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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悲痛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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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帽子瘪掉了。”有乐忙着摆弄冠帽,郁闷道,“被钟会一巴掌按压成这样,仿佛鸭舌。”

    “赶快戴上你的鸭舌帽,”长利拉着信雄奔来,不安的说道,“别停耽,快溜为妙。我看钟会那小子面色不善,可别拿咱们出气……”

    有乐戴回瘪帽,说道:“他不是马上要去攻打阿斗当家的‘蜀汉’了吗,一路要忙着陷害同僚,哪儿还有工夫顾得上搭理我们?”

    “瞧你又污蔑我,”树后露出一颗小猫熊似的黑眼圈儿,随着低哼,有语忽至。“我哪有陷害谁?嵇康之死,其实是司马昭公的主意,意在杀鸡给猴看,要在九锡加封之时吓唬那些不服从的人,作用很明显,就连‘竹林派’那些名士也被他镇慑住了。连嵇康都能杀掉,有谁不怕?然而他身边之人四处放风,让天下人相信是由于我的进言才使嵇康被杀。就这样把帐算到我头上,他却预先留下日后跟‘竹林派’名士消解心结的后手,若论博弈之道,谁能比他会玩?这次我认栽了,只好先去打阿斗,往后再找时机扳回一手……”

    “你那个伐蜀的征程,就是一路陷害人的历史。”有乐摇头笑道,“你一路陷害了多少个同僚?”

    “真正会打仗的是邓艾。”信孝伸茄撩起落地的瘪帽,拾交有乐戴回,说道。“扶不起的阿斗向邓艾投降,钟会却忙着一路陷害人,不断写信向司马昭诬告其他将领,陆续把各路兵权抢来集中到自己手上……”

    “我有这么坏吗?”小猫熊似的黑眼圈儿缩回树后,又从另一边露出,微哼道,“不过邓艾仗着其从早年在司马懿太尉身边做事的老资格,似乎一直看我不上眼。别以为我不晓得他以前是干什么的,他自称祖上曾属大族,其实出身低微。他们家是耕田的,曹操攻下荆州后,曾强行将当地人北迁,邓艾及其母亲一族便在那时被强迁河南屯田。邓艾最初是当放牛娃。同郡的长者见其家贫,经常资助他,而邓艾当时没有表示感谢。因为口吃,他想靠读书做官,寻找改换门庭的进身之路,倍为艰难。最多是当上看守稻草的小吏,然而这样低的起点,竟给他混上来了,还跟我争权斗法,不肯退让……”

    “完了,我的帽子成为鸭舌帽了。”有乐摆弄冠帽,刚戴上脑袋又瘪掉,望见日影西斜,不禁兴叹。“千古是非心,一夕渔樵话。想那虚名声,到底全无益……宗滴,咱们还要这样放飞自己多久?历史的长河很浩瀚,我已经跟你跑得极为疲劳了,眼看支撑不住。”

    “放飞?”宗麟在前边若有所思,不觉转身说道,“我曾有鸢之梦。昔时梦见晋人放飞纸鸢于绿野田园……”

    “什么鸢梦啊?”有乐跟过来问,“你该不会又想去别的什么地方罢?不要再去了,宗滴!我想找个地方睡一下,顺便泡杯清茶喝,尤其是回家最好。那谁刚给我拿一包新茶来,还未拆包冲过。不如先到我家里去坐一会儿?”

    “鸢之梦,”宗麟遥目远峦,恍然神游的说道,“是我年少之时梦到的一个浪漫故事。后来忙于打仗,未暇写出。梦境里的事情发生在西晋‘八王之乱’时期,我居然化身为名叫贾南风的女人,嫁给一个白痴丈夫司马衷,而他是皇帝,就这样他被我任意操弄。司马昭的孙儿司马衷从小智识低下,却成为西晋第二位皇帝。有一年闹灾荒,老百姓没饭吃,到处都有饿死的人。有人把情况禀报给司马衷,但司马衷却说:‘没有饭吃,他们为什么不吃肉粥呢?’禀告的人听了,哭笑不得,灾民们连饭都吃不上,哪里来肉粥呢?由此可见司马衷是如何的愚蠢糊涂。这就是‘何不食肉糜’一言之由来,此后天下大乱,兵戈四起。石超的军队突然杀到,司马衷脸部受伤,中了三箭,百官及侍卫众人都纷纷溃逃,只有嵇绍穿着朝会时的礼服,下马登上司马衷的车驾,挺身保卫天子,石超的军士把嵇绍拉到车辕中要砍杀。司马衷说:‘这是忠臣,不要杀他!’乱兵回答道:‘奉皇太弟司马颖的命令惟独不侵犯陛下一人而已。’于是杀了嵇绍,鲜血溅到司马衷的衣服上,司马衷为他的死哀痛悲叹。等到战事平息,侍从要浣洗御衣,司马衷说:‘此是嵇侍中的血,不要洗去。’这位奋身护驾而死的忠臣嵇绍,便是嵇康的儿子,官至侍中。在‘八王之乱’中为保护晋惠帝而遇害,追赠弋阳侯、太尉,谥号‘忠穆’。”

    “你为什么要操弄司马昭的孙儿呢?”有乐拾帽摆弄几下,又戴回脑袋,随即瘪掉,他抬手摸了摸,啧然道,“不要去操弄他了,我没精神跟你到处折腾……”

    信孝也不安的劝说道:“‘八王之乱’很危险,不要去那里。况且贾南风那样的女人也没好结果,下场比她那白痴老公还难看……除非你也想跟她一起让人拴狗那样拴颈拴尾地押来押去。你去那边操弄不了谁,结果只能被人肆意操弄到死!”

    “‘琴操’的故事听过没有呢?”宗麟回想着说道,“不是我想去操弄谁,我记得梦中有一副好琴,在我自己扮演的贾南风那里。红男绿女们放纸鸢玩的绮丽场景中以道具形态出现过……”

    “梦里的琴不一定真的存在。”有乐摘帽摆弄,随即戴回脑袋,抬手一摸,果然瘪掉,不由懊恼道,“随便找一副琴就行了,我不想跟你再折腾。你要考虑到咱们身边有女人和小孩,别带去危险的‘八王之乱’那里让乱兵逮来操弄。你想让人任意操弄就自己去,我要在这里跟你以地为席,直接割席,然后分道扬镳。”

    “我们不如回去王羲之那里再找找看?”信孝闻着茄子说道,“不知那个摇摇晃晃走来串门儿的家伙是不是习凿齿?他跟名僧释道安交往,这么高雅一定会有琴……”

    “那人怎么可能是习凿齿?”有乐摘帽弄了几下,复往头上戴,说道。“习凿齿跟权臣桓温混饭,尤其与其弟桓秘素来相好。他们平时常在一起追思其所敬仰的偶像诸葛亮,以及庞统、羊祜、徐庶等古人的风采,哪有工夫弹琴?王羲之与荀羡对抗桓温,其并不睦。两派势同水火,习凿齿如何会跑去王羲之那里串门儿?况且他早就瘸了,因患脚病,被苻坚这样的帝王亲口称为‘半人’,亦即里巷残废之人。”

    长利憨问于旁:“习凿齿是谁呀?没怎么听说过这人……”

