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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落魄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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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5章 落魄江湖

    人生当中的许多情景,霎如白驹过隙。回想年小的时候,在将军府一进一出,到了出府离开之日,回首起初刚进来那一天,物是人非,恍如隔世。

    永禄八年,府中生变之后,我被师傅接去清水寺,仍然暂且留在他们那里,继续学茶艺。

    有一天深夜,我见到那个不知所措的少年和尚被一群神色紧张的家伙接来山上的茶庐,他总是不知所措的样子,就算没出什么事情,也是这样子。我初入将军府之时,在他哥哥身边见到他,那会儿他就这样。师傅说,他叫觉庆,从小就在兴福寺出家。

    兴福寺大约在唐代传自中土,起初由镜女王建寺。此后,成为南都七大寺之一,人才辈出。平安时代兼管春日社,威势更盛,拥有庞大之庄园与僧兵。随着义辉他们家族的时代步入式微,由于兵乱频仍,僧众纷纷自立门户,庄园又多遭豪强收掠,故寺势逐渐衰落。

    因为觉庆的哥哥当上了将军,义辉被选中成为强势家臣手上的傀儡,身为弟弟,觉庆自幼就被送去一乘院当和尚。大概他从小就不知所措,因为一直任由别人摆布,命运向来不由自己掌握。

    我还看到有两个更年小的和尚跟在他后面,师傅说:“两个都是他弟弟,大一点的那个是担任鹿苑院院主的弟弟周暠,小一点的那个弟弟叫周皓。他们的生命都处于危险当中。”

    觉庆的哥哥义辉将军被谋害后,没多久他两个弟弟也被杀害。义辉将军的近侍藤孝设法救出处于险境的觉庆,他不知所措地在我父亲的帮助下,由我家翁信虎公陪伴逃往甲贺郡。在这场他家的变故中,我失去了父亲。

    记得老家翁信虎公在我父亲冢前唏嘘流泪,喃喃的说:“这是什么样的父子呀!我帮助义辉和他弟弟,我儿子却支持他们的敌人久秀和三好三人众,一步一追杀,四处亡命……”觉庆不知所措地在坟前念经,直到被我那老家翁打飞他的木鱼,老家翁叹息道:“踏上了这条路,你不再是和尚了!”

    从此,这个名叫觉庆的和尚不知所措地踏上了一条除了任人摆布就是逃亡的命运。后来他写了一首汉诗,表达他平生无尽的哀愁:“落魄江湖暗结愁,孤舟一叶思悠悠。天公亦怜吾生否?月白芦花浅水秋。”

    痛失了兄长义辉,又失去了弟弟周暠和周皓之后,这个自幼被送去剃头的和尚不再叫觉庆。永禄九年二月十七日,觉庆还俗,改名义秋。在甲贺的惟政和伊贺的义政斡旋下,六角父子同意让义秋住进野洲之村落,在此号召天下。然而义秋等了很久也不见有能够协助他上洛的诸侯出现。他兄长那位绰号“越后之龙”的好友每当要出兵上洛,就被我家那位大膳大夫信玄搅局、死死拖住后腿。身为关东管领、声言一生忠于义辉将军的“越后之龙”谦信公,最终一事无成。

    永禄十年十二月义秋移居越前,住进义景家族给他提供的一乘谷,栖身于安养寺。义景连日举办宴席盛情款待,丝毫没有着急上洛的样子。其实义景正为越前的一向一揆烦恼,同样也无力上洛。永禄十一年,义秋在越前举行元服礼,由义景给他加冠,宣示成年。并且认为“秋”字不吉利,改名义昭。义景家臣光秀为他奔走四处,最后建议寻求信长的帮助。心急火燎的义昭于是请求信长出兵。次年,清洲军护送他顺利上京,三好三人众退出京都。朝廷封义昭为征夷大将军,同时叙从四位下的官位。流放对暗杀义辉持纵容态度、怂恿皇廷封义荣为将军的前久大人。

    然而信长有他自己的想法,他不愿再恢复旧时代。最终被信长放逐后,虽然室町幕府已经灭亡,义昭却不愿就此善罢甘休,他要重新上洛。义昭依然长期保持着征夷大将军的官位,痛失了好朋友义继之后,他移驻纪州的兴国寺,依然保持着被流放以前的权威,甚至对京都五山的住持还有任命之权。为避清洲军追击,又移驾到辉元辖下之地,在一个名叫“鞆”的地方开设流亡幕府,史称“鞆幕府”。

    此前辉元家族并没有要与信长为敌的意向,他们只是派遣了安国寺惠琼,去充当信长与义昭之间的交涉调停。在信长麾下的秀吉与惠琼进行和平交涉期间,义昭由若江城逃难。后来信长倒是对义昭回归京都之事作出了承诺,义昭却得寸进尺向信长提出归还人质的要求,结果交涉破裂。之后义昭向惠琼表达了想去辉元领地的希望,但被惠琼拒绝。原因很简单,如果接受了义昭的投靠,辉元家族必将引来杀身之祸。自感无法再麻木下去的义昭乘船冒险,突然进入辉元辖下之鞆地,这一步险棋就迫使辉元家族不得不表明立场认真站队。

    义昭向鞆的移动,使一直保持中立的辉元家族迫不得已摆出了反信长的姿态。同年十一月本愿寺显如与辉元家的元春应义昭的要求举兵上洛。信长由此找到了进攻辉元家族的借口,命秀吉、光秀征伐辉元。经过一进一退反反复复的拉锯战,信长势力一步一步地向辉元领地扩张。

    为策应显如和义昭,“越后之龙”谦信在手取川之战击破清洲军,但谦信公随即死去。就连最顽固的石山本愿寺也因力竭难支、不得不投降信长,清洲势力达到鼎盛。此时义昭身在鞆地仍然发出无力的呼唤。而光秀麾下家臣中诸如伊势的贞兴、蜷川的贞周等人多为昔日室町幕府的幕臣,他们念念不忘旧主,听到了义昭无力的召唤。我家灭亡的那阵风雨飘摇骤剧之际,我不止一次看到这班昔日曾与我家翁一起陪伴义辉将军的老伙伴流着泪对光秀说:“人不能忘本。”

    然而时势一变再变之后,没想到最终我遇见的当初那个年轻和尚觉庆,后来又当了和尚。秀吉成为“天下霸主”的年代,义昭辞去了征夷大将军之职并且重新出家,法号昌山。为抚慰之,会做人的秀吉让朝廷给予其与皇族同等的待遇。往日的将军感慨万千,十几年的流亡生涯早已削平了复兴家业的雄心壮志,义昭再次出家。他跟我说:“已奋斗过,输也无憾了。”

    这个从前叫觉庆、后来叫昌山的老和尚尽力为秀吉与义久家族之间讲和的时候,我也来到了义弘身边,在殿堂前做完劝说归顺的表面表演之后,义弘和幸侃拉我去他们家后园里面,我们一起紧锣密鼓地进行应对即将开始的“九州征讨”作战筹划。那段日子,我通过跟随身后的正纯,秘密与家康身边的正信保持联络,我们不希望九州被秀吉吞掉。要帮着义久兄弟先打疼秀吉这个“天下霸主”,然后通过讲和谋求表面归顺。这个策略,就是家康“小牧长久手”的策略。

    义弘和幸侃布下杀阵,以勇猛的颖娃家悍将、年仅二十九岁的久虎之奋战而死,搏杀十河存保等诸多秀吉与四国联军名将,吓得有勇无谋的仙石秀久抛弃诸将一路逃回四国。被这般丑态所震怒的秀吉,没收了秀久所有领地,放逐山野。后人大多以“天下第一的胆小鬼”来责骂仙石秀久。然而秀吉养子秀次、甚至还有爱将堀秀政在“小牧长久手之战”又何尝不也如此落荒而逃?

