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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解放区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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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元龙疑惑地用手帕擦了擦脸,他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是满脸的泪水…… 。

    随着天津战役的结束,华北问题已经解决了大半,剩下的只是个孤城北平了。

    此时北平城的外围阵地已经全部丧失,**的防御阵地被压缩在外城墙一线,已无防御纵深可言,冷兵器时代的城墙对于城外解放军的三千多门大炮来说,恐怕只比窗户纸稍微厚一点儿,就算手指头捅不破,美制榴弹炮也能在一瞬间将它撕烂。

    明眼人都看出,共党人进驻北平,只是时间早晚的事儿。此时北平的军政界到处人心惶惶,军政大员们人人都在考虑自己的后路,蒋介石开始把他的亲信们逐渐从北平调往南方。军统局北平站也不例外,站长王蒲臣、副站长宋元和都是蒋介石、毛人凤的亲信,他们布置好潜伏工作以后,都坐飞机撤离了,由毛人凤调来一个叫徐仲尧的接任站长。此人东北军出身,当过阎锡山手下的特工,后来投靠了蒋介石。他不是息烽特训班出来的,自然不受蒋介石、毛人凤的重用。在这样的危难时刻让他出任北平站站长的职务,明摆着是一个替死鬼的身份。徐仲尧自己当然也明白,只是无可奈何罢了。就在全站人员给新站长接风的宴会上,徐仲尧竟然当众落泪,虽然没说什么,但他心中的委屈大家心知肚明,如今的北平已是一条到处漏水、即将倾覆的破船,处在风雨飘摇之中,谁都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教子胡同8 号院的爆炸案发生之后,段云飞就患上了失眠症,他自己都奇怪,以前他一挨枕头就能睡着,而且从来不做梦,睡眠质量良好,但从那天起就再也没睡过一个好觉,一闭眼就能看到爆炸发生时,小楼的半边楼顶被冲击波掀到半空中的情景,那种感觉来得格外刺激,格外震撼。段云飞是个职业杀手,一向视他人的生命如同草芥,在取人性命的过程中从来没有心理负担,当年戴老板曾称赞段云飞具有超人的心理素质,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唯独夏岚的死使段云飞的神经系统险些崩溃。这简直不可思议,一个有着花一样容颜,风情万种的姑娘,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大家闺秀,竟然这样决绝、义无反顾地引爆炸药,在一瞬间将自己柔弱的身躯化作一缕青烟……当最美好的东西被暴力毁灭时,恐怕连魔鬼也会为之颤栗。

    爆炸过后,段云飞命令士兵们把赵府所有的角落都搜了个遍,什么也没找到。这个女人走得干干净净,她的电台、密码本、文件,连同她生前穿过的衣物都在一声爆炸中化为灰烬。段云飞是个无神论者,也没有任何政治信仰,他看重的只是责任,一个军人对国家的责任,至于这个国家由什么人来领导,领导的好与坏,那不是他考虑的事。他知道,国共两党在理论上的分歧无非是在中国推行三民主义还是**,这两个党派在信仰方面表现得同样执著,段云飞是个军人,他没兴趣去研究这些枯燥的理论问题,但是夏岚的死,使段云飞第一次感到信仰的力量,这是任何暴力都无法消灭的力量,看来蒋先生和戴老板都没想明白这一点,在思想和信仰面前,暴力并不是万能的。

    师弟陈元龙的失态使段云飞在一瞬间心里就全明白了,此人绝对是个共党分子,而且和夏岚有着亲密关系,不然就难以解释一个多年从事秘密工作的人会在一瞬间泪流满面,感情外露从来是特工人员的大忌,陈元龙不会不懂得这一点,除非他的理智被巨大的情感伤痛所击垮。段云飞决定装作什么也不知道,这并非出于为自己留后路,他的想法很简单,陈元龙是自己的师弟,他不能出卖自己的师弟,否则自己就是个小人,共党和国民党之间的恩怨他管不着,保密局的刑讯手段段云飞太清楚了,要是把陈元龙送到那里,自己可真成了卖友求荣的人。

    从爆炸现场回来整整两天,陈元龙一直处于昏睡状态,恍惚中他走进一片薄雾笼罩的山野……在春夏秋冬季节的不停变幻中,面容娇美的夏岚轻轻向他走来,张起双臂环绕着他的脖颈,她的目光柔和如水,迷离如梦,她依偎着陈元龙悄嗔谑笑,呢喃密语……。

    即使在梦中,陈元龙也能深刻地意识到,夏岚不在了,她像梦一样消失在一团炫目的火光中,陈元龙泪如泉涌,五内俱焚,在梦中他死死握住夏岚的手不忍离去,而夏岚却将视线移向苍茫的远方,她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犹如冰块慢慢融化在水中……。

    陈元龙站在生死的界河岸畔,撕心裂肺地呼唤着,却听不到夏岚的回音,唯见远方草木萋萋,雾霭绵绵,寥廓云天和苍茫大地寂寞相守,脚下的河水无声地长流,带走了他的眼泪,他的痛苦,他的绝望…… 。

    等陈元龙从昏睡中清醒过来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已经完成了一种精神的蜕变,像换了一个人,从此他不会再流泪,他的心变得像岩石一般坚硬无比。

    段云飞带着一篓水果来宿舍看望陈元龙,两人一见面只是对视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的目光中读懂了所要表达的信息。段云飞面无表情地问:“师弟,让我猜猜看,此时你在想什么,我想你现在最大的愿望是一枪干掉我,对吗?”

