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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零四章 两肋插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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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纂显然没把棚屋内零星几个破衣烂衫之人放在眼里,大咧咧推我进入,按肩让我坐下。门边有个伤残之人欲避不及,挨他一脚踢出棚外。

    但我毕竟从小曾跟家翁四处流浪,一进来便觉情势不对。此前我本想从门外溜过,却被师纂揪入。师纂刚找张桌边坐下,就掴旁人一巴掌,驱其挪身避让,口中大呼小叫:“伙计呢?拿酒来!”旁边一个衣衫褴褛家伙手捂伤脸,瑟缩着回答:“伙计刚才给踢出去了。”

    师纂甩掌掴开衣衫褴褛家伙,端他跟前那碗浊酒过来饮了一口,皱眉唾出,将酒汁喷了我一脸,恼哼道:“这酒太差!”拿碗浇洒酒水在伤处,咧了咧嘴,投碗掷打那个翻跌桌边的衣衫褴褛家伙,提脚踢股,吆喝道:“你去帮我抱墙边那瓮村酿过来尝尝!”

    因见那衣衫褴褛家伙爬起欲溜,师纂拿了张凳子扔去,掷击腰背,打翻在门边。我实在忍不住,揩脸问道:“你以前是干什么的?”师纂大刀金马地坐在那里,昂然道:“不是告诉过你么,我一直在相国府当主簿。为了看住邓艾,相国派我到他帐下一路盯着……”我掏巾拭面之余,摇头低叹:“这就难怪了……”

    “你什么意思?”师纂抬手捏我嘴腮,掐着说道,“坐在我旁边,却要站哪队?相国最看重立场,你既然跟着我,臀股可别坐歪了。不然我让你跟那些可怜虫一样,挨揍满地乱爬……”

    话声未落,突然闷哼一声,面色似变。我随他目光转觑,只见后边有个脏兮兮的小矮子不知何时悄凑过来,伸着头问:“什么相国?谁认他?作威作福惯了,自以为了不起是不是?”师纂咬牙抬腿,踢小矮子跌撞灶台上,小矮子后背着火,犹自嘶笑道:“这是蜀地,咱不怕你们!”我忙要勺水浇熄小矮子衫沾之火,师纂一脚把桌边的水罐儿踢开,按我坐近其畔,似自忍痛说道:“先帮我拔出来。”

    我愕问道:“拔什么?”邻桌有个脏脸家伙抬手指了指师纂背后,见我犹似不解,师纂搐颊低哼道:“不长眼睛么?我挨戳了。”我伸头瞅其后背,果然看见有一把短刀插在脊上。我不由讶问:“怎么回事呀?”师纂拿起一张凳子,抡打灶边着火蹦跳拍衫的小矮子,忿道:“这家伙干的,说话间竟然捅了我一下……”

    忽然又闷哼一声,咧开嘴巴转觑往旁。我随其惊怒交加的目光投眸望去,只见有个侏儒儿从桌下飞快爬开,却留了把刀子插在师纂腰腹。

    有乐从门外伸脸看见,不由颤摇破扇,惊啧道:“三国时候真是太危险了。打个尖都被人拿尖刀捅一身……”

    “这还用你说?”师纂提脚乱踹,踩得侏儒儿哇哇叫,啪的一下踢去有乐那边,撞了个满怀,倒在门外。师纂忽又痛呼一声,勉强转头看到腰后又嵌了把刀子,有个烂头小家伙从他后面急爬而开。师纂痛怒交加地伸脚猛踩,烂头小家伙满地乱爬,钻去邻桌底下。师纂咬牙拔刀,嘶声说道,“竟然偷袭我来着,不让人消停……”

    话未说完,整张桌子掀起来打在他脸上。邻桌那脏脸家伙操刀扑去猛戳之际,另外两三个破衣烂衫之人亦同时掀桌,亮出斧钺,跳脚乱踢,连桌带椅,劈头盖脑抛投而至。我趁师纂忙于应对,一时没顾上拉拽不放,匆促避开,但见那小矮子在灶边拍打不着背衫所沾之火,我从旁提桶浇水洒去,试着帮他灭掉。待看其脊犹有余焰窜冒,我就拎他起来,扔进墙角的水缸里。小矮子见有刀光闪近我颈后,便从缸里伸臂拽我急退,咧开牙齿残缺不全之嘴,叫嚷道:“只杀那大块头!拿回宝刀东皇太一,费家的人恩怨分明,要对付的是洛阳鹰犬,给老百姓出气。”

    随即转头打量我,问道:“你是不是?”我在缸边瞠然道:“是什么?”小矮子泡在缸里,冷哼道:“看你跟那帐房先生显似亲密,却算是司马家什么脚色?”师纂在桌下挣扎着伸头申辩道:“我是主薄,并非帐房先生!”小矮子在缸中蹦跳道:“你就是个算帐的,帮司马家族干了多少吸食民脂民膏的事情?甭管你究竟是什么出身,既拿了蜀地的宝刀,还到此擅作威福,我们就要跟你算帐!”

    眼前忽然寒光毕显,师纂削裂撞头压躯的桌板,刀芒交掠,斫翻围戳之人,犹未靠柱稳躯,腹下忽又挨了一斧,低眼瞅见烂头小家伙从他脚边急爬而开。师纂怒拔嵌腹之斧,追劈数下,烂头小家伙撞破棚壁,钻蹿出外。师纂投斧击去,烂头小家伙在外边叫了声苦,急扑入水。小矮子掏出弹弓,啪一声发石丸子打在师纂耳后,迸溅出血。师纂转身怒挥一刀,小矮子缩头入缸,并没劈着脑袋。

    师纂再挥一刀斩裂水缸,猝见其势凌厉,我忙挪身闪开。小矮子随着水撒而出,迳往暗处扑跌爬窜,其甚灵活,师纂连戳不中,小矮子着地翻滚,避去我后面。

    我正望门欲溜,小矮子从我后边发弹弓又啪一下打着师纂眼角,石丸儿碎迸开去。师纂抬刀怒指,朝我喝叫:“让开!”

    小矮子又拉弹弓,啪一下发石丸儿打在师纂额角,鼓起一个大包。师纂叫苦不迭,更愤然伸刀逼近,我兀自不知所措,有乐从门外伸脸瞅向师纂腹间,摇着破扇说道:“我看你都快流肠了,还是别太激动,坐下来歇会儿罢!”我不禁诧望道:“咦,有乐你怎么会在外边?”

    有乐未及回答,便被撞去一旁。伤残之人从棚边的竹筐里拽出一把大弩,搭矢急射。师纂抢先挥刀,劈砍接连飕射骤至的弩箭,快步上前,一刀斩在伤残之人肩头,连弩一起斫倒门边。伤残之人以硬弩格挡刀锋,竟犹拉弦乱射数矢,皆失准头。有乐在门外躲来避去,口中叫苦:“我不过想来吃个早餐,为何被射?”