    从前叫义昭的老和尚昌山在促成秀吉与九州和解的期间,对秀吉的印象又有所改善。秀吉还给了他一万石封地,他十五年的归京夙愿终于得以实现。从此昌山常跟着秀吉出征。放弃了“征夷大将军”称号的昌山随秀吉转战各地,成为世人眼中武家之栋梁。庆长二年因肿疮之病去世,享年六十一岁。

    “幸侃不靠谱,”信包抹了一下俊俏小胡子,起身拿了半瓶红酒,取几个杯洗了洗,分别置于我们跟前,倒酒时冷笑道,“身为九州那边的家臣,我看他也跟我们这边的秀吉差不多。让人信不过!”

    “可你这番酒不就是秀吉送的么?”信照拈杯品尝红酒,咂嘴说道,“他送你一箱,才送我几瓶。对你够意思了!”

    “几瓶红酒就能把你收买了么?”信包以瓶就口,饮掉剩余的酒,翻了翻眼,夹烟卷儿落座,说道,“他送一车,我也信他不过。这些人跟谱代家臣不同,他们都投机得很。只有谱代,才是跟我们绑在一条绳儿上的蚂蚱。不过这年头的谱代,也越来越不靠谱。分封到了外面之后,个个脱缰之马,不野也野了,谁能拴得牢他们?”

    “送了我两瓶,”长利伸着手指,小声对我说。我瞥他一脸心满意足的样子,只是抿嘴微笑不语。信照拍长利一下,笑觑道,“都跟长利这样就好伺候了。信包不好伺候,似乎也对谱代家臣颇有微词,你不会是暗指分封越前的权六老爷子罢?他一车一车的地方特产和亲手做的腌菜没少拉回来给你吧?拉我那儿搁着成堆了……”

    “送了我两车,他做的腌蒜头和辣韮很好吃。”长利伸着手指,心满意足对我说。我瞥了瞥他,只是抿嘴微笑。信包伸嘴到炉边点烟,摇头道,“算了,先不说这些了。谁忠谁奸,不写在脸上。板荡识贤臣,日后见真章。”

    信照纳闷道:“吃喝这么高兴的时候,你为何忽有这番感慨之言呢?”信包吸了口烟,吞吐烟圈儿成串飘浮而出,仰着头说道:“你就当我喝多了啊,有时候我觉得那些被流放的才是真忠心。林秀贞、信盛、以及信正的舅舅一家,还有那个说赶走就赶走,说召回来上战场就乖乖回来当炮灰的丹羽勘介……你看看林秀贞、信盛,给我们家干了一辈子,如今一把年纪了,净身出户,赶他们走,可有怨言?无非哭着离去,流落在外,多少老年人熬不过一年半载就病死于山野?尤其是信盛,他可是曾经侍奉我们家两代的老臣。信盛用兵冷静,常被委以殿后的重任,因为善于指挥撤退中的部队,与擅长进攻的胜家权六并驾齐名。早从桶狭间之战在善照寺寡兵与义元大军奋战以来,参加我那位当家兄长指挥的所有战争,几乎从无缺席。自从伊势长岛对战一向宗徒显得力不从心,然后又久攻不下石山本愿寺,信盛及信荣父子两人竟被流放山野,信盛熬不过一年就死去,才五十五岁。”

    “自从三方原增援家康大败开始,信盛的运气就不好啦,”信照夹虾肉球儿给我,也放一颗到自己嘴里,咀嚼道,“从那次起就急转直下。信盛率领三千兵,去三方原支援家康,看到甲州军攻势如此猛烈,信盛率先撤退,致使平手泛秀阵亡,一门死绝。这之后信盛越来越没胆气了,什么叫‘夺气’?这就叫‘气为之夺’。当然我们兄长对他不满,也是积少成多。后来信盛在流放中死去,兄长反而过意不去,又将他儿子信荣召回来,让他返回仕奉信忠。古人常说‘伴君如伴虎’,你看史书上那些朝代,动不动就砍脑袋、甚至满门抄斩、株连多少族,咱们兄长只是把这些人流放,相比起来算仁慈多了。”

    我小声问道:“前次听秀吉告诉有乐,还以为刚刚发生没多久呢,怎么他竟死了呀?”信包拈筷子啪的敲开信雄朝我脚边晃近的大脑袋,说道:“差不多快一年有余了吧?有乐出去跑一趟回来,还以为信盛、林秀贞他们仍在家里呢。糊里糊涂,懵头懵脑,对谁的死活都从来漠不关心。你知道他小时候有一阵子去跟义昭那个弟弟玩耍得很好,结果那个玩伴被杀了,他一点反应都没有。既不惊讶,也看不出悲哀。就那谁,你还记得吗?叫周暠还是周皓那个……”

    “周皓应该是小一点那个,”信照夹蛙肉放我碗里,吮着筷子说道,“记得我那时也跟其中一个玩耍过。想不起来是周暠还是周皓了,总之他们俩人很相似。义昭这两个年小的弟弟竟然全都被久秀他们杀了,也真够狠的。我听说是义荣叫人杀了一个,久秀也诱杀一个。后来久秀的手下追杀逃出京畿的义昭,还跟你父亲和信虎公干了一仗,听说很惨烈的是吧?”

