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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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是谁并不重要,对桃姬来说,世上便只有两种人。一种人叫伏羲,可惜独一无二便只有那么一个,从前属于她,却已经不再属于她。一种人叫除了伏羲以外的其他人,这种人倒是千千万万,而且大部分都愿意属于她,但可惜她连他们的名字都记不住。

    这天晚上,天岳殿与百花宫皆是喜气洋洋。

    百花宫前厅高朋满座,灯火通明,桃姬的寝殿却一片昏暗,连宫灯都未曾点上一盏。新姑爷翠仙翁并未换上吉服,且早早退了席,一路穿堂过殿行至桃姬门前,踌躇良久,方鼓起勇气推开红木门扉。

    寝殿内,桃姬斜靠在临窗的一张美人靠上,怀中抱着逍遥琴,眼神空茫。淡淡月色隔着雕花的窗棂照进来,在她绝色的容颜上映出模糊的影子。

    桃姬抬眼瞧见翠仙翁,视线落在他翠衫白眉上,回想一番,道:“原来是你?你,是不是救过我一次?”

    翠仙翁心中欢喜,便不再计较一次两次的问题。因他自己是个乐天派,便很难了解非乐天派的人生观。无论如何,他终于有了长长久久与她在一起的理由,她眼下虽伤心,却终会好的。他第一次庆幸自己是个可与天地同寿的神仙,有千千万万年的岁月可以用来等她。

    龙音与桃歌并肩立在寝殿内的角落,桃歌寂然道:“若她能放下,或许便不会有今日。可‘放下’二字,又谈何容易。”

    龙音点点头,他能清楚感受到,随着幻境中时光的流逝,桃歌已变得与从前不大一样,想必她的灵慧魄已慢慢恢复。却不知她有没有忆起与蚩猛的那一段过往。

    幻境中桃姬懒懒起身,仍穿着比武招亲时一袭盛装的喜服,袖口用**的金线绣着鸳鸯,臂弯里挽着长长的朱色沙曼,似月色下一株婷婷的牡丹。

    她走到翠仙翁身前,广袖轻抚,寝殿内七十二盏青铜灯盏次第点亮。龙凤喜烛滟滟流光,更衬的她绯红的唇艳色欲滴。她却面有愧色,睁大眼睛瞧着他,道:“对不起,我骗了你。什么比武招亲,全都是骗人的。我不能和你在一起。”

    百花宫笼在漆黑夜色中,唯有桃姬的寝殿此时亮若明星,仿若空旷野地中燃起的一把荒火,不动声色,却灼伤人心。

    桃姬接着道:“你想必也听说过我与伏羲的故事。这张琴,唤作逍遥,从前是我最宝贵的东西,今日起,却不是了。请你替我将它还给伏羲,这本就是属于他的。”又从广袖中摸出一幅曲谱,轻轻道,“这一曲《桃花庵歌》,是我毕生心血所作,我已将一身修为皆溶于此。以逍遥琴奏《桃花庵歌》,既可令枯木重华、腐骨生肉,亦可毁天灭地,令万物化作劫灰。让伏羲好生保管,莫要落入妖邪之人手中,亦算是我为仙一世,为天地正道留下些功德。”

    桐油灯盏中灯花“噼啪”一跳,火苗又亮了些许。翠仙翁接了琴与曲谱,眼前大片大片的红仿佛朱厌身上的妖火,竟要灼伤他的眼睛。桃姬她,这是在向他交代后事幺?

    桃姬说完这一席话,仿佛已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脚下一软,跌进翠仙翁怀里。她终于再也不能坚强的绽出一抹轻笑,眼角流下的泪水凝在脸颊。

    翠仙翁惊惶交错,感觉着她身上的仙泽一寸寸枯竭,像秋日里最后一朵凋零的花。他任由她靠在肩头,急道:“你究竟对自己做了什么?你是个神仙,与天地同寿的神仙,你掌着天下乐奏,四海花事,你怎么能将自己弄成这样?”

    桃姬望着窗外,眸子中显出一点苦涩的情绪,声音飘在半空中,暗哑而憔悴:“凡世有一句话,叫做‘只羡鸳鸯不羡仙’,直到今日我方才能理会。我不会死,我只是太累了,想睡了。《桃花庵歌》已记载了我所有的爱恨,天下乐奏,奏的无非是人心。若她有机缘能得道成仙,便让她替我活下去。只愿她不要与我一般,遇到这样一个不该遇到的人。”

    话毕,便缓缓阖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阴影,任凭翠仙翁如何呼唤,也再没有睁开来。

    桃歌眼圈微红,一滴清泪自眼角滑落。龙音劝道:“桃姬睡了这么多年,总比清醒着痛苦来的轻松。如今伏羲早已魂归离恨天,若她有一日能醒来,那些恩怨情仇,也都不再重要了。”

    桃歌却道:“我了解她,她迟迟不愿醒来,只因她放不下那些执着。即便伏羲已去,她仍被心中的爱恨苦苦折磨,便只能选择永不醒来。”

    幻境中随后的种种,如一幅黑白分明的水墨画卷,在眼前渐次展开。翠仙翁痛失桃姬,在百花宫中枯坐百日,动了仙根,几欲成魔。百日之后,他将《桃花庵歌》的曲谱亲手交与伏羲,并一忍再忍,终于忍住了将他打死的冲动。

    但逍遥琴曾是桃姬最心爱之物,他觉得伏羲不配再得到这件至宝,但自己若留下又怕桃姬会不高兴,便自作主张拆了逍遥琴一根琴弦,以控制琴的杀伤力,并任由缺了弦的逍遥琴流落三界。

    彼时仙魔两界战事已了,双方谈判许久,议定划碧落泉而治。翠仙翁已离了仙籍,便携了桃姬的仙体在碧落泉边寻了处幽静的所在,避世隐居。他虽精通医术,但对桃姬这样一睡不醒的患者着实无从下手,便用毕生功力凝成一方白玉灵柩,将桃姬仙体置于灵气最盛的福山寿海中养着,一日一日等她醒来。

    幻境里飞瀑寒潭,紫竹妖娆,显是在有去无回谷中。翠仙翁目如朗星,长眉入鬓,几缕乱发略显落拓,屈膝靠坐在白玉灵柩边,翠色锦袍若茵茵芳草铺了一地。他左手高高提起一只翡翠酒壶,长长的酒线映着微熹日光,灌入略显凉薄的唇间,辣的他眼眶泛红。

    酒壶空了,被他扬手掷入寒潭,惊得鱼儿四散。翠仙翁将滚热脸颊贴上寒意森然的白玉灵柩,捏了个诀儿,金光一闪,又幻化成了个白眉小童的模样,喃喃道:“我便是只纸扎的风筝,线一直牵在你的手里,可陪伴我的,却总是只有风。在百花宫扫地的两百年,是我离你最近的时光,也是我一生中最快活的时光。虽然那时,你并不记得我,但我心中已很知足。自今日起,你一日不醒,我便一日是百花宫的洒扫小童。我有许多许多的时光可以等你,桃姬,许多许多。”

    龙音此时方才知晓,翠仙翁一把年纪,为何还是个小童的身量。

    问世间情为何物,都是一物降一物。桃姬为了伏羲,翠仙翁为了桃姬,十万年前的这一笔情债,怕是永远再难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