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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自私与沉重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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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刚走到圣史蒂芬大教堂的双开铁栅栏门附近,教堂二楼打扫卫生的小神甫学徒便大声嚷嚷起来:“大家!宗座大人回来了!”

    唰啦!

    嘭!

    小学徒话音未落,罗贝尔一个大步冲刺冲进铁栅栏门,反手将其锁死,防止自己被看热闹的市民堵在外面进不了门。

    他恶狠狠地瞪了眼那个小孩,对方吹着口哨假装没有看到他,转身便躲到了石柱后面。距离过远,他没有看清对方的脸。不过就算看见了,以他的性格多半也只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除了涉及原则性的问题外,他几乎从未惩罚过犯小错的神职人员,因为懒。

    听到学徒喊声,圣史蒂芬大教堂的大门被十数名黑衣神甫推开。

    众人争先恐后地奔跑至他面前,菜市场一般的尖叫声与喊叫声顿时响彻耳畔。

    他竭力地挣脱人群,尽量避免自己的巨力伤害他人,最后,经过十分钟的“血战”,他终于将左脚踏进圣殿正门。

    而在人群之后,数月不见的艾伊尼阿斯正好整以暇地坐在主座上等待着他,脸上带着奸计得逞的缺德笑容。

    “哟哟哟,这不是我们不可一世的奥地利宗座大人吗?”

    他阴阳怪气的话语成了大教堂正厅内唯一的声音。

    “怎么被区区几个牧师弄得如此狼狈,这点人在战场上哪怕翻一番也不够您打的吧?”

    “你也知道是战场上,难道你要我把自己热情的属下打跑吗?!”

    挣脱束缚的罗贝尔进入正厅时,原本整齐白净的教袍被扯得失去形状,头发宛如乱糟糟的鸡窝纠在一起,气鼓鼓地瞪着这个阴谋得逞的家伙:

    “我就知道肯定是你下的命令!老登!五十岁了还这么不正经,活该一辈子都得不到救赎!”

    “得不到救赎”,这种诅咒在虔诚基督徒耳朵里的伤害不亚于一句“cNm”。但话落在艾伊尼阿斯,落在这个背着上帝偷偷娶了老婆还生了女儿的“叛律者”耳中,伤害性不高、侮辱性更不强,泛不起一丝波澜,他甚至有点想笑。

    “好了好了,不扯那些有的没的了,你今天来意我已经猜到了大半,怕不是偌大黑手又要伸向我心爱的教团军了。”艾伊尼阿斯笑容满面。

    罗贝尔气鼓鼓地坐在他旁边的位置,呆愣愣地直视桌子上的水杯和酒壶。

    艾伊尼阿斯收起笑意,翘起了二郎腿:“怎么?你看上去心情好像不太好?遇上什么糟糕透顶的事了?失恋了?”

    “怎么会,只是突然有个老伙计莫名其妙地就要走了,我有点不习惯。”

    罗贝尔端起桌上空空的水杯,摩挲着边缘粗糙的木头纹理。

    “原来如此。”艾伊尼阿斯点点头,“所以,你不舍得他们吗?”

    “为什么就默认是女人了?我表现得那么明显吗?”罗贝尔不满地把水杯砸在桌子上。

    在高地德语中,“她”和“他们”的单词都是“sie”,在S大写时还可以表示为“您”。

    “我是说'他们'。”艾伊尼阿斯用拉丁语重新强调了一遍,“不过看你的表现,要走的九成九就是女人,而且我还知道是谁,伊莎贝尔·德·布拉干萨,我知道近日要离开维也纳的人只有这么一个。”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不是一直希望陛下把她弄走嘛,弄得远远的越远越好,怎么这会子又自顾自伤心起来了?”

    “伤心?放屁!这世界上什么都不能让我伤心。”

    罗贝尔骂了句意大利脏话,可以的话,他本来想试试江天河教他的中文脏话,比如“nidayede”。

    “我只是。”他顿了顿,斟酌了下语言,“我只是不喜欢习以为常的生活被颠覆的感觉,我当然不能接受她的追求,这甚至已经给我造成了许多麻烦。”

    艾伊尼阿斯揶揄他:“你是不能,还是不想?”