    “率队的是柳生宗严,”信包搁箸抬眼,向我投来若有感触的目光,说道,“我听闻他不忍赶绝,目睹了你父亲‘筑后守’大人力战中铳,仍然浴血奋战,掩护信虎公与义昭撤离。据说宗严突然出手,斩杀了同行的刺客,一个不留,扬长而去。后来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被久秀猜疑,还给宗严穿了小鞋,没少吃苦头。我兄长闻知你父亲如此身故之事迹,当众竟红了眼圈,眸中有泪花。从此在他心目之中,你的份量似更不同。”

    柳生庄的庄主宗严,并不甘于只在垂柳荫下做一个土豪。他曾是阳舜坊顺庆及后来三好长庆的家臣,与三好家翻脸后又成为信长进入久秀领地的向导。宗严与久秀属下的多武峰众徒作战时被射中拳头,随即在返回柳生谷的归途半路坠马生命垂危。那时我和流浪的家翁信虎公遇到他,陪伴他至痊愈。听闻其长子严胜于辰市合战中被铁炮重创后无法挥剑,备受身心创伤打击的宗严退隐。但其实只是托病引退而潜心研练剑法,宗严起初向“一刀斋”学刀,其后跟随“神取”学剑。自从遇见剑术大家信纲,宗严先败于其弟子丰五,随即请求与信纲再战,败于信纲。从此宗严心悦诚服,成为信纲的弟子,不久后领悟“无刀取”的奥秘,成为畿内第一的剑豪。

    他第五个儿子宗矩日后成为兵法大家,起初在我身边,随后成了秀忠的剑术师傅,跟随将军秀忠一同出兵征战,守护在他的身旁,深获信任,受封从五位下的官职,负责监视各诸侯。宗矩晚年仍持续受恩赏,官阶晋升至从四位下,领地达一万二千五百石,得以位列“大名”。秀忠去世后,因见我出家无聊,宗矩亲自拉来一车我喜欢的书籍,还让他的友人泽庵帮我将这些有用的书推而广之。

    我很高兴,毕竟这些书急难找齐,其中主要有明朝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内阁次辅徐光启的农书,尤其是我觉得对老百姓很有用的《甘薯疏》以及水利、树艺、蚕桑、牧养之类着作。我委托泽庵尽快将《甘薯疏》抄录寄给九州的义弘儿子忠恒家里。后来听说他们萨摩那边种薯越发出名了。

    秀吉家族彻底灭亡后的那一年,家康赐封为武士、俸禄二百五十石领地的英国水手威廉·亚当斯去琉球逛一趟顺便如获至宝的带回番薯,并由平户英国商馆长理查·考克斯在我们这儿成功栽培生长,其实并非最早,那是英国人吹的。九州那边老百姓早就种薯,幸侃最爱吃。义弘儿子忠恒他们派遣家臣吴济去征服了琉球后,就更不缺薯吃了。其实薯早就从琉球或者别的地方悄然传去了九州,然后蔓延四处了。称为“地瓜”的东西甚至当我年少时候在清须乡下也见过,还吃了它的叶子。而在甲州,我们山上还有形状各异的薯,用糖煮很好吃。

    大约在宽永十年,时为明崇祯年代,徐光启去世。在他编译的历书中,他引进了圆形地球之说,介绍了经度和纬度的概念。他根据第谷星表和传统星表,提供了第一个全天星图。当时我怀着叹惋的心情翻看了徐光启参加编译的《测天约说》、《大测》、《日缠历指》等书,其中有他和利玛窦共同翻译的《几何原本》,以及他撰写的《勾股义》,可惜我看不明白。就转头笑问阿福:“什么是‘勾股’啊?”身后这位诡异的老女唯唯喏喏,抱着我的小狗一脸懵然。年幼的由罗在奶妈阿福怀里天真地舔着爪,随即向我吐舌儿。

    阿福在我面前就是这样,总显得比那只名叫由罗的小狗还乖。然而我知道,她在别人跟前作威作福。

    宗矩也着书,同车给我送来的就有他写的“兵法家传书”和“玉成集”,这些我倒是能看懂。其实他在治政与计策上的成就和贡献远远大于其在剑术上的造诣,秀忠的儿子家光在计略上有疑问时都会去询问。这也是其受到宠信的缘由之一。世人则多数将他看成恶吏。

    “信照跟宗严也算是半个同门,”信包抹了一下俊俏小胡子,随即吸了吸烟卷儿,吞烟吐雾道,“听说他跟‘一刀斋’学的刀法。你那叫‘一刀流’是吧,信照?”

    “不提这些了,”信照摆了摆手,忙着夹菜到我碗里,摇头说道,“我就砍瓜切菜行。咱们家这些小孩都不爱打打杀杀,其实信忠跟他爸爸也不怎么喜欢攻这儿攻那儿,不过我们从小没了父亲,周边群敌环伺,处境又险恶,我哥从小当家,他也是逼出来的。其实他本来比谁都爱四处去玩。”

    “走上了这条路,想全身而退就很难了。”信包啜饮红酒,叹了口气道,“就好像你家那个胜赖,他就是骑虎难下。本来并不争着当一家之主,偏偏让他来当家了。结果别人不服,他又没钱可用,取天下取不成,唯有坐以待毙。就算他想投降都不行啊,即便想讲和也讲不成,家中其他人不允许他示弱,我那位当家哥哥也不接受……唉,我们替他忧心没用,这个局面难以善罢。”

    我并无求他们为我家那些人说情的想法。在那位眼神疯狂的哥哥跟前,其实他们说不上话,就算说了也没作用,反而难免要使他们自己处境难堪。我知道即使归顺或可避免家破人亡,胜赖身为甲州之主信玄子嗣,他宁死也不会做此抉择。况且我听说信长不允许胜赖他们归降,还明确下令不许高天神城里被围困的甲州将士投降,让三河方面致他们于死地。

    我只想去胜赖身边,设法帮他阻止开战。就在暗转念头之时,听到外边有人叫喊:“快看怪鸟!”信雄晃动大脑袋而出,往庭院寻声觑去,随即又转返,拉我之手,招呼道:“快跟我出来看怪鸟。信照、长利,你们也出来瞧瞧那些是什么大鸟来着……”

    “想是传说中的鸵鸟,”我被拉去廊外,鞋还没穿好,旁边就冒出了一些好奇的家伙,聚在庭院观鸟谈论。信孝从股后拔个茄子出来,伸去喂鸟,说道,“我听信澄那边帮他养骆驼的家伙说,鸵鸟大概就是这种形状……”

    “想什么呢?”贞清赶着那些怪鸟穿庭过院,摇着头自感好笑道,“哪来的鸵鸟?这是西班牙商船送来的火鸡。昨晚你们才吃着它们的肉,今儿转眼就不认得它们本尊啦?”

    “火鸡长这样?”就连信包出来一看,也惊讶道,“这副尊容真是太丑了。没想到它们长这样难看,你们看那嘴和下巴还挺恶心的。毛稀稀拉拉,皮也皱皱巴巴、疙疙瘩瘩……昨天我直接吃火锅里的鸡肉,没瞧过其生前完整形状。要是先看到它们整个样子,我就没胃口了。”

    “吃都吃了,还要选美呀?”贞清赶鸡道,“番鸭你们也嫌丑,不是照样吃得很香?别光看热闹,过来帮忙!我要把这些鸡赶去给阿市那边,还须分出一两拨顺便送去给阿犬殿,以及犬山殿……”

    我趁帮着赶鸡,一路琢磨怎样开溜。即便不太舍得就此离开这家人,却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正穿廊过院,忽见前边有一帮家伙伸着脖子在假山石头上往高处爬着眺望,有人指着某个方向说道:“信正的小祠着火烧掉了!”我闻言转觑,然而从这边望不清有无火光烟焰。一人提桶匆匆跑过,叫嚷道:“还愣着干什么,赶快去帮着扑火……”贞清赶着鸡问:“怎么回事?”