    “他是桓温身边的亲信随从,惯称习主簿。”有乐折腾着帽子说道,“习凿齿认为得国不正,致有两晋之乱。桓温尝言:‘然徒三十年看儒书,不如一诣习主簿。’意思是说,看三十年儒家的书,还比不上认识一个习凿齿。当时桓温图谋篡位,习凿齿因反对桓温的篡逆图谋,旋降为户曹参军,后任荥阳太守,最后辞归里巷。曾力邀着名高僧释道安到襄阳弘法。亦对佛学历史产生影响。东晋哀帝兴宁三年,僧人释道安来到襄阳。他俊逸善辩有高才,从北方至荆州,与习凿齿初次会见。习凿齿揖称:‘四海习凿齿。’释道安合掌拜答:‘弥天释道安。’世人认为这是绝妙对句。”

    “此类妙对,后世还有。”小珠子在信雄耳后嘀咕道,“也是两个人初见。南派一个家伙登上茶楼,唱了个天大的肥喏,自报名号:‘广东花未放。’北派一人迎上前应对:‘湖北柳先开。’这番互喏,被称为天下绝对。”

    我拉着信雄便走,说道:“受不了啦,你来给我把风。”信雄愣问:“把什么风呀?”我往树丛里行去,抿含微笑的说道:“你站在这里,不要进来看哦。”信雄吮着手指,探头探脑。有乐转脖问道:“她要干嘛?”信雄走来探觑,摇了摇头,发出甜嫩的声音:“嘘嘘?”我在树丛里面说道:“立刻转头。不然出去就捏你!”信雄连忙跑开。

    刚在里面蹲下,没一会儿,便见有乐他们纷往树多之处跑避,长利憨问:“为何突然全都尿急?”信孝往草里钻窜道:“有官兵!谁晓得是不是钟会那小子差来捉拿我们的……”

    我从草叶间隙探眼悄觑,只见两骑率先并至。有个将军缓缰而叹,语声浑厚的说道:“我我我我我梦见……见到自己席坐于山上,眺眺眺……眺望着流水。走走走……走到这边,刚才听到树丛里有有有有有……有水声浇浇浇……浇撒。不不不不不不不……不知是什么兆兆兆兆兆……兆头?”

    我连忙憋住,暂时不再发出浇洒声。但听其畔一人以怪异的口音说道:“梦境的暗示,在下觉得或指这么一层含意,即使能取胜蜀汉,恐怕将军也难以返国。”

    “那位结巴的将军是邓艾。”我听到信孝压低之语从草里传来。“邓艾有口吃,每次说话提到自己时老是‘艾、艾’连呼,司马昭故意戏弄他,便问:‘你老是‘艾、艾’,究竟有几个‘艾’啊?’邓艾回答:‘所谓‘凤兮凤兮’,还是只有一凤而已。’史书将其与汉朝名臣周昌合称为‘期期艾艾’。邓艾出兵蜀汉前,曾梦见自己席坐于山上,眺望着流水,于是找来殄虏将爰邵,询问梦境所示。爰邵以‘即使能取胜蜀汉,恐怕将军也难以返国’相告,后来果然一如所料。邓艾终遭钟会陷害,父子遇难于押解途中,梦谶成真。”

    一个文士迎在道边以唱腔歌颂道:“今国家欲一举而灭蜀,自征伐之功,未及此役也。将军动身启程之前,且听小人吹一曲相送好不好?”那位将领连忙下马,拜揖道:“袁孝尼,你怎么在这儿眼眼眼眼……眼圈红红的?”文士哽咽道:“好教将军得知,我好朋友被杀,都怪钟会……”

    “国家,”信孝在草里低声说道,“此词语即便最早不是来自他所称,却是从他这里喊得最响亮而闻名于世。此后不久,袁准向朝廷谏言:‘今国家一举而灭蜀,自征伐之功,未有如此之速者也。方邓艾以万人入江由之危险,钟会以二十万众留剑阁而不得进,三军之士已饥,艾虽战胜克将,使刘禅数日不降,则二将之军难以反矣。故功业如此之难也。国家前有寿春之役,后有灭蜀之劳,百姓贫而仓禀虚,故小国之虑,在于时立功以自存,大国之虑,在于既胜而力竭,成功之后,戒惧之时也。’”

    “袁准,字孝尼。有隽才,为人正直,甘于淡泊,以儒学知名,”有乐探眼而觑,摇扇说道,“魏帝曹髦被迫封司马昭为晋公,准备好了加九锡的礼物,司马昭假意坚决推辞,不肯受命。朝中文武官员将要前往司马昭府第恭请接受,司空郑冲赶紧派人到阮籍那里求写劝进文。阮籍当时在袁孝尼家,隔宿酒醉未醒,被人扶起来,在木札上打草稿,醉醺醺地写完,无所改动,就抄好交给了来要稿的人。当时人们称叹阮籍为神笔。袁孝尼与‘竹林派’交好,嵇康临刑前并不伤感,唯叹惋:‘袁孝尼尝请学此曲,吾靳固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

    邓艾唏嘘不已:“艾艾艾艾艾艾艾艾……艾亦痛惜。听听听听听……听王戎说他也要来来来来来来……来拜别,毕竟王戎将军也是竹林七七七七七……七贤之一。我我我我就……就来找王王王王王……王戎,虑及今次出征,吉凶难测。先将我那次次……次孙,名叫邓千秋,悄悄托付给王王王……王戎加以关……关……关照。万一我及诸子有不测之祸,将来他跟随王王王……王将军作为掾属,也也也……也好替我家留根苗苗苗苗苗苗苗……苗儿。”

    我实在憋不住,就悄悄挪地方。避去另处,正自畅快,忽听树上有箫声呜咽,我仰面瞧见一个庄严之人坐在头顶的树杈上目不斜视,流泪垂颊,吹着哀伤之曲。

    既然这样,我只好溜往别处。却闻那神色庄重之人在树上凄声唱歌:“夜不能寐,清风之下操琴起。那自言是凤凰的鸟儿何时才能再飞回来?一生一世两相随。”

    “是不是闹鬼了?”有乐见我慌跑而来,惑问。“你在那边看见了什么?吕安已被剁死,这支幽灵般的歌曲怎会仍飘荡在树林里,谁唱得如此哀怨瘮人……”

    树后露出一颗小猫熊似的黑眼圈儿,低哼道:“不要往吕家那边去,听说树林里经常有上吊鬼出没。”

    信孝颤着茄子问道:“吕安他老婆是不是真的吊死在那边啊?”闻听歌声哀怨,长利惊恐道:“无论她在哪里上吊,冤死之人都要冤魂不散,怨气四处萦荡。我们别穿越太多,撞见鬼就惨了,尤其是女人容易变厉鬼,很难缠的。不如我们赶快回家去钻进被窝……”

    “她哪里冤?”小猫熊似的黑眼圈儿转从树的另一边冒出,哂然道,“吕安的老婆若是果真有够节烈,被灌醉染指之时怎未上吊以明志?”

    有乐啧然道:“她当时被灌醉了,怎么上吊?”长利憨笑道:“我见过有些喝醉酒的女子,在街上扑去搂抱别的男人亲个不停,百般纠缠,还乱摸别人。甚至有的女子发起酒疯,竟抱住马车扭腰狂舞,几条壮汉都拉她不下,稍按不住,然后又跳到水里去了……”

    “酒醒之后呢,为什么不上吊?”小猫熊似的黑眼圈儿又从树的另一边转出,冷哼道,“却要等到最终被丈夫发现奸情,遣回娘家,糗事闹大了,才羞愧自尽。我早就看透这些女人了,所以绝不搭理她们。每当我妈和司马师逼我结婚,我就躲起来,多日不露面,让他们害怕,最终不敢提亲事……”

    信孝闻着茄子问道:“你躲去哪里呀?”

