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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京极之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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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3章 京极之龙(下)

    我本来想瞅个隙儿悄悄溜走,不辞而别。不过既然跟来了,就站在信雄那班随从后边瞧着有乐他们。信雄带来了一大帮人,不知他每趟出行是不是都这样前呼后拥。由于被阿市改扮成了这样子,有乐一时没认出我。况且我也不想让他看见。

    我觉得他显然心情烦躁,不知是因为要去打仗,抑或是因为他老婆要来了。这两件事情,我都不知道怎么去安慰他。这是他们家,是他们的事情。需要他自己去面对,我帮不上什么忙。而且“逃家”这个方法他已经不能一用再用了,或许他是不能再逃避,但我自己还可以逃走。

    趁着信雄的排场吸引来很多围观的人,我正要从人群里悄悄地退出,却见信雄从那个幼童脐下移开小树枝,指过来说:“叔,那儿有个妞儿来找你玩。”有乐转身寻觑,发现了我的身影。他似是一怔,连忙跑过来,看着我变成不同的样子,笑道:“咦,你怎么也跟来了?谁把你改扮成这模样,刚才以为谁家的俊俏小孩又长大了呢,都认不出来了……”

    “好不好看?”我转个身,给他瞧清楚,微抿着嘴说道,“你老姐给我装扮的。”

    有乐眯起眼看着我,纳闷道:“你穿扮成这样,是要去京都游览观光吗?这里是乡下,在我们家不需要穿得这么光鲜亮丽呀,那些好色之徒看到你这么漂亮就糟了。先前忘了提醒你,我们家色狼其实多!尤其夏天炎热难睡的午夜时候,人们总会听见满园狼嚎。你越扮成美少年的样子就越容易被非礼,因为在他们看来极具挑衅性。一路走过来,有没有遇到一个半个狂蜂浪蝶企图或者已经非礼你?”

    “有,”我提起手指,正要朝那边指去,信雄连忙抢先跑到我背后,避开手指,说道:“我没非礼婶婶之足。是恒兴!恒兴干的!他还光身在阿市的院子附近跑来跑去……另外,信包也有份摸过。”

    “恒兴?”有乐只觉难以置信,“不会吧?从小到大的印象中他是一个严格要求自己的成熟男人。轻薄这种事情我想象不出他会怎样干出来?至于非礼,这种行为我就更想象不出了,因为他这么一丝不苟地严肃到沉闷无趣的老成稳重,已经成为标签。常识和理智告诉我,与其相信不靠谱的信雄,我宁愿信任恒兴。信雄,你们不要恶搞他!至于信包这么高风亮节,我就更不会信以为真……”

    我伸嘴到有乐耳边小声说:“我觉得我们玩穿越可能会产生不好的后果了。你看那个恒兴就变得怪怪的,缠着要跟我一起殉情,而且总说看见我去他小时候了。我那次跟你穿越回小时候的清须会不会影响到了你哥哥,甚至你们家其他人会不会可能也多多少少受到些影响……”

    有乐不以为然的道:“后果能怎么样?无非就是弄到恒兴早熟,你差点失身。除此以外也没什么呀,我不还得被逼去打仗?我家那么多善战的兄长都死在战场上了,你们说我一去就战死的机会有多大?看看我后边那几个兵,就算跟邻村那些种菜的大嫂打群架都打不赢,你们真的觉得我能生还吗?”信雄展示肌肉安慰他:“没事,安心去吧,我会帮你照顾婶婶们。”

    有乐瞥眼看他,皱起眉问:“怎么个照顾法?”信雄说道:“看你把恒兴夸赞得这么好,我可以效仿恒兴。当年你兄长信时被其家老新五杀害后,恒兴娶其妻为正室。”转身朝我展示胸肌,眨眼而笑:“诚如先前告诉小婶知道的,由于我妻子自杀了,我好需要一个正室来填补屋中的空虚。而且家里多次替我说媒都没下文,他们害怕我又把娘家杀光,所以不怎么敢答应让我当女婿。我觉得我跟阿婶很合得来,除了一起搞艺术之外,还可以天天练习脚底按摩。”

    有乐笑道:“好啊,你现在就可以娶她,不需要等我死后。”信雄吓一跳道:“哇,你怎么可以这样……我是那种猴急的人吗?”有乐见我蹙眉看他,就凑嘴过来,在耳边小声说:“反正我就要‘挂’了。你去给信雄当正室,也不失为一个可以考虑的选择。几个月后肚子变大,你就说怀的是信雄的小孩,正好让信雄当冤大头,反正他头大。你看怎么样?”

    我听得好笑,摇了摇头,转面看见恒兴匆忙往这边赶来,发型又恢复了一丝不苟,还仿佛抹了油,却穿着一身不甚合式的行头,眉头深锁,低着头从我和信雄身边经过,迳去有乐身边小声转述其主公先前的吩咐。我见恒兴也来了,不安道:“我要溜了。”信雄展示胸肌,朝我抖动大块腩肉,说道:“不怕他。瞧这有多厉害,他倘敢过来脱你袜子,我就用这两块富于弹性之肉夹扁他的头。这门抖胸的健体绝招你要不要学,我可以教你练……”一转头,我已经溜进人群里跑掉了。

    这会儿我觉得我的头比信雄还大,心想:“瞧我有多不走运!三河那边有个圆脸老头忠世总爱纠缠我,这已经够尴尬了,不料到了清洲这边又有一个恒兴更让人尴尬……”

    不过我还能去哪儿呢?听见那些人在后边说话玩闹,难免又觉得自己一个人孤零零了。我闷闷不乐的走着,又怀有一种暗盼,总觉得有乐要追上来,把我抱上马。

    并且也有些隐约担心,怕追上来的是恒兴。就算不是恒兴,只是信雄跟了过来,又不知要纠缠到什么时候。有乐开的那个玩笑,我可不会当真。

    然而走出了好长一段路,身后竟然没有脚步声或马蹄声跟来。我不禁郁闷地驻足转身回望,心想:“哇,糗到空盼这种地步了。”

    眼见身后没人跟来,正揣着空盼一场的失落之感,啪一声又挨当头一击。有个东西飞过来打在我脑袋上,我叫了声哎呀,转面见到一个球儿落地溜滚。

    不远处一帮小子在草坡下边的空地那儿叫嚷:“球怎么踢到路上去啦,谁去捡回来?”

    抢在那球儿往路边的斜坡滚落之前,我伸出脚拦截正着,随即撩它起来,自己一路边走边玩,就没让它有机会落地。那帮小子望见了都傻眼,愣在那儿说:“咦,这球玩得好啊,她哪儿来的?”其中有识得的说道:“东海的脚法!该不会是氏真家的吧?请不动他来当咱们总教头,莫非赏面从相国寺派了高足莅临光降……”

    我一路耍着球儿晃悠过来,闻听有人提及氏真的名字,心念暗动:“对呀,听说氏真在相国寺那儿,我要不要去看看他?”