    “他的书全烧没了,”一个提桶的家伙往鱼池里勺水,说道,“还好他没事儿。不过也没什么损失,里边只堆放有一部书,本来就没人看。”

    “说不定是他自己烧掉的,”信包招呼我们往回走,摇头叹道,“送给谁都不肯要,虽是送给我一本,可我也没看。咱们回去罢,料想这会儿烧都烧没了,还扑什么火?”

    信雄拉我回屋,先奔跑而入,趁信包还没进来,忙捋袜而觑,口中赞美道:“哇啊……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这么好看!”我红着脸说道:“没什么好看的,都有点浮肿了。”信雄拿着足愣眼问道:“可我没看出来呀,为何浮肿呢?”我忙掩言道:“那是因为怀有……啊不对!怀疑是被你捏肿了呗。”

    信照进屋瞧见,啧然道:“又干什么?别给信包看见了,挨揍我不护你。”信雄捋回袜子,捧着说道:“没干什么。婶婶说她脚肿,我帮她按一下摩,揉一会就好。”信照伸着头看,见我窘得不行,就掏出一只青蛙,捏其两腿,攥握在手,往信雄头上挥蛙拍打。信雄转面问道:“拿什么东西敲我?”随即脸上又啪的挨了一下,才看见是青蛙。信雄张嘴作势来咬,瞪眼道:“信不信我吞掉它?”信照捏着青蛙顺势塞入他嘴里,笑道:“不信你真能吞得掉。”

    说着随手一拍,那只青蛙猛然钻入信雄口腔,整个儿堵在嘴里。我看他样子难受,不免担心地问道:“他会不会噎死啊?”信包跟人搭完话转身回屋,见状讶问:“茶筅儿,你在吞食什么?还剩两条腿在外……”

    “他吞活蛙,”信照笑道,“厉害吧?好大一只肥蛙整个儿吞入口……等一下在信雄肚子里蹦跳,你们看它能不能在里边跳一整天。”

    “简直了……”我一阵肠胃不适,转身跑到外边去找地方呕吐,听见信照在屋里叫嚷,“吞下去了!吞下去了!他真的吞掉了……”

    “是吞下去,还是钻进去的?”邻院好几个人闻声来瞧,纷纷好奇而入。信包在屋里啧然道,“这也能玩?别玩死他。长利,你去叫大夫来。信照,你们快想个办法干掉他里面那只活蛙……赶快!看他这样子,我都要吐啦!还吃什么蛙粥、劳什子的青蛙火锅?你整一只活蛙钻进信雄肚子里面闹腾,这太恶心了!”

    我伸头往门里说道:“试试用醋灌他……”没等说完,又转身去吐。听见信包在屋里懊恼道:“去找一瓶醋来!你拿酒来灌他干什么?浪费我整瓶好酒……”长利说道:“先试试看他喝多了会不会吐出来。”

    名叫信张的灰发老者仰头走来,皱着脸说道:“吞了一只青蛙吗?这都能吞得下去?”我在廊柱后边望着他走错地方,又昂然转返,灰发老者仰面走到我跟前,望着屋梁说道:“你不要四处乱跑。外边那些坏蛋还没杀光,若撞见了,随时捉你去做成酱菜!”随即径直走向廊角,见已无路,昂首转回,问道:“哪屋来着?”

    我指了指身后那道门。名叫信张的灰发老者嗐了一声,掏个皮囊儿走进屋里,昂首说道:“怎么一把鼻涕一把泪来着,你们灌了他什么?”信照呛咳着回答:“热辣的红椒油。”灰发老者啧然道:“那东西不行,用我这烈酒试试看。别人送的马奶酒,味道酸酸的,也不知咋的了。拿去灌他!”

    我在廊间愣望,只见一个扛铳老僧抱瓮走来,嚷道:“醋来了,整瓮给他灌下去,看那只青蛙蹦不蹦出来?”灰发老者瞪眼问道:“不蹦又怎样?”扛铳老僧握拳往信雄肚皮捶了一下,发出擂鼓般的声响,说道:“我以前练过七伤拳的,多捶两下,树都会烂心,何况他里面那只青蛙……”信包啧一声说道:“别闹了,快过来帮着一起按住他,直接灌进这瓮醋试试看?”

    “出来了没?”我穿鞋之际,伸着头在门外探觑,只听屋里呕吐声热闹,而且气味难闻,我捂鼻缩头不迭,信雄突然蹦蹦跳跳地跑了出来,差点儿把我撞翻。信照呕吐道,“快拉住他!”

    “咦,为什么反而是你们在里面呕吐得这么热闹呀?”没等我看清,信雄拉我就跑,他冲在前头,一路碰撞道,“小婶婶,咱们出去玩!”

    我愕然问道:“去哪儿玩?”信雄拉着我东拐西拐,穿廊跑得飞快,头没回的说道:“越远越好,别让他们折腾我……”我被他拉扯衣袖,急甩不开,耳听得背后追赶的动静居然反而被甩掉了,不由诧异道:“你怎么跑这样快呀?”

    信雄突然转身搂腰,将我抱起来跑,说道:“拉你跑还不如这样更快!”抱着我奔进树多的园子,脚步不停,一溜烟窜出老远,跑向前边翠叶掩遮间隙现出的院墙,说道:“瞧,谁也想不到咱们从这边溜出去,我刚才一路改变了好几个方向,足以迷惑他们……”我难抑纳闷道:“这是要搞什么鬼啊?”

    信雄将我顶上墙头,说道:“快捉住墙外那根竹枝,我推你一下,你就顺势荡下墙去。”没等我听清,他就推我翻堕墙外,我急忙探手扳住竹枝,随着竹裂声响,我摔下斜坡,护住腹间,骨辘辘翻滚,随即坠进草丛,掉入坡底的清涧里,抓着水边草藤,湿漉漉地爬了出来,不意信雄从斜坡上急滑而下,撞作一团,晕头转向。

    我还没反应过来,信雄拉我就跑,奔入林子里,说道:“往这条路,他们猜不到。”我不禁郁闷道:“我更猜不到有这一出……你是吃错了什么吗?跑这么快,还拉我跑这么远,去哪儿?”

    “瞧!”信雄拉我转来转去,突然窜入大片树丛,又钻出来,指着前边水光粼粼处,说道,“前边有只小船。果然一直还在那边靠岸泊着,咱们快去坐船从水路离开,料必没人想得到……”

    我被他拉上小船,正趴在舷边呕吐,信雄突然又蹦下水,趟去岸上,懊恼道:“这船没桨怎么行?先等我一下,我去拗一根竹子……”不待我回答,他就跑开了。我呕了一会,才觉得头晕目眩之感渐减,身后“咚”一响,信雄又蹦上船,拿着两根竹杆,说道:“有东西划船走了。瞧我还多拿了一根预备着,是不是很聪明?”