    “那边,”小猫熊似的黑眼圈儿从树后露出多些,伸手朝树叶掩映之处一幢屋影指着说。“原先有座小庙祠没什么香火,被我征用。有时候去里面小住些天,安静地思考人生,以及玄学方面一些悬而未解的课题。”

    “你安心做点学问多好,”有乐摆弄帽子,摇头叹道,“却去做官。就算司马师从来跟你交情非浅,他兄弟司马昭也待你不差,安份地当个司隶校尉就可以了,竟操弄兵权,还树敌这样多,能有好结果吗?”

    “你扯得轻松,听说过‘形势逼人’吗?”小猫熊似的黑眼圈儿从树后探近,低哼道。“自从淮南之战以来,我从未失策,已远近闻名。我这样功高名盛的情况,哪能有好的归宿呢?不如跟你们学几手‘神仙术’,遇到危险的时候可以‘遁’掉……”

    “糟了,”有乐拾起落地的瘪帽,拍了拍,转面悄言道。“我们让这厮缠住要学‘神仙术’,已被跟了一路,怎么摆脱他?”

    我遥听歌声哀怨未息,忍不住小声询问:“那边树上正襟危坐的唱歌家伙是谁呀?”

    “吕巽,字长悌。”小猫熊似的黑眼圈儿之人从树后转觑道,“就是吕安那位异母兄长,曾与嵇康交好。可见旨趣不俗……你能想象吕巽看上弟媳美色,灌醉吕安的妻子徐氏后,将她迷奸,此等卑劣不堪的丑行竟会是这样高雅之人能做出来吗?”

    “快跑!”有乐突道,“有个上吊鬼在你后边。”

    陡见其瞬间骇异的表情,包括小猫熊似的黑眼圈儿之人在内,大家乱声惊叫,撒脚惶奔。

    有乐拉着我边跑边笑,转头问道:“咱们甩掉他没?”

    信孝拿着有乐掉落之帽,扔回其头上,说道:“似乎跑往另外方向了。没想到那厮居然会着了你的道儿……”长利憨笑道:“那个突然震骇般的见鬼表情很吓人,我们小时候都会让有乐吓到。”

    “我了啦个去!”嘻嘻哈哈地跑了一阵,有乐他们纷纷叫起苦来,不知高低。“我们好像迷路了。那团迷雾呢?”

    “坏了,”眼见炊烟四起,夕霞漫天,身处陌野,一片生疏景像,我亦难免惊慌。信孝在晚雾渐弥的林畔颤着茄子转顾无措,虞然道,“这可回不去啦。”

    “都怪宗滴。”有乐探手拿住又从头上掉落的瘪帽,懊恼道,“乱带我们四处跑,这回惨了,变成古人啦。这厮去哪里了?我要批判他……”

    “宗麟吗?”信孝闻着茄子寻觑道,“他好像没跟来。你们有没发现咱这儿人数变少了?”

    有乐忙让大家排队,说道:“是吗?赶快清点人数。一、二、三、四……咦,怎么才四个?”

    “简直了,”长利叫苦道,“我们把信雄弄丢啦。”

    我们转身往回寻觅。有乐一路指挥着说道:“大家把队形铺开来找,进行地毯式搜索。”长利憨然道:“可我们就剩四个人,再怎么铺,也不像地毯。”有乐伸扇敲他脑袋,说道:“前次有个‘俾路支’或是哪儿的商人,给我家拿来一车毯子,以及白沙瓦一带他们当地产出的茶叶,跟我茶叙的时候,他向我介绍了有关‘飞毯’的传说。并且吹嘘说使用法术,可以让一张毯变得其大无匹。尽管能吹,后来他生意失败了,因为我们那个列岛的人不爱用地毯。使他滞销,一船毯只能拿来送人。即使这样没销路,我仍推荐他去万里小路充房他们这些公卿家里去试试看,结果他通过送毛毯的慷慨方法,在公卿那里走开了门路,结识了公卿家里做客的意大利人和英吉利人,成功地把他原本只是带来送礼的那点儿茶叶卖得很好,意外地发现了新的商路,亦即他们那里的茶叶,从而远销往欧洲热卖,且受王室和贵族欢迎,引起了西方对于所谓‘东印度’的向往……”

    路边有个阿婆弯着腰拾荒,长利上前鞠躬,问道:“阿婆,有没看见我侄儿信雄?”随着水浇草叶之声簌簌曳落,树后有人哂然道:“阿婆怎么可能知道信雄是哪个?可见你们家族果然傻得可笑。你该这样问,有没看见那个呆头鹅一样的小傻子在这附近发愣……”

    有乐摇扇来觑,瞅见宗麟从树后擞裤转出,便啧一声,说道:“有阿婆的地方,就能发现你出没。擞裤是什么意思?”宗麟系着裤裙带子,说道:“我刚解完手。那些说书戏文从来不提这些,真是太缺乏生活的真实感了,将来我若写‘鸢之梦’,一定不会这样忽略。我还要加入刚才经历的这个细节,就在我小便的时候,那个阿婆故意走近,装作捡东西,眼却往树丛里瞅来瞅去,赶都赶不开……”

    信孝闻着茄子说道:“你是年纪大了,肾虚才尿多。我们一般能憋个一两天……”宗麟闻言郁闷,转头问道:“阿婆,你看我像多少岁的样子?”阿婆瞄着他说:“估摸着差不多跟我一样罢,总该有六七十开外。”

    “估摸?”宗麟恼道,“谁要你估摸?我一五三零年出生的,能跟你一样老?你看你是多少年出生的,时下是公元二六三年,司马昭准备伐蜀,投靠司马家族的文人袁准高喊‘国家’这个词语,为晋之统一天下摇旗擂鼓造舆论。而我要写的‘鸢梦’故事,将要发生在……”

    有乐忙道:“别提什么‘鸳鸯蝴蝶梦’了。整那些东西没人看的,回家后你好好打你的乱仗就得,不要拿自己当文人。我哥说文人没用,写东西不能养活自己,还是当官好。当然能带兵四处抢东西更好,前次‘一向宗’抢了我家,我哥说抢得好。大鱼吃小鱼,小鱼吃大鱼的屎……”

    “能带兵当然好,”树后露出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探觑着说道,“所以我要带兵,去抢阿斗他家的地盘。不过动身之前,须要先学几手‘神仙术’傍身,毕竟蜀汉那边,历来属于‘五斗米教’的地头,当过太守的那个张鲁本身就属于教主一类的人物,其教众有不少分布在阿斗那里。从前诸葛亮也是会法术的,他儿子以及徒子徒孙也很厉害,听说姜维亦有两下子……咦,那个形迹可疑的假阿婆怎么又在这里出现?不小心被她听到了我刚才吐露的这些秘密,很快又向司马昭禀报,对吧?”

    阿婆咧开嘴笑:“我是真的。”

    “少来了,”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从树的另一边露出,惊疑不定的转觑道,“别以为我看不出你用‘老奶奶术’扮成这个德性。你最假了。做人要坦诚,而你做不到。为什么这样虚伪,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这就是我的真面目,”阿婆咧着掉牙之嘴,走去有乐旁边弯腰捡帽,摇头说道,“不知道你还想要什么样的真相?”