    有个面孔黝黑的小子伸足撩球,被我一晃就绕过去了,连人带球他都没沾着边儿。我听见有个扁脸家伙叫嚷道:“哇,清正是我们队长啊,怎么拦不着球啦?”旁边有个白脸小子提脚欲截那球儿,却也落空,他不由惊笑出声:“正则,你看见没有?我也拦不着!”面孔黝黑的小子闷声说了句:“正则,你帮片桐再拦一次!”那扁脸家伙冲上来,我一晃就转到了他背后,他扑个空,恼道:“你哪儿来的呀?欺侮人是不是?”

    白脸小子再次追截,被我带球又晃到他背后,听见一个尖脸家伙在旁哈哈大笑:“片桐两次露乖了!”白脸小子郁闷道:“再这样我都想鸠杀你了!”尖脸家伙追着我道:“姐姐你再不给球我们玩,当心且元这家伙恼将起来,真要下鸠毒暗杀你噢!对了,我名叫安治,晚上我们一起去看烟花然后顺便去我家吃个夜宵好不好?”白脸小子低哼道:“我说的是要鸠杀你,不是鸠她。谁要你笑我?敢私下约她去你家,那就更要鸠你!姑娘,不要去他家,免得他被我鸠死在你面前。”

    有个方脸家伙叉着腰看见我一路带球玩耍,没理会他们,而且谁也拿不到球,他啧一声说:“哪儿来的姑娘这么会玩球,不过你只带球自己玩,不带我们玩,这样不好吧?”面孔黝黑的小子似忖仅凭自己决计追不着我,就拍一下手说:“嘉明、长泰、糟屋,再加上你们三个,咱七个人一块儿上!”

    然而即便他们七个贱头贱脑的小子一起围拥而至,也沾不到我片袂。我带着球仍然仿佛只有自己玩,左一挪步,右一晃身,凭着记忆,身法既展,畅转自如,心下也觉惊奇:“原来‘无动身法’用来踢球也很有搞头!竟然有这么好,看来要再多练练,并且除了玩球之外,还要运用于别的方面,下次恒兴休想再扑到我了。”

    不知不觉,已有十来个小子参加进来追球。草坡那边还有些人或立或坐,远远的观看。其中有个瘦猴儿似的家伙不时抓耳挠腮,看得正来劲,但见一个包着绿头巾的家伙穿着蓝衣,从晒谷场的方向一边跑来,一边叫嚷:“打起来了,要打起来了!”

    草坡上有识得的喊道:“信澄,你的骆驼呢?”

    玩球的小子们闻声驻足而望,那个名叫信澄的家伙指着晒谷场的方向说:“恒兴在那边被信雄和他那班随从拦着一路耍,惹得他都急了。你们还不快去瞅瞅?”

    其中一个玩球的小子笑道:“恒兴也有犯急的时候吗?这倒新奇,不过就算要去瞧瞧,他们两边哪头咱都招惹不起呀。尤其是信雄,谁敢劝他的架?”那个名叫信澄的家伙朝着草坡那边说:“想来猴子有办法。信照,你快叫他赶紧去瞅瞅。”名叫信照的家伙蹲那儿没动弹,转着头说:“猴子在哪儿?我没看见。对了,过一会儿我要到那边捞青蛙,谁跟我去?”玩球的小子们撇下球就溜,边跑边嚷:“先看打架去。”

    我看见他们顾不得玩球,纷纷往那边跑去看热闹。不过我脚上还耍着球,觉得玩了一会儿,心情好多了。

    却听身后有人压着声音叫唤道:“你被人玩了,还在这儿玩球。”

    我转头寻觑声音来处,见有个女人在道边的树后冲我招手,嘴巴朝我噏动。看模样似是信雄那个会画画的小妾,不知如何在此。她的样子我还认得出,就把球儿停下,走过来听她说什么。

    那小妾四下张望,趁这会儿左近没别人,急促的说道:“你被拆穿了,赶快跟我跑!”

    我听了吃一惊,问道:“你怎么知道啊?”那小妾把我拉到跟前,匆忙又缩回树影里,小声说道:“带脑子没?你以为那是松姬,可她怎么会在这里呢?那是铃他!”

    我不由纳闷道:“‘铃他’是什么鬼?”那小妾啧然道:“就是他侧室。”我吃一惊,又觉难以置信:“伯耆守之女?可我觉得明明是他未婚妻小松啊。她脚上也有和我一样的佩饰,是她妈妈做的……”

    那小妾摇头道:“信忠小时候,曾经与松姬订婚,虽然后来两家闹翻,都说要取消婚事。不过在两人婚约期间,时有书信往来,也有订情之物。情书往来更容易催生相思之情,大家都知道松姬寄了不少私物给信忠,她春心萌动,有什么不能给的?和你一样的佩饰自也不免落入信忠之手,并且也获知不少你们那边的事情,然后就用来引诱你信以为真,轻而易举就查实了你的身份。”

    我听得瞠然不已,难免错愕道:“可我觉得她真的很像啊。”

    小妾在树后提手掩嘴道:“那是铃他,从小就爱扮鬼扮马,还有什么不能扮的?‘像’不等于‘就是’。不过她肚子变大,倒是真的。不须多久该要生下信忠的小孩了吧……总之,她帮信忠一下子就试出了你的来历,并且知道你也怀了小孩。”

    我蹙眉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那小妾说道:“我每天假装在园子里的楼阁上画风景,一切都没逃过我的眼睛。我还听到贞胜大人问信包、恒兴:‘这个试探她的计划本来很成功,可怎么弄着弄着,你俩为何变成这个样子了?晚上没睡好么?’信包说:‘她就算是,也没什么。女人嘛,跟咱家的兄弟过来一起住,日后生了小孩还是我们家的人。’贞胜说:‘不管怎样,要向主公和信忠公子禀报,查清楚身份之后让主公决定,是我们的职责。这里不是什么人都能混进来的。玄以,你认为呢?’另一人点头说:‘合该如此办理。’恒兴说:‘交给我罢。我去跟主公两父子说。’贞胜点头:‘你如今是信忠公子的首席笔老,理应由你处置此事。’”

    我心感不安:“落到恒兴手里,我还有袜子剩下吗?”

    那小妾察看着我的神情,说道:“恒兴是很难缠的,不过那个贞胜大人更狠毒。被他捉住的人,没一个能有好结果。我未婚夫只是给‘一向宗’办过点事情,就被他抓去弄死了。贞胜大人作为家中第一位幕僚,其女儿是玄以之正室。听说贞胜对甲州那位大膳大夫父子家向来最痛恨,他与传教士相交密切,憎恶大膳大夫支持僧众焚烧教会,不仅一直关心甲信方面的战情,追杀你们的探子;我还听闻他虽然也常参加茶会,却从未以主人身份搞过茶会。但是他说,若能灭你们家,他得以安心,将会亲自作为茶会的主人来庆祝。”

    我听着也担忧起来,可还是问道:“你为什么不害怕,反而跑来帮我?”那小妾缩在树后东张西望的道:“我本来也不敢啊,可是有人要我来找你,说有法子帮你逃走。”我蹙眉问道:“谁呀?”

