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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青山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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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宗麟援阶而上,登临高处,遥眺满城火燃,烟烬漫天。蜀宫附近亦遭焚烧,飘飞之物纷如絮落。

    蜀汉朝堂一片哀声四起,许多人跪伏在一排排新立的灵位之前哽泣。我从有乐身旁投眸而望,听到墙角那个侍立的微须文士垂泪唏嘘道:“蜀汉将亡也,关氏后彝一门,歼于庞贼之手。他和太子的灵位还赶不及摆放上去,那龛笼上面其实不只有八人,北地王谌、武侯子瞻孙尚、张飞孙遵、赵云子广、傅彤子佥、李恢侄球,皆不愧其先辈。”

    “那些是绵竹之战的殉难之人。”信孝在我后边低言道,“诸葛瞻率领长子诸葛尚、将军张遵、李球、黄崇防御绵竹。不听黄崇速占险要的建议,坐失兵机,出城与邓艾决战,兵败被杀,绵竹失守。后主刘禅抬棺出降,蜀汉灭亡。”

    有乐感叹道:“诸葛瞻出生时,诸葛亮已经四十六岁了。后来诸葛亮写信给哥哥诸葛瑾,称‘诸葛瞻如今已经八岁,十分聪明可爱。只是怕他过早成熟,将来成不了大器’。又在临终前作《诫子书》给诸葛瞻。父亲病死后,诸葛瞻袭爵武乡侯。十七岁时,娶蜀汉的公主为妻,成为刘禅之女婿。因蜀汉士人都怀念诸葛亮,加上诸葛瞻精通书法绘画,记忆奇强,所以大家都很喜欢诸葛瞻才思敏捷。每当朝廷颁布一项好的律令,尽管不是诸葛瞻建议倡导。百姓们都会互相转告说:‘这是诸葛武乡侯提倡的。’因而诸葛瞻的美誉受到过分渲染,有些名过其实。姜维北伐败回,诸葛瞻与董厥等人认为姜维好战无功,致使国内疲弊,于是上表给刘禅,要求让姜维担任益州刺史,并削夺他的兵权,这份表据说为蜀汉长老保存。从那以后,诸葛瞻与辅国大将军董厥共同执掌尚书台,统领国事。廖化约宗预一起拜见诸葛瞻,宗预说:‘我们已年过七十,所得的已然够多,如今只差一死,有什么需要劳累自己去相求年轻后辈呢?’最后宗预没有前往拜见。”

    信孝闻着茄子说道:“由于征西将军邓艾奇袭得手,自景谷道攻入,诸葛瞻督率军队前往抵抗,此后盘桓不前;黄权之子黄崇多次劝他迅速抢占险要地势,不让敌人进入平原,诸葛瞻犹豫不决,没有采纳他的意见,黄崇因为诸葛瞻的失策而痛哭。邓艾长驱直入,蜀军前锋被打败,诸葛瞻退守绵竹,邓艾遣使送信诱降诸葛瞻:‘你如果愿意投降,我一定上表封你为琅邪王。’诸葛瞻悲愤地说道:‘我于内不能除去黄皓,于外不能制衡姜维,进军又不能守护国土,我有三罪,还有什么面目回去呢?’斩杀邓艾使者,坚守阵地准备决战。黄崇也激励将士决一死战,李球临阵授命,于是汉魏最后一战‘绵竹之战’爆发。诸葛瞻在绵竹摆好阵势等待,邓艾派遣其子邓忠从右包抄,又派遣师纂从左包抄,结果两人都被诸葛瞻打败退回,禀告说:‘敌人难以击破!’邓艾怒道:‘生死存亡,在此一举,有什么不可以的!’以斩首威逼两人再次出战,击败汉军,诸葛瞻交战而死。黄崇在乱军中奋战被杀。李恢侄子李球阵亡。张飞之孙、张苞之子‘西乡侯’张遵率军突入敌营,力战而死。诸葛瞻之子诸葛尚听说军败后,叹息说:‘我们父子受汉家那么多的恩惠,而没有提早斩除黄皓,以致惨败,还有什么面目活下去呢?’于是冲入阵内战死,时年十九岁。东吴派老将丁奉率精兵援救不及,闻知诸葛瞻父子死守绵竹关,寸土不让,以死报国的悲壮事迹,遂领兵归返。姜维爱将傅佥则是在钟会遣胡烈进攻阳安关之时,格斗而死。魏人对他拒降就义的行为很佩服。其父亲傅肜曾为刘备奋战至死。堪称蜀汉最壮烈的父子,宁肯战死决不投降,晋武帝司马炎都被感动,为之赞叹:‘蜀将军傅佥,前在关城,身拒官军,致死不顾。佥父肜,复为刘备战亡。天下之善一也,岂由彼此以为异?’傅佥儿女在蜀汉亡后沦为官奴,司马炎赦免其奴役身份,复为庶人。蜀汉虽然不乏此等忠义将军,却仍落得灭国下场!”

    “蜀汉征西大将军宗预,昔在此处抱病鸣箫自怡。”宗麟忽有所见,抚摩一座石台,坐上去盘腿感叹,“他曾为丞相诸葛亮帐下幕僚,孔明逝世后,宗预受命出使东吴,得到孙权的赞赏。宗预为人坦率耿直,秉承孔明遗志,致力于孙吴与蜀汉同盟的巩固,并受封关内侯。宗预六十多岁时拿到领军之权。当时驻屯江州的车骑将军邓芝回到成都,对宗预说道:‘按照礼法,六十岁就不应该再参与戎事了,而你却才刚接受军队,这是何解?’宗预毫不示弱,回击道:‘你已经七十岁了还紧握大军,我才六十为何不能统领军队?’邓芝为人骄傲,当时自大将军费祎以下的人都避让三分,唯有宗预不肯屈从。那年,宗预受命再次出使孙吴。临别之时,孙权抓住宗预的手,哭泣道别说:‘你经常奉命来结交两国,现在你年纪已大,而我也日渐衰老,恐怕再也不能相见了!’赠送宗预一斛大珍珠作为礼物。宗预因病回成都,受任镇军大将军,兼领兖州刺史。蜀汉灭亡,宗预随后主刘禅徙往洛阳,悲愤难遣,在中途病逝。”

    宗麟转头拭目,随即鸣箫一曲。我摸腰间,暗感纳闷:“那支箫他啥时又悄悄取去了?”

    其曲苍凉悲壮的同时,又溢洒一种淡泊宁静之气。更似饱蕴人生沉浮之慨,展现出高洁的情操、旷达的胸怀。让人品味之余,感受到那奔腾而去的不是滚滚川流之水,而是无情的历史。聆其音韵,仿佛倾听到一声历史的叹息。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宗麟咏吟词牌毕,在飘飞如絮的烟烬间转面说道:“此词乃‘临江仙’,嘉靖年间东阁大学士杨廷和之子杨慎写于泸州渡口。他是明代三才子之首,因‘大礼议’受廷杖,削夺官爵,定罪谪戍云南,终老于‘永昌卫’。其去世时你这小姑娘未满四岁……”

    有乐啧然道:“别以为我不知道这首脍炙人口的歌词出名于元末明初的说书演义,杨慎比罗贯中这厮晚生一百五十八年,他的临江仙,为何成了三国演义开篇词?那是因为嘉靖年代人们又再重新增删整理了不只一遍刊本,此后又有人对‘嘉靖本’不断的整理回目,修正文辞、改换诗文等,内容没有大的改动。人们历来厌恶司马氏那班权奸,而真正的英豪倍受传颂,三国故事在民间广为流传,晚唐李商隐的《骄儿涛》便有‘或谑张飞胡,或笑邓艾吃’的诗句,说明至迟在晚唐时三国故事已妇孺皆知,宋代通过艺人的表演说唱,三国故事更为流行……你把箫还给她!”