    有乐忙要拿回帽子,说道:“别扯了,我看这个阿婆是真的老。不如我们大家捐点东西给她……”阿婆拉扯道:“不要你们捐东西。我不稀罕什么‘嗟来之食’,按照这一带的惯例,东西掉地就归我。不给就是抢劫,你再不松手,我可要喊人啊!”

    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从树边转出,低哼道:“你看她扯住不放,手这么有力,分明是司马昭身边那个邵悌属下秘士乔扮的,听说他有些族叔很会蛊惑名堂,你是名叫邵流涕的那个,或者是邵流泪扮的?别装了,我知道你在使用‘老奶奶术’,以为扮成老阿婆就行?争辩无益,让我来亲手揭开你丑陋的真面目……”

    说着,伸手去扒阿婆脸皮。捏住皱脸之腮,一拽不下,难免纳闷:“咦?竟有这么紧,什么样的人皮面具……”

    阿婆悲愤唾骂:“你们这些坏蛋,竟敢动手动脚?公然打劫我来着,我要大喊非礼了!”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被吐口水,便也忿然回唾,说道:“你才是坏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邵家的人为虎作伥,帮司马昭干尽坏事,杀害我偶像,连我都差点着了你们的道儿……还呸我一脸,我噗喂!”由于他们互唾口水,有乐躲闪不及,在旁边也沾到不少飞沫。

    “总算帮你抢回帽子了,”因见我们溜掉,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揩着脸跑过来,追上我们,伸帽给有乐,说道。“须教几手‘神仙术’给我,当做报答。”

    闻听阿婆犹在后边骂声不绝,有乐没接帽子,拉着我忙奔,懊恼道:“都怪宗滴!害我们找不着信雄,还惹一身臊……”

    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拿帽揩脸,跟随在后,问道:“信雄是谁?”

    “一个薪俸比你高出许多倍的福气之人。”长利心情不好的说道,“你薪水没他高就别多问了。”

    “我领二千石,收入不算低了。”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擦脸之余,啧然道,“已然跟那些公卿差不多。见我待遇好,因而为自家姑娘前来说亲的人络绎不绝,司马师和司马昭也很热衷于撮合婚事,逼我将要走上绝路,只好自告奋勇领兵出去打仗,逃避没完没了的说亲……”

    宗麟哂笑道:“你都快四十岁了,当然该结婚啦。不然在世俗的眼光里,你这样的异数,让人觉得不靠谱。司马昭内心难免也要犯嘀咕……你跟信雄那小子不一样,他是没人敢嫁。即使实俸差不多约达几十万石,来找他说亲的人仍是寥寥无几。”

    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似觉难以置信,惊诧道:“他有几十万石?你们是哪儿的人啊……”

    “我听闻信雄大概至少坐拥二三十万石上下,”宗麟转觑道,“信孝也跟他差不多罢?然而你俩加起来也不一定比我多,尤其是当年我势力强盛的时期……”

    “别听他吹,”有乐抬扇遮嘴,轻声自笑。信孝摇头说道,“我没信雄多,差距太明显了。父亲偏心,有什么办法?”

    “在我面前说这些,”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目光眨闪,在旁嘿然道。“不怕我日后起意去抢你们地盘?”

    “你没日后了,”信孝摇着茄子说道,“况且你不一定打得过我们。世人只知我家那片列岛上的幕府制度和大将军执权之类设置,也和你们魏晋一样传承自汉代,却未必知道千年过后,我们那里仍然受曹魏的影响更深,无论打仗还是屯田,我们军队沿袭的其实是强盛时期的曹魏兵风。”

    “以后的事情谁知道?”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不以为然道,“就算有谁提前说,也没人信以为真。算命之人说我有机会取天下,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我最多是想当大将军,为魏国将世道拉回正途。”

    “诚如后人所言,”小珠子冒出来,在我耳后嘀咕道,“钟会是个文人,很有学问的,不是什么不知义理的武人,他要尽忠于魏朝,是极合情理的。所以钟会可说和王凌、毋丘俭、诸葛诞一样,都是魏朝的忠臣,并不是自己有什么野心。而他的谋略,还在这三人之上,亦且兵权在手,设使没有北兵的叛变,竟从长安而下,直指洛阳,那时候司马氏的大势如何,倒是很可担忧的了。钟会的效忠于魏,姜维的效忠于汉,又可称得是儒家道德之下的两个忠烈死士。有人以为汉魏不两立,谁知最后他俩并肩战斗,惨死在一起,此般命运使人悲痛莫名。”

    我不禁讶问:“你怎么才冒出来,信雄呢?你和他去哪里了……”小珠子犹转未答,长利在前边欢然道:“我好像听到信雄那嗲嗲的说话声音了!”

    “他在哪里说话?”有乐忙拉我跑过来问。只听一人哀泣道,“小孩儿你走开,不要站在旁边这样说话,严重影响我专心继续哭丧。”

    小珠子在我耳边说道:“听见没有?信雄跟向雄在那边……”

    “那边是我家。”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招呼道,“天已不早,大家快进来休息,正好在里面跟你们学几手‘神仙术’,天亮后我就起程,完成一段勇敢的征途,给后人留下可歌可泣的战斗故事。”

    “你哪有战斗?”有乐摇扇而笑,在晚霞之下转望着说道,“一路陷害人而已。咦,这不就是先前途经的那间荒废小祠么,你住在里面?”

    有个家伙在院子里号泣道:“忠烈啊!为什么好人不得好报?忠良不得好死,坏人一家却可以活千年……小孩儿你走开,不要又在旁边愣看。你脸上傻笑的表情严重影响我专心哭丧了!还有你那个不时发问的娇嗲声音,嫩得使我乱起一身鸡皮疙瘩,这样怎么行?再这样搞,使我郁怀难遣,就要愤恚死去。并且立刻死在你面前!”

    我跟着从后边进门,看到满祠挂像,有乐摇着扇子讶问:“你爸爸、妈妈、哥哥、姐姐、爷爷奶奶,怎么都是你一个人扮演的呀?”

    “没办法,搬进来时急着挂些像框上去遮盖破墙。”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说道,“就照着我样子画他们像。”

    “你全家都是你一个人扮演的?”我好奇地过来瞧,有乐伸扇指着黑眼圈儿的老太太膝上搂抱的小动物,转头问道,“老夫人怀抱里这只小猫熊也是你扮演的?”