    小妾未及作答,只见信孝骑着马从坡下经过,手里抱着一个大茄子,跟着他的随从们也抱着类似形状的瓜、蕉、萝卜等物。我不由好奇的问道:“他为什么这样郑重其事地抱着那种形状的东西呢?”

    画画的小妾拉我往树林里走避,说:“他就爱这种形状的东西。收集了很多。”

    我想起那天在他院子里似亦见过不少这种形状之物,难免暗揣惊奇:“他很喜欢这种东西吗?”跟那小妾走了一阵,见那边树影下有人朝我们打手势,似乎还低声叫唤那小妾名字,我没听清,就问:“你叫什么呀?”那小妾忙打手势让我小声,瑟缩着答道:“我叫……之方。”

    我望着树影下那个包着绿头巾的蓝衣服家伙遮掩着脸朝这边招手,不禁蹙眉问:“什么方?”那小妾缩头缩脑道:“……之方。”

    “好吧,‘之方’。”我停步转身,不肯再往前走了,觑着那小妾闪闪缩缩的目光,问道,“你把我忽悠到这里,是要搞什么鬼?”

    那小妾抬手往树影下一指,摇头说:“不是我的主意,是信澄找你。”

    那个包着绿头巾的蓝衣服家伙急得蹦出来乱打手势道:“不要说出我名字!”我瞧见他这气急败坏的模样不禁好笑,转觑那畏畏缩缩的小妾,问道:“就是你们俩要打救我吗?”

    “不是我,也不是我们。”那个包着绿头巾的蓝衣服家伙鬼鬼祟祟地凑过来低声说:“我岳父派手下悄悄来跟我说,有个人要我偷偷带你去见他。”

    我转面瞧那小妾一眼,问道:“岳父是谁来着?”那小妾蹩到我背后,悄声告诉我:“惟任日向守。”

    “谁?”见我不由蹙起眉头,目含不解之惑,那小妾只好又伸嘴到我耳边说:“就是光秀大人。作为近畿管领,他与那位被传教士们称为‘都城的总督、我等之亲友’的贞胜大人据说看法不合,时有冲突,京都建筑教会那阵子,光秀大人还在背后支持人们去反对来着。贞胜却很高兴地提供了支持,允许木材的撒入、免除赋税之外,还保证壮工的征用。并且在光秀大人巧妙指点反对的人们前往安土城向信长公直接控诉时,贞胜急忙赶到安土,说服主公保护教会的建筑。那次京都蹊跷的失火,由于贞胜已有防范,使刚建完成的教会免于灾难,贞胜特意送使祝贺,还协助加强了防卫。似乎贞胜并不仅仅是遵从主君信长公的意思与传教士们接触,从传教士的书信中,可以看出贞胜和传教士们私下的感情不错。了解到这些情况后,光秀大人应该很不安……”

    “安不安你也知道?你们这些女人就会乱嚼舌!”信澄在前边领路,走着就懊恼道:“你又不是他肚里那条虫,怎么知道他想什么?在教会心目中,咱们主公是他们的保护者。谁敢不按主公的意思行事?”

    那小妾在我背后悄声说:“然而光秀大人也不完全是清洲这边的家臣,他当初是以义昭将军的家臣这种特殊的身份加入的。在为义昭将军奔走那些年里,光秀大人还去找过谦信大人,更多次去找甲州大膳大夫帮助。虽说忠臣不仕二主,为伸张大义的光秀大人实在走投无路才去寄望于信长公,谁知义昭将军最后还是被赶走了,而光秀大人却留了下来。信长公大概是看他有才干,由于爱才而重用他,没计较那么多。”

    信澄在前边郁闷道:“美浓毒蛇一族出了你这么爱嚼舌的女人,就算只是庶流,或更远的支流,那也真是令人汗颜啊。”

    “美浓?”我听了不由心念暗转,问了一声,“归蝶夫人不就是那里嫁过来的吗?”

    “那有什么稀奇?”那小妾朝我笑道。“光秀大人也是那一家的亲戚来着。归蝶夫人也被称为鹭山殿。由于母亲小见那一层渊源,也有人说她与光秀是表兄妹的关系。”

    信澄越听越烦闷道:“前边就到了,你别扯那么远啊。”说着,朝前一指,掩着脸转面对我说:“树后有个人,你要假装看不见他。”

    我本来还没瞧见那边树后有人,闻言定睛瞧去,才看见有个人戴着草笠在那儿负手悄立。那小妾以为我没瞅见,特地指给我看,说道:“那个人名叫利三,也是美浓我们一族。他和信长公有同一个岳父,就是号称美浓蝮蛇的道三大人。利三原为稻叶山城步兵大将,侍奉他岳父家的当主龙兴公子。稻叶山城被信长公攻破后,转而仕官于信长公旗下,属于光秀家臣。他也算是光秀的表兄弟。其妹妹是名门元亲大人的正室,最有趣是利三的女儿名叫阿福,从小就爱玩过家家当奶妈,我们那儿的三姑六姨们预料此女将来兴许会成为一位出色的奶妈,在奶妈行业取得你想不到的成就。”

    我忍不住好笑:“你们家除了派人来当小妾,还会培养人将来当奶妈的么?”

    那小妾笑道:“你别小看奶妈,若能亲手培养一位未来主公长大,该有多了不起,而且权势大得很呢!况且,来当小妾有什么不好?何况是二公子信雄的小妾。这家多好啊,你想来当小妾都当不成呢。幸好我们光秀大人差来心腹宿老利三,这就帮你逃离。”

    信澄懊恼道:“你说得太多了。我岳父差来的不是要接她离开的人,水边那个人才是。利三只是来跟我聊天,谈论养骆驼的事情。至于旁边发生什么,我们没留意,不关我的事。”那小妾笑道:“你丈人为什么要来插一腿掺和这事呢,越不告诉我越好奇,回头再一边画画一边琢磨。”

    我觉得这事确实越来越奇怪了。信澄竟然悄悄带我去见他岳父差来接我离开的人,这已经令我想不到。更有意思是,他丈人居然是光秀。然后信澄又说他岳父差来的人并非是要接我离开,另一人才是。

    水边一人披着蓑衣在垂钓,头也没抬,自称安国寺惠琼。

    我没看出这人是个和尚,看他坐那儿也没钓到鱼。惠琼起身收起钓杆,说:“我俗家原本和你那老家翁同姓,不过并非为此来寻你。想要活命,勿要多问,扮成小沙弥跟我走就行。”

    我迟疑的问道:“去哪儿?”

