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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鲜活的方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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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段云飞最终被从宽判处了无期徒刑,一条命算是保了下来,在当时那种形势下,陈元龙为段云飞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对此,段云飞是领情的。

    段云飞在监狱中度过了漫长的二十五年。一九五九年,国家宣布对部分前国民党战犯实行特赦,监狱里的原国民党军政人员无不欣喜若狂,奔走相告,谁知这次特赦并不包括原国民党中下级官员,只是在原**高级将领中选择了部分确有认罪表现的人实施特赦。大家空喜欢一场,免不了要发些牢骚。

    “照理说,官儿越大罪过越大,怎么把大官儿倒放了,官儿小的就该把牢底坐穿?”

    监狱管教人员也向大家做工作:“别着急,以后还会有第二批、第三批,这不是刚刚开始吗?只要你们改造得好,人人都有机会。”

    囚犯们终于安下心来,继续改造,等着吧,总有一天会轮到我们的。这一等又是七年,到了一九六六年“文革”开始,大家谁也不盼着出狱了。事情是明摆着的,外边已经闹翻了天,到处在抄家打人,别说是他们这些真正的“五类分子”,就是共党的高官、大学教授、京剧名角、艺术家大部分也被打翻在地。这时囚犯们才擦着冷汗庆幸道:“老天爷,还是共党心疼咱,要是五九年就把弟兄们‘赦’出去,这会儿恐怕是死无葬身之地喽,还是监狱好,简直是个保险箱,得,这辈子哪儿也不去了,打死也不出去了,就在监狱里养老吧。”

    段云飞父母死得早,在外面没有任何亲属,他早已心如古井,对自己的未来不抱任何希望,也从来不做重返社会的美梦,在漫长的二十五年监狱生活中,他有很多次机会越狱逃走,那时他还年轻,凭他受过的训练,逃出这座监狱似乎不算难事,但他放弃了这些机会,逃出去了又怎么样?偌大的一个中国,哪里不是共党的天下?就算你有天大的本事,最终逃到了台湾又怎么样?国民党会如何对待这个“投敌”人员?就是段云飞自己也早对国民党政权失去了信心,他厌恶这个政权。

    一九七五年,根据人大常委会决议,国家决定释放全部在押原国民党县团级军政人员,段云飞正好够上线,他在原**中军衔为中校,理所当然属于“县团级”。

    段云飞出狱时,全国正在“批林批孔”,段云飞由统战部门安排了工作,考虑到他少年时读过旧式私塾,自然熟悉古文,他被安排到区文化馆“工农兵学哲学小组”任古文翻译,工作还算清闲。

    一日段云飞路过前门大街路东的鲜鱼口,他记忆中当年鲜鱼口里有个老字号的兴华池澡堂,早年他曾在这个澡堂洗过澡,算起来得有三十年了,段云飞决定进去看看那个记忆中的老澡堂还在不在。

    段云飞记得当年鲜鱼口最热闹的地方是个小小的十字路口,路北依次是专卖炒肝的天兴居、兴华池澡堂、便宜坊烤鸭店、天成斋鞋店,路南依次是联友照相馆、黑猴百货店和马聚源帽店。这都是他当年常去的地方。再往前走一点就是华乐戏院、正明斋饽饽铺和长春堂药店。

    段云飞记得抗战胜利那年,他陪乔家才站长在华乐戏院看过京戏《挑滑车》……眼前的一切都已残破不堪,当年的华乐戏院倒是还在,名字却改成了“大众剧院”,幸好兴华池澡堂还没有拆,居然还在营业,段云飞走进澡堂买了张澡票,这是个星期一的下午,澡堂里顾客很少,他冲了淋浴便在卧榻上躺了下来,不一会儿就迷迷糊糊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他被一阵喧哗声吵醒,抬起头看了看,见存衣柜的另一侧有几个老人在大声说笑,这些老人看样子都有六七十岁了,从他们在公共场所肆无忌惮大声吵闹的行为上看,应该属于底层的体力劳动者。段云飞翻了个身,想再睡一会儿却睡不着了,这几个老人的嗓门实在太大,他们好像在议论“文革”中的一些事。