    陈元龙微笑着回答:“说真的,有这个愿望,而且这一天已经不远了。”

    段云飞点燃一支烟,注视着陈元龙说:“可以理解,胜者王侯败者寇,胜利者无论做什么都是在维护真理,是因为他拿到了关于真理的解释权。作为失败者,我得认这个账。”

    “还有个办法,在失败前把该解决的事都解决掉,这也是一种不错的方法,师哥,你难道不想试试?”陈元龙挑衅地说。

    段云飞摇摇头苦笑道:“那又何必?古人云,君子绝交不出恶言。既然连恶言都不能出,又怎么能加害于自己同门兄弟呢?除非我们不是君子。”

    “你的意思是,将来有一天,希望我也做个君子?”

    “不,你理解错了,我只说我自己,却不要求你回报,不然我们就成了在讨价还价的商人,你知道,为了干掉敌人,我可以对着自己的胸膛开枪,难道还怕别人杀我?”段云飞站起来向陈元龙敬了个礼,“保重!师弟,在历史的大背景中,个人的命运无足轻重,顺其自然也许是最好的方式,再见!”段云飞说完便向门口走去。

    “师哥……”陈元龙轻轻喊了一声,段云飞停住脚步却没有回身。

    “几十万大军已经把北平围得像铁桶一样,城内的守军就像砧板上的肉,快沉的破船,你难道就心甘情愿随这条破船一起沉没?为什么不采取一种更明智的办法?要我帮忙吗,师哥?”

    “不,战争中没有个人意志,军人以服从为天职,长官要打我打,长官要降我降,总不能哪边势大就上哪边的船,做人不能这样,这条船就算要沉没,我也没有选择,随它一起沉掉就是了。”段云飞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出门。

    段云飞近来脑子里很乱,各种不痛快的事都搅在一起,弄得他心情很烦躁。如今北平城局势危如累卵,城破是早晚的事,城内军警宪特各系统都处于一片惶恐中,和南京方面有过硬关系的人都早早地以各种借口坐上飞机撤离了,剩下的就是真正的替死鬼,抵抗是死路一条,不抵抗更是前途莫测,尤其是宪兵部队和保密局系统的人,更是生活在恐惧中,以往他们曾残酷地虐待共党的被捕人员,与共党方面结下了死仇,这回恐怕是在劫难逃了。段云飞倒不是很在乎,自从他参加军统以来曾多次死里逃生,这种危险的经历已经成为他生活中的常态,使他对生死问题看得很淡。

    段云飞不怕死,却怕糊涂,他不明白中国的事情为什么总是这样复杂,在他看来,国共两党本没有必要结下如此大的仇恨,政见不合在战场上刀兵相见,这还可以理解,但如果把抗战时对付日本人、汉奸的“焦土政策”和“刺杀行动”用来对付共党和其他党派,就太过分了。

    前些日子他和南京来的保密局行动处处长叶翔之顶撞起来,叶翔之到北平来是为了指挥暗杀前市长何思源的重大行动。解放军包围北平城后,何思源力主和平解决,北平军政界、工商界不少名流,包括已被解职的赵明河将军都卷入了,并为之积极活动。此举触怒了南京方面,决定对何思源采取行动,具体负责的是保密局北平站侦防组长谷正文、行动组长杨丕明及杀手段云鹏、崔铎、刘吉明等人,谷正文提出用定时炸弹炸毁何宅并由段云飞负责现场指挥,段云飞当场提出异议,认为此举属小人勾当,堂堂的国民政府怎么能干鸡鸣狗盗之事?这和抗战中惩处敌特汉奸的暗杀行动不是一回事。叶翔之似乎是第一次遭部下顶撞,顿时火冒三丈,当时要掏手枪毙了段云飞,段云飞自加入军统以来也没受过这种气,连戴笠都没有训斥过他,他哪会把叶翔之放在眼里?面对暴跳如雷的叶翔之,段云飞只是冷冷地说:“叶处长,有话可以说,就是别对我比划手枪,不然先倒下的会是你。”

    当时站长王蒲臣还在,他知道段云飞的脾气,若是叶翔之真把手枪掏出来,段云飞还真敢先发制人,他的出枪速度北平站的特工无人能比。王蒲臣那时已经接到撤离命令,他才不想在临走之前闹出大乱子,于是决定对双方进行安抚,并且撤销了让段云飞参加暗杀行动的命令。

    段云飞后来才听说,这个暗杀行动最终还是执行了。一月十八日凌晨三时,段云鹏在锡拉胡同何思源住宅的房顶上,安装了四枚定时炸弹,四点五十分定时炸弹爆炸,何思源的二女儿当场被炸死,何夫人被击中四块弹片,受了重伤,而何思源本人仅受轻伤,送到德国医院治疗,几天以后,有消息传来,何思源已到了共党的解放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