    惠琼趁走到我身边,垂笠驻步片刻,低声说道:“实不相瞒,贫僧是辉元大人的客卿。不过这并非辉元公的意思。只是贫僧要还老朋友一个交情,才为你干冒一险。至于他岳父,应该也欠那人一个交情,才肯行个方便。”说着,瞥信澄一眼,示意可以动身了。

    那小妾朝我耳边悄言道:“这和尚是你们家同宗的远亲兵部大辅光广公之遗孤。三岁的时候,被人入侵,你们家在安艺的这一系灭亡了,他自幼被送到安国寺为僧。此后入京都的东福寺修行,因为他师傅惠心大师亲近辉元家,引荐他去了那边当军师。不知这会儿当上了没?”

    惠琼见我没动弹,他走了几步,又转头说道:“我要先到京都走一趟,去见个人。随即会经由石山本愿寺另外取道前行,你若想回东海故地,我送你去。”

    我听了就点了点头,正要跟他们走,信澄使个眼色,那个名叫利三的家伙背后突然晃出一个低笠垂首之人,悄步行至那画画的小妾身旁,突然扭断了她的颈骨,随手推下水里。此人动作利索,迅速之极,委实出乎料外。没等我反应过来,那小妾的尸体就已从眼前随水漂流。我吃惊转觑,信澄匆忙避开目光,望着别处,说:“她知道太多了,必须灭口。”我摇着头跑开了。

    那个名叫利三的人忙率随从移身来追,我料到此人不会只是袖手旁观,便凭着记忆,展开身法,让他们捉不着。不过利三只追到树丛稀少处,渐渐就停步了。我听见信澄跟在后面跑过来说:“到了树丛外边便是路口了,会被人看见,你我都别去追。一个娇滴滴的娘们儿跑不了多远,就让惠琼自己去追罢。”

    果然前边已是十字路口,正值人马往来繁忙时候。我在前边跑,惠琼在后边追。就要伸手捉到我的时候,忽然一队快马奔驰而过,我仗着身法巧捷,先闪了开去。惠琼也不含糊,只见他不慌不忙,发足蹬树,借势纵起,左手按着袍裾,右手枕在脑后,作睡罗汉姿态,凌空高跃,腾身翻转,从那队快马上方翩越而过,眼看其身影已迫近我背后,不意又迎面飙来一大群奔骑,惠琼折身往另外方向飞扑急避,啪一声大响,不知撞到了什么。

    我边跑边回头张望,只见惠琼撞在一面厚厚的大牌子上,陷出一个凹窝,随着痛苦呻吟声,徐徐滑落。满地坠撒他身上掉落之物,其中有茶壶、碗、酒葫芦、草鞋、小剪刀、耳掏子、毛巾、木屐、袜子、短衣裤、金创药、罗汉果、弹弓、木梳、念珠、木鱼、粽子、饭团……

    匆忙之中,我随便捡两三样小东西就跑掉了。经过那块牌子旁边,我仰头看了一眼,只见牌子上的大字赫然写着“天下布武”,其背景是一幅形势图,血红色的箭头从清洲起始,依次指向岐阜,接着指向安土城,然后是啥没看清楚,就只顾着趁机溜进人来人往的热闹之处。当时我难免惊奇:“清须这种乡下地方怎么也有这样车水马龙的闹市呀?”然后我看到街口另竖一块大牌子上写着“亲族聚庆之佳期,迎宾楼开彩贺喜”之类字样,且标明赛马会、茶会、诗会、歌会、球赛等许多节目举办的时期及地点。

    并且我留意到左近还有个刚盖好的新剧场。据说其建筑获得了传教士的帮助,风格样式是古代罗马那般宏伟壮观。不知是谁的主意,居然将剧院与迎宾楼相邻。从下边仰望,可以看见楼上有一条通道可供往来。

    我咋着舌儿惊叹道:“哇啊,这么快就都落成了。”后来才知,迎宾楼早就建起了。据说,这还是秀吉推荐的宁波商人搞起来的。难怪如此好看,竟有四层楼这么高。我还没住过四层这样高的楼房。仰着头想:“去睡在最高那层楼上,不知会不会晕?”

    我觉得“乐市乐座”那个口号的大牌子方向有个人很眼熟,一晃而过。不由心感奇怪:“咦?”正要跟过去看,却有个茶博士模样的家伙招呼我,还从迎宾楼那里跑出来,鬼鬼祟祟的说:“姑娘,你是跟孙八郎约好了在这里相会吗?他跟我大致说了你的模样,并且赏了我钱,让我在这儿等你出现,然后带你上楼去,别在外面给人看见。他有事回趟家,说是天黑之前必定赶来,这会儿还没到呢,请楼上房间里等候。”

    我见外边有不少戴帽笠的人来来往往,担心那个名叫利三的家伙和那个低笠垂首之人追来,就没说什么,顺势跟随茶博士进了迎宾楼。

    在我看来,他这个地方很奇怪,充斥着异域风情。比如楼下有个宽敞的大堂,摆着很多桌子椅子,或者凳子,头顶上还挂着许多款式好看的灯笼,大堂一侧还有屏风,隔开里边那一块也摆了些漂亮座位,只是装饰更雅致。

    它不像我们这里的习惯是沿袭了春秋战国以来的坐地,或者坐在榻席上。这个大堂里的客人都是坐在椅子或者凳子上,他们不用脱鞋子,进出都是随随便便,甚至大大咧咧。而且,他们爱围着一张桌子吃东西,或者相互不认识的人也来凑合着拼桌挤坐一席,当然你吃你的,我吃我的,各买各的单。

    我随茶博士进来时,大堂已有很多人,都差不多满座了。其中既有本地来凑新奇的人,也有高鼻深目甚至金发碧眼的人。还看见穿着高丽服装或者明朝装束的人混杂其间,甚至有不少装束更奇特的人,肤色有棕有黑,在那儿好奇地望着我。

    有个家伙在角落里拉琴,嗓声沙哑地唱曲儿,我走过之时听到他凄怅地唱这几句:“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然而好像没人在乎他坐那儿唱什么,只是各顾各自的事情。大堂里有的人在吃茶点,有的人吃面条或粉丝,还有的人甚至吃饭喝酒。我留意到有不少京城模样的人似乎在那儿朝我看,连忙低着头跟随那个拿了好处的茶博士上楼梯。听见大堂里有人叫唤:“茶博士,来添水!”茶博士装作没听见,一边走一边招呼别的伙计临时代替他去伺候客人,领着我上楼时,对我低声说:“小的刚才看见前久大人他们的随从也出现在左近,似乎京里不少公卿家的人也应邀到此特意给我们清洲主公捧场来着。有一位大人的家臣还摇头说:‘太光怪陆离了!’这有什么,他们大概没去堺港逛过堺市罢?”