    我坐在船头愣问:“这条河是通往哪里的?”信雄荡舟道:“这不是河,是养鱼的池塘。”我听了就哦一声,恍然道:“难怪我觉得刚才一直在转圈儿来着。你带我到鱼塘里划船,玩得开不开心?”信雄摇着竹竿说道:“记得这边草多处应该有一条水路通向河道……噢,找到了!咱们从这里溜掉,没人会想到我有这么聪明。”

    我瞅着他撑竿将小船划进苇草之中,拼命往里挤,最后卡在那里。任凭怎般捣腾,船也不动了。信雄下去推了一会儿,懊恼道:“不行。堵住了,我们下来走路罢,记得前边不远就有小河,应该还有船可偷。”随即抱我下来,往苇中乱走。

    我既窘且惑,不禁蹙眉道:“你要带我去哪里呀?”信雄摇晃脑袋,不时嘴角冒泡儿,闷声说道:“先逃出这里再说。”乱窜一阵,突然水陷腰间,我正感不安,信雄忙挣扎着爬去水浅之处,拽我上来,撑着竹篙说道:“前边有条小船。”

    “然后呢?”我被他放到那条脏兮兮的小破船上,愣着眼问了一声。信雄伸篙撑船,说道,“然后我把船划走,谁也想不到。瞧!划了一会儿,河面渐宽,料来不出半日,从此海阔天空……”

    我低头看了看脚下,蹙眉问道:“可是船里漏进来的水越来越高了,转眼快漫过腿肚子,怎么办啊?”信雄安慰道:“没事,再撑一会儿,划到河弯那边或许还能找到更大的船。”

    又撑一会儿,我从水里抬腿说道:“接下来我快要在船里游水了,怎么办呢?”信雄半身浸泡在水中,荡舟道:“再撑一阵,就快要到地儿了。”

    “我已经踩到地儿了,”我从水下冒头出来,吐了一口水,只见信雄的大脑袋从河面淹没。我连忙又潜入水中,捞他上来,一迳扑腾,总算挣扎着游到岸边,弄了半天才使他吐水而醒,我舒了口气之余,不禁纳闷道,“你怎么不会水性就敢跑来玩船呀?”

    信雄吐着水问:“是不是已到伊贺那边了?”我摇头说道:“没有吧,哪有这么快?”信雄打喷嚏道:“我们先去雄利那儿,换一身干净衣服,然后吃喜酒好不好?”我问:“去哪儿吃谁的喜酒?”

    “泷川雄利是我的家臣,”信雄拉我起身,沿着河岸急奔道,“咱们去他那里办喜酒,然后洞房,等你被我弄大肚子以后,咱们再回来,既然生米已煮成熟饭,我爸爸只好同意这门亲事,让你成为我老婆。高不高兴?你不是一直想吗?”

    “谁说我一直想?”我听得好笑,甩手不迭,说道,“我才不跟你跑去伊贺呢!你知道那边有多远吗?而且我听你爸爸说,有很多伊贺忍者要干掉你,不如我们先回去吧。”

    信雄扁起个嘴,不肯:“然而回去我又得不到你了。”我看前边雾色阴晦,惟恐要下雨,就拉他往回走,说道:“那也不一定呀。”信雄挣扎道:“什么叫‘不一定’?我觉得你也想跑出来,不如就一块儿跑罢!咱们去泷川雄利的城堡里,躲起来……”

    我拉着他走,摇头说道:“可我不想去躲进什么城堡里。”信雄跟我展开了拉锯战,拉拉扯扯道:“欧陆城堡噢!我让一伙教士帮忙搞的,用石头盖在山上,不容易被伊贺那帮家伙烧掉。”我拉着他沿河边走,问道:“你为什么跟伊贺那帮家伙打来打去呀?”

    信雄拽着我跟他走,边跑边说:“我们领地交界,诸多争吵。他们猪或者牛不见了,跑来我那边找,被我赶他们走。他们就冤枉我拿他的猪或者牛藏起来,还有鸡鸭什么也跑过来跑过去,平日争拗不断。后来他们说我筑城筑到他们那边去了,又来吵闹,还干起架来。我让雄利去盖一座更大的城在他们那边,故意气他们,不料被他们放火烧掉了。我就带兵去打他们,由于地形不熟,反而被打了。还挨我爸爸骂一顿,我爸爸气不过,就带泷川一益去打他们……总之,江湖恩怨,说来话长。这边这边,走这条路,别往回走!”

    我不安道:“要下雨了,你看吧!在荒郊野地里淋成落汤鸡一样,就不好玩了。”信雄拉着我一迳往前走,愣着头往雾气阴晦的方向撞去,说道:“走江湖靠的就是全凭胆气壮,一路闯荡,刀关剑林不畏缩,还怕雨淋?”

    果然很快就挨山雨淋了个通透。更糟是甚至没地方躲雨,树虽然多,可是避到树下浇得更湿。这雨下了好久也不见停,眼看天色要黑,我们蹲在一簇蕉叶下瑟瑟发抖,信雄像小弟弟一样依偎着我身边,打着激灵灵的喷嚏。四周蛙声乱起之际,我觉得他身体里竟似也有蛙鸣回应,不由纳闷而觑,问道:“先前你吞的那只青蛙还没死掉吗?”

    信雄拉起衣衫,展露圆圆的肚皮给我看,说道:“再听一下,是不是还在里面?”我抬手去敲了敲,没看出有何反应,就伸耳凑近些聆听。信雄问:“有没动静?”我敲打一记,贴耳说道:“别吵!”

    我侧着头,闻听周围蛙声骤剧,突然全皆停息,只听有个蛙鸣之声透着诡异,从蕉丛里“呱吧!呱吧!”地持续鸣叫而近,便在信雄不安转觑时,那般怪声忽又消失了。冷不防却在耳后大叫,吓我们一跳,转面只见一个模样怪异的家伙从蕉树后仿佛大蛙一样蹦跳出来,扑到我们跟前,翻着浊眼,张口怪叫:“呱吧!呱吧!”还猛然挨近,伸舌嗤溜溜往我脸颊上舔了一下。

    信雄惊哭道:“妖怪!”拔出短管火枪,慌张地打那张凑近乱舔的怪脸。我忍不住说道:“雨天潮湿,点不着火的。”信雄乱打道:“我没点火,就只拿来敲打它伸近的怪异脑袋!”那怪物啪一下抡爪打飞了那支短铳,猛然扑倒信雄,伸舌去他脸上乱舔,趁信雄张嘴惊叫之际,吐出长舌,迳往喉内伸入。

    我见信雄要窒憋,忙捡起旁边泥泞里一颗石头,掷打那个扑在信雄身上的怪物。嘭一下,往头上投击,那怪物猛然转身,向我恶狠狠地扑来。躯在半空之际,有箭飕然破风疾至。仓促间我没看清有无射中,耳听得又有飕响之声疾近,随着身旁蕉叶一阵簌然乱晃,怪物突从眼前消失。

    “是什么来着?”信雄从泥水里爬过来惶问。我摇了摇头,再抓一枚石块在手,惕防怪物又从四周蕉丛里窜将出来,只听有人说道,“藤林的蛙妖。传闻早就不存在了,伊贺那帮家伙从哪儿又找回来的?”