    宗麟浑若未觉我在旁边伸手,自顾慨叹道:“历史固然是一面镜子,倘若没有丰富的甚至是痛苦或残酷的人生体验,那面镜子只是形同虚设,最多也只是热闹好看而已。正因为杨慎的平生感受太多太深,他才能看穿世事,把这番人生哲理通过寥寥几句词娓娓道来,令人心有戚戚。”

    “原来所谓的木牛流马,只是手推小独轮车。”长利刚说就被有乐以手掩嘴。他挣扎着憨笑道,“我听说诸葛亮曾发明木牛流马、孔明灯等神奇器物,并改造连环弩,叫做诸葛连弩,可一弩十矢俱发。传说很厉害的样子……”

    “谁说不厉害?”有乐卯他脑袋。敲之曰,“不信你就去站在床弩前面,试试看十矢齐发,会不会拦腰将你截断……你看那些箭有多大,就跟枪戟差不多!”

    “所谓床弩,也无非只是些门板。”长利憨望道,“上面架起几张大弩,箭再粗也没多少棵,洒射几拨就没了。”

    “这是一千三百多年前,”有乐摇扇说道,“即使再厉害,当然不能跟我们家那些国友铁炮相比。毕竟我们来自一千三百多年后,然而就算这样,真拼起命来,宗滴这厮就算拿铳也硬干不过那么多乱兵……”

    长利憨然道:“那些乱兵爬在宫墙上袭射的箭矢好像也不怎么厉害,刚才射夏侯霸就没死,只是弄他的舌头坏了,无法说话……”有乐敲他脑瓜,说道:“那个束发老将并非夏侯霸,明明是张翼。他身上穿那么厚的铠甲,怎么容易被射穿呢?即使这样,我看他也快‘挂’了,你看他爬在那棵挂满首级的树下,气都喘不过来……”

    信孝闻着茄子张望道:“树下有些野狗,不知在拖拽何物争相撕咬?”我转面投眸,看见束发老将爬去驱赶,随即嘶声大叫。跟随其后的人亦在惊呼:“似是魏兵搬来弃下的太子尸骸遭犬群拖进树丛里面了!大家快帮张将军去抢回来……”

    长利亦要跟去,却被宗麟走来拽回廊间。长利转面说道:“我们那时候驱赶野犬,用炮竹最有效了,爆响之声吓跑它们,就跟过年放鞭炮驱除年兽的传说那样,信包曾跟我说,其实‘年’是厉鬼……”

    信孝闻着廊壁外飘近的烟味转觑道:“没有火药和纸张时,古代人便用火烧竹子,使之爆裂发声,以驱逐瘟神。根据古籍记载,正月初一,鸡叫头一遍时,大家就纷纷起床,在自家院子里放爆竹,来逐退瘟神恶鬼。到了唐朝,鞭炮又被人们称为‘爆竿’,大概是将一根较长的竹竿逐节燃烧,连续发出爆破声。诗人来鹄的《早春》诗句:‘新历才将半纸开,小亭犹聚爆竿灰。’这写的就是当时春节燃烧竹竿的情景。后来,炼丹家经过不断的试验,发现硝石、硫黄和木炭合在一起能引起燃烧和爆炸,于是发明了火药。有人将火药装在竹筒里燃放,声音更大,从而代替了用火烧竹子的古老习俗。北宋时,民间已经出现了用卷纸裹着火药的燃放物,还有单响和双响的区别,改名‘炮仗’,后又改为‘鞭炮’。在火药发明之前,只有‘鞭’,没有‘炮’。人们甩鞭子,鞭子的尾部发出‘啪’的声响,此样动作成为一种礼仪存在于历史长河中……”

    说着,抡起软鞭朝空中一甩,荡向旁壁,果然发出脆击之声。随即拢鞭盘袖,说道:“《神异经》上说:‘西方山中有焉,长尺余,一足,性不畏人。犯之令人寒热,名曰年惊惮,后人遂象其形,以火药为之。’这是爆竹起源最早的记载,说明当初人们燃竹而爆,是为了驱吓危害人间的山魈。据说山魈最怕火光和响声,所以每到除夕,人们便‘燃竹而爆’,把山魈吓跑。这样年复一年,便形成了过年放鞭炮、点红烛、敲锣打鼓欢庆新春的年俗。宋代的抗金义军据此做出了最早的随身火器‘手炮’,填装火药于竹管之内,添加钉针砂丸,用以射敌。”

    “年惊惮,”宗麟将信雄拉回来身边,目望窗外幽荫,却似面有虞然之色,蹙眉转觑道,“就是‘年’这个东西的本名。在古代传说里,其极可怕。样子大概就跟信雄望见的那个如丧考妣之影差不多,我觉得那未必便是邵悌……”

    “传闻司马氏阴养死士之中有异人。”盘坐角落里的秃头老者合掌垂目,低声说道。“高平陵之变出现过,据称邵悌他们家有人会召唤冥灵之术,说不定真能把‘年惊惮’召唤出来。”

    “说来可笑,”宗麟眺向草木幽荫之处,微哂道,“司马炎宣称要禁星气、谶纬之学,他们家族帐下却阴养这般异士。其中以邵悌尤甚,号称‘死侍’,后世这个名堂就来自他那里。”

    我向宗麟伸着手,忍不住悄问:“后来他禁了没有?”宗麟向我伸手,说道:“蜀亡的两年后,泰始三年,公元二六七年,晋禁星气、谶纬之学。司马昭一死,晋武帝司马炎先解除魏宗室禁锢,次年解除汉宗室禁锢,随后录用蜀名臣子孙,甚至重用向氏兄弟这样的钟会旧属为将军,分掌兵权以缓解日后子孙将临之危,然而种种举措仍难消除‘得国不正’之诟病,这在整个两晋朝代,根本困扰不断,天下走向五胡十六国混乱时期……”

    我伸着手问道:“为什么呀?”宗麟啧然道:“因为儒家重视正统。无论篡权还是造反,你这个‘名份’问题必须很好地解决。不然就算得手一时,别人也不服气。天下一统,其实没有他们想的那样简单。光靠武力就成?作梦吧,再会玩心机也办不到,要想长治久安,这根本就不是权谋能办成的事情。比如说有乐那位睥睨天下的哥哥,屡趟领兵进占京都够霸气吧?路走到那一步到头了,他敢怎么样?他终究不敢怎么样。若再往前一步,只有死路一条。不管朝代更迭还是权位废立,毕竟名正言顺才合正道。我父亲要替其跟后妻所生之幼子谋权废掉我,密召家中数位重臣私下商议,结果怎么样?他们当场闹翻,谈崩之后即遭愤怒的家臣砍杀了,史称‘二阶崩之变’……”

    小珠子嘀咕道:“这种‘弑父’的行为五百年后很受某些人欢迎。然后整个人类世界迅速走向崩溃了……”宗麟恼觑道:“乱说话怎么行,我何曾‘弑父’?那是几个家臣一气之下擅为,我还悲愤地起兵讨之,正气凛然地给父亲报仇了。虽说他实属活该……”我伸着手,说道:“后来我听公公说,你很坏。”

    “你公公更坏!”宗麟恼哼道,“趁他不在这儿,赶快多给我些‘九转雄蛇丸’吃吃,因为马上就要开干。收回你那只白白红红的嫩手,先掏药丸子!或者整瓶拿给我,魏兵就要攻杀进来了……”

    “大家放心,”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从长利肩后取琴,慰言道。“那些魏兵是我的部众,召集守护蜀宫,不会有人要攻杀进来。”

    信孝颤着茄子说道:“先前听闻令侄钟邕去外面带你帐下数百兵将进宫,可我看殿前涌来何至几百人?许多人群就像潮水一样密密麻麻地往这边推涌,满满地挤在门庭外,那些喊打喊杀的也是你的人马?”墙角那个侍立的微须文士到窗边不安的张望道:“果然越来越多人挤过来了,为首那个势如疯虎的小子似是钟大人部将胡烈之子胡渊,记得曾听闻他小名儿叫什么来着……”

    “鹞鸱来了?”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闻言吃惊,顾不得失手琴落,转身说道,“他必恨我扣押其父,想是要杀我。”

    宗麟朝我伸手,催促道:“赶快给我补益内力之丸。整瓶拿来!不然只怕待会儿不够用……”

    长利抱琴说道:“后面也有很多人涌过来,宫殿快挤满了,就要连侧廊也站不下。咱们不如赶快拉他一起跑去高处?”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挣脱有乐拉扯,推搡旁人,急往外间挤身而去,说道:“我要跟帐下兵将在一起,你们且随向家的人避往高处,此地即将刀箭无眼,各户眷属们也别乱跑,快找房间躲在里面勿出,免遭池鱼之殃……姜维去哪里了?”