    人们都夸秀吉会玩,仅就我眼前看到的这些光景,他果然是个很能把场面整得热热闹闹,讨各方面开心的人。甚至有办法将他主公或许偶尔提到的包罗万象、兼容异域之风变成好像是真的一样。不过我还是纳闷,我所知道的前久大人,他怎么也会受得了这些?

    我从大膳大夫那里听说,他和谦信大人一样,就很看不惯信长公搞的这一套。并且我丈夫这位忧心忡忡的大哥也曾提到,包括显如上人、久秀大人、被驱逐的义昭将军,以及京都的不少公卿们,皆看不过信长公搞的这些名堂。然而有乐的这位足够疯狂的哥哥依然我行我素,不在乎别人怎样受不了他。

    “到了,就是这间。”就在我走神的时候,楼廊已至尽头,茶博士推开房门,殷勤伺候我进来,哈着腰说,“这几天人多,别的客房都差不多订满了。不过小的总有法子替孙八郎搞到最清静的房间预备着,而且不会被人打扰您二位。此前我们在大地方做着同样的生意,八郎就经常光顾我们这字号,如今我们把生意做到清洲来,八郎又这么快光顾,真是老主顾没话说。孙八郎向来慷慨得很,待人从来很好,好人应该能得到好报。”

    我想等他走开,然后再溜去别处。但听这伙计推开窗子说道:“八郎说他要等的人应该天黑才到,姑娘怎么来早了,这会儿黄昏还没到呢。要看烟花,楼上这房间位置是最好,推开窗就能看到,不过要等天黑。这时辰他们那边放的都是乱七八糟的东西,二踢脚什么的,只不过逗小孩儿玩的。”

    我进来瞥见内屋已预备清水在浴盆里,不禁心念悄动,拈出些钱给那伙计,说道:“倘若看见孙八郎到楼下时,请你先上来知会我一声,好让我有准备。可以吗?”

    那伙计连忙接过钱,眯着眼高兴的说:“那有什么不可以的?虽然我眼神不好,也看得出姑娘是个慷慨的人。究竟是京极之家,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一下子赏了这么多,小的看不清有多少来着,要等回屋慢慢数……”

    这家伙被我打发走后,我掩上房门,先到窗口望一下天色,心想:“还没到黄昏,我赶快洗个澡就溜,应该来得及。顺便还要想想该往哪儿走,最好弄匹马,又怎样弄……”我伸手到窗外把那根看上去像晾衣绳的东西拉好,随即往楼下一看,连忙闭眼缩头,惊得心头扑扑跳:“这么高?噫,晕……”

    毕竟玩了好一会儿球,自感身上有汗,盛满清水的大盆子在那里诱惑着我,就没再犹豫了。哪料在我进浴盆的时候,帐帘一掀,被人从腰后抱个正着,我惊张了嘴巴,想挣扎的时候却不禁软绵绵地瘫倒在那人之怀里。

    我觉得那个搂抱着我的人也没穿衣服,把我弄得晕晕乎乎,就连挣扎也没了力气。随即我觉察那人嘴唇上有小胡子,而且其手越来越恣肆,难免惊慌失措,呻吟着问出一声:“你……你是谁来着?”

    那人轻咬着我的耳垂儿,吃吃的低笑:“听说‘京极之龙’在此现身,倒要看看是什么样儿的。”我在那人怀里羞红了脸,不安的道:“你也听闻过传说中的‘京极之龙’吗?”

    “听说过又怎么样?”那人伸来光滑的面颊贴着我耳鬓,轻声笑问,“谁把你打扮成这样子的?”

    我在那人怀里无力的说:“谁告诉你这便是‘京极之龙’的模样?”

    那人轻吻着我的腮边,笑道:“楼下有人说‘京极之龙’来了,不是说你,难道说我?却与你路子不一样,我是从后边那个新剧院的天台过道悄悄溜进来的,想看看你背后有没有条龙。”

    我闻言心下暗感纳闷:“‘京极之龙’就一定要真的有龙吗?”随即避开那人贴过来挨擦我脸颊的俊俏小胡子,说道:“敢调戏我?我若是传说中的‘京极之龙’,你不怕我抽你吗?”

    那人伸出柔滑之手探去我脐下,笑道:“你若是‘京极之龙’,那么我却是谁?”

    我抬手正要抽他,听了之后难免一怔,转面欲瞧清其模样,那人却闪到我脑后,故意不给我看。不管此人是谁,我警告他:“手拿开,这地方不是任凭谁都可以随便摸得的。”随即我觉得那人又伸出舌尖舔我耳垂儿,接着是后颈也麻麻痒痒。更奇怪是,被他抱住之后,没多久就全身乱痒起来。我不由纳闷道:“为什么你搞我浑身发痒了呢?”

    那人闻言也自懊恼,忙不迭的进浴盆里同我一起洗身,口中说道:“想是我用过那种爽身粉不好,搞到最近身上总是稍微出汗就乱痒。”我听了不禁好笑,说道:“我看不是‘名人小久久’帮你搞来那些爽身粉的原因,应该是权六吧?你新嫁的老公不爱洗澡,搞到你痒了,现在你又搞到我痒。”

    那人在我颈后一边洗身一边咬耳低笑:“我也怀疑是权六的原因,不过很难摆脱他,除非你肯帮我。”

    我蹙眉道:“怎么帮?我自己现下都在逃难中……”那人轻启朱唇,衔着我耳垂儿笑道:“你那点破事用得着逃难吗?不就是那谁家的弟媳吗?这怕什么?改嫁就行了。我要是你,偏就赖在他家不走了。甚至我还要故意跟他哥有一腿,让他哥懊恼死!”

    我听得惊愕之余,不禁又感到好笑:“你这个想法很有突破性哦!咦,你怎么知道我的事情啊?”

    那人听了就在我耳后吃吃地笑道:“就这种小地方,谁的事瞒得过谁呀?”

    “休想瞒得过我的耳目去!”楼下传来大叫大嚷声,一个老远就能听到的粗嗓门忿然道,“就凭你们敢在我眼皮底下偷腥,当我老糊涂了么?这就上来捉奸在床,有种别躲!”随即一楼二楼传来踢门声,不时还听到那粗嗓门在道歉:“噢,对不起!前久大人最近还好吧?咦,三好大人也来啦?住得舒服不?清洲什么都好,就是门不踏实。我要挨个踹才了解到这方面还需要改善和加强……”

    我身后那人吃惊道:“糟了,我老公来啦!他就在楼下,这老家伙身手了得,说话间快要挨间房踢门寻上来了。不行,我要先闪。小妹妹,你先帮我挡他一阵。”

    我转面愣问:“可我还没穿衣服,怎么挡啊?”只见一个滑溜溜之影瞬即出水,帘帐微掀,没等我看清,那人抱着衣服就已跳窗而走。窗外传来懊恼声:“谁把我常用来缒攀上下的绳索弄成晾衣绳了?”随即我听到头上那一层大概是顶楼天台或屋脊响过一串“笃、笃”的脚步轻捷蹿越之声,那人动作麻利地溜得飞快,想来已是轻车熟路,或者在这方面早已驾轻就熟。