    “这就是我小时候,”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回答过后,招呼大家,“快到这边来看,我和许多名人同框合像……其中包括司马师、司马昭,还有老太尉司马懿。邓艾在后边,被我故意挡住他,只露一点出来,让人认不清是谁。”

    有乐伸眼而觑,逛过来欣赏道:“门边这幅画像很雅致,里面那些人似乎是竹林七贤,不过后边多了个小狗,破坏了整幅画的构图……”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郁闷道:“那个不是小狗,仔细看其实是我来着。他们兴致勃勃作竹林之游,却不肯带我一起玩。我悄悄跟在后面,从树丛里窥探……”

    “你是竹林派的‘舔狗’,司马昭竟然没发现?”觑其失落的神情,有乐不禁好笑,“还让你在他身边爬到这么高……”

    “未必没发现,”宗麟瞅着画像,头没转的说道,“司马昭也是爱惜羽毛的人,即便有心篡权夺位,却还未必真敢不计较名声。竹林派名士在当时自成势力,领风气于清流中间颇浮众望。素为司马昭刻意拉拢的对象,他拉不动的是嵇康。软硬不吃,便让钟会去试试。最后用钟会构陷为借口杀之。以此镇慑竹林中人,吓到他们不敢不合作。此后司马昭声称后悔杀嵇康,将一切过错推给钟会。这是他最老谋深算的一招狠棋,但这还不算最狠,后面还有一步棋更绝,叫做‘跨界打劫’,一局灭掉诸多构成潜在威胁之人……”

    说到此处,没再言语,却瞥一眼前院,有个家伙在龛前哀哭道:“什么世道啊?为何竟连隐士也不得好死?吕家一个女人出墙而已,而且肥水不流外人田,她只跟丈夫的异母兄长有一腿。谁能料到此种男女私事,竟害死了嵇康这样的不相干之人……小孩子你站远些,不要蹲这么靠近看我哭。你那个样子太可爱了,人见人酥,就像酥糕,我一见都酥。你想要我气死在跟前是不是?我立马愤恚死给你看!”

    长利去抱信雄过来,大家一起捏他。有乐扭其腮,不无纳闷地问道:“我们信雄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他在路边看向雄哭,”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说道,“我让向雄带他过来这里。然后我再去找你们,省得你们一番乱寻。天不早了,你们还能去哪儿?不要去跟邓艾他们混在一起,这帮家伙爱打硬仗,你们若被忽悠跟他去打阿斗,撞上了姜维这般能打之人,定没好结果。”

    “跟你混就好?”有乐摇了摇扇,失笑道,“你一路陷害人,在自家同僚这边树了多少敌?”

    “卖身的卖身,投靠的投靠。”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痛心地说道,“面对权势,把持不住。我要一路清除的便是这类人。打着魏军的旗子,吃着曹魏的饭,那些将领却揣私心,暗通司马氏,甘为权奸鹰犬。我再不借此机会除掉他们,魏国就没有今后了。”

    信孝闻着茄子,瞅向祠前,问道:“那个向雄怎么会在这里呀?”

    “我就相信向雄这种人,”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说道,“他是彭城太守向韶之子。起初仕魏为郡主簿,忠诚可靠。他给河内太守王经做事,那时王经升为司隶校尉,任命向雄为他的都官从事。王经获罪被杀,向雄哭得很伤心,市人为之悲伤,朝野闻者无不动容,便连司马昭亦唏嘘不已。后来继任河内太守刘毅曾经无故鞭笞向雄,吴奋代替刘毅担任河内太守,又因小小的谴责把他关进监狱。我见向雄以小过失入狱,便从狱中辟为都官从事。把他从牢笼里征召复出,向雄平时没事就来帮我的忙,这个小祠也是他让家人代为打理。刚才其兄弟向匡拿几筐河蛳、田螺过来做菜,你们一起尝尝他家的手艺。”

    信孝闻着茄子问道:“你常跑来躲在这里,司马昭不知道么?”

    “向家兄弟口风紧,”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说道,“我也一向小心。先让向氏兄弟的一个叔辈从河南乡下出家来当庙祝,让他拜入原本守祠老僧永盛住持门下,法号仪安,以其弟子身份掌事,顺便瞻养那老僧。虽已极为周到,很难说司马家族不会起疑,那个司马炎也颇精明,他是司马昭的儿子,身边不乏能人异士。传闻其中有些家伙擅长‘老奶奶术’,不知路口那个阿婆是不是?我看她最可疑……”

    信孝闻着茄子问道:“以后我们看到老阿婆,是不是也该引起警惕了?”

    “假如你们回不去,”小珠子从信雄耳后转出来嘀咕道,“留下来难免要跟许多阿婆打成一片。”

    有乐不安道:“为什么这样说?”小珠子细声细气的告诉:“先前我发现那个时空罅隙似乎没有了。”有乐他们惊慌道:“哇靠……那要怎么回去?蚊子又没在这儿,谁会穿越?真要留下来被满街阿婆围着我们用刀子乱戳就惨了!”

    长利憨然道:“这一关怎么过?真要跟满街老阿婆厮杀,拼出一条血路吗,以前我做过这种恶梦,老阿婆们层出不穷,纷纷涌来,怎样都打不完。我用嘴朝她们喷射大量的豆子,直至弹尽人亡。”

    “都怪宗滴,”有乐埋怨道,“惹来这么多阿婆……”

    “关我什么事?”宗麟啧然道,“况且天无绝人之路。先前没蚊子,我们又不是未穿越过。”

    “这里有蚊子滋扰了吗?”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从龛前转返,拿着一束香进来说道,“不怕,我们烧些菖蒲就好。大家快沐浴更衣,或者先吃过才洗,随我到前院用饭,然后咱们再一起探讨‘神仙术’。”

    信孝闻着茄子探问:“交流过‘神仙术’之后,你也不会放我们走是吧?”长利忧虑道:“难道要让向氏兄弟把我们关到司狱大牢里面去修炼‘巫蛊之术’?”

    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摇头笑道:“怎么会这样想呢?我如何舍得跟司马昭那般煮鹤焚琴、暴殄天物,各位皆属有道行之士,不如跟我一起去讨伐阿斗,然后我们再一同讨伐司马昭,跟他那群满街老阿婆一路拼去。面对无数阿婆涌来,迎着徐徐升起的朝阳,杀出一个血色黎明……”

    长利愁苦的说道:“真要去跟满街阿婆打群架是吧?看来我的恶梦要应验了……”有乐小声安慰道:“毋须担心,待会儿咱们用过茶饭就尝试撞墙走掉,幸好这里有很多墙壁,方便及早逃离。当下处境总好过困在草原或者沙漠、大海这些空旷地方……”

    我拉信雄到祠后,说道:“跟我去树丛那边,然后你站在外头把风。”有乐忙道:“不要带信雄去,万一他又走丢了。”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问道:“去哪儿?”长利憨笑道:“由我陪她去解手罢。只管放心,我会站得远远的……”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啧出一声,说道:“树园里面有厕所,你干嘛要去那么远?不要乱走啊,外边有很多可疑的老阿婆出没,我不想提前跟满街阿婆血拼,须要等到伐蜀之后,有了根据地,才好跟司马昭摊牌。那时候我们就可以迎着朝阳,毅然分发兵器,一起抄起刀子向老阿婆们冲去……”

    “为免乱杀无辜阿婆,不要走远了啊。”我往树丛里走去,听闻有乐在后边叮嘱。“其实那些阿婆都是无辜的,鬼才相信他瞎掰的什么‘老奶奶术’……”

    我在树荫幽静处蹲下,正自怡然,忽感头上异样,有些枝叶簌簌而动。仰面瞧见一个神色庄严之士端坐树上,及时移开目光,口中发出歌咏之声:“夜不能寐,清风之下操琴起……”

    有乐摇着纸扇,见我慌张走出,便即讶问:“见鬼啦?”我窘然道:“那个谁,又在我解手的地方出现。就是吕安那异母兄长,在我上面显得看起来‘高大上’的样子……”神色庄严之士忙从树丛里溜开,掩言道:“你不要乱说啊,我真的很高雅。”