    师纂按刀摧压,斫弩断弦,伤残之人臂膀亦将不保之际,先前那个摔出门外的侏儒儿从一堆柴后爬出,跳上高处,扯掉檐下悬晃之帚,说道:“打烊了!”有乐在旁纳闷地伸眼而觑,只见侏儒儿从帚柄末梢抽出一支尖刺,有乐摇了摇扇,惑问:“这是什么?”侏儒儿攥握在手,说道:“分水蛾眉刺。”随即一扑向前,从后边跳上师纂背梁,拿刺猛戳。

    伤残之人趁机以弩乱打,师纂连挨数下,头破血流。爬在他肩后的侏儒儿也遭击懵坠,师纂得以摆脱,一刀扎透伤残之人胸胁,提足将侏儒儿踢开。有乐欲避不及,被侏儒儿撞翻在地,手拿的破扇飞出,打在师纂后脑勺。师纂横刃抹断伤残之人喉管,转身怒觑棚内拉弹弓瞄准的小矮子,忿道:“又偷袭我一下?该到你被收拾了……”话未说完,眼角倏挨弹丸儿一击。

    师纂怒冲进棚,不意周围又爬起数个破衣烂衫之人,带伤围攻而上。师纂挥刀砍杀之际,小矮子拿起灶里一根着燃的木柴,扑到师纂背梁上,烧他叫苦不迭。侏儒儿抱住滚过门边的酒瓮,投去砸打。师纂撩刀砍迸飞砸而至的酒瓮,浆液四撒,浓烈的酒味弥漫开去。旁边有个没死掉的衣衫褴褛家伙也拿酒坛子投打,随即又捡起一个罐子,举起来砸去,师纂一刀撩砍,连罐带头劈裂而开。

    有乐拾扇伸来挡在我眼前,从棚壁破裂处探脸进来,说道:“这里没尖好打了,赶快走!”我依言欲溜往棚外,但见师纂不顾满身酒汁淋漓,转刃反搠,戳小矮子贯穿刀尖,抬躯而起,连甩几下也没甩掉。小矮子手拿燃烧的木柴一迳乱打,棚子着火,烧了起来。

    竹楼上依栏观看打斗的人见火势四处蔓延,不安道:“下边的棚子着火了。”我跟随有乐跑过来,师纂绰刀追奔在后。眼见我们急要援梯而上,楼栏边张望之人纷欲阻拦,有个披罩麻布的汉子敲着后边一扇门说道:“打过来了。”

    我边爬楼梯边望,只见数人跳窗而出,在外边低唤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接邓将军从后边离开……”没等我看清楼上怎么回事,下边有几个破衣烂衫之人纷持削尖的竹篙从梯后乱搠,师纂挨扎痛叫,挥刀劈篙,梯子没几下亦遭削折。

    瞅着竹梯在脚下渐要摧裂无余,我和有乐正感惊慌,怎奈上不能上,下不能下,师纂坠落之时,有乐与我悬空发出惊叫,只见长利钻进破棚望了一眼,又跑出去搬来一张陋梯,伸近旁边,招呼道:“跳过来这边!”我和有乐跳到陋梯上,听闻下边厮杀声大作,低头瞧见一伙戴着乌油油斗笠之人披罩竹胄,涌进棚里见人就砍。长利慌忙爬上梯子,身下跟着一个挥刀乱砍的乌笠家伙,追攀而上。

    有乐见不是事,忙推我急往上爬。披罩麻布的汉子在楼栏边俯望道:“田章的手下杀过来了。”脸面忽中数箭,倒栽而落。有乐边攀边瞅,咋舌儿道:“这样就‘翘’掉了?我还没来得及了解他是历史上的谁……”

    “人生转折这个东西很有意思,”楼下有个披氅乌黑油亮的束髻男子据桌而坐,搁下硬弩,取碗自斟自饮,在厮杀混乱之间旁若无人的说道,“遇到司马懿,可以说是邓艾一生的重大转折。此前讲出身,他谈不上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出身。论门阀,他没门阀,要人脉没人脉,连话都说不清楚。凭什么跟钟会比?钟会从小就才华出众,年少之时已拔萃于太学,自幼跟着司马师两兄弟厮混,钟家与司马氏门当户对,要什么有什么。邓艾却同钟会互相看不上眼,一见面就彼此纳闷。然而我更纳闷的是,两人为何都栽在这里?”

    长利爬在陋梯上憨问:“你是谁呀?”有乐忙拉他上来,不安道:“想是田章。跟随镇西将军钟会伐蜀,钟会派田章等部将从剑阁西南方向直取江油,行军不到百里,田章先攻破了蜀汉伏兵三个营垒,此后钟会让田章随征西将军邓艾袭渡阴平,江油守将马邈率兵伏击田章,却被田章击败,并攻占江油。他很能打,你别招惹为好……”

    我见那些破衣烂衫家伙瞬即淹没在潮水般涌至的乌笠之人围戮骤密的身影当中,有个小矮子背上插矛,边爬边惨叫。未及多瞧,一张麻布飘覆在我头上,登时眼前昏暗。

    “什么东西?”我慌忙抬手欲揭罩头之布,下边有根钩矛伸来,勾住我腰间所缠的藤条,要拽我坠落。有乐攀上楼栏,拉住我不放,拽扯之间,我腰间一松,先前缠束裤头的藤条断掉。我拉住将褪之裤,懊恼道。“裤子又要掉了……”

    长利扑腾过来,避开追在后边挥刀乱砍的乌笠家伙,抱柱憨望道:“你里面还有一条大短裤呢,怕什么啊?”有乐掀开袍裾瞅了瞅,随即拿扇微摇,说道:“粗略一看,似是‘竹林七贤’之一的阮咸在自家院子里晒出来过的同款式样,然而钟会给你的这条属于精心缝制的丝绸袴,并非道南阮家那种不好意思挂出来晾的粗布短裤。钟会对我们太好了,这条裤子具有历史意义,以及纪念价值。你回去须交给我收藏,我要拿到我妈妈她们那边岩屋村供奉衣带冢的潮州祖祠挂起来祭祀,因为它随时提醒我们,友谊地久天长……”

    乌笠家伙追砍过来,跳撞柱子上,一头磕个结实,懵坠而落。有乐转面寻觑道:“什么声音‘笃’的一响?”长利跳攀高处,俯身抄接飞过来的瘪笠,拿起来瞧,憨笑道:“斗笠撞瘪了。”有乐瞅着撞柱家伙摔落,摇扇说道:“好斗有什么好?你瞧头上的斗笠扁成这样了,有多难看……”我正要攀过楼栏,陡感身子一沉,撞柱家伙伸手拉住我的裤子,急要攀援而上。

    我仓促提住褪落的裤头,有乐也来相助,拽臂不放,伸头瞅见撞柱家伙扯着裤腿往上爬,有乐啧一声,忙教育道:“你不要这样,自己失足还要拉人一起堕落。阿鼻狱里罪加一等,处境这么悬你还执迷不悟是不是?做人要脚踏实地,君子不立于危垣之下,何况女人随便套着的一条松松垮垮的裤子?狗急跳墙,真能蹦跳多高?一床被子睡不出两个人。那是因为里面先有两个人,而你属于多余,还要硬挤过来……”撞柱家伙扯着裤子悬空叫苦道:“闭嘴,我不想摔死!”长利憨望道:“下面没有多高。”说着投出瘪笠,撞柱家伙猝挨掷打,捂眼痛呼,另一只手仍不放开,被我连踹几脚,亦没法踢他松手。

    我正感窘迫难当,从罩布下边瞥见那个小矮子爬到墙角,反手拔出扎在腰背的矛,痛呼投出,飕的戳在撞柱家伙腰下。撞柱家伙吃痛仍不松手,小矮子拾弩搭矢,颤抬而射。撞柱家伙腹下嵌箭惨叫,手拽裤子不放。小矮子靠壁找箭无获,在血泊中无奈坐望道:“这样还不放手,真就没辙儿。”