    我在澡盆里红着脸自感刚才的情形好难为情,又别有一般滋味:“我裤子都脱了,她竟然撇下我跑掉啦。被人放鸽子这种不上不下的感觉真是很不爽。”耳听得楼梯声响,踢门声似乎越来越近,我自忖可没她这么应付自如的本事,连忙起身去拿衣服穿,不料刚湿漉漉地出了浴盆,耳听得门声微响,我想起房门先前似乎只是掩上,忘了关好,转面一瞅,有个黑老鸹模样的糟老头坐在我面前朝着我笑眯眯而觑。

    我吓一跳,怎料到这家伙竟然已经进来了,不由红着脸掩身后退。听见那糟老头笑觑道:“咦?骚娘们今次玩出了新花样,竟然找个跟她差不多一样神气出色却又更嫩的‘水货’湿漉漉地躲在这里玩什么双龙戏水……”说着,拍了拍手掌,眼睛发光的在那儿叫好:“却是妙极!好好好!这一出玩得好!今次没逮着骚娘们跟她那前夫孙八郎鬼混,却跟你在这儿胡搞,出乎我意料之至,而且大饱我眼福。”随即老脸一拉,哼了声问:“她去哪里了?你是她从谁家找来的骚货?”

    我红着脸掩身而坐,蹙眉道:“你又是哪里来的老家伙?如此无礼,一进来就坐在我衣服上了。”

    那糟老头盘膝在我那些衣服上端坐,打开折扇轻摇,冷哼道:“我是修理亮。”

    我瞥着扇上的“北之庄主”字样,蹙着眉问:“什么亮?”

    那糟老头啧然道:“修理。”

    我想起一个家伙,不由好笑:“怎么不是修理大夫啊?”

    “你在嘲笑我不及修理大夫吗?”那糟老头哼了一声,随即垂下头道,“或许确实不及。我想当修理大夫很久了。不过只混成修理亮……”

    我看到他郁闷的样子,忍笑道:“修理大夫我认识一个,不过我觉得好像也不怎么样啊。他太过虚弱,还不比你这个‘修理亮’来得威猛。”

    那糟老头听了,高兴起来。“我就知道有见识的女人都喜欢我够威猛。”

    连忙合上折扇,起身褪掉衣袍,身上仅剩一条邋遢的丁字布,不顾瘦骨嶙峋,在我面前肆意表现威猛姿势。其动作包括一字马、金鸡独立、单手撑地托身旋转、单臂倒立以及拿大顶等等,难度都好高。我热烈的鼓掌,一边为其喝彩,一边退到门边,捡衣服转身开溜。不料这老头更快速,一下从后面抱住我,揽在怀里,哈哈大笑:“我的丁字布马上就要为你而掉,节骨眼上还想溜?”

    我惊道:“你不是来捉奸的吗?怎么竟然来这一手?”那糟老头搂着我,伸折扇托起我的下颌,得意地笑道:“骚丫头,你敢泡我的女人,我只有泡你来讨还失去的尊严。”

    就在他抱着我要胡来的时候,楼梯下边传来喝问:“权六,你在这里跟谁私通来着?”

    我听出似是刚才那个跟我一起洗澡之人的声音,心下惊喜望外:“想不到她没抛下我只顾自己溜掉,居然还杀一个漂亮的回马枪,反过来捉她老公的奸,也就是捉他跟我。”

    她老公也自懊恼,顾不上纠缠,猛然抽身而退,抱着衣服东张西望地找出路,不安的道:“坏了,我一时把持不住,被你这小浪货勾搭,捉奸不成反被她捉奸,倒落个把柄让她抓在手里,这么搞很是被动!”

    耳听脚步声似要上楼,权六惊慌失措,见没地方躲藏,就跳上窗口,转面朝我挤挤眼,问:“有没见过轻功很快的人?”我掩胸摇头说:“没见过。”权六道:“现在你见到了。”说完,飕一声飞了出去,却被窗外的晾衣绳绊着脚,哎呀叫苦,往楼下树丛里栽头摔得没影。

    我不由惊呼:“哇啊,从四楼这么高的窗口栽下去,权六会不会‘挂’了呢?”忙起身到窗子那儿张望,远远看见那糟老头往别处一瘸一拐地走了。我松了口气,不意遮胸的衣服掉落,飘去楼下,罩在一个过路人的头上。我感到不好意思,忙要缩身回窗内,楼下那家伙拿起衣服,仰面看到我在窗口探头探脑,就叫道:“咦,你在迎宾楼别人的房间里干什么啊?”我听出有乐的声音,就伸头往下看,却忘了掩胸。有乐仰着头喊道:“你跟谁光身在里面玩啊?好了好了,天不早啦。快穿上衣服,跟我回家。”

    我哪敢跟他回去,摇摇头说:“你怎么在这里啊?”有乐在楼下大声说:“我一路找啊,就这样找过来呀。还好你在这里没溜远,要下雨了,估计要下大雨也说不定,跟你玩的那个朋友需不需要伞啊?我再找人给他也拿一支伞来……”我怕他一再声张,连忙红着脸叫他上来。有乐拿着衣服跑上楼,却没进门,从外边递给我,夹着一支伞说:“没打扰你们吧?我担心这边也要下雨了,不想你被雨淋湿,给你带伞来了。赶快把衣服穿上,趁这会儿还没下雨,咱们跑回家去。”

    一起下楼梯时,只见有个神情郁闷的男人迳去我先前所在的房间。目送那人进屋掩门,有乐朝我小声问道:“咦,先前跟你一起玩的是‘若狭守护’孙八郎吗?他好惨噢,老婆被人抢走了。你有没好好安慰他看开些?对了,不知道他有没有带伞来,我觉得清洲要下大雨。”我摇头道:“我就只是溜进去洗个澡而已,不是来应酬的。你想安慰他,自己去吧,顺便给他送伞好啦。”

    虽然出来楼下没看到那些低笠遮颜的人,也没瞅见那和尚堵在外,我还是害怕被别人抓去,只好又跟随有乐回他那里。不过路上我问他:“你老婆来了没?”有乐闷头走路,说道:“应该还没到。我很怕她来,万一真来了,我都不敢回屋睡,怕又被咬。”

    我问他:“那你要怎生是好呢?”有乐似也没主意,就笑:“最好是下大雨,越大越好,发大水把山路挡住,她就来不了啦。对了,你真的洗过澡啦?刚才我房外那个浴池又换清水了。听他们说恒兴这家伙天天拎桶提水更换……”

    我抿着嘴道:“刚才我到楼上顺便洗了个澡,差点儿被人泡了。”

    有乐纳闷道:“我们家也有啊,你为什么不到浴亭那里泡泉水洗澡呢?”