    “你大爷的,哪儿来的废话。”罗贝尔如愿以偿地爆出中国粗口,“你以为我不想像你这样的人生赢家一样自由自在,妻女俱全吗?我只是不敢!该死,你根本不知道多少人想掀翻我的地位,把我取而代之,我在这里无根无基,如果教皇因为我违反戒律而处罚我,我唯一的合法性也会破产,我根本不能也不敢把口实交给别人,不然我早就向全世界所有的未婚女性求婚了!混蛋!”

    “包括我可爱的女儿吗?!”

    “如果我是加布里埃拉,现在就会杀了你这个卖女儿的混账父亲,我发誓。”

    罗贝尔比出代表善意的中指。

    “好吧好吧。”艾伊尼阿斯双手作投降状,“我理解你了,比起目前的权势地位,你选择压抑感情也是无可厚非,那你还有什么可遗憾的?难道要她等你一辈子?拜托,爱情热情耗尽的速度比冬天烧的木炭还快,她能如此热情地追求你这么多年,换作我早就缴械投降了。还有天河,她陪在你身边快有十年了吧,你居然真的碰都不碰一下。说真的,你比尼古拉更值得教皇的大位,我艾伊尼阿斯·西尔维奥·比克罗米尼实名支持你接替教皇之位。”

    罗贝尔大惊失色:“什么?难道教皇冕下也——”

    “嘘。”他手又作嘘声状,“都是年轻时犯下的错误,你猜为什么我跟已故的尤金冕下还有尼古拉冕下的关系好到背叛戒律也能担任主教之位?”

    “什么?!尤金也干了?!”

    “而且我们都喜欢大波浪金发前凸后翘的德意志女郎哦。”

    “草!”

    五分钟后,亲眼见过白袍人展现神迹的罗贝尔终于从震撼中恢复过来。

    他对教会如果还有半分滤镜,在这五分钟内也碎得不能再碎。从这一刻起,他就是坚定的唯物主义战士,当然,是相信神明确实存在的中世纪特色唯物主义战士。

    回归正题。

    “可以的话,我希望我认识的人永远留在我身边,朱利奥雅各布也好,天河也好伊莎贝尔也好,还有约拿和大家,还有你和加布里埃拉,哪怕是不那么熟悉的恩里克和贝尔纳多,我也希望日子永远定格在这一刻。”

    一边说着,罗贝尔一边用力摩擦木水杯。

    艾伊尼阿斯坐在他旁边,余光瞥见他眼眶里打转的细小泪珠。一个连战争都不惧怕、年纪轻轻就官运亨通的青年人,却在这样的问题上始终迈不开步子,不由在心中喟叹一声。

    他也有过这样的年纪,不舍得人生中的每个过客匆匆离开,希望时光永远定格在最幸福的瞬间:他、尼古拉、还有已故的尤金冕下,三人在佛罗伦萨大会上挥斥方遒,怒斥各国政要,数落得对手唉声叹气。胜利后结伴返回罗马,带回一次又一次辩论胜利的捷报,妻女在家中等待为他的胜利喝彩,年幼的女儿身高才到他的小腹,会抱着他的大腿喊“爸爸真厉害”,年轻貌美的妻子轻轻亲吻他的脸颊。夏季的热风伴着牧草的清香拂过罗马小镇的天空,挥汗如雨的勤劳镇民在他骑马经过时热情地喊上一句“那不是罗马的比克罗米尼大人吗”,他则大笑着与他们闹成一团。

    那段日子多么潇洒而快活啊。

    如果时间不流动,尤金冕下便不会与他们阴阳两隔。如果时代不变化,他一定人在罗马,和没有当上教皇的尼古拉日日结伴出游,那时的他会还叫“托马索·巴伦图切利”,和他没有上下级之分,只是个舌尖嘴利的友人。

    日子该会有多么潇洒而快活啊。

    “我也知道这不可能,况且假若他们留下,我反而可能不会那么重视和珍惜他们,但我真的不能接受身边的朋友一个个离开,好像离开的不只是他们,还有我的一部分似的。”