    墙角那个侍立的微须文士向我们指引道:“场面混乱不堪,大家还是别留在这儿等死,从这里沿廊道往后边有路径通往宫外,不如先领家眷们逃去灯市,再穿过灯笼街巷,到后山避一避风头。”

    长利憨问:“他们这时候就有灯会的风俗了吗?”

    “早就有了。”信孝闻着茄子说道,“相传东汉顺帝时张道陵在四川鹤鸣山创‘五斗米道’而举行的‘燃灯祭斗’仪式,要算迄今所知最古老的灯会。魏晋南北朝时期,许多达官贵族和豪门名士,每到元宵节,他们也效仿宫廷,张灯结彩。东晋名人习凿齿有《诗灯笼》描写当时灯彩的情形。南朝宋孝武帝在位期间,得益于佛教传法抄录经文所需,纸张技术发展迅速,成本低廉,取代了丝织品的大量使用,使得灯彩艺术迅速盛行。南朝时期,江淮举办元宵灯会的盛况为天下之冠。灯会兴于唐,盛于宋,明朝时达到顶峰。而早在汉晋时,每逢春月花开时,蜀郡的贵胄都要‘纵民游乐,嬉戏西园’,连续多天,到处灯红火耀。”

    有乐忙着摆弄黑骨扇,眼皮乱跳的说道:“看来要从蜀宫这边一路打去灯市,此关果然难过,险恶不亚于‘圣宫陷落’的那个诸神黄昏……”宗麟接过我所递之丸,塞进口里,随即抬袖出铳,轰击窗外晃闪而入的幢幢黑影,冷哼道:“来不及跑路了,开打!”

    向家那个秃小子以笠帽遮在裂头壮汉脸上,趴在尸体旁边流泪。提刀汉子扯下布幔,盖到已死的母婴二人身上,我移开目光,心下亦暗难过。大屋里的妇女们在那儿哭泣之时,不意窗外猝有影晃。满屋子人被宗麟的袖炮轰鸣声吓一跳。有乐捂耳不及,懊恼道:“不讲武德呀,宗滴!”

    “武什么德,保命要紧。”宗麟晃收袖炮,换填铳药,冷哼道,“况且他们人多。别怪我用一千三百余年后的犀利火器‘机括铳’欺侮古人……”

    “这里人太多了,”信照在侧廊不知哪个方向叫唤道,“挤到动弹不得。我裤袋里那只青蛙瘪掉了,为何越来越多人急着往里面挤,一波波人潮推涌而来,谁知道外面什么情况?”

    “上梁。”长利翻身窜跃,灵活过人的攀到梁间,往外张望道,“爬这么高,依然看不清楚。宫里殿外,密密麻麻,到处都是人头攒拥。”

    “满城皆有乱兵作恶,”人群密涌之间,有语哀叹道,“无将约束,军令没人听。数十万兵马涌进城中,肆无忌惮地烧杀劫掠,外面哪家哪户不倒霉?岂止达官显贵携家带眷往这里逃难,附近居民纷纷躲来蜀宫,以为能避过这场全城浩劫,谁料要先挤死在里头……”

    长利爬在梁上憨问:“先前听闻钟会加上姜维,帐下至少有二十多万魏蜀人马,为何弹压不住,全军突然崩溃了呢?”

    “那是因为钟会迟疑误事,”一个扶杖老人同几个满目惊惶的男女挤坐在桌上,不停的摇头嗐气,懑然道。“擒贼先擒王,这一手起初玩得不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邓艾,掌握了庞大的远征军,随即扣押各营魏将,使诸营顿时陷入群龙无首之局面,接下来就该火速派遣亲信将领前去掌管各营兵士,并须果断杀掉不服从的将官,好让其余人死了心。筹划虽密,可是动作稍慢,良机就失去了……”

    有个抱柱不放的包脸小校面颊淌血的说道:“钟会的‘帐下督’丘建,本属于胡烈手下,钟会喜爱并信任他。丘建怜悯胡烈一人独自被囚,就请求钟会,让他允许一名亲兵进出取饮食,各牙门将也都随此例让一人进来侍奉。胡烈欺骗亲兵并让他传递消息给儿子胡渊说:‘丘建秘密地透露消息,说钟会已经挖了大坑,作了数千根白色大棒,想叫外面的兵士全部进来,每人赐一白帽,授散将之职,依次击杀诸将,埋入坑中。’诸牙门将的亲兵也都说同样的话,一夜之间,辗转相告,大家都知道了。”

    信照拉着信雄挤在旁边愣问:“知道什么?”

    “知道他们可能回不了家,要被迫跟钟会一起反叛。”抱柱不放的包脸小校撕衫拭血,爬在廊栏上说道。“许多魏军兵将明白他们留在家乡那些亲属的处境面临不妙前景。一旦跟随钟会谋反,难免要先遭司马昭诛灭亲族。因而钟会提议倒戈,魏将没敢答应。钟会把他们都关在益州各官府中,派兵严加看守。钟会有一个器重的部下叫丘建,是胡烈旧属,他对钟会说:应派一名亲信为胡烈端饭倒水,诸牙门将也应按例备一员侍从。胡烈趁机编造谎言说,钟会‘已挖好大坑,想把将官一个个打死,埋在坑中。’众牙门将的亲兵们也把这个谣言口口相传,一夜之间大家都有所耳闻,人心浮动。其实钟会并没有作出这样的决定,有人建议他诛尽扣押的魏将,钟会犹豫不决。他再傻也明白,这样干的结果,自己的性命就掌握在姜维那帮蜀将手上了。”

    信孝举着茄子,在人丛密涌之间朝信照挥动,转脸说道:“史料载称,钟会欲趁魏国伐蜀诸将为皇太后,即明元皇后发丧之机将其全部杀死,但诸将才到来一半,其谋就被南安太守胡烈所知,在成都发动兵变。十八日中午,胡烈部下与胡烈的儿子出门敲鼓,各路军士也没人统领,都涌向城门。是不是这样?”