    “他在司马昭身边做官,”宗麟在祠墙边转觑道,“借酒醉糟蹋了弟媳后,其异母兄弟吕安怒欲控告,嵇康却加以劝阻,认为告不动,不如不告。毕竟此类男女事情很难说清楚,没有确实证据,不好认定属于强迫就范。对方仗有司马家族撑腰,抵赖反咬,一旦扯皮,把丑事闹大,难免累及吕家名誉。由于吕安跟嵇康交谊最好,而嵇康已让司马昭不爽,势必借此事作梗,不会站在吕安这边主持公道。后世也有人提出疑问,这整件事发生的时机来得太蹊跷,其中会不会有什么猫腻?以达到借机整死嵇康和吕安,丑其名声,顺便抹黑钟会,并让竹林派诸名士和各路清流纷纷低头之目的……”

    随着炒菜之声,祠内有人叹息道:“嵇康提议撤诉,或因主要是虑及徐氏似已跟吕安那个异母兄长私通过不止一次。就算她指控头一次是被灌醉迷奸得逞,后来声称因遭胁迫,被吓唬说若不顺从,便让其夫知情,使她只好乖乖就范,纵使日后偷欢热火朝天,相处如鱼得水,也是出于被迫。但这种事情真是很难说清楚,无非一男一女两张嘴,该信谁的?就算当场捉奸在床,也说不清楚。我随兄长办案时,遇见过一些看上去像通奸的情形,但其实属于强奸。即便双方搂在一起亲得死去活来,也不能改变其性质。另外又有一些像是强奸的事例,其实却属于暗通款曲、另含私情在内。自古以来,这类风月案情一直是最难判断,因为不管怎样都可疑,表面再清楚的情节也仍有蹊跷之处……”

    宗麟唏嘘道:“我常想写一部巨着,来谈论这方面,囊括古今各地发生的此类事情,剖析细节蹊跷之处,用于警醒那些不安份的世人。可惜因为忙于打仗,未暇如愿……”

    “不要折腾这些了,”有乐忙道,“写了也发不出来的,就算只是弄些轻松逗乐的东西,万一那些审看监视之官吏亦要面色铁青地盯住不放,随时把你踩得没影儿,稍有不顺眼就把你排挤到后边。有个自号本山的搞笑演戏老头曾经透露过,他便常遇那帮阴着脸的老爷从中拦住作梗,多少好戏楞给挡着出不来……所以我不爱写东西,懒得让人那样糟心折腾,一直不想当文人,最多是当‘茶人’,亦即茶道中人。然而我哥却逼我带兵,让我有机会就领军去扫除世间碍路的多事之徒。”

    我抿笑说道:“‘茶人’听起来好像卖茶叶的商人。我小时候初次听你自称,以为你是跑来兜售茶叶的小贩子……”

    “奉茶,”大家都进来后,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举盏招待我们,“不一定是送客的意思。秦汉以前,巴蜀已是茶业的摇篮。自秦取蜀而后,始有茗饮之乐。巴蜀产茶,可追溯到战国时期或更早,蜀地已形成颇具规模的茶区,并以茶为贡品。西汉成帝时王褒的《童约》,见诸记载,内有‘烹荼尽具’及‘武阳买茶’语句。而西汉时,成都已形成了最早的茶叶集散之地。似我这样的善茗之人,正与巴蜀有缘,不久就要到成都喝个够。”

    “你经常拉人喝茶,”有乐接杯说道,“当然善茗。不过身为朝廷命官,既称以人为本,懂得‘尊人’更重要。话说茶道中,尊人的思想在表现形式上常见于对茶具的命名以及对茶的认识方面。茶人们习惯于把有托盘的盖杯称为‘三才杯’。杯托为‘地’,杯盖为‘天’,杯子为‘人’。意思是天大、地大、人更大。如果连杯子、托盘、杯盖一同端起来品茗,这种拿杯手法称为‘三才合一’。在贵生、养生、乐生思想的影响下,中原茶道特别注重‘茶之功’,即注重茶的保健养生以及怡情养性的功能。品茶不讲究太多的规矩,而是从养生贵生之目的出发,以茶来助长功行内力。坐忘、无己、道法自然。”

    我噙笑而睇,觉得有乐每当在茶叙之时,便会焕发光彩。而他后来自悟之茶道流派,我看更多渊源于中原之道。

    “俗话说,以茶代礼。”宗麟品茗道,“宾客至家,总要沏上一杯香茗。喜庆勾当,也以茶点招待。开个茶会,既简便经济,又典雅持重。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也是指清香宜人的茶水。我尤重讲究茶器。虽说茶艺初合老庄之道,师法自然。茶道因受儒学的影响,连器具亦不例外,如烘茶的焙笼有‘鸿胪’之称。自汉以来,鸿胪司掌朝廷礼仪,茶笼以此为名,礼仪的含义便在其中了。听说竹林七贤有一人,亦重茶具之烘焙。当下谁是大鸿胪呀?”

    信孝闻着茶香,在旁边低声说道:“你指的是山涛吗?他后来才当西晋王朝的大鸿胪。司马懿发动高平陵之变,诛灭曹爽集团之时,山涛曾经归隐不问世事。山涛的从祖姑山氏是司马懿夫人张春华的母亲,因而可以见到掌权的司马师。大将军司马师说:‘当世的吕望是想做官吧!’于是命司隶校尉举荐山涛受重用。继任大将军的司马昭写信给山涛说:‘足下任职清明,高雅之操超群出世。顾念你家中贫乏,现今送去钱二十万、谷二百斛。’魏元帝曹奂曾赐司马师春服,司马师转赐给山涛,又因山涛母亲年老,赐藜杖一根。司马家族对山涛极力拉拢,山涛又与钟会、裴秀亲近。此后迁至大将军司马昭身边跟从办事。后来钟会在蜀地作乱,司马昭准备亲自西征。当时曹魏的宗室都在邺,司马昭对山涛说:‘西边的事我亲自去处理,后方的事诚心委托于你。’让山涛监视宗室的动静,以本职行军司马,拨给亲兵五百人镇守邺。”

    “像他这样的人,怎么会跟嵇康有过交往?”闻听长利讶问,信孝伸茄蘸着茶水闻了闻,说道。“他老婆也觉得奇怪。当初,山涛和名士嵇康、阮籍一见面,便情投意合,好得像一个人。其妻韩氏觉得山涛和这两位的交往超出了寻常的友谊之情,于是问他怎么回事,山涛就说:‘眼下能做我的朋友,就只有这两位了。’这句话更激起韩氏的好奇心。她对丈夫说:‘我也想看看他们,可以吗?’有一天,嵇康和阮籍又来了,韩氏就劝山涛将两个人留下来住宿,并给他们准备了好酒好肉。然后,韩氏不但把自己家的墙钻穿了,还一直看到天亮时分才回来。当山涛问起韩氏的观感时,韩氏坦直地对他说:‘你呀,你呀,才智情趣比他们差远了!不过以你的见识与气度和他们交朋友,还差不多!’山涛笑谓:‘是啊,是啊,他们也总认为我的气度胜过他们啊!’后来嵇康跟他绝交,发出着名的《与山巨源绝交书》。”

    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搬着东西招呼道:“吃饭吃饭。不要提那些女人了,想想就俗,不够高雅。”有乐过来一瞅,讶问:“你练的是什么功呀?怎竟弄得满地窟窿?”

    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摆着饭席遮掩道:“掌上压。”

    信孝伸茄塞进去比了一下,奇道:“为什么墙壁也有很多洞眼呀?每个洞的宽度和长度刚好放进一棵茄子。你究竟在练什么奇功?”

