是跟谁睡过觉就可以把公家的东西送出去做人情,我呸,应该叫做嫖资!是不是……”一声比一声强的质问,问得新书记哑口无言。

    刘富贵满头大汗,双股战战,他没想到,实在是没想到啊,这高元珍居然这么刚,这么不要脸,当众抖落这么多话也不嫌害臊,她,她还是个女人吗?

    别的女人,即使是村里老娘们,也不会当着全村人的面说这些,她,她简直不要脸!史上第一不要脸的母老虎!

    黄柔听着,只觉畅快不已,高元珍的嘴巴,跟机关枪似的,问的又在点子上,领导们都不知道怎么回答她。

    真想给她喝彩!

    这不,幺妹已经“啪啪啪”的拍起小巴掌了。

    那巴掌声在鸦雀无声的劳教场上,格外明显。各位书记队长们全扭过头来,见是一个白胖小娃,也倒不好说什么,只皱着眉呵斥:“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带孩子来干啥!”

    小地精双手叉腰,又不是她跟妈妈想来的!哼!

    高元珍贪婪的,渴望的看了幺妹一眼,这年画娃娃似的小姑娘,乖倒是乖,可被这群臭老爷们骂,凭啥呀?

    大吼一声,“你们有本事就冲我来,拿一个小娃娃开刀算啥好汉!”

    刚说话的不知是哪个队的领导,涨得脸红脖子粗,得,这母老虎还真惹不起。好像,大家都有意无意的避开她指认奸情的环节,不说她指认的对不对,属实与否,只是避重就轻骂她“母老虎”。

    黄柔看了看一脸正直,无畏生死的高元珍,心里忽然有了一个猜测。她闹这么大,估摸着也是想跟那姐妹俩鱼死网破,拉刘富贵下马就是拉邻居,拉了邻居就是拉邻居妹妹,拉了小情儿就是拉丈夫……她这是不想活了,死也要把仇人拉上垫背?

    这还真有点她的风格,这些人是该受到惩罚,可她肚子里的孩子……结婚这么多年好容易怀上的孩子,是无辜的。

    可能,连她自个儿都不知道,她已经怀上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