    有乐摆弄黑骨扇,头没抬的说道:“我听说是因钟会迟疑而消息泄露,十八日中午,护军胡烈之子胡渊率领胡烈部众擂鼓呐喊而出,各营官兵为营救本部将领也一起响应,蜂拥杀入蜀宫,被拘宫内的将领们冲出与其部众会合。双方在宫城内外展开激战。大概这会儿就在外面火拼厮打,你们有没看见钟会在哪个位置,反正他没戏了,其在历史舞台上的戏份到此为止,我要拉他走……”

    宗麟见我被人群挤得难受,便先腾身而起,拽我同上梁间,飕然扬袂,发足旁蹬数下,翻伏横梁之上,口中说道:“魏咸熙元年正月十八日,本来诸军约好凌旦共攻钟会,但是由于将领全不在营中,缺乏指挥,他们也象钟会一样当断不断,个个怕担上哗变罪名。到了中午胡渊才忍耐不住,率领父亲部下擂鼓出营。随后,各营军士紧跟胡渊鼓噪而出。虽然无人督促,但兵众却争先恐后涌向城门。这时钟会大概下定决心,正在给姜维部下发放铠甲器杖,有人禀告进来,说外边声音汹汹,好象是失火了。过一会儿,第二拨急报到来,才知道是士兵都向城门涌来。钟会大惊,对姜维说:‘这些兵显然是来作乱,怎么办?’姜维镇定自若的回答说:‘只有打了。’这时候钟会才想到如果关押的魏将和部下士卒会合起来,就全完了,他马上派兵去要杀掉关押的将佐官员,可是里面的人用案几顶住大门。士兵奋力砍门,却一时不能破门而入。很快乱军倚梯登城,入城后一边焚烧城屋,顿时成都城里军队如蚂蚁一般乱纷纷杀进,矢下如雨。而关在里面的牙门、郡守等也乘乱爬出屋子和部下会合。此刻钟会早就没了主见,倒是姜维率领着蜀汉将士和钟会部下迎战。危急关头,姜维顺理成章地成为蜀汉与钟会帐下忠心魏军将士共同的战斗领袖,钟会只是跟在后边没头没脑的乱窜……”

    “不管你们怎么说,”有乐耍弄黑骨扇,往人群里渐挤渐远的说道,“我不是来看他死得怎样惨的。就算你们不帮忙,我也要去找他……”

    “外面乱糟糟,你能找谁?”抱柱不放的包脸小校捂颊说道,“己卯中午时分,胡渊率领其父的兵士擂鼓而出,各军也都不约而同地呐喊着跑出来,竟然连督促之人都没有,就争先恐后地跑向城里。当时钟会正在给姜维铠甲兵器,报告说外面有汹汹嘈杂之声,好象是失火似的,一会儿,又报告说有兵跑往城里。钟会大惊,问姜维说:‘兵来似乎是想作乱,应当怎么办?’姜维颇具大将之风的说了句:‘只能攻击他们!’钟会派兵去杀那些被关起来的牙门将、郡守,而里面的人都拿起几案顶住门,兵士砍门却砍不破。过了一会儿,城外的人爬着梯子登上城墙,有些人焚烧城内的屋子,兵士们像蚂蚁那样乱哄哄地涌进来,箭如雨下,那些牙门将、郡守都从屋子上爬出来,与他们手下的军士汇合在一处。便与姜维所率数百号人马在蜀宫内外展开激战,你看我脸上也挨了两三刀,视线模糊,分不清敌友,只好先躲进来这里……”

    “晋代史书认为,钟会素怀异志,”信孝抬着茄子朝有乐摇晃道,“欲将姜维当做自己的爪牙,助他取天下。而姜维也试图利用钟会的异志,筹划复国。两人起初皆属互相利用,最后竟然患难与共,殊途同归……”

    “不要再说这些令我心碎的事情。”有乐往前挤着说道,“司马昭马上就要晋位称王,连阮籍那样的清高之士都被迫写了‘劝进表’。钟会明白这是他最后的时机。再不举兵反抗,势必为时已晚,他心里暗怀的是‘魏国志’,根本就不是什么‘异志’。一路篡权的司马氏才是另怀异志,其帐下那帮御用文人鼓吹什么‘家国情怀’,谁的家、谁的国?也不看看那是谁的情怀,一劲儿为之鼓噪。就算是‘家天下’,那也须先看看是谁家的天下,凭什么要为司马家族的情怀激荡热血?阴谋诡计不断,最后玩得天下大坏,五胡十六国黑暗混乱的局面比三国更分裂。我宁可站队在曹操这边,甚至站到蜀汉阵营,也不屑于给他司马氏一族这群败家之辈鼓掌……”

    宗麟在梁间鼓掌,随即转面朝我说道:“三国故事为何越到后面越悲怆?凭什么要让坏人笑到最后?我亦越想越不爽,洞箫还给你。我便去帮有乐一把,纵使救不了钟会那厮,看能不能多杀几个败类,以抒心头闷气……”转出六管袖炮,一跃而下。却跟柱后蹦落的伤脸小校撞个满怀,我亦叫苦。宗麟转觑道:“你突然蹦下来干什么?”

    “因为我总算闹明白了,”伤脸小校捂颊说道,“听到你们之语,使我恍然醒悟,为何钟将军如此着急,不惜拼死作反,原来是由于我们魏国也要没了。那我就不好再缩到一边看什么热闹,我家世代食魏禄,势已危亡关头,再怕挨砍痛死,亦须为曹魏挺身而出!”

    “钟会那是作死,你别跟去。”宗麟拽我去一旁,啧然道,“我看有乐亦是作死。这样也好,他若死掉,你就可以直接跟我回九州了,有间空置的侧室等你去住。箫先拿回来,预作嫁妆。别犹豫了,有乐这次死定。你顺便把那瓶‘九转雄蛇丸’也给我,眼看已是我家之人,休再见外……”

    “别相信他,”有乐挤回来说,“他是拜耶稣的,不能纳妾。教义约束他只能有一个老婆,就连改娶他儿子亲家的岳母也引起一片反对之声,其领地甚至骚乱不断,多个家臣愤然起兵死谏,他摆不平,只好溜出来四处散心……”

    “你又挤回来干什么?”宗麟转望道,“自反而缩?这也算‘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大无畏气概吗?”

    “缩你的头,”有乐懊恼道,“那边挤不过去,一波波人急着往宫殿里推涌,又把我挤回来了。”

    “跟我走。”扶杖老人颤巍巍地爬下桌子,领先而行,怆然道,“亡国了,我还往哪里躲?谁不怕死就跟我一起直起腰杆走出去,让那些败类亲眼看看什么是人间正气。军队的首领可以被改变,但是男子汉的志气是不能被改变的。《论语·子罕》曰:‘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这是蜀汉之国,并非司马氏惯逞淫威的地盘,蜀宫怎容他们放肆?我要出去阻拦乱兵冲进来冒犯朝堂,想夺就夺我的命罢!”

    眼见多个老者纷从人群里越身而出,默默跟随在扶杖老人后面,所行之处,先前拥挤不堪的人群竟给他们分出一条蜿蜒曲折的窄道,我在后边不禁讶问:“怎么纷纷给他们让路了?”

    “西蜀长老,”有人悄语告知,“传闻其间不乏曾经追随先帝和诸葛丞相的老兵,虽已早就退隐多时,毕竟德高望重。”

    “那个廖化去哪里了?”长利抱琴在畔,一迳憨望道,“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好有名气,怎么这趟没见着影儿?”