    有个螳螂跳过来,猛戳撞柱家伙拽扯裤子之手。撞柱家伙猝痛脱握,摔坠楼下。着火的棚壁倒塌,覆没其影。有乐忙拉我上来,拽着便跑避烟焰溅撒之处。我懊恼道:“那条裤子也跟着掉下去了。”有乐捋起我身上穿着的长衫一瞧,安慰道:“我看没事,你里面还有一条跟长裤差不多的大短裤,仔细一瞧,其式样又有几分类似‘竹林七贤’之一的嵇康在他家门口打铁之时所穿的那条。根据史籍记载,当时钟会拜访,嵇康故意不理睬。然而他毕竟是偶像,估计钟会碰了一鼻子灰以后,回去也仿照这种式样做了一条与嵇康同款的大短裤,以表明自己亦跟嵇康一样高雅。《诗经·秦风·无衣》曾谓‘与子同泽’,泽为襗字。亦属于裤类,意思概指‘想跟你同穿一条裤子’。这种先秦时代高雅的风气不只使钟会深受熏陶,更影响到我们那个时候的秀吉,使他在一两千年后仍然热衷于赠送裤子给人穿……至于你这个小妞儿,穿着一条大短裤跑在三国时代,此趟经历也算神奇了是不是呀?”

    我听到这里,苦恼之情稍减,忍不住说道:“经你这样一说,我想起来了。你觉不觉得秀吉有几分貌似没长黑眼圈儿的钟会?”长利跑在后边,憨问:“哪里像?”我约略描述道:“脸庞很像,就是尖了点;眼睛很像,就是小了点;胡须很像,就是多了点;身材很像,就是矮了点;声音也很像,就是粗了点。”长利憨笑道:“然而我觉得钟会像小猫熊,秀吉像猴子跟老鼠结婚后生出来的小孩儿。”

    有乐拉我避过一根燃烧坠落的梁木,说道:“先且不要再提这些,免得我又伤心。赶快离开这里,跑回那片雾林,然后咱们尝试穿越到更早些时候,看能不能让钟会别死……”

    “你们都要死,”一人沉哼道,“谁也并非无辜,全皆死有余辜。刚才听闻提及嵇康,他就死得冤枉吗?嵇康写《释私论》,说君子应该显情坦荡,若隐匿则有私,虽貌似善而亦非;不隐匿则为公,虽貌似非而可无大非。一个正直的人,应该敢于公开自己的经历与观点,若为伤害自己的恶人隐匿其罪行而不追究揭露,看上去宽宏大量,实则是纵容恶行,让恶人逃脱其应得的惩罚。文章写得那样亮堂,可他真的做到了吗?嵇康的好友吕巽看上弟媳美色,灌醉弟媳徐氏,乘机染指得逞。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吕安得知后遣走妻子徐氏,并将丑事告到官衙,徐氏羞愧难当,自缢而亡。随后吕安与兄长母子为此发生争吵,并把这事告诉了自己最好的朋友嵇康。吕巽任职司马昭的长史,属于司马家族府内幕僚。出于种种顾虑,嵇康安抚吕安,为他家的名誉着想,觉得家丑最好不要外扬。由于嵇康的出面,吕安终于撤诉。谁知吕巽忧心把柄操于人手,遂反诬吕安‘挝母’不孝。司马昭于是将吕安下狱。嵇康与吕巽绝交,写《与吕长悌绝交书》。世人以为钟会因与嵇康有隙,利用这机会中伤,于是司马昭斩首嵇康、吕安二人。其实正逢司马昭提倡尊儒,厉行‘以孝治世’,要抓典型违悖孝道之人,杀一儆百。因而向来贬低儒家礼教而热衷谈玄修道的嵇康也跟你们一样撞到刀口上了,会写东西有什么用?掌权之人有无数个借口收拾你。没有谁笔下不犯点儿疏漏,一万个字里挑出一两个错误,就让你写的东西没戏。运气好的人撞上了风口,连猪也有机会飞上天转一转。运气差就只能撞到刀口,再会飞的神仙也要掉下地。”

    我伸头一瞧,看到那个披氅乌黑油亮的束髻男子据桌而坐,在火光烟焰弥漫之间仰面冷觑。小矮子拾刀悄欲爬近偷袭,束髻男子面未稍转,一只手端碗饮酒,却用另一只手抬起桌上搁的硬弩,飕发一矢,将小矮子射翻于墙边。

    有乐见束髻男子抬弩朝楼上指来,忙拉我退避。束髻男子突然闷哼一声,踢桌掀飞。桌底飞快地爬开一个侏儒儿,接连避过弩射,往暗处钻窜没影。束髻男子急要起身追击,却又跌坐而回,咬牙搐颊,从腹下抽出短刀,投去戳墙边悄爬欲溜的小矮子,插在腰后,小矮子叫了声苦,更爬飞快。旁边几个乌笠之人持矛追搠,纷往墙影里乱戳,不知有没扎着。未容我多瞧,数名乌笠汉子攀登陋梯,衔刀往楼上急爬。长利连踢几下,没蹬开他先前搬来的陋梯,反有更多人咬着刀子攀上楼。

    “上来了。”有乐掏出黑骨扇,摇了一摇,转面问道,“咱们三个打他们十来人,应该不是完全没有胜算对吧?”

    我捏拳一挥,见无反应,摇头说道:“就看你们了。”长利倒退几步,发足蹬向棚壁。有乐摇扇惑问:“你要干什么?”长利踹棚说道:“把墙壁踢开,然后咱们跳出去。”有乐见他踢得剧烈,便伸扇一指,告知:“然而你后边就有一面打开的窗子,先前有些人从这里跳走……”长利噢了一声,转身到窗口张望,咋舌儿道:“好像很高的样子。”随即大叫,其声虽然也很嫩,却把我吓一跳,愕觑道:“嚷什么?”

    长利伸剑朝外一指,我眺往窗下,只见信澄以巾掩面,着地翻滚,从树丛里穿梭而出,拣了根长篙子,搬到楼下撑住,斜擎篙子,将末梢推近窗边,招呼道:“赶快滑下来!”我见竹篙摇晃欲倒,伸手一碰,便歪向旁边,难免不安道:“这样子行不行呀?”

    眼见乌笠家伙纷攀上楼,有乐忙推长利,催促道:“你先跳!”长利蹦出窗外,抱住竹篙滑落,一下跌坐在地,咧嘴而起,拍股走开,仰头说道:“还行,但是不要滑太快……”有乐没等听清就推我跳出窗外,我抱着竹篙之梢,一溜而下,滑得飞快。长利在下面捂眼说道:“这下会很痛!”

    我正感不妙,只见信孝急跑过来,从股后拽出一把椅子,推到我臀下。长利移开捂眼之手,忙去信孝后边侧着脑袋惑觑道:“如何竟能从后面拉出一张椅子?”信孝反手从腰后拿出一块软垫儿,用嘴吹涨,铺在椅子上,说道:“一张够不够用?我这儿还有垫子……”我急滑而下,落坐软垫椅上,顾不上喊疼,连忙走去侧觑信孝腰后。这时有乐也从窗口跳出,由于信澄亦随长利转去信孝后边歪着脑袋察看究竟,长篙没人撑着,有乐歪坠树丛里,发出懊恼的叫声,我们转头寻觑道:“他摔去哪儿了?”

