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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4章 风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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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阳春三月的杭州,正是草长莺飞,繁花似锦的时节。虎跑林府的后花园里也是处处花团锦簇,绿草如茵。

    无限春光中,两个女孩儿一前一后在园中欢快地跑着。跑在前面的女孩儿,十岁左右年纪,头上挽着三丫髻,插着三根短金钗,用银红色头须系着,上垂五色璎珞。圆润粉嫩的小脸上,一双眸子晶亮如星。一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好似月牙儿一般,唇边两点深深的梨涡更显得女孩儿俏皮可爱。穿着一身桃红色交领海棠纹襦裙,右手扯着一根风筝线,左手提着裙摆,一边跑着,一边回头看看天上的一只大蝴蝶风筝。

    跟在后面的女孩儿个头略矮一些,约莫七八岁的年纪,梳着双环髻,系着丁香色的丝带,鹅蛋脸,杏核眼,嘴唇饱满,两排碎玉似的牙齿,只上排缺了一颗,露出粉嫩嫩的牙龈,让人一看就觉得亲切。身穿藕荷色绣花袄裤,牵着一只燕形风筝。不知是因为风筝做得不好还是因为女孩儿跑得慢了些,那只风筝摇摇晃晃地总是飞不高。

    蝴蝶风筝借着高个儿女孩儿向前跑动带出的风向上飞了一段,渐渐越飞越稳。女孩儿于是停下脚步,慢慢地放一段线,又往回扯一扯,那风筝便乘着东风扶摇直上。高个儿女孩儿看着自己的蝴蝶风筝越飞越高,拍着手高声笑着,笑声清脆爽朗,仿佛是阳光洒在水面上泛起的一粒粒金豆子,闪亮着,雀跃着。后面的女孩儿跑得额上密密地渗出一排汗珠,也顾不得去擦。眼看着自己的风筝头重脚轻直向下栽,急得跳脚,撅着嘴巴,几乎要哭出来,“什么破风筝,这么半天也飞不上去!”

    前面的女孩儿见状,拿着线轴往回走了两步,把线轴交到矮个儿女孩儿手里,笑道:“你别急,你先拿着这个蝴蝶风筝,我帮你把你的燕子风筝放上去。”

    矮个儿女孩儿这才破涕为笑,道:“姑娘真好!”

    高个女孩儿拿着风筝端详了片刻,跑到水池边扯了两根柳条,系在燕形风筝的尾巴上,再试着放飞,果然风筝比之前稳健了许多。一会儿燕子风筝也飞上了天,燕子轻舞,柳枝摇摆,一派春和景明的美丽景象。两个女孩儿把两个线轴卡在太湖石下,手拉手在草地上并排躺下,枕着手臂仰望着天上的两个风筝。天空湛蓝而纯净,偶有几缕丝绒一样轻薄的云闲闲地浮游着。两个风筝做工精细,色彩绚烂,悠闲地在空中摇摆着。

    高个儿你女孩儿眯着眼睛,懒洋洋地问道:“秋菱,你有什么愿望吗?”

    “愿望?”

    “嗯!愿望。人家都说对着风筝许愿,风筝就会把你的愿望带给天上的神仙。神仙听见了,就能替你实现你的愿望!”

    “真的吗?那,姑娘先许吧!”

    高个儿女孩儿闭上眼想了一想,双手合十,对着风筝许愿道:“我希望四季都能飞柳絮,四季都能下雪。”

    “为什么?”秋菱很诧异地转头看着高个儿女孩儿。

    高个儿女孩儿叹了口气,眼里泛出和她这个年纪不相符的忧郁,“我叫絮屏,是因为我娘最喜欢柳絮和雪花,所以每到飞柳絮和下雪的季节,就是我娘从天上回到人间看我的日子。”

    秋菱抿了抿嘴唇,有些怅然,“姑娘的娘亲每年都会回来几次看望姑娘,我娘却从来不肯回来看看我。”

    絮屏紧紧握住秋菱的手,转过头看着她的眼睛,嘴唇向上挑起成一条柔和的弧线,“你别难过。你娘一定也是经常回来看你的,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秋菱的神色略缓和了一些,定定地望着天上的风筝,喃喃道:“我叫秋菱,我想娘一定最喜欢菱花。”于是也学着絮屏的样子,双手合十,闭着眼睛,虔诚道:“我希望每年菱花开的时候,娘亲都会从天上回来看我!”