    “我说,满世的抄家那年应该算民国多少年呀?我一算这个就犯晕,脑袋里老想着民国历。”

    “我看出来了,您脑袋瓜儿里尽是糨子,抄家是六六年,要按早先的民国历算,应该是民国五十五年。”

    “对,就是那年,老哥儿几个还记得吧?那年热闹呀,我从虎坊桥蹬着车奔天桥去,这一路上就没消停,到处都在抄家,砸东西,这么高,这么粗一咸菜坛子愣从四楼扔下来,‘咣’一声砸马路牙子上啦,咸菜汤溅出好几丈远,当时我还纳闷,谁呀?这不抽风吗?您抄家就抄家吧,干吗跟咸菜坛子过不去?好嘛,下午我给‘全聚德’送货,一瞅可了不得,红卫兵愣把‘全聚德’招牌给卸下来扔火里烧啦,敢情那仨字是锡做的,一进火里就化了,‘全聚德’的经理正撅着屁股让人斗得七荤八素找不着北,红卫兵在一边儿数落着,烤鸭是劳动人民吃的吗?你们怎么专为资产阶级服务?一管事儿的厨子点头哈腰地问红卫兵,小将,小将,您下指示,明儿个我们卖点儿什么好?红卫兵说,打明儿个起卖窝头吧,您猜怎么着,第二天‘全聚德’还真卖上窝头了,三分钱一个,窝头蒸得又大又暄,到底是名饭庄,窝头蒸得都比别处地道,‘全聚德’什么时候这么红火过?那长队排的,都排到前门楼子了……”

    “扯淡,这也算排队?我告诉你,民国三十四年夏天我那辆洋车出毛病了,修车铺说得三天才能修好,我心说了,那我这三天的饭辙怎么办?总不能拿根绳儿把嘴扎起来吧?咱得想辙呀,第二天我就在六部口支摊儿卖上酸梅汤了,俩大子儿一勺,街上的人一瞅见我呼啦一下子就围上来,我左一勺右一勺,左一勺右一勺……只管低头舀汤,等锅见了底,我抬头一瞧吓了一跳,您猜怎么着?这大队排的,从六部口排到西四牌楼了……”

    几个老人大笑起来,一个没了牙说话漏风的老头儿笑骂道:“你就吹吧,站在六部口怎么就看见西四牌楼啦?到西单路口就得朝北拐了,你那眼神儿也能拐弯儿?”

    这时一个胖老头儿下围着毛巾从热气腾腾的浴池间里出来,朝几个老人打招呼:“哎哟,老哥儿几个,有日子没见了,今儿个可得好好聊聊。”

    “这不是老车轴吗?我瞧您最近好像瘦了,怎么回事儿?”

    胖老头儿笑呵呵地摆手道:“别提啦,说出来让哥儿几个笑话,家丑啊,不提啦,不提啦……”

    “不行,不行,您得说说,哥儿几个也不是外人,是不是咱老嫂子给您气受啦?”

    “这她倒不敢,咱在家好歹是一家之主,回了家是横草不拿,四仰八叉往那儿一躺,老婆子上赶着给我捶腿,好吃好喝伺候着,要说日子过得也算舒坦,就是有一样,一到晚上睡觉我就犯愁,说出来让哥儿几个笑话,我家老婆子总拉我干那个,我说我不行了,我都多大岁数啦?孙子都有了,再干那个可有点儿为老不尊,可老婆子不干,愣是跪下来求我,我他妈……一怒之下,一脚就把老婆子从床上给踹下去啦……”

    “等会儿,等会儿,我说老车轴啊,咱老嫂子今年多大岁数?”