    “关羽旧吏廖化,后任右车骑将军,并州刺史。”信孝闻着茄子说道,“廖化以果敢刚直着称,官位与张翼相等,而在镇军大将军宗预之上。当时的人评说:‘前有王平、句扶,后有廖化、张翼。’历史上廖化的能力并不平庸。姜维屡番劳师动众北伐,廖化感叹:‘用兵如果不收敛,必将自食恶果,说的就是姜伯约啊。智谋并未超过敌人,力量比敌人要弱,但用兵却没有满足,这样的话怎么能够生存下去呢?《诗经》说‘我生得不早不晚,偏偏赶上这个时候’,讲的就是现在的事。’姜维被邓艾逼退,与廖化合军,中途得知阳安关口被攻克,钟会军长驱直入,于是放弃阴平险隘,撤退后又与刚好到达汉寿的董厥、张翼军会合,一同退守剑阁,抵御钟会的进攻。邓艾越过阴平险隘,在绵竹击败诸葛瞻,蜀主刘禅动向不明,廖化等人于是随姜维向东进入巴西郡,绕道退至广汉郡一带,以察明虚实,不久后得到蜀主刘禅投降的敕令,于是与姜维等诸将到涪县向钟会投降。廖化与宗预一起被迁移前往洛阳,在遣送的路上互相照顾,却因遭受屈辱气苦,两人皆在中途病逝,廖化终年应该在七十四至八十三之间。”

    我伸着手,宗麟浑若不见,却自转面拭目。有乐跟在后面,啧出一声,说道:“你把箫还给她,不要沾那么多老泪在上面……”

    西蜀长老昂然走在前头,率众拾阶而下。起初并不流泪,行至半途,睹及道边躺有血染朝服之尸,惨死的蜀吏越来越多。几位老者扶杖之手纷紧,眼泪夺眶而出。我闻喧哗之声从侧门那边传来,便随众人转眸而望,只见一个大胡子文士爬在地上,不顾浑身血创殷染,拖着断腿,扯落素幔,抬起挨砍残缺不全的手指,蘸沾胸口穿刺之刃垂淌的血汁,伏首写下“大汉光复”四字,然后举起白布,朝门外持刀砍杀而来的乱兵展开。

    “挑衅是吗?”乱兵涌上前纷斫,一个面色铁青之人挥刀撩削白布裂成数片,随即一劈,斩在大胡子文士仰起的脸上,冷哼道,“你那汉室灭都灭掉了,光复在哪儿?”

    大胡子文士脸面裂成两半,倒在血染的“汉光”之字上面,死不瞑目。

    “卫继字子业,”宗麟为之感喟不已,“兄弟五人。其父为县曹。卫继年小时候,与兄弟随父游戏于庭寺中,县官张君无子,数命其父呼其子过来探视,甚怜爱之。张君在宴间向卫父乞求将卫继领来收养,征求同意后,遂养为子。其馀兄弟四人,各无堪当世之材,卫父年衰,又去求张君把这个儿子要回来,故复为卫氏。卫继学识通博,历职清显,为人忠笃信厚,为众所敬。在蜀勤恳多年,官至大尚书。因钟会之乱,遇害成都。”

    面色铁青之人在庭阶下举刀遥指,冷哂道:“你们的汉室无法光复了,再不识相就是这个下场!”

    “这混蛋是谁?”信照不由绰刀欲往击之,忿然道。“若在历史上没什么影响,且让我去剁他。”

    宗麟点头说道:“无非杂鱼一条,不论有他无他,对历史进程没啥影响。剁吧!”信照走到半路,宗麟抬起袖炮先轰一发,面色铁青之人肩膀猝震,往后滚倒。

    有乐他们掩耳不及,在旁纷纷埋怨:“你这个东西声音太响了,而且没什么准头,别再在我们耳边乱用。”宗麟晃手出袖,炫示道:“没见过更厉害的吧?这还有六管腕炮没使上呢……”信照抱头蹲身,待响声过后,起来转觅道:“瞧你把那些乱兵吓跑了,让我白走一趟,没剁到谁……咦,有青蛙!草丛里一个蛙被吓出来,让我先追去捉它。”

    有乐忙唤:“不要走太远!又有一伙乱兵从后面涌过来了,正往人多处猛砍渐近……”

    宗麟抬手瞄准刃光晃耀的方向,忽又收回袖铳觑看,苦恼地说道:“坏了,居然在节骨眼上卡住,焉知会不会爆掉我这只手?”有乐忙拉我从他旁边避离,忽见侧廊外边有个赤脸的年轻人横拿大刀,冲向刃丛。长利憨望道:“那个是不是关家的人呀?看样子好勇猛……”信孝闻着茄子说道:“红脸拿大刀,不一定就是关公的后人。也可能是他女儿嫁到别人家里生出来的亲戚。然而我们那边不知为什么也有关家的人?诸如关信盛、关成重他们这伙,扮相亦差不多……”

    眼见廊外庭园里厮杀激烈,赤脸的年轻人不一会儿便遭乱刃砍倒,血花飞溅过来,信雄哽咽道:“我要回家。”我拉他避去柱影后边,瞅着信照和长利也要分头奔去帮忙火拼,我难免不安的转觑道:“咱们可别走太远了,回头让那蚊样家伙找不着。”

    有乐朝着廊外晃闪的刀光剑影挥扇耍弄,不时展开又拢合,无非唰唰作响,口中说道:“我们已然走远,看样子要死在这里。你瞧更多兵杀过来了,我这把扇子似乎没作用。”

    我抬腕急瞧,犹未看清朱痕显何形态,许多乱兵纷砍而至。宗麟伸着袖铳,正往这边瞄准,其背后搠来数杆枪矛,迫使宗麟不得不转身应对,却发铳不响,改以手抓枪头,按拽拉扯之间,另一臂绰起先前拿做手杖的那根矛,扫打戳近之枪,腰畔忽遭一戟划过,衣衫裂开。宗麟恼道:“谁刮破我皮,我要你命!”抡矛荡击,没打着人,反而陷入更多枪戟合围之内。

    有乐挥甩扇子,惊叫道:“完了完了……”我拉他急避,脚下连使步诀,虽是躲得一时,眼看更多乱兵砍杀而来,挤在阶前的人群纷纷倒下。我急扬手臂,却没打出什么,不禁惊慌:“怎么回事?”小珠子从信雄耳后转出,蹦跳道:“想是附近有人会‘六壬术’,暗中施法克制之故。”随着信雄转望的目光,我瞥见不远处幽荫之间现出如丧考妣之影。

    有乐抬扇一指,惶问:“是不是那厮在暗地里搞鬼?”我顾不上多想,记起尚有竹中杀卷,便要取用,却见信照和长利也混杂在乱兵之间厮拼,我啧出一声,迟疑未决:“我拿竹卷一甩出去,若真有那样大威力,岂不是连他们也要完?”

    信孝扬出软鞭,荡击冲近跟前的乱兵,虽是打着身躯,连抽几下,乱兵挨鞭未退,反更怒逼上前,其中一人猛扑,将信孝按倒在地,拿刀戳他。信孝忙抓其腕,扳遏刃迫胸膛的势头。另手将软鞭缠绕压躯之人喉颈,用力勒脖,较劲之际,刀尖渐临其胸。只听旁边咔一声响,宗麟所持枪矛被人抓住,急伸腕铳往矛杆一拨一撩,猝发砰响,击烂抓矛之人的脚背。宗麟展眉说道:“不卡了。”转铳轰翻逼近其畔之人,耳听信孝在脚边呼救,宗麟伸矛抵向那个压按在信孝身上之人,悄至耳后,一戳而入,迅即抽离。

    那人按压刀刃之劲忽消,一股血箭从信孝眼前飙过。信孝见其犹未翻倒,忙从袖下晃出一支短剑,绰握在手,扎进那人咽喉,却还未缓解压躯之势,犹按不放。信孝惊叫,拔出短剑横削其喉,连割数下,血浇如淋,那个乱兵才软蔫不动,眼仍睁在信孝肩畔,瘫倒之时,口里咯着血,喃喃说道:“回家……要回家……家乡……”

    “你回不成家了。”宗麟提脚撩踢,将那垂死小兵的脑袋踹撞石阶,磕裂之声脆如爆瓜一般。随着冷哼,宗麟晃出袖炮,六管转发,轰然击翻数名逼近的乱兵。余者惊惧而退,纷避不迭。宗麟伸矛追搠一人,将其扎倒,贯躯戳透,抬足踩躯,俯视道,“刚才你戳我腰后那一下子,就注定你没命再回家乡。这叫眼前报,还得快!”