    有乐正要爬出树丛,瞅见乌笠家伙纷从窗口纵落,连忙又缩回脑袋,在里面叫唤:“追出来了,快往这边跑!”

    长利惊啧道:“这么高也敢跳……”我望着乌笠家伙接二连三纵身而下,往地上摔了一堆,斗笠翻滚四处。我随手拾了一顶,跳下楼的家伙不顾摔得吐血,爬起来欲抢,长利拉我便跑。信孝拖着椅子跟随在后,一个乌笠家伙拉住椅子,爬起身要抽他,信澄着地一滚,抢到其畔,抬手晃出袖铳,牵扳掌腕机括,朝那家伙脑袋轰了一发,乌笠应声飞落。信孝拽椅急跑,有乐在树丛里叫唤:“这边这边……”

    我们跑去相反的方向,后边一群乌笠之影滚涌而来。长利拉着我一时慌不择路,信孝拖椅子跑随在畔,抱着软垫儿,边奔边望,问道:“信澄他们呢?”我回头瞧见信澄往后边抛撒一把铁蒺藜,打得乌笠家伙纷避不迭,随即从肩后抽出一杆铁炮,快速摆弄几下,端起来轰放,猝如雷鸣,振聋发聩。有乐掩耳跑来,穿出硝烟弥漫之处,身后有个追砍之人震躯跳掼开去,霎随又一下砰击骤响,乌笠应声飞落。

    有乐叫苦道:“没想到你还带了一根国友铁炮,这玩艺儿声音太大了!”信澄又拨弄几下,端铳轰击,我们纷纷捂耳,那些乌笠家伙惊哗而退,一时惮不敢近。信澄转身便跑,拿着铳说道:“这根是提教利帮忙弄短的新款炮铳,我本想背出来打鸟试试,不料威力有这么大。”

    我见状心感不安:“你们家的火器这样厉害,还要去打我家,胜赖他们怎能抵挡得住?我须赶紧想个法子溜去告诉家乡那些人……”有乐在旁摇扇说道:“不要自卑,这东西除了声音吓人,打鸟都打不了几只,倘进你们甲州大山里头,山雨一淋就连鸟都打不到了。不信你看这会儿飘起了蒙蒙雨,再找只鸟来打一发试试看还成不成?”

    信孝抬茄一指,说道:“那边就有一只呆鸟。”信澄端铳欲瞄,定睛一瞅,又即放低铳口,纳闷道:“他怎么会在这里?”我投眸瞧见信雄在路边愣望,便抬拳轻捶信孝一下,奔去信雄跟前,他在树下呆若木鸡,瞅着木叶幽荫里一个如丧考妣之影。

    有个牵马的秃头小子急跑过来,顾不上把数匹坐骑拴住,从鞍旁抽了杆铁枪,绰握在手,往树丛里乱戳。我忙把信雄拉到一边,只见信澄端铳上前,朝木叶幽邃处轰击。其声爆响如雷霆,将秃头小子吓一跳,长枪落地,捂头蹲身怔望。长利见坐骑惊跑,便去追赶,有乐啧然道:“不要再发出这种声音,枉然吓走了我们骑来的马,鸟都打不到一只半只。”

    我拉着信雄,问那猫腰跑避的秃头小子:“你们怎么也在这里呀?”秃头小子抱头躲过信澄移转的铳口,瑟缩不迭的说道:“那是因为……别拿它朝着我脑袋!”信澄抬铳故意朝他一指,瞅着那秃头小子慌张避往我身后,随手拨弄几下,填充弹药既毕,忽又转身轰了一发,震耳欲聋。

    长利追牵马缰之际,闻声惊振,见那些马吃吓跑散得更快,不禁懊恼叫嚷道:“别再发铳了!我可追不着这些被你吓跑的马匹……”身后乌笠飞落,有个操刀逼近之人怦然倒掼。信澄又举起铁炮,在那儿摆弄,随即抬起瞄指来回。其余乌笠家伙惊哗纷退,慌乱走避,被奔马接连撞到多人,在烟焰火光烁耀中此起彼落。

    有乐掩耳说道:“不要欺侮古人。他们没见过你这种一千三百多年后的犀利火器,况且国友铁炮即使在我们那时候也很吓人,经历过‘长筱之战’遭遇三千支国友铁炮齐轰的武田胜赖对此应该深有体会……”我瞥他一眼,蹙眉说道:“岂止他?有一年我去石山本愿寺找家翁,刚好撞上你们围攻‘一向宗’的本山,成千上万支铁炮昼夜对轰,就跟打雷不停一样,震到我好多天难以定神……”

    “你撞上了‘石山合战’对吧?”信孝瞟来一眼,闻着茄子说道,“这场着名的铁炮战集中了超过十万挺铁炮对射,你能活下来真是幸运。时为西元一五七一年,亦即战国时代元龟元年,被追放出京的三好三人众与三好康长联军出阵,杂贺首领孙一等势力当时也加入,形成‘三好势’,进入古桥城,在天满森布阵,绵延成火枪之长龙阵形。石山本愿寺的法主显如联结三好军,发动各国的门徒众纷纷举兵对抗我爸爸。九月十二日,本愿寺的门徒众向我父亲的本阵发动攻击,拉开了旷日持久的‘石山合战’序幕。九月十三日、十四日连续两天,本愿寺势力向我家的军队发起猛攻;十八日,伊贺守率势州联盟在中岛击退了我家的阵营,建州女真人帮信包组建的狼齿箭队先遭团灭;二十日,杂贺众出击,在滓上江击退了我们清州军。由于他们使用了当时属于较为先进的组织方法配置作战,孙市与本愿寺方面一起以超过三千挺铁炮向我家的军队发动猛烈攻击,这一战可谓充满了艰难。阿胜的舅舅和定常大人先后战死,激烈的战斗使我父亲也挂了彩,脚丫被跳弹所伤。”

    有乐唏嘘道:“每次遭遇激烈的战斗,我们家的人都会受到伤害,阿胜先后死了不止一个舅舅。你看我这根手指又负伤了,因为刚才咱们赶上了三国时候不太有名的‘三造亭夜袭战’正在进行当中的一个惊险环节,连我都不免受伤就说明战事确实有够惨烈……”我察看伤势后告诉他:“只是小指头擦破点儿皮,搽些药膏就没事了。”

    “事情大了去!”长利牵着马又从前边跑回来,慌张叫唤道,“好多人追过来了,快离开这里为妙。”

    信澄抬铳欲瞄,背后突然晃出一影高大,他反应倒是不慢,迅即转身,举起来要轰一记,不料刀芒先临,斩额猝至。信澄发铳不及,连忙拿起来挡刀,双手各握一头,横举到头顶招架。有乐转面看见师纂欺近,不禁讶觑道:“他竟然还没‘挂’掉?”师纂挥刀劈落,沉哼道:“要‘挂’也是你们在先!”我觉刀势迅厉难当,忙挥一拳,叫道:“他拿的是宝刀,别硬挡!”然而那一拳遥发之后,毫无动静。