    箍住木杯的铁丝被他用巨力一根根扭到歪曲,他必须一直仰着头,防止泪珠不经意间从脸颊滑落,让艾伊尼阿斯看了笑话。

    “我知道有时候离开并不是坏事,约拿离开后在总督任上大展拳脚,也实现了自己的抱负,如果不是我的请求,或许做个富家翁对朱利奥和雅各布反而更好,至少无需跟随我南征北战而被迫与妻儿分离;跟在我身边也不一定是好事,贝弗利遇害的时候,我根本毫无察觉,伊丽莎白夫人也是,这一切都糟透了。但我宁愿他们什么都不做,只是呆在我身边就很好,可我也做不到时时刻刻陪伴每个人。他们不是我的附庸,谁都不该是任何人的附庸,这样想的我自己反而没做到把身边人当作独立的人看待,我只是舍不得,或许永远没法舍得——比克罗米尼,你说我是不是太自私了?我是不是哪里做错了?所以才总有人会一个接一个离开,一定是我哪里做得还不够好。”

    “你只是小时候没有这样多的人陪伴,抓住风筝的线便舍不得放开手任其高飞。”令他惊讶的是,艾伊尼阿斯没有趁机挖苦他,反而也开始“陪”着他对水杯“上下其手”。

    一双苍老而火热的手掌按在罗贝尔的双手背上。

    “我知道格热戈日主教是你的养父,但作为主教工作繁忙,想必没太多时间与他聊些有的没的。天河跟我聊过,她说你自称小时候在神学院成绩优异,但人缘差得惊天地泣鬼神。我想这是你不屑于和某些人为伍,被捏造了不太好的名声的缘故。”

    “他大爷的工作繁忙。”

    罗贝尔用哭腔骂道。

    “那个狗东西整天忙着玩女人和贪污腐败,工作都是我替他做的。”

    “啊,那怪不得你当主教如此有经验,呃,真不知是福是祸……总之,我和你说一个故事吧,这是一个关于锡耶纳的大大的一家人的故事。”

    艾伊尼阿斯伸出食指,和煦的语气令罗贝尔很快沉浸入他讲述的那个世界。

    “数十年前,大约五十年前?一个锡耶纳的穷困潦倒的庞~大~家庭里,妻子生下了丈夫的第十八个孩子。真是庞大的家庭,以至于明明拥有贵族的家业和头衔,这家人却过得拮据困窘,逢年过节才有机会尝到肉腥味,成了其他贵族眼里的笑话。”

    “这家人的生活如此困苦,没有钱雇佣保姆或管家,于是母亲不得不一个人照看十八个孩子,把一份母爱平分到十八个人身上,生活的压力压得她喘不过气,这位伟大的母亲自然难免犯一些初为人母的失误,比如,对其中某个调皮叛逆的坏小孩恶语相向。”

    “失去家庭的滋润,某个坏小孩开始在镇子里四处窗户:他攀登别人家的院墙,结果差点从上面摔下来摔死,又挑衅农夫家的老耕马,却被一脚踢进了粪坑,回家时又挨了母亲一顿恶毒的臭骂。”

    “假如日子就这样过去,故事平平无奇,十八个孩子在父母去世后分家离开,彻底沦为平民。那个长歪了的坏小孩则用仅有的财富去赌场舍命一搏,最后如死狗一般被扔进臭水沟,结束可怜可笑的一生。但命运和他们开了一个小玩笑:一场可怕的瘟疫带走了这个可怜家庭的十六个孩子,或许是自小玩闹锻炼了强大的体魄,那个坏小孩赫然在列,成了幸存的两人之一。”

    说到这,艾伊尼阿斯根本控制不住脸上的肌肉,他笑得十分纯粹。

    “真是好死!贫寒交加的家庭登时富裕起来!甚至能将两个孩子都送进大学,坏小孩于是得以进入佛罗伦萨大学的法律系就读,这在过去根本无法想象,但这就是命运的奇妙之处,或曲折,或颠簸,命途总会推动世界按照她的计划进行。”

    “在大学里面,坏小孩爱上了诗歌和写作。区区二十多岁的家伙,就妄想着书写一篇自己的自传,却把本职学业抛在脑后,几次险些肄业。磕磕绊绊,就像一棵被压在石头下的嫩芽,坏小孩艰难成长着,而他也发现了自己的第一个坏毛病——他喜欢别人的老婆。”

    “噗嗤。”

    “别笑啊!故事这才进入高潮呢!”