    “比如说,鞭。”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甩着擦桌的布巾,敷衍道。“我练鞭法,这样说够不够高雅?别多问了,总之赶快吃过饭,咱们一起探讨我最爱的玄学,尤其是‘神仙术’。我要学来对付司马氏的‘老奶奶术’,最后跟满街老阿婆拼了,达到人生这场大剧的高潮……”

    “咦,”有乐朝一屋惊觑道,“信雄怎么先去洗澡?糟了,他在水缸里发愣半天啦,谁去帮他洗洗?”

    我纳闷地问道:“他不会自己洗澡?”

    “要是信照在这里就好了,”长利憨笑道,“还是我帮他洗罢。”

    有乐啧然道:“随便洗洗算了。”

    信雄摇头:“不!”

    我问:“以前都是谁给他洗呀?”

    信雄笑道:“老奶奶。”

    “他奶妈,”有乐摇扇说道,“或者他奶妈的妈。”

    长利刚试着进去拿巾,信雄就哭闹泼水。使其不得不退出来,摇头说道:“这家伙不给男人帮他洗的。”

    眼见大家朝我投来期盼的目光,我无奈地转觑道:“不如叫小珠子帮他洗?”小珠子蹦出来说:“不!”

    我拿巾进去,信雄泡在水里笑。

    我惊啧道:“哇,没想到你如此肥美可爱。”

    有乐在门口摇扇催促:“赶快擦一下就出来吃饭,不必跟他乱扯。我看他处于某种神奇的‘逆生长’之中,说不定最后会变成一个婴儿,那就糟糕了。须在他变成婴儿之前,赶快带回去交给他老爸……”

    “不要乱动啊,”我拿巾帮信雄擦身,闭着眼睛说道,“不然捏你。真敢乱动,就用力捏到你哭!”

    信雄在缸里发出甜嫩的声音,愣问:“你是我什么人呀?”

    “别想多了,”我用力擦,低哼道,“说不定是你妈。”

    “不是人人都洗,然后再吃饭吧?”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甩着擦桌布,探头探脑的说道,“那样就等太久了。这桌饭菜一凉,吃了会拉肚。”

    尽管如此,我还是要先洗再说。他们这里洗澡的地方是一屋,简单说就是一间陋室,黄昏时候光线黯淡。由于有窗户朝外,室内点了盏小灯烛,倒也还不算暗。需要自己去井头提水,还好院内就有一眼小井。据说外边树林子里面也有井,水比这里清些。但我想想还是算了,怕再撞见“那个谁”。

    趁有乐他们陪着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耍嘴皮子,我提了些水回来,混进信雄沐浴过的木缸里,觉得也还干净,便解衣坐了进去。这样的清爽似已久违了,我眯上眼睛,正想着家翁和信照他们此时在哪儿呢,忽听后面窗户微响,我转头瞅见有个影子从窗外一晃而过。

    我难免纳闷儿,捂巾起身往外张望,看见一个神态庄严之人跑进树丛里。我蹙着眉头,掩闭窗子,放下垂帘,里面就暗了起来。我又坐回缸内,不时朝后边转望,心里头犹未踏实,听到有乐在前院唠嗑道:“先前过来这边路口的方向,看见那边有个菜园子,里面的瓜菜伴着杂草乱长茂盛,不知是谁家的,显已疏于打理,篱笆倒了一面也没扶起。”一个刷锅的家伙说道:“那边是吕安家的菜园子。他和老婆先后出事身亡,菜园就没人料理了。里面种的瓜菜难免荒疏,不过以前他夫妇俩常去打理菜园,吕安一家的日子不比他那位做官的异母兄长好过,常靠菜园里自己栽种的东西生活。并也拿去接济他好朋友嵇康。另外还有一个年少的朋友也常到菜园里帮忙,就是名叫向秀的那个……”

    有乐唏嘘道:“人走茶凉,那边家园看来要荒芜了。好好一家人,就这样完掉。”刷锅之人说道:“我们这儿眼见得也要荒废了。过几天我就和老师傅搬回河南乡下,带他去养老。钟大人离开后,这个小祠不能留了,须要烧掉,他在这儿待过的痕迹没必要保留。这是钟大人嘱咐的,他说即使我们自己不烧掉,将来也会有人来烧……”宗麟微嘿道:“钟会做事果然小心。难怪他这样的人物可以在司马家族身边待得下去,还混得出头。”

    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抱来一堆衣服到门廊外,我听见长利向他连声道谢,并还歉然道:“实在不好意思,我们身上脏了好长时候,由于来回穿越太频繁,具体都不知道多少天未洗漱了。若不抓住机会先行洗刷一下,恐怕一起吃饭时大家都受不了,连你也闻着难受。”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低哼道:“都要洗是吧?那就赶快去洗,我给你们拿些衣物来替换,脏衫就放在门口,我让向雄的三叔拿去井头洗,要晾到明天才干。这些衣服你们先拿去随便穿,其中有些是我哥留下的,还有一些是我妈做给我穿,而我没穿。做官以后,我常穿官服,其它衣物就少派上用场了,而且我懒得换洗。毕竟光棍一条,干嘛需要那么多衣服?你看我妈做给我一整屋衣服,没几条用得上的。我全搬过来这边了,自家老宅就留给哥哥的小孩儿们去住,我那些俸禄也给他们,另分出一些钱粮让向家叔辈取去照顾老住持。总之,瞧我给你们拣来的这些衣衫多飘逸……”

    长利拜谢道:“这怎么好意思?”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啧然道:“别不好意思,随便拿去穿。挑剩下的那些就让向雄的叔父拿回乡下去,或者烧掉,随便他处置……”

    我湿漉漉的出水,在缸边取巾擦身之际,听到长利在门外说道:“我给你和有乐精心挑选了一套‘伴侣装’,就搁在门边,只消伸手便可拿到。”

    “是吗?”我闻言好奇,便取来穿着试试,“我看看。”

    往铜镜里一瞅,不禁好笑,赶快出来嫣然道:“我穿上这身新行头以后,好像说书戏文里面女扮男装初入书院的祝英台了。”有乐在另一屋里接茬儿道:“那我岂不就成了梁山伯?下场不会好到哪里,长利!我跟你换行头,好不好?”长利在邻屋说道:“不行!书生装扮不适合我,你跟信雄换去。”信雄发出甜嫩之声:“不。”

    信孝闻着茄子在前院笑道:“信雄又挑了一身儿童装,是不是钟大人小时候穿来过年的福袍,怎么看起来像个小地主一样?”

    宗麟坐在廊下瞅见有乐和我撞衫,不禁摇头说道:“简直一对璧人,可惜命中注定不会在一起有好结果。就像粱山伯与祝英台……”我瞥看有乐白衫飘带的样子,觉甚俊逸出尘,闻言转脖,噙笑问道:“你怎么知道?”