    我闻言一怔:“是传说中的蛙妖吗?我怎么觉得好像一个全身沾涂泥浆、不穿衣服的光头男人来着……”信雄偎在我身边,惴然道:“人有那么长的怪异舌头吗?而且我看它眼睛全是浊白的……定然是伊贺那边藤林一族秘养的妖精来着,趁我落单,派来吃我。刚才好像伸进我里面去了,长舌一卷,把那只青蛙钓了出来,嗤溜一下吞掉,你有没看见?”

    “有吗?我没看见这么多丰富的细节……”我闻听有脚步声悄近身畔,转面而觑,只见一个披黑色雨衣的人影趋至,张开一面黑布之类的物事,覆盖到我们头上遮雨,说道,“没事了,周围都是我们的人。”

    “谁的人来着?”便在我愕望那人伸近的半张豁牙裂嘴的丑陋脸孔之时,信雄瞅着那人眼角伤疤,凑嘴在我耳边说道,“秀吉的手下。他叫山内一丰,是秀吉的心腹将领。金崎殿后掩护我爸爸撤退那场恶仗,初次出阵一战成名,眼角受箭伤,嘴被打裂,牙齿也被打断。”

    那人似觉我看到他这般模样或会不安,便垂下额前数绺长发遮挡半边脸,其另半边脸却又眉清目秀,转朝我和颜悦色的说道:“天色不早,请让末将护送两位殿下回去。至于那只潜入我们防地的蛙妖,我的部下会搜它出来,杀掉。”

    我环顾四周,看见好些披着黑色雨衣的持弩人影在蕉林里穿行出没,惊魂稍定。名叫一丰之人向我拜道:“先前听闻夫人为我们军师重虎大人仗义执言,重虎大人麾前众将无不感佩。都想找机会当面拜谢,这便顺道到我们营地那边小歇一会如何?也好为夫人更换干净新衫,两位殿下都湿透了,怕要着凉。”

    信雄问道:“你们营地远不远啊?我要温酒吃,然后去斩华雄……啊不是,斩蛙妖。”

    “蛙妖应该来了几只,”河边草亭里有个垂钓之人闻听信雄一路嚷嚷,头没回的说道,“先前数处皆有闻报,至少发现有三只潜来了咱们这边,伺机有所图谋。当此情势之下,两位小殿下还是不要出来玩耍了,回园子里去更安全些。”

    “不行,我要学关公温酒斩华雄。”信雄挺胸展示肌肉,挨近给那个雨中垂钓之人看毕,收了肥壮的胳膊,说道,“就缺一把好刀!你们可不可以赶快给我做一把青龙刀。要大的那种,七十二斤或八十几斤最好,抡起来够劲儿……”

    垂钓之人说道:“不要相信那些说书戏文上吹的夸张之辞。上战场拿着几十斤重的家伙砍不了人,反而玩死自己。”随即提竿,从河中钓起一条大鱼,甩将上岸,转面微笑道,“今天我们就吃鱼,看我亲自给你们做一手好鱼!”

    信雄跑出去抱鱼之际,那人搁下钓竿,转身现出仙风道骨之态,向我拜道:“在下仙石秀久,仰慕夫人为重虎仗义出头之德,盼能有机会为夫人效犬马之劳。”

    后来我了解到此人出身美浓,原为信长岳父家臣,岳父家族灭亡后,投靠清洲,服侍秀吉。早年信长被包围狙击,秀久跟随秀吉殿后掩护,以及后来在三方原大战表现出色。在对浅井的姊川之战,还曾杀掉冲入秀吉营地的敌方武士。在秀吉帐下侍奉之时,他屡建战功。后来秀久被任命为大将,独领大军,先后两场大败,渐渐使他走了下坡路。

    他与元亲的主力交战,在“引田之战”虽然仙石秀久曾占有上风,却在经受元亲猛攻后,终被攻下城池。仙石虽然败阵,但因敌我态势悬殊且未犯大错,因此秀吉没有追究他责任。四国征伐结束后,秀久获得增封十万石领地,成为较大的诸侯。

    天正十四年,秀吉任命秀久与元亲和十河存保一起率领九州征伐军,渡海作战的时候,听说仙石秀久为了抢功制定了有勇无谋的作战计划。依据这个计划作战的征伐军被家久所率领的九州军彻底击败,包括元亲的嫡子信亲,十河存保等很多有名的武将因此战死,震怒的秀吉没收了秀久所有领地,把他放逐山野。

    在那之后,我收留了他。经过家康的求情,天正十八年小田原征伐之时,以客将的身份参加了秀吉的军队,他穿着挂着铃铛光亮灿烂的铠甲,建立了出众的战功,以致关东留下了仙石原这样的地名,就是他当时奋勇作战的地方。根据他的功绩,秀久得到五万石的领地,重新位列诸侯。后来又因建造名护屋城有功,获得从五位下越前守官职。文禄元年又因建造伏见城有功,获封为五万七千石大名。

    他常跟我混,有饭吃饭,有粥喝粥,从不抱怨。在秀吉死后正式成为我们家的家臣,跟秀忠一起。秀忠担任将军之后,特别重用仙石秀久。虽然在九州征伐时制订了鲁莽的作战计划,秀久并非最大的责任者,不过据说最先从敌前逃亡的人就是秀久,因而他总是名声不佳。秀忠并不在乎,因为他自己在世人那里也一样“名声不佳”。

    表面上看,仙石秀久和正信、正纯父子,还有柳生家的宗矩他们属于秀忠父子的家臣,然而就连秀忠他父亲“大御所”家康也不好意思这样说。毕竟这些其实是我身边的人。有了他们,我才敢去三河那帮“远三凶徒”的窝里住下。而依靠我,他们得以到家康和秀忠父子身边大展才干。我们互相依靠,在这残酷的世道之中挣扎着存活了下来,或许还活得不差。

    我身边这些人,尤其是正信,获得了家康信任以后,他与家康的关系显得不寻常,甚至家康也提及正信是他的朋友,这种并不简单的关系使世人感到了疑惑。因此家康在幕初的大久保长安、忠邻事件当中,或多或少都受到了正信所影响,也巩固了正信在幕府的势力。而他和家康死后,后世的人评说他为“家康的智慧袋”,意指是家康的智囊,人们认为家康的决定不少是由他决策出来的,世人普遍认定正信为家康夺取天下的参谋。

    家康死后的一年,正信病重而在骏府城死去,终年七十九岁。他育有三子,长子是正纯、次子政重、三子忠纯。其奸诈的长子正纯继承了他的领地,后来更增封至宇都宫十五万石。看上去不奸诈的老二政重一度成为直江大人兼续公的婿养子,后来改侍前田家。模样老成的老三忠纯一直黑着眼窝跟着我,每次我看到他家这些孩子,我就想笑。就连家康和秀忠父子见到他们的样子,也很纳闷。

    “看看你们的样子,”一身黑袍、蜡样面孔的如水柱着拐杖,在草亭外纳闷道,“溜出去跑江湖没跑成,才跑了半天就成为这副落魄的德性啦?”