    秃头小子拾起铁枪,从旁急搠师纂腰间,猝挨一脚跌开,撞翻有乐,黑骨扇脱手飞出,啪的打在师纂眼角边。师纂正要落刀劈实,挨击转觑,信澄扳转铳口指向其腹,咔嚓一响。有乐连忙捂耳说道:“国友铁炮又要发飙了……”话声未落,师纂刀锋先已撩转疾至,信澄再次发铳不及,端起来格挡刀势。师纂贴刃刷手,削掉炮铳上的机括,信澄叫了声苦,眼见拿铳不住,缩手抽刀,急往师纂胁下扎去。

    有乐拾扇敲他脑袋,说道:“你早该用刀了。腰揣的‘胁差’也比火器好使……”信澄挨敲转觑,师纂一刀砍断其兵刃,顺势催锋洗练,撩斫颈项。信澄又拔出一把刀挡住,喀嚓摧折,仅剩半柄在握。眼看信澄头颈将要不保,有乐忙拿黑骨扇挥打,见无效用,伸脚把坠落之铳又踢给信澄拿住。

    师纂抬足踹开有乐,随即催激刀势,往信澄头上斫落。我正要上前拉开信澄,不意有乐跌撞过来,将我磕懵在畔。信澄拿铳挡刀,被师纂一摧而折。有乐惊啧道:“国友铁炮就这样断掉了。”我见他身上带得有剑,忙抽出来扔给信澄接住。有乐欲抢不及,懊恼道:“此是钟会送我傍身的宝剑!不要随便给他弄坏……”

    “傍你的头!”信澄接剑挡刀之际,摆头避过刀锋,撩刃刷向刀柄,不待师纂发力斫落,长剑先至,刷掉指骨,贴刃抹臂往上,遥撩胡须断落半绺飘飞,师纂识得此剑厉害,惊忙回转刀势,与剑交格,锋刃互磕,声如龙吟沉浑,火花激荡,师纂目为之眯,就趁带偏剑势,虚撩一刀,往后跳避,矍然道,“魏武之剑!我不能跟先帝的兵锋一较短长,纵有宝刀太一,亦怎敢直撄其芒?”

    信澄转面惑问:“这是什么剑,竟能把他吓退?”我启口欲言,但见师纂驻刀跪拜,伏地叩首道:“先帝魏武之剑在上,罪臣师纂无能,为稻粱谋,终日蝇营狗苟,有愧于魏室世恩……”长利憨问:“他怎会这样?”有乐唏嘘道:“可见古人还是不失厚道的,不像后世那些没心没肺的家伙,沦落到无良而不自知……”话声未落,师纂突然跳起身来,疾以刀锷拍落,信澄猝遭击腕,握不住剑。师纂把他踹开,伸刀抵颈,啪一下拍他跌退开去,随即接剑绰握,笑觑道:“我的心早就让狗吃了。小时候我沦落街头,自幼懂得做人的艰难,还不如做一条权势人家豢养的狗。”

    有乐啧然道:“刚才我说的话收回。没想到你也是这种人……”师纂提足将他踢翻,上前踩躯冷笑道:“你这种人根本不知世间疾苦!问问路边那车惨死之辈,一个个死成这样,看他们下辈子还想不想再做人?”

    随其目光所示,我投眸瞧见道边有辆歪倒的牛车,余焰未灭,拉车的牛倒毙路沟,车畔死了一地的小女孩儿,其状甚惨。长利憨望道:“赶车那人好像先前见过,竟然被翻倒的牛车压死在路边沟里了,他拿的那口宝剑亦没了踪影……谁干的?”信孝从牛车后边转出来,颤拿茄子说道:“还能有谁?必是遭遇乱兵洗掠了,你看他死得有多惨,身上布满刀枪创口,利刃贯穿两肋,脑袋后边还穿插有二根箭矢,其中一支箭从嘴里透出外边……”

    “明明是狗,”师纂不顾身上淌血,踩着有乐哂然道,“却要做人。就跟钟会一样,不甘心好好当狗,仍要徒劳挣扎,死得连狗都不如,命比狗贱。然而这样的世道之中,其实人更贱。我看他下辈子未必还想做人……”

    有乐在他脚下着恼道:“你的一条肠子都垂到我脸上晃来晃去了,还好意思说人家钟会?”没等师纂反应过来,抬手抓住肠子一拉,扯得师纂猝痛而倒。有乐甩开肠子,爬起来欲溜,却与信澄撞个满怀,两皆懵磕跌坐在地,捂额叫苦。

    师纂强撑起身,踩住信澄拾剑之手,低转刀头欲戳,长利他们一齐大叫:“信包快来!”

    “什么包?”师纂闻声不解,转面愕觑道,“有何用处?”

    “作用大了去,”有乐捡扇说道,“他是我们家功夫最厉害的,从小沉迷于中原武学,并且热衷修真,没事就炼丹。早年曾经离家出走,欲自费渡海前往龙虎山拜师学道,半路被我哥追去揪回,收为养子,送他去伊贺忍术豪族那里当上门女婿……”

    我难免不解,在旁纳闷道:“他也是你哥的亲兄弟,为什么你哥居然把弟弟收为养子然后送给别人家里当女婿呢?”有乐摇了摇扇,说道:“因为我哥早就‘神经’了。不过后来我哥总算又反悔,写信去取消了养子的身份,又把信包接回来助其布武天下。”师纂拉起袍裾缠缚腹间创口,惑问:“他在哪儿?”长利抬手乱指,憨望道:“好像在那边,刚才似乎看见,却未瞅清,不知是不是……”信孝闻着茄子说道:“我觉得不像。信包先前抽太多烟,飞了半天叶子,早就已经‘茫’了,路都未必能走得动……”

    师纂恼哼道:“既然不是,你们嚷啥?”由于心感气忿,又伸刀狠剁,不料信澄先已有备,晃抬袖铳朝他脸上轰了一发。师纂仓促撩刀急挡,叮一声响,信澄抄起手边之剑,跳起身便砍,锋刃交磕,师纂催劲发力,震他跌开,自亦踉跄后退。脸上淌血模糊,一时目难睁觑,不觉移步趋至岸边,水花飞扬,蹦出一个烂头小家伙,挥斧砍嵌肩后。

    师纂痛呼声中,抡刀转劈,不知有没砍中那烂头小家伙,但听水声荡响,其影急扑而匿。霎随芦草簌晃,波光漾闪之间飙出一枚蛾眉刺,从师纂肩窝穿透而过。我闻声飕至,忙推有乐避开,只见一道尖芒掠颊飞嵌肩畔的树上。

    我伸手欲拔,师纂跌撞过来,突然抓腕拉住便跑,未待信澄提剑追砍,抢先撩刀连挥,削折旁边数树,将信澄挡开,拽起我奔窜之际,忽觉背后晃影暗临,不禁一凛而问:“何人悄随在后?”

    肩后有烟圈儿飘吐而至,一串接一串,从师纂面前悠悠荡过。

    师纂猛然呛咳难当,脚下踩虚,拉着我沿草坡滑跌而落,撞入一簇树丛,掉进水潭里。我趁机挣脱,湿漉漉地爬出,师纂正要揪我,猝却不知受何惊吓,挥刀摸黑乱劈,口中喝问:“什么东西从我后面一晃而过?”我攀上潭边,回头张望,忽觉颈脊一寒,有个蓬头散发之影晃移到树后。我寻觑而问:“谁?是信包吗?”