    忽然一阵疾风吹过,啪地一声,蝴蝶风筝的线被扯断了,风筝在天上晃了一晃,头朝下栽了下来。絮屏哎呀了一声,跳起身子追着风筝栽下的方向跑去,“这是大伯从苏州给我带来的风筝,第一次放飞,可不能丢了!”秋菱见絮屏追着风筝跑了,顾不上自己的风筝,也立刻跳起身子追了上去,一边追着一边喊:“姑娘慢些跑,小心摔跤!”

    两个女孩儿一前一后,追着天上坠落的风筝,穿过一个又一个院落,最后在一道里面种满了夹竹桃的院墙下停了下来。絮屏望着院墙上伸出的夹竹桃枝,眉心微曲,想要离开,却又有些不甘心。秋菱追上前来,看到院墙上的夹竹桃枝,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跌足道:“哎呀,掉在哪里不好,怎么偏偏掉进二奶奶的院子了?这下可怎么拿出来呢?”

    絮屏在院墙下徘徊了几圈,沿着院墙走到院子门口,探头向里面张望,一眼就望见挂在院子里一棵高高的夹竹桃树顶上的蝴蝶风筝。咬了咬嘴唇,探身就要进去。

    秋菱一把拉住絮屏的衣襟,愁眉苦脸道:“姑娘,要不就算了,还是等晚上二爷回来了让二爷来拿吧。”

    絮屏摇头,道:“我爹去铺子里了,总要晚上才能回来。等他回来了,风筝肯定早就被二娘扔了。我估计这会儿二娘在睡午觉,我悄悄地进去悄悄地出来,不一定会被她发现。你躲在门口看着,万一我被二娘发现了,你就赶紧去找奶奶!”说着不顾秋菱的劝阻,蹑手蹑脚地进了院子,在廊下捡了一根挑衣服用的竹叉子,侧耳听听屋里没有动静,便蹑手蹑脚地走到挂着风筝的夹竹桃树下,踮起脚尖去挑树顶上的风筝。可惜树太高,絮屏的个子还太矮,即使把竹叉子伸到最长,也只是将将碰到风筝的边,完全使不上劲。秋菱在院门口看着,手里捏着一把汗,压低了声音喊道:“姑娘,别够了!等二爷回来吧!”可絮屏就像没听见似的,又跳起来去够那风筝。秋菱望着屋子里有人影晃动,急得又叫:“姑娘,快出来,二奶奶发现啦!”絮屏眼见着风筝有些松动,哪里肯放弃,一边跳着一边说:“快了快了!马上就够着了!”又跳了两下,终于把风筝从是树顶上拨了下来,刚弯腰去拾风筝,就听到身后一声阴阳怪气的冷笑,“哎哟,这是谁家的大小姐啊?跳上跳下的是干什么呢?”

    絮屏暗叫一声不好,蹙紧了眉头,背对着那个声音,悄悄地向着秋菱打了个手势。秋菱看见杭素云从屋里出来,已知道絮屏逃不掉了,急忙掉头跑去请林夫人。

    絮屏尽力让自己的神色恢复平静,缓缓地转过身,礼貌地向素云欠身福了一福,道:“二娘好!”

    素云懒洋洋地在廊上坐下,伸出手摆弄着用丹蔻染得红艳艳的指甲,瞟了絮屏一眼:“我道是谁,原来是咱们家的大小姐。可真是稀客啊!平日里大半个月也见不着一面,今天不知吹得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絮屏微微皱眉,努力不让自己为素云话中刺生气,仍是礼貌地微笑着,扬了扬手中的风筝,道:“我的风筝掉进您的院子了,看着时辰估摸着二娘在午睡,不敢打扰,所以想悄悄地拿了风筝就走,不想还是把您吵醒了,真是抱歉。”

    素云夸张地哦了一声:“是这样!悄悄地进来,悄悄地走,再怎么说你也得叫我一声二娘,出入长辈的院子,难道就是这样偷偷摸摸的吗?这原来就是大家闺秀做事的德行。”

    絮屏想要开口辩解,但终究把到了嘴边的话生生咽了下去,只是努力让自己柔和地望着素云。

    素云冷哼一声,站起身来,踱步到絮屏面前,挑了挑眉毛,道:“其实你心里特别不想看到我,对吗?可是你偏偏还能这么平静地站在这里听我数落。这道貌岸然的样子和你那死去的亲娘还真是一模一样!”