    信雄用手抓着鱼头啃得满嘴油腻,瞪眼道:“你再敢乱说,就打你死掉。”

    如水拿了干净衣服缓慢走进来,搁在一边,找地方坐,眼望着我,皱眉说道:“你别跟信雄混,还是乖乖回去跟有乐好。”信雄啃着鱼头骂:“你再说,我就打你死掉!”

    秀久连忙起身让位子给如水坐,说道:“先吃鱼先吃鱼。这鱼大,肥美多汁。今儿我总算钓到一条……”

    “天气一坏,我这条腿就疼痛难当。”如水揉着腿,苦着脸坐到一边,摇头叹气。“唉,活着真没劲!”

    我想了想,找出一盒膏药,转身帮他搽涂疼处。如水纳闷地瞅着我,问道:“什么膏来着,起初感觉凉凉爽爽,随即里边热了起来。”

    “捡来的药膏,”我伸递给他,觉得搽过了这些黑糊糊之物,他应该会舒服很多。“给你拿去搽腿,用来医治伤筋断骨什么的,大概好使。”

    “还用说?”如水揣起了药盒,冷哼道,“黑玉断续膏?我也听说过此物管用。当初被你那老同门村重弄折我这条腿时,若能立刻敷上这药膏,我何至于会落下如此痛苦?”

    秀久斟酒给他,恭敬地端盏过来,说道:“药后一杯酒,效果更好。”如水拿杯看了看,饮了一口,皱眉说道:“这酒不好,喝我这个。”掏出腰后一个葫芦,随手扔过去。秀久倒酒品尝,赞叹:“似是村重的家酿,果然好醇的味道。没想到你还随身带着它……”

    “他送过我一车,还吃剩几瓮。”如水冷哼道,“每次喝他家酿的老酒,我就想起被他弄折之腿。你猜是何样心情?”

    秀久唏嘘道:“然而你们同属耶稣会的老教友,没想到你去劝他打消反叛之意,他竟会狠心这样对待你。”

    “耶稣会又怎么样?”如水没好气的说道,“永禄六年,三好长庆偕同家臣松永久秀等七十三人在堺地受洗。他们全是教友,后来不也自家窝里斗,彼此互杀起来,谁给谁讲情份?尤其久秀,毒死或谋害了多少同道?就连默许传教的义辉将军,他也不放过。”

    那是京畿最混乱的时候。天文十八年,将军义晴病死。三好长庆以四弟十河一存为先锋进攻晴元。晴元大将三好宗三战死。晴元转向有姻亲关系的南近江六角家借兵,双方在京都展开混战,死伤惨重。先是在同年七月长庆命三好长逸和十河一存进攻京都,被晴元军以洋枪伏击,然后长庆亲率大军杀入京都,新继任的将军义辉随六角家族的定赖逃往朽木。

    我出生的次年,弘治二年七月,三好长庆、三好义贤、安宅冬康、十河一存四兄弟在父亲三好元长的丧生之地显本寺,于忌日当天举行一场隆重的祭典。那是三好家族强盛的时期,然而总有走下坡路之时。永禄四年五月,三好四兄弟中最为年幼但最为英勇的四弟十河一存在前往温泉途中落马伤重不治而殁。永禄五年四月八日,高政与六角军联合进攻和泉,素为长庆倚重的二弟义贤战败身死。

    长庆与久秀等七十三人受洗那年,三月一日宿敌晴元病逝,而三好长庆也在接连失去两个弟弟的打击下身体急速衰弱起来,政事尽为家臣久秀所控制。久秀忌惮长庆嫡子三好义兴武勇能断,日后继位自己恐将大权尽失,索性将其毒杀。据说此前十河一存的暴毙也有他有关。

    由于此事为安宅冬康所知悉,所以久秀又于翌年在已病得精神恍惚的三好长庆面前进谗言,诬告其弟安宅冬康意图谋反。长庆大怒之下,命安宅冬康自尽。

    永禄七年八月十日,失去了众亲兄弟与长子的三好长庆在无尽的失落与孤寂中一病归西,也有人说长庆是被他女婿久秀杀害。长庆死后三年才举行葬礼,享年四十二岁。官至从四位下、修理大夫。

    三好长庆逝世前,反对久秀暗杀将军义辉的计划。然而久秀一意孤行,据闻蓄谋已久的久秀买通长庆嫡子义兴的亲信,在少主的膳食里下毒。正值盛年的长庆经受不起连番痛失爱子与兄弟的打击,翌年与世长辞,久秀趁机霸占了主君新寡的妻妾,强行纳为侧室。长庆养嗣子义继继任家督,家内实权为久秀及三好三人众牢牢握住。同年十二月一日,久秀嫡长子久通叙从五位下的官职,久通之母叫做刑部卿春子,是三好义继的乳母。

    记得从前在清水寺的时候,久通曾经教我怎样更好地观察别人说话以及表情的细微变化。比起我家翁所教,似更精细。久通最厉害的地方,是在很大的场合,他几乎能同时快速观察到许多他认为值得注意的人说话、动作及细微表情变化,并且还包括周围别人的反应。

    信雄突然有很大反应,鱼头也不啃了,到亭栏边拉扯钓竿,摆出拔河的架势。如水皱眉望着他,问了一声:“你钩着什么了?”信雄拽着竿道:“能有啥?大鱼呗!显然是大家伙来着……”

    如水皱着眉,神情郁闷地说道:“没事来乡下聚什么会呀?一个个全杵到这里,多大的靶子!把各路的仇敌一古脑儿吸引来了,我们连日严加惕防,还不是防不胜防?话说日前杀的那个岩成友通,我都怀疑不是他。真的岩成友通,应该早就死在淀城,不知道为什么权六一口咬定是他……”

    “谁见过岩成友通本尊啊?”秀久斟酒道,“所谓‘三好三人众’,虽说好大的名气儿,然而个个皆是神出鬼没,据说从前没几个人当真识得他们长什么样子。”

    我见如水投眼觑来,似含询意,便搁箸碗旁,说道:“我见过友通。他样子白白净净,举止有礼,看上去甚为随和。他的眉毛很好认,是这样子的。”如水见我抬手将眉毛压低两旁,呈显“八”字形态,不由转觑道:“秀久的眉毛不也是这样?”我抬手在自己眼眉上比划,摇头道:“他是轻微的‘八’,友通是浓重的大八字。其家族里几个兄弟差不多全都这模样。”

    “明白了,”如水点了点头,转望秀久,说道,“按她意思,你是小八,友通是大八。”