    师纂伸刀撩去,那个黑影突然蹦跳出来,屁颠屁颠地跑。师纂提刀追劈,随着树丛一阵攒晃,蓬头散发之影忽又从眼前消失无踪。师纂乱削树木纷折,我忙走避之际,脚下一绊欲摔,我拉住旁边的树枝,籍借林梢霎闪的雷电烁耀,陡见身处遍地死尸之间,难免吓得倒退不迭,正自慌蹦蹿避,师纂突然从树后跌步撞出,按肩将我揪住。

    “惊惊……”我觉脊又发寒,一悚转觑,忽见有张蓬头散发遮掩之脸在他肩后悄现,倏伸过来乱嚷道,“怕怕……”

    师纂骇忙挥刀撩劈,砍得身畔木叶摧飞散落,随即凝刃扫觑四周,我不安地缩在一边,看见蓬头散发之脸从半空中倒悬而现,悄无声息地垂在师纂肩后,忽又叫嚷:“惊惊!怕怕……”

    师纂举刀急劈,连削数下,斩落树枝多棵。旋即凝刹刀势,惕目扫视周围。我避到其畔,师纂正扎步桩勉力稳躯戒备,蓬头散发之脸悄然从他胯下伸出,倏又大叫:“惊惊……怕怕!”

    我和师纂齐吓一跳,师纂往后蹦退,低转刀梢,往下急戳,利刃飒飒往草地里乱搠,其中一刀似乎扎在他自己脚上,发出痛呼。我正要跑开,师纂扫刃又劈树摧折多棵,随即踉跄而至,追来拉我改往另一方向慌奔。那个蓬头散发之影在四周飘忽出没无定,似仍追随在后,时近时远,忽左忽右,一迳蹦跳叫嚷:“惊惊、怕怕!惊惊、怕怕!惊惊怕怕……”师纂不时回刀反撩,一路斩树无算,摧折枝叶纷飞,直到一头撞在前边的树上,晕懵而倒。

    我爬起来摸黑悄溜,乱走一阵,正感迷路,忽籍树梢闪电烁耀,看见周围的树丛里悄现许多人影密密麻麻,兵刃和盔甲在黑暗中泛闪寒光。我觉似撞入伏兵伺围之地,不待被逮,忙转往另外方向跑开。接二连三倏有箭风追袭,飕飕擦掠而过,我躲去树后,忽被一只手伸来掩嘴,拽入树丛茂密处。

    由于看不清是谁所为,我急促挣扎。但听师纂低哼道:“我被咬了。”我听出他的声音,暂停挣扎,转面问道:“……”师纂听不出我说什么,稍松开手,悄言道:“别吵,不然我们都要遭殃。”我忙询问:“你被谁咬?谯周吗?刚才我看那人好像是他的模样……”师纂难抑痛苦道:“他咬我下面……”我闻言一怔,随即心感有些不安,纳闷道:“他为何这么做?没想到谯周竟然会咬人,历史上他好像不是这样的,本来应该属于庄严肃穆之士……”师纂忍痛道:“然而事实是他正在咬我。你快帮我看看下面,他有没稍微松口?”

    我低头一瞧,有颗蓬头散发的脑袋突然从底下横伸而出,探脸到袍裾外边瞪眼,其态诡异难状,吓我一跳,不禁骇然跑开。师纂在树丛里抡刀乱劈,似乎又撩伤他自己腿脚,痛呼而跌,撞到我后边。我摔向前边的草禾堆上,见有一排棚屋,竹壁透出昏灯晃闪,我觉棚内有锋刃寒芒掠颊悄匿,正要溜开,不料又被师纂揪住。我瞥其袍下一眼,没见到蓬头乱发的脑袋露出,讶觑道:“他去哪儿啦?”

    师纂惶望四周,不安道:“想是让我甩掉了,此地诡谲得很,不要在外边停留。”说着推我往竹棚欲入,我挣扎道:“可是我觉得里面也似乎不对劲……”师纂在门口冷哼道:“就算里面也跟先前那间竹棚一样情势微妙又如何,有谯周那般不对劲吗?”刚拽我进内,突然被捅数刀。

    有乐伸脸见到棚中利刃纷戳,不禁颤摇破扇,惊啧道:“三国时候真是太凶险了……”我转头讶觑道:“咦,有乐你怎么也跟来了?”师纂中刀之际,猛然将我往外一推,避离乱刃交加之处。我懵然跌撞有乐怀里,只见师纂挥刀劈斫围着捅他的人,虽是削折几支兵刃,昏暗中反有更多利器加身。

    师纂抡刀撩翻数人,随即踉跄而倒,跌坐门边角落,一身是血,犹在挥刀乱劈,见我在门畔瞠望,师纂摆了摆手,嘶声说道:“还愣着干什么?快走,这里有埋伏……”我见他挨砍血肉模糊,恻然点头,说道:“我知道。先前提醒过你……”师纂抡刀砍翻一个逼近之人,随即又挨两刀砍在肩后,反手撩刃,斫折嵌扎背梁的刀子,正要踉跄而出,却在门口倏中一箭,贯胸透过。

    我见他靠门歪倒,正要搀扶,有乐拉我避到门柱后边,说道:“树丛里有人放箭。”我见又有箭矢穿出木叶间隙,忙拽师纂欲避,师纂却将我推去他身后,驻刀撑躯而起,立到檐前说道:“埋伏四周的是田续的人马么?我乃……”言未及毕,接连又中数箭。师纂刚啧出一声,迎面倏有飞矢射在他面颊上,撞嵌门柱。

    师纂抬刀削断穿颊之箭,推我往棚角避去,却又连遭数支利刃透壁扎身。师纂抡劈竹壁摧裂,恃仗宝刀犀利,一路砍翻多人。有乐拉着我往侧廊里退避飞矢,边跑边望,咋舌不已的说道:“没想到里外皆有埋伏,几拨人突然厮杀激烈,却来不及跟师纂要丹……”我摇头说道:“我问他要过,他说没有这等样好物。”

    信孝蹲在墙角的柴草堆后伸头说道:“那高次岂不是没救了?”我讶觑道:“你怎么也在这里?”长利从角落探臂拉我躲去灶旁,憨望道:“先别唠嗑,快问问他有没有丹药……”师纂踉跄而至,砍倒一个持枪破壁撞出之人,自亦挨搠伤胁,摔在廊间,咯血说道:“想要丹,自己炼去!”

    信澄着地翻滚而近,以巾掩面,从柱后探嘴悄问:“怎样炼才有丹?”师纂掏了一册染血的破书扔过来,撑刀说道:“拿去试试。此是长鱼氏遗失的鱼腹丹书,内有仙经残卷记载的炼丹古法,我还来不及细看,路就走到这儿了……”长利憨问:“什么‘仙经’啊?”

    “所谓‘仙经’,”有乐在草禾堆中摇扇说道,“记述了成仙之道的精髓,是一部亡佚已久的秦汉或三国时期重要的黄老道术典籍,其残卷多为后世道教所引载。据说并非没谱,晋人葛洪整理的道教经典对其推崇备至,鲍照亦称淮南王嗜好长生,服食炼气读仙经。咱们家里有幅字联是信包亲手所写,援引吕岩七言:‘仙经已读三千卷,古法曾持十二科。’快捡起这本染血的破书,拿去给信包看看能不能炼出什么仙丹……”

    信孝和信澄争抢着伸手欲拾,却遭师纂以刀拍打,两皆吃痛缩手不迭,有乐从草禾堆边探出折扇,拨书到我脚下。师纂往草禾堆戳了一刀,我顾不上捡书,忙拽有乐避过。师纂见长利悄手捡书,发足踹他摔到柴草垛上,提刀逼指其颈,沉脸低哼道:“想占便宜?我有这样好与吗,先拿黑符石交换,且须护送我逃离险境,不然大家都死在这里,还用炼什么丹?”