    我问:“你们家为什么搞这样子的浴亭呢?”

    有乐说道:“我哥喜欢搞就搞了,还有好多个。你一开始还不习惯,后来慢慢就会习以为常了。不过说来也奇,我房外那个池子好久没出水了,你一来就有水。当然也有人说是恒兴干的,不过他为什么以前没干这种好事?总之,有清水你就不要再去别人的房里洗澡了。”

    我不禁呶嘴道:“可是,我很怕又碰见那个恒兴怪怪的。”

    有乐唏嘘道:“其实恒兴还是很可怜的,你要同情他。他太早熟了,又总是憋着,还看太多悲情的文艺故事了,尤其是讲殉情的那种,容易沉浸其中,不能自拔。”

    越走近他那里,我越有些担忧,想着心事,问道:“是了,那个信澄是你什么人啊?”

    “噢,他呀。”有乐说道,“其实也是个可怜之人。他便是一再谋反被诛杀的信行之子。当初信行在意图谋反被我那位哥哥识破并诱杀后,身为信行的遗儿,信澄被既是杀父仇人也是嫡亲伯父的我那位哥哥交由昔日信行的家老胜家抚养,也就是由权六养大。长大后受到他伯父起用,担任我那位哥哥的侧近及部将活跃于各式场合之中,其智勇兼备已受到我哥之信任。信澄独自领兵在信忠麾下转战各处,在战余之时还仍在我哥的手下做各种内务事情,比如他曾担任相扑会的奉行,还在我哥邀请茶艺名家宗及去安土城作客时担当迎接之务,并于天正七年五月的安土宗教辩论中负责警固之职。那场宗教大论战给我印象很深,各派吵得不可开交。然而我哥还是赞赏耶麻会的传教士。我其实无所谓,不过包括信澄和他岳父在内,在场其他人脸色很难看。”

    我想着在那片树林中见到信澄跟他岳丈家臣的狠辣手段,蹙起眉问:“他岳父是不是惟任日向守啊?”

    “咦,你也知道?”有乐转面瞧了瞧我,说道,“信澄的一位养父员昌因为触怒了我那哥,恐惧处罚而出奔,信澄便在我那哥的命令下顺理成章地继承了员昌的旧领近江高岛郡,同时经由我那哥牵线与他心腹重臣光秀结亲迎娶其五女,还在光秀的设计下往琵琶湖对岸构筑新居城大沟城,将琵琶湖的分支水路引入城中内湖乙女池,既为水源也成沟堀要害,遂又称为鸿沟城,为琵琶湖畔护卫安土城的重要要塞。其出色的工作让我哥更器重他翁婿俩。此后信澄又被派去接收石山本愿寺势力退出的地方,还经常担当警固之职而被传教士们称为城里的‘司令官’闻名于世。据说很遥远的异域地方也知道他,而且他们教会的年报还把信澄写成‘甚为勇敢而残酷’,这方面反倒与我那位哥哥较为相似。”

    他拉着我刚从后边溜进庭院里,只见信照提着一笼青蛙走过来说:“你去哪里了?我急着要告诉你知,刚才他们在信包那里讨论要不要留下你的妞儿来着。”

    我闻言不安地转觑门口,暗揣随时开溜的念头。但听有乐忙问:“我哥怎么说?”信照伸手进笼子捏着青蛙的肚皮,笑道:“我不就你哥?”有乐啧他一声,懊恼道:“你就会乱玩,我指的是那谁谁谁谁!他说了什么,才是最关键的……”

    信照拿出一个模样怪异的虾蟆,作势伸来吓唬我,看着我退缩不迭,他笑道:“那谁谁谁谁说,先让信包、恒兴他们讨论出个结果,然后拿给他参考后再看着办。”

    有乐忙问:“讨论出来没?”信照拿着怪虾蟆,作势伸去吓唬他,笑道:“没讨论出来,我能出来玩吗?当然讨论完了,本以为又要争吵半天,不料进去后一举手点人数,差不多都是让她留下的。信包、恒兴、信雄、信孝、长利、我,还有阿市她们都是支持的。然后家老和重臣们也大多赞成,别说猴子总是站在你这边的,就连权六、长秀、泷川、光秀他们也没话说。”

    我纳闷道:“恒兴也支持我留下?他为什么呀?”有乐关心的是:“咦,权六这么快就跑回来还赶上你们开会啦?先前我看到他去那边嚷着捉奸,不知捉到了没?”

    “没有,”长利头缠绷布,往廊外花盆里解完手,抖着湿裤过来说,“我们听说他反倒被老婆捉奸去了,想是溜走时过于匆忙,摔伤了腿,这会儿正在屋里让鬼五帮他擦药酒呢。我这药酒好啊,每次我摔伤都用它。”

    有乐掏出一樽酒,说:“那要拿宗三郎酿造的这樽好酒来庆祝一下大家对我的支持。看到你们这么关心我房里的事,我实在感动到不禁要用这樽烈酒来干翻你们!”他自己先喝一口,拉着我进门,只见一帮人坐在屋里,看到我站在有乐身边,一怔之后,各皆神色不同。

    信包瞥了我一眼,吐着烟转身观看天文镜;信澄慌张地以头巾掩脸,只见恒兴一丝不苟的头发不知如何立马又乱了,忙着低头装作阅读悲情故事书;权六转脸朝里边,并且以折扇挡脸。我才发现他拿错了恒兴被我收走的那支折扇,却把他自己的折扇落在我那堆衣服里,当下他故作镇定地打开的是恒兴那支茶花灿烂的折扇,立刻吸引来了恒兴满含困惑和忐忑不安之情的目光。

    有乐不禁纳闷道:“为什么我带个妞儿进来,你们都显得神色尴尬。莫非一个个全是传闻中的狂蜂浪蝶来着?”众人忙道:“哪的话?没有没有,我们都是清白的。”

    有乐转觑旁边的大脑袋家伙,问道:“信雄,你先前不是说……”

    “哪有说什么,”信雄拿出一个大喇叭,朝有乐耳边大声说:“我是清白的!”

    “你清不清白不要紧,”一个秃着半颗脑袋的老头说,“她清白才重要。按照恒兴提供的情况来看呢,原来也没多大的事儿。主公心里有数,大家的看法我瞧也差不多。女人嘛,曾经是谁家的不重要,最重要是要看她现在来当了谁家的媳妇。而且生儿子很重要。长益,这事你要抓紧了,须要赶快办出结果来,大家等着喝你的满月酒。”

    “我早就满月了,”有乐拿着酒樽给他们倒酒,笑道,“至于喝酒,就别等了,现下可以先喝。”

    长秀摇了摇头,瞥着有乐递来的小盏子,微哂道:“有乐弄茶喝喝还行,可你弄酒我看不怎么地道呀。这里坐一屋大老爷们,你就只拿一樽酒来,还弄这么小的薄盏盛酒,能喝几口?不如把这瓶药酒也拿去凑和着对付好了,权六也别搽腿了……”权六转过脸来说:“有乐,那么小一樽,怕不能尽兴吧?”