    随即抬手往亭外招了一下,唤来一个黑着脸的年少家伙,吩咐道:“松寿儿,你护送两位殿下去一丰夫人那边更衣,顺便唤一丰过来。”

    看上去并不能说会道的如水,后来帮助秀吉与辉元家族谈妥,使辉元家正式加入秀吉麾下。随即如水接受了耶稣教的洗礼,实际上他也使用刻有“SImEoN JoSUI”字样的印章。有人说他以前就曾受洗,不过我听弥介、亦即村重说如水是去看别人参加教众的私下聚会,他从前常常混进去听,并不说话,也没说入不入教。村重一直怀疑如水这家伙信不过,并没正式拉他入教。然而村重经历人生大变之后,出家遁入禅门。反倒如水却接受了耶稣教的洗礼,尽管他为免引起步入晚年的秀吉不快,表面上也装作拜佛。

    从秀吉野望,到终于称霸天下,离不开如水的辅佐之功。秀吉在巩固了自己作为信长继承者地位之后,开始着手部署自信长时候就遗留下来的四国征伐。但由于在北陆方面存在不稳的迹象,所以秀吉没有亲自参加进攻四国的战斗,而是派弟弟秀长代替自己为总大将。如水则担任秀长的监军一起去了四国。作为讨伐军同行的还有秀长的外甥秀次、八郎秀家、蜂须贺正胜和家政父子,以及辉元、元春、隆景等人率领的加盟兵马。大军从三个方向同时登陆。迎击的四国霸者元亲原先只预测到秀吉会从一处攻击,却没有想到会是三面同时登陆。此时,元亲四万军队要面对超过十二万的讨伐军。

    战斗还没有打响,一些原本臣服于元亲的豪族就相继投降了秀吉,只有元亲为了防备四国征讨军而新筑的植田城仍然掌握在自称秦氏后裔的长宗我部家族手中,该城由同族的将领率三千人镇守,元亲亲自为后援,准备与八郎秀家一决胜负。指挥八郎秀家军队的是整个远征军的监军如水,他利用铁炮这种新式武器密集攻击植田城的两座支城,巨大的响声使守城兵大为惊恐,不战就弃城逃走了。如水传达了将阿波作为主战场的意见。于是,本来的三方面联合进军变成了合而为一的阿波攻略。阿波是长宗我部家族苦心经营的防御阵地,拥有号称难攻不落要塞的岩仓城,为了拔掉这枚钉子,如水心生一计:“此城乃是要害,仅凭人力难以攻取。要用计谋,攻敌之心,此城就会不战而降。”

    如水派人在城外修建了比城内的岗楼还要高的井楼。使城中的一切尽收眼底。然后,他又命人在井楼装上大炮,向城里不断炮击。在正面战场上勇猛果敢的士兵们,却对这种远程武器十分害怕,在坚守了十九天后终于弃城逃走,全部退回了土佐。就像如水所预想的那样,在阿波最大要塞岩仓城陷落后,其他城中的守城军队也陆续退回了土佐。最终,孤立无援的元亲接受了劝降的条件,与秀长和睦,得到了仍以土佐为领地的安抚。

    在清须乡下草亭吃鱼并且帮如水搽腿的时候,我还想不到日后我会暗助与如水作战的元亲在四国攻防战不利的情势下安然脱险,实现以臣服秀吉换取家业保全的和解。

    在草亭前施礼的黑脸家伙是如水的儿子长政,后来被人们调侃为“坑爹少爷”,与父亲如水同样是诸侯中的“吉利支丹”,亦即耶稣教徒,但是后来弃教。我去聚乐第居住的那些日子,他父子都曾经想忽悠我去让他们牧师洗,被我拒绝。

    “我拒绝更衣,”信雄拉扯渔竿,摇晃大脑袋,较着劲儿道,“这会儿捉了条大鱼,看我拉它上来……”

    如水伸头往河里瞅了瞅,皱眉道:“松寿儿,赶快去喊一丰过来,顺便把家政也一块儿叫来。有大鱼咬钩!”

    我忍不住也探头而觑,纳闷道:“多大的鱼呀?要这么多人来拉……”如水伸手拉我,急阻之际,唤道:“不要伸头去看。当心!”

    我缩头不及,水中倏然探出一只手,将我扼喉攫出亭栏之外。此时信雄拉断鱼钓,跌撞老远,水花溅绽之处,窜起一团黑影,扑上草亭之顶,往亭中接二连三飙射尖刺。便趁此时,河里探出之手拽我摔落。

    如水唰的打开杖中伞,旋举于头上,飒飒荡开接连射入亭内的锐芒。抢在我跌出亭栏之际,随手一伸,抓住我腿足,拉在半空之中。仙石秀久盘腿端坐,拈杯撒酒,扬手洒向亭外,纷泼而来的却不只是酒水之珠,其中夹杂寒芒星星点点,悉数溅射在水里探出的那只手上。秀久随即挥袖,撩出一刃飞芒如弧虹,唰的掠断那只欲缩不及之手。顷又再拂衣袖挥荡数下,刃击水面,随其撩芒扫掠之势,河中接连绽出血花。

    如水拉我回入草亭,皱眉觑看水面染红一团,低哼道:“你每次都不留活口。”秀久仰望亭顶,说道:“上边还留一个给你当活口。赌十枚永乐通宝,我看不是冲信雄来的伊贺杀手,而是冲她来的三河流忍。”

    “我不打赌。”如水移伞而视,随着破风声疾至,亭盖上边传来滚动声响,有影急堕下水。黑伞收拢,如水探头往外张望,皱眉说道,“一丰放箭太快,也没给我留一活口。你们这样做事不行,潦草!”

    名叫一丰的疤脸之人绰弓走近,在河边转觑道:“死了吗?没看见中箭的尸体浮上来。只有一个家伙浮出水面,身上创口……一二三四五六。六道伤口,仙石削了六剑,全中。”秀久倒酒自饮,在亭内头没转的说道:“七。你还没算上我削断手臂那一剑。试试捞上来瞧一瞧是什么来历。”

    “人死了,什么来历都不再是啦。”河上有舟荡近,船头一个光膀之人伸篙捞起水草边的那只断手,拾去察看,随即远远扔掉,惫懒地直起身笑道,“秀吉大人派我们来接两位偷跑出来的小殿下回园。趁这会儿雨小了些,赶快上船。”

    我从如水身后投眼而望,认得撑船的束发蓬松花衫少年是利家的儿子利长,至于光身蹲在船边的另一个持篙之人,不用说便是懒洋洋的庆次。他在烟雨蒙蒙中伸着懒腰,吟咏诗作:“古渡沙平涨水痕,一篷寒雨滴黄昏。兰枯惠死无寻处,短些难招楚客魂。潇湖听雨宿孤舟,滴滴分明千斛愁。虞舜不冲天亦泣,余声酒竹半江丽。”

    庆次自己作的这首汉诗,名为“潇湖夜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