    旁边有人合掌叹息:“大家都想早日回家乡,可若执念太过,因而兵行险着,走了极端,很多人就要回不去。”宗麟转面瞧见树旁有个张弓拉箭的乱兵脑袋挨了掌拍,头骨发出碎裂之声,身躯沿草坡翻滚而下。我看到有个秃头老者坐在树下,朝这边投来悲悯的目光。

    有乐讶问:“那是谁呀?”提刀汉子从我后边走来,行走在遍布狼籍的尸体之间,回答:“师叔。”

    我又瞧向适才信雄愣望之处,幽荫空邃,那个如丧考妣之影并没在其间。

    “曾在司马昭耳边屡番说钟会坏话。”长利持剑转悠而返,憨望道。“邵悌这种人的未来是怎样?”

    “卲悌没有未来。”宗麟从死躯抽矛,撑作手杖,慢慢走近说道,“直接完蛋。再也干不成别的坏勾当。他很快就销声匿迹。”

    长利憨问:“为什么呢?”

    “因为向氏兄弟反而得到重用。”宗麟撑矛而叹,“既有向氏兄弟在,邵悌就完了,这样的人没法混下去,不只因为正邪不两立,更重要是须看招惹了谁。向氏兄弟从来快意恩仇,有帐必算,有债必追。司马昭、司马炎、司马衷三代,皆重用向氏兄弟。其虽钟会旧部,司马家族却看重他们的忠义、刚烈、耿直,于是加以结纳。司马昭甚至不惜屈尊亲自宴请向雄这样的司郡小跟班,当面表示谅解向雄为钟会所做之事,并由小吏迅速升迁为河南的封疆大员。后来司马炎更提升向雄当征虏将军,封爵为侯。而司马衷让向雄之弟向匡当护军将军……这些做法可以理解,你愿意身边有向氏兄弟那样的忠烈仗义耿直之士世代陪伴守护自己的子孙,还是希望往后多留些宵小之徒和奸佞之辈在你子孙身边?谁更靠谱,不难明白。司马昭父子是明白人。”

    “做好人好事没有好结果吗?你看向雄他们家几兄弟,别以为好人就没有好报。”长利听后高兴地走去告诉信照,“跟他们做对的那些坏蛋才没好报。邵悌去哪里啦?没了。”

    “我觉得关键还是要看谁更可爱。”有乐摸了摸信雄脑袋,嗟然道,“向雄能熬过司马昭、司马炎父子时期,持续不停地哭闹,在历史舞台的显要位置混到司马衷时候,成为三朝元老,经常执拗地当廷争辩不休,每次任由他来回进宫吵闹,撵出去又回来吵,再轰出外面又返回继续争执,就连跋扈的皇后贾南风也没动他,因为他很可爱。耿直得可爱而获善终,若是面目可憎早就完了。”

    信照斜伸着单刀,从多个光头汉子之间踩着死兵尸体走来,摇头说道:“我还是不明白这些杀戮到底为了什么?”

    宗麟眼望血泊处处,不胜唏嘘:“蜀汉的灭亡,使魏国的忠烈之士惊忧,甚至感到迫切的伤痛。这种‘兔死狐悲’的心情,可以从钟会不惜铤而走险的反叛行为窥见。他没有看错司马昭,不久司马昭就要晋位为王,其子司马炎篡魏称帝也是转眼之事。然而司马昭仍是棋高一着,权谋心机之高深莫测,时下无人可及。”

    “幸好有向家的人赶来相援,”有乐犹感触目惊心,摇着扇转顾四周,咋舌儿道,“杀退了那伙乱兵,不然我们也难免要在这里挂掉。”

    “明明是我雷鸣般的炮铳之声把他们吓跑,”宗麟转着六管袖炮,恼觑道,“就像人们过年放鞭炮吓走惊扰百姓的凶魈一样。由于炼丹师的锐意创新,在追求长生的过程中偶然发现硝石作用,火药的威力划破黑暗年代,甚至便连那如丧考妣之辈也不敢贸然犯近招惹,溜得比兔子还快,我来不及射他一发,突然又没影了。”

    “昔时王莽篡汉自立,”信照收刀,在大胡子文士遗体旁悄立片刻,卷起血染的白布,盖住尸身,我走过来,听他低叹道,“刘秀隐忍伪装于乱世,终于恢复汉室,实现‘光武中兴’。汉光武帝,一个慈爱的父亲,一个温柔的丈夫。那样的盖世英雄不会再有了!”

    “时无英雄,”提刀汉子转觑道,“我想起阮嗣宗之叹。去年以为他快要死去,没想到还能熬到今年。辗转病榻,终日垂泪无语。我兄长临行前去看过他,说他快要咽气了。司马昭走向‘晋王’大位,每跨近一步,阮嗣宗离开这个世界的日子就快一天。然而我们却是无能为力,更多乱兵又要涌过来了,大家赶紧离开这片是非之地,进山避一避罢!”

    “可我还是不甘心,”有乐在奔涌的人群中一迳张望道,“不知钟会在哪里?”

    长利拉着信孝跑随其后,憨问:“宗麟大人那根矛看样子粗糙,拿来戳人却很犀利。形状又跟那些乱兵所持不同,哪儿捡来的?”信孝瞅着衫染血污,一时魂不守舍,颤着茄子,浑若未闻。宗麟提矛敲他一下,说道:“此是黄巾起义那时候,张角旁边一个慓悍家伙投过来的,似是要扎向信孝背后,被我探臂接住。你看这杆子的古拙形状,我怀疑其乃传说中的降龙木,就是后来说书戏文里穆桂英或者谁急着去找的那种神奇的木头。咱们别回去黄巾起义那里,我不想归还给他。信孝怎么啦?敲脑袋一下没反应……无非杀个人而已,没啥大不了。我一直都杀。谁惹我就杀谁,然后回神父那里忏悔,其实也没什么罪过好悔,你不杀他,他就杀你。我跟神父闲扯聊天而已,不过也没什么好聊。因为我绝不后悔所做的任何事情。”

    “我不想日后有悔恨,”有乐拉着我往前挤,说道。“人们常后悔曾经错过……”

    “我错过什么了?”信照不解地望着有乐急促觅寻的样子,转面悄问,“他往前边忙于找谁来着?”

    我未及回答,猝感臂腕又搐痛,小珠子从信雄耳后转出来提醒:“大家千万小心!”

    长利不安道:“别朝前走了,我听到好多杀戮之声。不如赶快往后挤回去……”其虽拉着信孝慌欲转返,却被人群更加推拥往前,长利惑问:“为什么你们不往后走?”拥挤的人们惊慌道:“后边也有杀戮,好多人被砍翻了。赶快往前挤挤……”

    “先前人群似乎还不比现下密集,”信照爬上廊栏,跨去栏杆外边,拉信雄过来,说道。“刚才那边甚至能勉强分出一条曲折狭窄之隙给西蜀长老挤过。咱们从廊外绕去前殿,看行不行?”