    絮屏到底年纪小,之前素云的冷嘲热讽她只当是耳边风,还勉强能够忍耐。可这会儿杭素云的话锋突然转向自己的生母,再是怎么有涵养,絮屏也按捺不住了,仰起头抢白道:“不许你说我娘亲的坏话!”

    素云微微弯下身子,直盯着絮屏的眼睛,眼神冰冷得好像夏天的深井水一样,寒气直渗到人的骨髓里去:“为什么不能说?我偏说!我恨死了你们母女俩!你亲娘表面上温良贤淑,其实只会装可怜博同情;而你呢,是个小扫把星!你克死了我的孩子!我一看到你就想起我那还不到三个月就被你克死的儿子!所以你最好离我远远的,不要让我抬头低头都见到你。”

    絮屏被素云咄咄逼人的样子吓得只觉得背后湿湿地冒起一股寒意,本能地想要后退,却终于倔强地站稳了脚跟,眼睛仍然直直地盯着素云的眼睛,毫不示弱。

    两人就这样在院子里对峙着,直到院门口响起林永道的声音:“屏儿,怎么捡个风筝捡了那么久?”絮屏像是得了特赦一般,抓着风筝急急地转身跑到林永道身边,紧紧地攥住林永道的衣襟。

    林永道见絮屏脸色不大好看,又看了看素云,见她也只是素日里常见的那副阴阴冷冷的表情,疑惑地问道:“你跟屏儿都聊了些什么?”

    素云见林永道问了,只得上前几步敷衍着福了一福,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没什么,只是聊了聊她的生母和我的孩子。”

    林永道眉头紧蹙,沉声道:“好好地跟个孩子提这些做什么?”

    素云的望着墙下的夹竹桃,眼神有些空洞,道:“我只是越看这孩子越觉得像她的亲娘,所以有些感慨。想来如果我的孩子还在,如今也有这么大了。”

    林永道叹了一口气,道:“人都已经不在了,别总去想了。以后也不要总在屏儿面前提这些事,白白地惹孩子伤心。”说罢牵着絮屏的手走开了。

    絮屏一路上只是闷闷的,手里拎着好不容易捡回来的风筝,却再没有去放飞的心思。秋菱见絮屏离了杭素云的院子仍是不乐,以为是因为自己叫来了林永道让絮屏不高兴了,忙解释道:“姑娘让我去找太太,可偏巧太太和姨太太去灵隐寺烧香了,我怕时间久了姑娘被二奶奶数落,只好去书房请老爷了。姑娘你别生气。”

    絮屏摆了摆手,淡淡说道:“我并没有怪你。”

    林永道蹲下身子,双手握着絮屏稚嫩的肩膀,疼惜地问道:“屏儿,你二娘是不是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了?”

    絮屏眼中有些黯淡,只轻轻地摇了摇头,道:“二娘只是想念弟弟了。没说什么不好听的。”

    林永道见絮屏的情绪低落,想了想,故意提高了语调,换了个话题,“屏儿今天的书都读过了吗?”

    说到读书,絮屏的眼睛里倏地闪过了一道光芒,方才的郁闷像是被一阵疾风瞬间吹散了,使劲儿点了点头,“都读完了!”

    “今天先生都教了些什么?”

    絮屏黑黑的瞳仁像是一颗熟透了的葡萄,扇子似的睫毛兴奋地飞舞着,“这几日先生都在教苏轼的词,今日学了《观浙江涛》”

    林永道笑眯着眼睛,称赞道:“屏儿进步很快啊!已经开始学苏轼的词了?可喜欢吗?”