    有乐笑道:“别小看这樽酒,试试看就知道了。够你们醉到天亮,如果还嫌不够,我屋里还有。”权六伸手拿过来尝了一口,呛出老泪来,随即涨红了脸叫好:“这酒有劲!你们也尝尝看,谁酿的?回头给我也弄一车来,我拉回北之庄去囤着。”秀吉忙道:“那……我也要弄一车。”权六伸出手,往他脸上一推,哼道:“一边玩去!”

    秀吉的瘦脸又凑回来,忙着问:“对了,我最近总想知道,早前我从老爷子你和鬼五老哥两位我尊敬之人的姓名里各拿一个字出来当我的新姓名,合在一起之后该叫‘柴羽’还是反过来叫‘羽柴’好听呢?”

    “取名太难了,”光秀苦笑道,“改名这个东西嘛,也真是麻烦!你说我改个姓名叫‘惟任’,没想到他改个姓名却叫‘惟住’。我惟任就好了,你说他惟什么住啊?然后我光秀、他长秀,前后还老撞在一起。这搞得就跟‘撞衫’差不多……”

    长秀瞥他一眼,淡淡的道:“你还是本来的‘明智’好听,没事改什么改?你看人家泷川就没乱改姓名。”泷川坐在角落里笑道:“我的姓名好听,而且够威风,用不着改。你看有乐越改越俗啦!”

    “先说正事!”那个秃着半颗脑袋的老头皱着眉听他们唠嗑起来没完没了,不由啧然道,“女人来自谁家不重要,最要紧是须看她现下来了谁家。比如说那个谁来着,就是有乐你和你哥的姑妈,好像叫艳夫人罢?那年被甲州那个名叫信友的美男子攻陷了岩村城,你姑妈身为已死的城主夫人,竟嫁给了信友这个敌人。这就不行了!敌人家的女人嫁来我们家没问题,欢迎她来生我们家的孩子。但我们家的女人怎么能嫁给敌人呢?于是她成为我们的敌人,千刀万剐都还是轻的!这个教训足以告诉你的妞,来了我们家就不许再跑去别家。安心住着,好好生养孩子才是正经。”

    有乐小声对我说:“我那位哥哥后来虽然残忍地干掉了你们家那个信友和我的姑妈,不过以前我哥跟你家那个信友还是挺要好的。据说当时你们家只有他一个支持与我哥联姻,他还亲自担任使者促成了大膳大夫的四女松姬与我哥长子奇妙儿也就是信忠的婚事。”

    趁着大家品尝那樽酒,他叙述道:“那时我哥为了在上洛之时,避免你们家扯他后腿,便把自己的外甥女收作养女、并且嫁给了大膳大夫之子胜赖,也就是远山夫人。可惜这位任重道远的新娘却是红颜薄命,在为胜赖生下长子信胜之后便撒手人寰。对我那哥哥而言,这可说是一件意外的灾难,为了继续与你家维持婚姻同盟的关系,他立刻提出建议,希望大膳大夫能将最宝贝的第四个女儿松姬,嫁给自己的嫡长子奇妙儿。面对这桩婚事,不用讲众家臣,连大膳大夫本人都不太想同意。但是信友却是独排众议的说:‘与其多一个敌人,不如留着一个朋友。’在信友的劝说之下,大膳大夫终是答应了这件亲事。我哥呢就高兴地立刻送来极为豪华的订亲礼物,大膳大夫让信友当使者,到我家答谢来了。”

    有乐感慨道:“信友到岐阜去向我哥答礼。我那哥哥对信友的款待可说是极尽殷勤之能事,第一天摆大酒宴上光是劝酒就劝了七次,次日又一起喝酒品茶很开心,第三天则招待信友观赏梅若大夫的戏剧,之后又到长良川坐船观赏用鹈去抓鱼,我哥还亲自把当天捕获的鱼分成上中下三等,致赠给信友,让他带一些鱼回甲州去当土产。后来他们还常书信往来,不过谁都没有想到,两人日后竟会在极为悲惨的气氛下再会,也就是我哥攻破城池后愤怒地处死信友夫妇那天。”

    我心里想的是:“听说三方原大战中,信友与昌景两人通力合作,几乎追得三河那个家康无处可逃。传闻家康对这两人一直印象深刻,把信友说成‘大膳大夫家中如同猛牛一般的将领’,不过他也被人描述为‘甲州第一美男子’。遇上有乐他家是出名的美人家族,身为信长的姑母,艳夫人的长相一定也不差,据说两人感情很好。至于他们跟有乐哥哥之间的恩怨纠葛到底是怎么回事,外人怎么会清楚?”

    有乐看他们喝得开心,就叫悄来廊间坐等伺候权六的利家帮他去拿另外几樽酒来,由于酒出其不意的烈,这屋就跟炸了锅似的闹腾开了。就连信忠那院里的玄以也闻着酒香一路嗅来,进门就问:“哪来的烈酒还这么气味醇厚,透着大约六种果子的清香,以及至少三种花卉的芬芳?”边问边坐下来,拣个空盏自己倒酒喝。

    不知不觉,外边飘起了雨。屋里却是热烘烘,洋溢着一股温馨煦暖之气。他们喝着酒,嗑着豆子,不时相互打趣,取笑那些看不成烟花从雨中狼狈逃回的人们。还聊起了新盖好的剧场,以及还在排练的戏剧。

    有乐问起那天棚塌之事:“谁搞的那戏棚啊,假如新剧场也是这家伙盖的,下次咱们还敢再进场吗?”

    秀吉的尖下巴朝着抱琴坐在门边的长秀扬了一下,悄声说:“还就是他盖的。你哥那天是有意帮他说话来着。”

    权六半躺在门边,伸脚往长秀腰后轻轻推了推,醉眼朦胧的问道:“米五,歌会那天我还没回到家乡,你唱了什么?不如趁这儿有好酒伴好雨,再来一曲给老哥们听听?”

    于是大家都催着长秀再来一曲。他也趁着酒兴,没说什么推托之辞,抱着琴坐在廊下,背倚门边,眼望檐外夜雨、乡野苍茫,手指拨弄琴弦,悠悠出神的说道:“近年我们都忙着在各处征战,难得有机会像今天这般聚在一起喝喝酒、聊聊天,就像我们从前年轻时一样。”

    权六亦自目含追忆之情,懒洋洋的托肘支腮而笑道:“那时我们许多人都还属于玉面青葱,正值豆蔻年华,如今你看一个个,早已满脸肉垂。米五,从背后看你,不曾想连你也白头发这么多了。”

    “岂止我,主公的年纪也该快到他爱唱的‘人生五十年’了。”长秀叹了口气,轻手拨琴,吟唱宋代词人蒋捷的词: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我们可以从中体会到他的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