    我跟随有乐后边,跨栏而出,穿越尸丛,忽见信照在不远处摇手。有乐抬扇要遮挡我眼前,我摆头避过,看到那位曾在墙角侍立的微须文士瘫坐血泊之中,歪头靠壁抽搐,满身刀枪创伤,脖子几乎被砍断,耷拉在绽裂的肩上。长利想要搀扶,信照阻住他伸出的手,微微摇首,随着信照目光所示,我瞥见微须文士半只未断之手捂着肚子,血肉模糊之腹已豁裂,流出肠臓。

    有乐趋来朝他眼前打个响指,忙问:“钟会呢?”靠壁抽搐的微须文士浑若未闻,眼光涣散,按腹说道:“不好意思,流了一地……”有乐惑问:“什么流了一地?”低眼瞧见踩到半截肠,一惊而跳,嘴为之嘬,抬脚不迭的避到一旁,再要问话,却见微须文士不再动弹,抽搐停止。斜瞅于畔,眼中犹凝歉然之色。

    “蒋显,是蒋斌之弟。”宗麟唏嘘道,“其父蒋琬,蜀汉宰相。与诸葛亮、董允、费祎合称‘蜀汉四相’。蒋显随钟会、姜维造司马昭的反,猝然事败,为众魏将所攻灭,蒋显也死在乱军之中。”

    数道刀锋倏然透壁刺出,齐唰唰的从宗麟脸旁划掠而过。长利吓一跳,拔剑欲挡,不意半面板壁倒下,将他压住。五六名乱兵推拥过来,踩着板壁,正要砍杀,信照先已撩刃抹转数下,削颈而过,顷间放翻二人。宗麟伸矛戳倒一人,提脚踢飞另一个,那人跌掼板壁上,被长利从底下隔板搠一剑,穿胸刺透。宗麟逼视最末一人,打掉兵刃,揪发拽过来,按在微须文士跟前,晃袖出刃,从耳后缓缓刺入脑颅,直至没柄。随即推其趴倒在微须文士的遗体前边,拔刃而出。

    有乐扶起长利,皱起脸瞅着宗麟在那士卒衣领拭刃,问道:“你为什么故意用缓慢动作戳人,而不是像信照那样一下子快速了结呢?”信照摇头说道:“你们亲眼见识了九州的杀戮艺术,我听说义弘也是这样。据闻还讲究目光表情的配合,凑近逼视的眼神须要到位。没想到宗麟亦有如此狠决的一面……”

    “因为我的立场很明确,”宗麟见长利隔板戳中的那人仍未死透,便补了一下,伸刃出袖,徐徐从耳朵刺入,缓缓拔出,随即在那兵卒衣衫上擦拭血迹,面不改色的说道。“就是要明白无误地让该死之人清楚地感受濒临绝命的痛苦。”

    有乐皱起鼻头,噫了一声,连忙抬扇遮到我眼前。

    “又看不顺眼呀?”随即听到有人冷笑。“怎就这么脆弱呢?”

    “说谁呢?”有乐转头愣望,但见一个秃头汉子朝草木幽荫处诮然道,“贱货又出来搞鬼是吗?内心阴暗的烂人,你继续装。再装也没有用,我们知道你在搞鬼。大家都晓得谁最坏。”

    有乐忙问:“谁呀?”秃头汉子伸刀指了指阴暗处闪缩之影,唾骂:“别装了,没有用的。你们就是烂人。谁不知道你们最坏?”有个秃头小孩儿朝草木幽深之处吐舌头,蹦跳道:“我们知道他们在说谎话,他们也知道他们在说谎话,我们知道他们知道我们知道他们说谎话,他们也知道我们知道他们在说谎话,可是,他们还是继续说谎话!”

    长利憨望道:“向家的人在那边跟谁叫劲儿来着?”有乐似未瞅清,摇头说道:“坏人。想是有坏人……”

    “世间一直有坏人,”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殿外说道。“很会装,但我们知道谁最坏。好人不是装得出来的,历史用无情警示无知。奸佞官僚喜欢空话连篇,推崇没有实际内容的东西,拿来恶心人。司马家族以为治乱先治吏,这不仅关系到风清气正,其实更担心他们在座各位将来难免人头落地。是吏的问题吗?看问题要看根子。树坏烂根,有些人是坏到根上了。名将曹真的妹妹德阳乡主本姓秦,是曹操义女,下嫁武将夏侯尚,生下儿子乃是着名的玄学宗师夏侯玄,女儿夏侯徽是司马师的元配妻子,夏侯徽经常能为丈夫司马师出谋划策,但是司马师对出身曹魏的夏侯徽非常顾忌,竟在青龙二年将她鸩杀,随即另娶新妇为继室,接二连三续弦,后妻亦死得不明不白。这是好人能干出来的事儿吗?畜生都不这样对待自己配偶,一个个表面装作道貌岸然,却是满肚子坏水,为了权力毫无底线……”

    “夏侯徽与司马师共生育五个女儿。”宗麟见我投眸惑望,便低喟道,“夏侯徽很有见识器度,每当司马师有什么想法时,都由她从旁策划协助。青龙二年,正逢‘大疫’、‘大病’之年,民多病,国有忧,又有大臣忧。当年夏季,举国大疫;当年冬季,又举国大病。司马家族乘机有所图谋,担心夏侯徽知道司马师绝不是曹魏的忠臣,因而司马师对妻子夏侯徽非常顾忌,怕她知道司马氏父子欲谋不轨之举。据《晋书》记载,夏侯徽被丈夫司马师毒杀。便连倾向于司马家族的晋代史书作者亦皆指出,夏侯徽遭到司马师的毒杀,死时年仅二十四岁。可见人人为她不平,晋武帝登基后,泰始二年十一月十五日,在司马师第三任妻子景献皇后羊徽瑜的屡次进言下,司马师的侄子司马炎才为夏侯徽追加谥号为景怀皇后。司马师为何毒死妻子,最终灭其三族?无非想要谋夺她家权力。连司马家族的御用文人亦无法掩饰,只好明言确是司马师干的。”

    有乐摇头说道:“干了又怎样?千夫所指,无疾而终。人间直道穷,白眼看鸡虫。饱尝太岁颈上威,一日臣民一日贼。欲加之罪何须有,草民岂敢惹是非。权柄在手,谁又能拿他怎么着?给吓到魂儿没有了,肉就只好论斤卖……”我不禁赞叹道:“没想到你还是蛮有才的。”有乐啧然道:“我一直有才!”

    “司马懿父子发动高平陵之变夺权,”宗麟冷哂道,“打劫了曹家江山,那些跟司马家穿同一条裙子的御用文人无耻宣称得到曹魏举国支持。果真这样吗?翻看历史,可知无耻文人其言又是欺骗。王淩和令狐愚因为高平陵事件,在两年后发动兵变企图推翻司马懿及其傀儡曹芳,欲另立曹操儿子曹彪为帝,即淮南三叛。驻守雍州的征蜀护军夏侯霸因与曹爽有亲戚关系,同时身为征西将军的侄儿夏侯玄被徵召入洛阳,于是恐惧将遭司马氏逼害,令他十分不安,因而逃入蜀汉,去帮姜维北伐。正元二年,毋丘俭和文钦在淮南起兵反抗司马氏。文鸯带兵袭营,司马师惊吓过度,再加上本来眼睛上就有瘤疾,经常流脓,致使眼睛震出眼眶,病情加重而死。甘露二年,朝廷任命为司空的诸葛诞反抗,并向东吴寻求援兵。其实曹魏那边一直就反抗不断,面临司马氏贪得无厌、步步进逼,最终魏帝曹髦忍无可忍,率领左右进攻司马昭所在的府邸,曹髦声称要讨伐有罪之人,司马昭府中的兵将都不敢迎战。司马氏篡权的同伙贾充呵斥诸将说:‘司马公平时养活你们,正是为了今天啊!’使人刺杀曹髦,戈刃从背上穿出,曹髦在车中驾崩。司马昭闻讯大惊,自投于地说:‘天下人该怎么议论我啊!’”

    “怕人议论?”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殿外悲愤道。“你们这班禽兽不如的奸贼还会怕人议论?”