    有乐啧然道:“没想到他血槽有这么厚……”师纂见信澄从旁作势跃跃欲试,便又哼一声,移刀抵住长利喉下,沉声说道:“凭你们几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儿,真要拼个鱼死网破不成?就算一拥而上……”其言似乎提醒了有乐他们,突然一起扑上,前后撞缠抱摔,与师纂一同跌在草禾堆里。长利提足乱踹,急想踢掉师纂所拿之刀,却没踹着,反挨一脚蹬在胯下,叫苦而倒:“唉呀我次奥……”我正要上前相助,师纂痛呼道:“谁咬我?”草禾堆忽似冒出一颗蓬发散乱的脑袋,不时夹杂在他们纠缠扭打之间,出没无定,甫然见到,吓我一大跳,慌忙蹦退,惊道:“我好像看见谯周了!”长利从杂草里伸头憨问:“谁?”

    有乐不顾头上蒙了块破抹布,从草垛里懵然翻转而起,扭住信澄正在互掐,师纂趁机踢开袍下冒出来的蓬发散乱脑袋,爬到有乐身上欲打,忽中一箭穿肩掼跌。随着嗖嗖数声破风疾响,火矢从外透射而入,落在柴草堆上,迅即着燃。

    我忙把有乐拉开,信澄着地一滚,避开流矢,与信孝先后窜出燃烧的草垛。因见肩后衣衫沾火,急难拍熄,长利一头撞开半塌的竹壁,扑去棚后的水潭里。我和有乐亦跟着从竹棚塌破之处钻到外面,混乱中看见那个蓬头乱发的家伙竟也蹦蹦跳跳地跑随,在后边一迳叫嚷:“惊惊怕怕!惊惊怕怕!惊惊怕怕……”

    有乐边跑边回头惑望,问道:“怎会多了个莫名其妙的家伙,那是谁来着?”四周烟焰窜冒,我没来得及瞧清楚,拉着有乐奔离着火之棚,摇头说道:“不知是不是谯周?别让他跟过来,他会咬人的……”信孝颤拿茄子讶觑道:“谯周果然‘神经’了吗?史籍记载其甚端庄严肃,他怎会变成这样……”我见信澄欲推蓬头乱发的家伙,便提醒道:“不要靠近,他的鞭术很厉害!”信孝拿出软鞭,转身说道:“是吗?那倒要交流一下。他的鞭在哪里?”啪一声响,信澄挨抽跌掼过来,撞我们摔作一团。没等信孝爬起,又啪一响,信孝摔砸在我和有乐以及信澄身上。

    有乐被压在最底下吐出苦水,呻吟道:“想不到谯周也这么厉害,三国时候真是太危险了!”长利游水过来叫唤道:“快跑!后边有好多伏兵正杀过来……”

    “不知他们在伏击谁?”信澄着地翻滚,落入水潭,荡开一串涟漪,从对面的草丛里冒头张望,压着声音问道。“打成一团,却不打咱们……”

    随着几道水波划过,我们泅到他后边冒出湿漉漉的脑袋。有乐摇着破扇说道:“竹棚里那些似是邓艾的手下,他们大概还记得咱这伙的样子,因而放过一马,只追着师纂砍杀。邓艾毕竟心地不坏,先前看到路边躺有女童之尸,他哀恸之余,解下衣衫轻手遮盖住尸体才随部众匆匆离开,临走还含泪向我投来沉痛的一眸。然而树丛里冲出来袭击他们的那些人马就没这样客气,非仅要杀邓艾父子,便连师纂也不放过。周围杀戮如此惨烈,咱们撞上了也必难摆脱。好在这里有一片水潭,周围草多,可供藏身,天亮之前不易发现……”

    前边一排竹棚火光燃起,里边有人撞破板壁,纷跳下水,岸上打着火把乱涌而至的伏兵发弩放箭追射,矢如雨落,撒往潭中。衣衫着火坠水的那些人悉皆中箭,仍有几个未死的家伙挣扎着朝我们这边游来,引得乱箭纷随骤近。有乐啧然道:“不要过来,害得我们也没地方躲了。却跟你等枉然死作一团有什么好?”

    眼见箭矢纷飕而至,长利叫一声苦,慌忙率先游开。有乐拉我跟随其后,耳听得水草丛里接连有人中箭惨呼,他不安道:“糟了糟了,射过来啦。却要往哪儿逃避?”

    长利抢先爬去岸边,转身拉我上来,说道:“好在这边有亭子,栏柱可以挡些箭矢。”我回头瞧见放箭的伏兵不知遭谁猝袭,接连发出厮斗砍杀之声,在水潭对面乱作一团,不时有人掼落水中,没死的却朝这边纷游过来,甚至有人在水潭里拉弩放箭,飞矢嗖嗖擦颊掠过,有乐忙按我低头伏躯,往亭廊下钻窜爬避。

    数人从潭边蹚近,操起兵刃爬上岸,向我们包抄而至。有乐惊觉不妙,催促道:“杀过来了!你们几个家伙不是有宝刀宝剑么,怎不去打发掉?”信澄摊了摊手,说道:“剑弄丢了,国友铁炮也坏掉,拿什么打发?”有乐悲愤道:“我早就知道你要把钟会送给我的宝剑弄没了……”抬手揩泪,转面朝我问道:“钟会送的短裤,你没弄丢吧?不要连一点纪念都没留下,回头须要拿去我妈妈她们岩屋村的潮州祖祠供奉南宋忠烈衣带冢的地方挂起来祭祀。当年宋理宗他们被迫在崖州跳海自尽,南宋灭亡之后,我妈妈的先祖随潮州和崖州以及雷州数十县士民一起投奔怒海,历尽九死一生,四处开花散叶,后人为了纪念那些漂泊在茫茫大海上不幸死去的先辈,给他们做了衣带冢,大概因为尸体在船上容易发臭,带不过来,只得扔下海喂鱼了,幸好留有衣物可供凭吊,可见剩些衣服让人追忆也很重要……”

    他劈头盖脑突然来这一堆话,我难免纳闷道:“什么村?”有乐啧出一声才回答:“岩屋村。”长利憨然道:“岩室村。”我转头向信孝惑问:“他们妈妈的娘家那里究竟该叫哪村才对?”信孝闻着茄子说道:“他们妈妈嫁给我爷爷之后,根据入乡随俗的惯例以宗族村落所在的地名为家姓,被尊称为‘岩室殿’,你说应该是哪村才对呢?”有乐啧然道:“那一片都是石头房子,皆呈中原式样,几个紧挨相邻的村落有叫岩屋的,也有叫岩室的,怎么说都行了。”

    “不一样的,”信孝以独特的丹凤眼瞟他一下,拿出软鞭,抽向逼近之人。长利亦拔剑在手,帮着挡住砍落的兵刃,一削即摧,连断数根刀钺,抹掉几支手指,咋舌而退,憨然道,“我觉得也不一样……你们不要再过来,我这把剑很锋利呦!应该不下于先前惨死在路沟的那个赶车之人遗失的宝剑。”