    “喜欢!”絮屏拍着手,眉毛欢快地跳跃着,“‘鲲鹏水击三千里,组练长驱十万夫。’读着就觉得气势磅礴。只是我虽然生在杭州,竟从没有看过一次八月十八潮,因此只觉得诗句读来让人心中激动雀跃,但却很难想象,究竟是怎样的一番‘壮观天下无’的景象。”说到这里,不禁眉心有些沉了下来,拉着林永道央求道:“爷爷,今年的八月十八,让我去江边看潮吧?”

    林永道无奈地摇了摇头,他这个孙女什么都好,就是总想着要出府去玩儿,一点也没有大家闺秀的内敛沉静。可此时絮屏刚刚收了委屈,为了暂时哄她开心,便敷衍地答应道:“这样吧,若是你读书读得好,今年就让你去看潮。”

    林润辰回到家时已过了初更。和平常一样,一回来就直奔絮屏的院子。絮屏自出生起就跟着林夫人和王曼妮住,二位祖母照顾小絮屏可谓无微不至,事必躬亲。林润辰虽然十分疼爱絮屏,但一来忙于生意,照顾和陪伴女儿的时间有限;二来父亲终究难以像母亲一样处处细致入微,难免偶尔会有些疏漏。他感念母亲和曼姨替故去的婉仪极尽人母之责。看着絮屏一天天地长大,长期的劳心劳力,加上岁月的浸侵,两位老人的身体已渐渐不如从前。因此在絮屏八岁时,林润辰便在府里收拾出一间院落,让絮屏搬出来住。絮屏自小喜欢海棠花,林润辰便派人在絮屏的小院子里种了许多海棠,每到春天,絮屏的院中就变成了一片粉红色的海洋。

    穿过层层花海,海棠那清淡若无的香气仿佛让春夜依然有些料峭的寒气也氲散开了。林润辰只觉得柔风扑面,淡爽的花香瞬间沁入心脾,整个人仿佛在级纯净的山泉水中洗濯了一番,白天生意场上的种种利益纠葛、精打细算都被远远地抛到了九霄云外。密密的花枝间隐隐透出正屋窗上的点点灯光,那一点点跳跃的灯光映在林润辰的眼中,像是一只只金色的小手,拉着他加快了脚步往屋里去。

    林润辰来到正屋门前。秋菱正坐在门槛上打缨络,见林润辰来了,忙起身行礼,“二爷回来啦?姑娘正在读书呢!”

    絮屏听见动静,抬头一看,笑着跳下书桌迎了上来:“爹爹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林润辰弯下身子,任由絮屏柔软的小手搂住自己的脖子,“本来早就该回来,出了铺子正好遇到个老朋友,就一起去旧曾谙吃了饭才回来。”

    絮屏闻到林润辰身上的酒气,皱了皱鼻子,撇嘴道:“爹爹不说一声就跑去下馆子,我白忙了一下午,采了许多海棠花拌了糯米粉,蒸了一屉海棠糕,想给爹爹吃呢!”

    林润辰紧紧搂着絮屏的肩膀,笑容里含了许多歉意,道:“那爹爹现在吃,好吗?”

    絮屏摆摆手,道:“已经起更了,这么晚了吃了糯米做得糕点容易积食,我让厨房预备着明天早上再给爹爹吃。”

    林润辰宠溺地捏了捏絮屏的鼻子,笑道:“我的屏儿长大了,会照顾爹爹的饮食了!”

    絮屏有些不好意思,嫩嫩的小脸上微微泛起两朵绯云,直把脸钻在父亲的颈项里撒起娇来。林润辰轻轻拍了拍絮屏的后背,柔声问道:“这几****铺子里生意忙,好些天没问过你的功课了,最近都学了些什么?”

    絮屏拉着林润辰的手来到书桌前坐下,拿了几张新临的帖,平铺在桌上,得意道:“这是这两天临的帖,今天早上先生看过了,夸我写得好!”

    林润辰一张张仔细地看着,嘴角含着一抹温和的笑意,嘉许地点了点头,道:“的确精进不少。”见桌上摊放着一本《东坡词集》,越发的笑容可掬,“已经开始读苏轼的词了?”