    艾伊尼阿斯一拳敲在罗贝尔脑瓜上,把他的眼泪又敲了出来。

    “坏小孩一开始很痛苦,他认为自己堕落了,背离了神的道路。他质问自己是不是哪里做错了,究竟哪里做的不合神的心意,才令他轻易受到撒旦的诱惑。但好在,他是个叛逆之人,很快将堕落的责任归咎于神的不负责,在大骂神明一番后,就此与自己的缺憾和解。慢慢的,随着对哲学这门学问的探讨,他开始明白,他对爱情的追求中掺杂了对亲情的渴望,他需要的不止一个爱他的妻子,还是一个爱他的老妈。人终将被年少不可得之物困其一生。”

    见罗贝尔陷入深思,他接着讲述道:“时光飞逝,大学毕业后,坏小孩已经成长为坏青年,他不愿回到锡耶纳那个没有爱的家庭。恰好,据说是为了阻止北意大利各城邦退出神罗,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巡游至锡耶纳一带。坏青年趁机投奔巡游队伍,凭借独特的气质和才华获得皇帝青睐,成为了他的私人秘书。”

    艾伊尼阿斯无奈摊手。

    “后面的故事,看你的表情,你大概都知道了。”

    罗贝尔抹去眼泪,破涕为笑道:“当然,那个坏青年后来帮着皇帝在巴塞尔公议会上大放厥词,气得教皇冕下差点当场薨逝。没想到他在会议后居然会毫无征兆地跳反,成了罗马教廷的走狗,还和下任教皇关系匪浅,最后又跳回到皇帝身边,简直匪夷所思,弗雷德里克每次会见你之后都要和我念叨一遍这个故事——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我是怎么做到的不重要,你可以理解为,所有人都倾慕我的才华。”

    这个四十八岁的酷老头打了个帅气的响指:“重要的是,你有没有明白这个故事的内涵。罗贝尔·诺贝尔,和过往和解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我选择了归咎于上帝,成为不折不扣的叛律者,但我的经验无法适用于其他人。你必须与自己的记忆和解,或者用新的幸福将痛苦的过往覆盖,这都由你决定。我们不可能真的被年少不可得之物困顿一生,你我都必须向前看。当你失去了什么,未来一定会有更美好的事物等待着你,这才是世界的真相。”

    “我明白了。”

    罗贝尔彻底停止了哭泣,起身向他深深鞠了一躬。

    “感谢您的不吝赐教,我会用一生去践行您教会我的道理。”

    “嗯~”艾伊尼阿斯对他的彬彬有礼满意到脸颊通红,“所以你打算什么时候向我提亲,我马上就可以做女儿的思想教育工作,保证三天之内洗香香送至你床上。”

    “……艾伊尼阿斯。”

    “怎么了我的好女婿?”

    “每当我想尊敬你些,你便开口说话了。”

    “我这不是看气氛太沉重了,让圣母玛利亚看笑话嘛。”他指着身后巨大的圣母石雕,调皮地吐了舌头,脸上慢慢浮现和伊莎贝尔一般无二的诡异笑容。

    “而且……伊莎贝尔啊……嗯……啧,这个,她回家确实是因为某些不可言说之愿意,但是捏,这个……哎,算了。”

    他摆摆手,开始赶人。

    “调遣教团军的命令我已经提前下达了,你就权当伊莎贝尔永远不会回来了,然后好好记住这份遗憾,赶紧滚吧。”

    “好。”罗贝尔微微颔首,“那我便出发了。”

    走到大门附近时,他忽然驻足不前,背对出声:“在我走之前,比克罗米尼,注意身体健康,别早早就死了,你还得给我当一辈子主教呢。”

    他走后良久,那些之前受艾伊尼阿斯命令刁难罗贝尔的神甫纷纷凑到他身边。

    望着罗贝尔离开的背影,艾伊尼阿斯长叹道:“真是沉重的爱啊,好在老夫不是女人,不必担心被这种人爱上。伊莎贝尔和江天河这俩小妮子真是,怎么就喜欢这种款式呢?老夫这一款历久弥新的款式咋就没人看两眼?幸好我女儿不好这款,否则便样衰了——呃,应该不喜欢吧?”

    “应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