    “装还是要装的,”宗麟微哂道,“戏要做到足本。就算表演,亦须演整套。如果你做了烂事,你会被烂番茄砸死;而如果你的确烂得出色,你可以用番茄煮一锅又香又浓的汤。荀勖就是如此,其旧主曹爽在高平陵事变中被诛杀。当时曹爽的门生、故吏没有人敢前往吊丧,唯有荀勖前往,众人于是也尾随其后。却不知这是司马家族故意让荀勖演一出戏,无非为了笼络人心,司马懿除任用名士、能人外,亦提拔亲信、心腹之人。荀勖便在其列,不久封侯。魏帝曹髦不满司马氏专权,亲自讨伐司马昭时,荀勖在哪儿?他就在司马昭身边。树不要皮,很快就死。人不要脸,天下无敌。别听到‘天下一统’就跟灌鸡血似的乱亢奋,先要看是谁统谁,不然世道很快就更乱更糟。社稷所托非人,谁都不免要有报应。司马氏唱了这出‘三家归晋’的好戏,很多人都在里面充分演绎了整套无耻戏份。那些小兵也不例外,我今天在这里杀他们不冤。人生如戏,戏并不比现实的人生精彩。这样的人,我看今后还有,任何时候照样不会少。”

    我望向殿外,只见刀枪环围之下,一个苍发老叟走出来指斥道:“无耻之尤!一个个恬不知耻,甘愿跟司马昭混饭,我就不说你们了,嘴里嚷着要回家,没人拦你们,赶快班师回去呀。却不回你们家乡去,在这儿满城劫掠,是没抢够东西吗?那些妇孺得罪你们了么?无辜百姓为何要遭罪……”

    后边有人拉扯道:“崔老,你是文弱之士,遇见兵有理说不清,赶快避开……”其声未落,乱刀已至。将苍发老叟砍倒在地,便连身后拉衫欲拽的那只手也削断。乱兵持矛纷朝苍发老叟旁边之人搠来,不分男女老幼,血溅当场。信照忿要上前阻止,却被宗麟拽回。有乐连忙抬扇挡我眼前,门边有语哀叹:“北地王刘谌妻子崔夫人在蜀汉灭亡当日自尽殉国。没想到其娘家人最终也没逃过这场劫难……”

    有乐伸头探问:“有谁看见钟会那厮究竟在何处?不知这会儿挨剁了没有……”信孝抬茄颤指,说道:“瞧映壁之影,那边似乎有人挨剁。”门外传来惨呼声,我投眸觑见那位冠冕清雅之士被一伙乱兵在廊角围砍,帽子落地。清雅之士不顾乱刃加身,挣扎着伸手去拾,说道:“等一下!让我先捡帽子……”其言未迄,手被砍裂,掌指残截剩半,叫苦而倒,兀自强撑欲起,咯血说道:“等一等,我要捡帽子……”见其从血泊中爬着伸手渐近,有个兵士踢开冠帽,挥刀斩手,随即上前按躯割头,口里讪笑:“头都没有了,还要戴帽子?”

    “汉城护军蒋斌,蜀相蒋琬长子。”宗麟嗟叹道,“因受钟会以朋友的礼节相待。他跟随钟会到成都,被乱兵所杀。钟会评价蒋斌:‘巴蜀贤智文武之士多矣。至於足下、诸葛思远,譬诸草木,吾气类也。桑梓之敬,古今所敦。’将他与诸葛瞻亦即诸葛思远并称贤士……”

    有乐探手接住乱兵踢过来的冠帽,颤抬眼前,看帽沾鲜血,不禁咋舌儿道:“那些演义之类的说书戏文里他们打仗不是这样的,我记得应该讲究许多回合,主将们有来有往,就跟比武差不多。历史名人临死前往往口吐千古铭言,迈着潇洒的台步,徐徐回头以丰富的表情转觑,留下浪漫一瞥的形象,随即在人们记忆的脑帘里定住。并不需要流肠满地,抑或断手断脚,鞋和帽子满天飞……”宗麟拿冠帽扔回去,随即拽有乐进来,蹙眉说道:“然而真实打仗不是那样子。自古以来,打仗很残酷的,战争不是请客吃饭。你看外面的乱兵厮拼,杀红了眼,无非也跟成帮结伙的暴徒街头械斗差不多,往往一拥而上,仗着人多就可以欺侮人少。你别伸头出去招事儿,我不想一大堆人冲杀进来,遭其群起而攻之,打不过又没地方躲……”

    “冲进来是迟早的事儿,”长利憨望道,“你看宫墙那边,钟会和姜维的帐下兵将越来越少,支撑不住乱兵纷涌之势,正往这边退却。宫殿外不少人跑过来了,后面有更多人追杀不休。此前我便说过,那些连环弩作用不大,搭配的粗矢很快就用完……”

    “几十万乱兵,再多弩矢也不够。昔时我们家在‘长岛之战’也是这样,所有东西都用光了也挡不住。”眼见有箭飞插殿柱,信照不安道,“看来情势不妙,咱这儿有女人和小孩,不宜再留在此处等死。那边侧廊外似有一片树荫幽深,赶快跑过去避开兵锋……”

    长利依言拉信雄欲往,信孝颤拿茄子,摇头却退,眼望树后阴影攒晃,说道:“那里有许多野狗,正往树丛拽扯束发老将撕咬……”

    “哪来的野犬?”长利挥剑欲去驱赶,却被宗麟拽回。我投眼而觑,只见树影幽暗,异瞳纷荧。信照似瞧出蹊跷,拉着信雄一惊而退,说道。“瞅其不像野狗,我没眼花罢?树丛里出没的那些阴影似是半人半兽之物,难道真有山魈?”

    束发老将从树影里挣扎而出,挥剑浴血。随即陷入乱兵纷围之中,前躯后背遭搠贯穿,扎成刺猬一般。有乐抬扇遮掩我眼前,摇头而叹:“这回他终于死了。”

    “张翼乃汉初三杰之一的张良后人。”宗麟为之唏嘘,“蜀汉灭亡不久,张翼随钟会密谋造反,成都大乱。张翼在事变时为乱兵所杀。”

    “真不是玩儿的。”眼见杀戮残酷,有乐惊慌道,“钟会在哪里?赶快去拉他一起溜走,宁可使用‘回程卷’,跑回‘黄巾起义’那儿避一避再说。就算不免要被拉着一同参加农民起义,硬起头皮跟张角他们拜个把子然后揭竿,也好过留在这里挨那些疯狂的乱兵蜂拥而来砍杀……”

    话声未落,有颗粘乎乎的东西抛过来,他从襟前拿起一看,咋舌儿道:“这是什么东西?看样子好像猪心……”前边有乱兵叫嚷道:“你以为呢?这是姜维的胆,够大罢?”有乐吓一跳,连忙丢开,惶问:“他为什么把这样大一颗胆拿给你扔过来呢?”乱兵打马拖拽一具残缺不全的尸骸,奔涌而近,喧嚷道:“因为我们剖开他,将内臓掏出来的时候似还未死透,瘫在那儿奄奄一息,眼睁睁地瞅着大伙儿收拾他妻子儿女,然后我们将他五马分尸,慢慢才让他死去……”

    有乐惊啧不已:“你们为什么这样对待他?我记得那些演义之类说书戏文里他是打不过就自杀的……”

    “演义归演义,真实的情况却是很残酷。”信孝颤拿茄子说道,“魏军将士对姜维的计策非常愤怒,姜维在成都被曹魏乱军戕害,剖开姜维的躯体,又遭‘五马分尸’剜腹取胆,发现姜维‘胆如斗大’。相传姜维的部下冒死从成都将姜维的胆抢回,葬于龙尾山。所以姜维墓又称‘胆墓’。”

    “姜维身死宗灭,”宗麟仰嗟道。“郤正尝言:‘如姜维之乐学不倦,清素节约,自一时之仪表也。’郭颁谓:‘时蜀官属皆天下英俊,无出维右。’便连曹魏末代皇帝曹奂亦叹:‘蜀所恃赖,唯维而已。’姜维死难,蜀汉已矣!”

    一幅殷染斑驳的素绫飘落有乐头上,他忙拿下来瞧,念出血字:“悲乎?”

    天色沉暗下来,雨丝凄洒如泪。苍峦迷蒙,蜀宫漫空烟烬弥降。殿前密密麻麻的人影围涌,处处刀光剑丛,人仰马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