    絮屏点头道:“是的,刚开始读。昨天先生教了《水调歌头》、《念奴娇》、《临江仙》,今天讲了《定风波》、《观浙江涛》和《江城子》。

    “《江城子》?”林润辰的笑意渐渐凝在了嘴角,仿佛胸口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捶了一下,闷闷地疼了起来,“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十年,婉仪去了已经十年了。他曾经为了婉仪的骤然逝去终日醉酒,茶庄的生意日益滑坡,几乎到了倒闭的边缘,父亲的责骂、兄长的规劝、母亲的眼泪,都无法让他从无底的哀恸中缓转过来。直到有一天,絮屏扶着祖母的手,摇摇晃晃地走到他身边,稚嫩地叫了一声“爹爹”,令他刹那间如醍醐灌顶,清醒过来。絮屏和婉仪长得极像,尤其是一双眼睛,简直是一模一样——晶莹纯净,温善恬静。每次他看着絮屏的眼睛,都隐隐感觉到婉仪就在不远处,甚至有时还能听到她轻轻的呼吸声。

    因为絮屏的第一声呼唤,他走出了颓废的生活。这个孩子是婉仪用自己的性命换来的,是婉仪留下的唯一骨血,他绝不能辜负,他要给她最好的生活。于是他从头收拾生意,很快就让原本已经病入膏肓的生意起死回生,重新成为江浙一带最大的茶叶商。

    虽然他十二分的不愿意,但因为是婉仪的遗愿,他终于还是在婉仪去世后的第三年,把杭素云扶了正。当然,只是给了他林家二奶奶的名分,仅此而已。婉仪那种满桃花的院落,即便杭素云再喜欢,再求他,他也绝不肯让她搬过去住,甚至他不允许杭素云模仿着在自己的院子里也种桃花,只是在扶正她之后,勉强给她种了许多夹竹桃。“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婉仪院中的桃花是当年他们成亲时两人一起种下的,桃花,只是属于婉仪的,杭素云是不配拥有的。他渐渐疏远杭素云,往往五六天甚至十来天才去看她一次。一开始的三年间杭素云又有过两次身孕,但都不到三个月就莫名其妙地流产了,再往后就再也没了动静。

    除非是去外地收茶,只要他人在杭州,不论生意多忙,都会每天来看望一次絮屏。看着絮屏一天天地长大,越来越像曾经的婉仪,他就觉得万分的安慰。有絮屏承欢膝下,他渐渐觉得没有婉仪的日子也不是那么难熬了。

    一晃十年过去了。“纵使相逢应不识。”他喃喃自语着,眼底流过一道苍灰色的忧伤。小轩窗,正梳妆,这也是无数次出现在他的梦中的情景啊。

    “爹爹,你又想娘亲了?”絮屏伸手轻轻拭去父亲眼角凝结的泪珠。

    林润辰深吸了一口气,努力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勉力牵动嘴角笑了一笑,揽过絮屏,道:“《江城子》是苏轼悼念亡妻所做,你刚刚说先生今天教你这首词,爹也不禁想起你娘亲过世也已经十年了,有些感慨。”

    絮屏微微一怔,想要说什么却又很快地掩过去了,上前紧紧搂住林润辰的脖子,在他耳边轻轻安慰道:“爹爹别难过,我今天在花园里看到柳树上的柔荑[1]已经快熟了,再过一两天就会飞柳絮了,那时候娘就会回来看我们了!”

    絮屏自从知道自己的名字是婉仪临终前取的,知道取这名字是因为婉仪生前最爱柳絮和飞雪,就坚信在飞絮和下雪的日子,婉仪就会回到人间来看望她。一开始林润辰只觉得絮屏的想法有些幼稚可笑,但渐渐的,他也开始相信婉仪会随着柳絮和雪花一起降临。林润辰点了点头,道:“正好快到清明了,清明节爹爹带你去给你娘亲上坟。”

    送走了林润辰,絮屏回到书桌前,桌上的词集正翻开在早上苏老先生讲过的篇章,絮屏捧起书本重新读着:“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

    [1]柔荑,指花轴较小的单性穗状花,常见的有柳絮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