    “嘿嘿!不好意思,比我小一岁,今年七十九啦。”

    老头儿们哄笑起来,段云飞这才听出来,他们是在寻开心,那胖老头儿走路都颤颤巍巍的,他老伴儿恐怕也是这般光景了,哪还有劲头儿干这个?段云飞半合着眼,仔细听着老人们的调侃,他第一次感到纯正北京话的鲜活,也只有北京的底层社会才能保持这种方言的鲜活和生动。

    胖老头儿突然大惊小怪地喊:“哟嗬,这不是金爷吗?您可是半天没言语了,今儿个是怎么啦?每回见面就属您话多,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是‘话痨儿’呢。”

    “不着急,我算看出来了,老哥儿几个哪是来洗澡的?是来舒坦嘴的,不让你们说舒坦够了行吗?要是文爷我一开口,还有你们插嘴的份儿?”

    “得嘞,金爷,您只管说您的,今儿个有的是时间,对了,上次您说六六年有个红卫兵头儿拎着酒来看您,说是请金爷出山,想摆平什么人,有这事儿吧?上次我听了这么一耳朵就没下文了,这回您接着说。”

    “嘿,还记着这事儿哪?那我就给你们来一段儿,那年红卫兵先是抄家、砸东西,后来该抄的抄了,该砸的砸了,又没得玩啦,又琢磨着揍小流氓了,这下子揍出点儿麻烦来,西单那边有几个小子,让红卫兵追得走投无路,都跑到宣武门教堂的二楼上,拿着菜刀和棍子守在楼梯口,专等红卫兵,上来一个收拾一个,瞅这架势是要玩命了,红卫兵把教堂围个里三层外三层,可谁也不敢上去,那红卫兵头儿没了主意,跟手下人说,去!打听一下,西城这一片儿谁说了算?当时有人说了,这还用问?金爷呗,这事儿还非得搬金爷不可,要不然派出所警察来了也没戏,就这么着,那红卫兵头儿拎了两瓶‘二锅头’,两条‘大前门’,还有俩点心匣子,死说活说求我出山,咱收了人家东西,总不能黑不提白不提吧,再者说,连**都给红卫兵戳着,金爷我怎么说也得意思意思吧?那天我穿了一条练功用的灯笼裤,腰上扎一条三寸宽的板带,脚上穿一双‘踢死牛’,上身光着板儿脊梁,咱这身腱子肉就这么翻着,我噔噔噔就上了楼,那几个小子见有人上去,菜刀棍子都举起来了,说话就要血溅教堂啊,您猜怎么着?一见了我立马没了脾气,领头儿的那小子说,哎哟,这不是金爷吗?您老人家怎么上这儿来啦?有什么事儿您尽管吩咐,还劳您跑一趟。我说了,谁让你们跑教堂来了?这是人家念经的地方,不是耍胳膊根儿的地儿,都他妈给我滚下去,我跟红卫兵说了,人家答应不揍你们。领头的那小子说,得,金爷,我们听您的。本来这事儿就算过去了,这时又出了个岔儿,有个小兔崽子不是西城这一片儿的,没听说过金爷的名号,嘿!敢跟我叫板,他小眼儿一瞪说,你这老棺材瓤子是打哪儿蹦出来的,我们凭什么听你的?当时我就怒了,你个小兔崽子,活腻歪了吧,敢跟你金爷这么说话?我一个‘通天炮’正中他鼻子,紧接着又是一个‘黑狗钻裆’,把这小子扛起来,他滴溜溜像个风车一样在我头上转了十几圈,然后我一发力,嘿!愣把这小子从二楼顺下去啦……。”

    老头儿们大笑起来。

    “老金哪,你就抡圆了吹吧,留神把税务局的人吹来,让你上税。”

    “老金,我记得你这辈子摔死的、打死的有七八个啦,公安局长是你大爷吧?要不然你咋还好好地坐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