    蝴蝶翩飞过庭,宗麟微哼未答,抬手抓蝶不着。信孝闻着茄子问道:“梁祝的故事似乎就发生在晋朝时期,对吧?我父亲说那个时候太过讲究门阀观念,造成不幸……”

    “你那父亲就是不幸的根源。”宗麟眺望蝶影往檐外飞逸,怔坐廊间,叹息道,“就如我父亲。也是我家命运变乱的祸源,当然我儿子们或许也会这样看我。”

    “进来吃饭了,”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在祠堂里招呼道,“我又炒了一遍,别让饭菜太凉。还是亲自动手好啊,我妈以前喜欢抢着下厨给我做菜,可她眼睛不好使,炒的菜由于经常有蟑螂掉进锅,混杂在菜肴里面。而我边吃边想事情,常常走神,有好几次我从嘴里拿出来一看,才晓得她竟然又给我吃蟑螂。这些发现让我唏嘘不已,后来我宁可自己下厨……”

    我到井头忙碌毕,晾了衣服,提桶回来,走过廊角,有个没牙的秃叟在一间漆黑的屋里捧着碗问:“吃了没?”

    我鞠躬回答:“还未。”

    “快去吃,”无牙秃叟艰难地咀嚼饭菜,在里面说道,“别让大家等。”

    “那位是老住持,”刷锅的家伙在厨灶边说道,“脑子早就迷糊了。自称古人。”

    我难免愕问:“什么古人呀?”

    “他说自己来自班超时代。”另一个拿饭筐的家伙在昏暗廊下说,“曾西行大秦。”

    “你们来自何处?”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在席间饶有兴趣的探问,没等回答,先自猜测。“肯定比渤海郡要远,昔时有一帮东郡望的家伙往那边跑,逃到东海望不见边,传闻海上有瀛洲,也有人说那是仙洲,属于世外桃花盛开之境。公孙家族有些人声称去过那边,后来他们从司马氏严酷镇压的铁拳下消失,从而一去不回。然而我不相信真有什么世外桃艳的人间仙境,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不会有天堂。人们无论逃去哪里,只会让一切变得糟糕如故,最终又像从前他们逃离之地。”

    “身为隐士,嵇康怎样逃避也躲不开的与其说是时势,毋宁说是命运。”宗麟举盏不饮,喟然道,“今天看到的这些,使我全无胃口吃饭。”

    信雄愣问:“今天我们看到什么了?我好像什么也没看到……”

    “有乐故意挡住,你当然看不到。”长利憨然道,“手起刀落,很快。没等人头落地,我们就转身离开了。看杀头,不合有乐的兴趣。我们家族的人也不喜欢这些……”

    “你们家没少杀人,”宗麟低哼道,“尤其是你那位当家的兄长。别的我不怕跟他比,若论杀人,他肯定比我多!织田信长,一代雄杰。哼,那威名可都是用数不清的人头堆成的……”

    “身处乱世,”信孝闻着茄子说道,“你不比他狠,就混不开。父亲曾说,我不比信澄狠,将来会让信澄压在下边。可我要怎么跟信澄比狠?他剁人眼都不眨的……”

    “杀了他,”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两杯酒吞下,转眼间脸色就变难看了,闷坐在灯影之畔,憋出狠话。“我要杀,不得不杀出一条血路!”

    “杀谁?”长利不安的憨问一声。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瞥他一眼,掩言道,“你会错意了,刚才指的是,他们诬蔑我佞言杀嵇康,其实并非如此。我身为司隶校尉,无论朝廷还是幕府,每逢人材用免,必先问我意见。甚至赏罚之前,也要征询我看法,再行定夺。我不过是实话实说,既然让我笼络不成,无非回禀司马昭,告诉他这样一个事实:三军可夺帅,匹夫之志不可夺。对于有些人,收买只是浪费工夫,嵇康不会就范。其跟山涛不同,山涛毕竟算得是你司马家的亲戚。嵇康却是曹操的曾孙女婿,念念不忘司马家族杀害曹氏诸多子孙,这样的血债你怎么说?男人与女人不一样,吕安的老婆跟随丈夫挨穷,过着苦日子盼不到头,终受不起有钱有势的家伙引诱失足。吕安甘心情愿追随好朋友嵇康挨穷吃苦,拒绝接受司马氏那帮权贵势力拉拢,不料到头来,他妻子却熬不起……”

    “一时中招而已,”有乐摇着扇子说道,“他老婆未必是那样的人。或许也并无太多私情,她只是丈夫不在家时遭奸人所乘,偶尔‘中招’,被灌醉失节,我看说明不了什么……”

    “失节,就已经说明了一切。”院子里有人刷着锅说道,“这不是什么‘马有失蹄’的事情。人失足已然害死人,况且马摔断腿也会害死马。小媳妇要真是只想找找男人解闷儿,菜园里有更年轻的向秀,随时可供她勾诱。况且我离她家菜园那边也不远,经常故意挑水绕路从她家旁边经过,却也没擦出火花。话都不跟我说半句,可见没钱没势,终究比不上做官的那些家伙管用……”

    “真管用吗?”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啧然道,“你看我不也光棍一条?做官要看怎样做,竟然跑到人家婚房里乱搞!有的女人不检点,是自身问题,贪心太重,涉世不深上当受骗,有的是被逼无奈,然而不论男女事情或者官场风气,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在所谓的‘小事小节’上失守,就是在大堤上开口子,一发不可收拾。眼见世风日下,人品崩坏,使我昼夜痛心疾首,须要赶快把握伐蜀用兵的时机,为魏国拨乱反正。不能让嵇康他们白死……”

    “嵇康是不是先前死过一次了?”信孝伸茄蘸酒,闻着问道,“历史上对于他的死亡年头,有两种说法。有的书说是去年杀的,又有的书说是今年才杀。怎么回事啊?”

    “那是因为去年说要杀却杀不成,刑名已经划上了。”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懑然道,“即将临近押上刑场之日,却有许多太学生出来堵着不让过。各郡太守往返苦谏、朝廷诸公纷加劝阻,外州将领亦有疑问。司马昭顾虑到身边的山涛等德高望重之士也不赞成,就拿捏未决,拖了一年,才又下狠心。却说是我让他这样干的。大将军一手遮天,我能让他干什么?我求他不杀曹髦、夏侯玄,他肯听吗?”

    “其实他还不够毒,”长利苦着脸咕哝道,“倘若真够阴毒,便不用这样大张旗鼓地杀害名人。下个毒就好,比如往饭菜里下毒,更让人防不胜防,刚才还好好的,我吃着吃着就肚子疼。不知是不是‘中招’了?”

    “谁给你下毒啦?”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捂腹呻吟道,“饭菜里没毒!我肚子比你还疼。都怪这些腌的和干的螺蛳,每次吃了都这样,只怕要整夜肠胃闹腾不休,待会儿谁若跟我争抢厕所,就同你们拼了……”

    有乐揉着肚子,懊恼道:“既然知道吃了会拉肚,那为什么还要吃这些?”

    “因为好吃。”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痛苦挣扎道,“我爱吃。临走之前要再吃一下,不然以后怕没机会了……”

    我想笑,可是笑不出。在梦里,我突然感到心又碎了,裂成无数瓣落花。

    他从树后走出来,就像一个总是样子乖乖的孩子。他从来如此,每次看到他这样子,便让我心碎。我很怕梦见丈夫,这种感觉使我悲痛莫名。

    不知何故,我又梦见他了。于是从那梦中哭着醒来,再无睡意。

    我披衣起身,走到廊外,夜阑寂静。我悄立庭间,听到前面祠龛那边有人低声哽泣,透出压抑不尽的哀恸。我不禁好奇地走近些,看见晃闪的灯烛之下,有个面孔苍白的瘦弱之人跪在香炉之畔,其脸已无厚粉妆容掩饰,翻看向秀先前从嵇康家里拿回交还他的书卷,眼泪沿着两只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淌落,不时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