    信孝甩鞭撩翻一个悍犹欲扑之人,随即又以丹凤眼一瞟,说道:“他那把不是剑,是新亭侯刀。我本来想要,可惜没拿到。想不到他那么厉害,竟也死于乱兵之手……”

    有乐见越来越多人围上前,四周黑影幢晃,他拉着我后退,不安道:“你还想要新亭侯刀?恐怕我们也要死于乱兵之手,就算手中拿有这么厉害的黑骨扇,又有何用?”说着又抬扇挥了一下,周围影影绰绰之人反更逼近,刃光耀晃映颊,我眼一眯,听到柱后有语冷哼道:“那是因为你不会使用。”

    有乐咦了一下,转面瞧见烟圈儿串串飘漾过来,便将黑骨扇往那边扔去,说道:“你行你上。”柱后伸出一只手,接住黑骨扇,唰的打开,只似随手挥洒,逼近跟前之人纷乱掼跌。劲风激荡之间,亭檐下边悬挂的灯笼晃坠爆迸炽闪,一时焰星激撒,烁目炫然。

    我避到柱旁,抬手遮额,只见欺入亭中的数人在灯焰晃闪中摔出外边,信澄着地一滚,翻过来接住一口坠落之刀,就势砍翻亭栏外举弩欲射的两三人,霎随刃芒交错划溅血花飞曳。有乐掏出破扇展开,挡在我面前,眼瞅黑骨扇指东击西,将余下的两三人从亭边打落水潭,旋即展扇显现“崆峒”字样,有乐咋舌儿道:“这就一古脑儿打发掉了?不料黑骨扇有这么厉害,快还给我!”

    长利憨笑道:“不是扇子厉害,我看是信包厉害才对,拿什么都好使。”信孝瞟他一眼,伸茄说道:“不一定吧?拿我的茄也好使吗?”柱后晃出一只手,拿茄子打翻栏外一个懵欲爬起的乱兵,随即塞茄入口,深贯喉咙,往嘴上拍一巴掌,那个乱兵望后仰倒,含茄翻入水中。信孝追到潭边,急觅无获,懊恼道:“我的茄子哪儿去了?”

    水花忽扬,倏有一人跳出,探手抓扼信孝喉脖。信孝甩鞭欲抽不及,其已贴身逼近。信孝挣扎着从股后拔出一根不知什么瓜,拿在手里,往那人的头上打了一下。瓜磕脑门,断为两段。那人接住半根从头上掉落之瓜,掐住信孝喉脖,硬要塞入嘴里。信孝慌忙从腰后拔出短刀,插其腹间,那人浑若未觉,仍卡着他脖子,塞瓜进口,犹要杵入喉中。信澄见状着地一滚而近,从旁绰刀急戳,贯穿腰胁。那人抬脚把他踢开,依然掐住信孝,继续塞瓜入嘴。

    信澄再次着地翻滚而近,顾不上抽出插腰之刀再戳,急忙抬晃袖铳,牵扳腕下机括,朝那人额头砰一声轰击,乌盔掉地,那人扑倒在信孝身上。信澄吹掉沾袖的火星,说道:“掉过水还能用真是稀奇。”踢翻摔扑脚边压着信孝的那人,抽拔插腰之刀,血如泉喷。长利上前拉信孝避开,只听柳荫下有人拍掌,喝了声采,说道:“过程精彩!人也跟山野中的其它畜生一样,再怎样扑腾也终归难逃一死,毕竟死亡是迟早之事。然而你们从成都城里一路扑腾至此的整个过程实在有意思,甚至使我感到激动。”

    长利他们闻言愣望道:“有什么好激动的?”柳荫下那人拿起搁在树后的灯笼,照了照四周,说道:“你们就像几个小姜,味儿够劲,我喜欢吃辣。但更爱杀一杀像你们这样够姜味的小强,知道‘小强’是指什么吗?”长利憨然点头说道:“知道。但是我不爱吃姜,也不吃醋。因而我老婆常表扬我,说我这样就很好。她比我大,常去外面跟隔壁村卖酱料的老王通宵打牌,信包听别人说过几次之后,不方便张扬,就让‘满洲之王’差遣来做皮茸买卖的那班女真人悄悄去揪她回清州城盘问,被我拦住,设法使她逃掉。此后她又从娘家回来我那边了,由于我一味帮着她说话,信包似也懒得再追究,但我听说这只是表面,信包并没果真善罢甘休,还要悄悄让他那些‘满洲之王’手下的朋友帮我干掉隔壁村的老王,于是我跑去告诉老王,让他收拾细软连夜逃回宁波,后来我听有乐说,秀吉竟然让人在船上把他干掉了。我后悔不该委托秀吉帮忙安排他坐船离开,但这又有什么办法?秀吉跟宁波那边早就混得很熟,他发迹之前就是和宁波的一票朋友做生意,最初只不过销售木绵针,然后搞别的买卖,从点滴做起,据说在黑白两道都吃得开……”

    因其所述之事跌宕起伏,充满曲折与唏嘘,我正听得有滋有味,有乐啧然道:“大敌当前,你跟他说这些事情干什么?我正要问他,为何也晓得‘小强’是啥意思,你却打岔了。”柳荫下那人感叹道:“遇上这等腌臜事,对任何男人都不啻是沉重的打击。进一步夯实女流之辈从来旮旯,跟那些蟑螂差不多。总之我是横竖看她们不顺眼,诚如儒家圣贤所言,其实这些东西很肮脏。芋头拔了不洗泥,娶到家里也没法儿清净。我虽然不想蹚这趟浑水,但看你我皆属物伤其类,同病相怜的份儿上,尤其是向雄亦求我放过你们,毕竟大家都曾让女人深深伤害过,我心已碎,刚才听这憨头小子一番肺腑之言,又重新勾起我埋藏心底的多年气苦。正如向家那个屡趟迷失林雾之人曾言,昨日之我譬如昨日死,今日之我譬如今日生。君子豹变,这是圣贤的觉悟。”

    长利憨问:“什么豹?”有乐拿扇啪一下打他的嘴,转头问道:“向雄怎么了?”

    “向雄为朋友挺身而出,”柳荫下那人摇头说道,“即使一路刀插两肋,浑身浴血,也不肯退却。他没听我劝阻,拼命赶往成都,要为钟会收尸。在我看来,敢去就是蹈上死路,然而义字当先,其却不顾一切。他闯出伏兵之阵,临走还求我别留难你们,这却让我为难……”

    信澄觑见四周伏兵悄涌而近,忽哼一声:“你有何难处?”晃抬袖铳,倏朝柳荫里缓步走来的那人额头轰击。分明瞄定脑袋,却砰射落空。那人摆头晃移而过,迅即揪我而起,发足旁蹬,将信澄踹开,借势拎我纵掠迅疾,翻过亭檐,避离黑骨扇追袭之势,落在一匹马上,策骑便走。我见信孝他们似遭伏兵围住,显然情势不妙,连忙挣扎道:“抓我做什么?快放我下来……”那人打马奔驰,一手挟住我不放,口中说道:“我不介意为向雄放过他们几个浑小子,你这个小妮子却属于例外。休要挣扎,你再漂亮也对我不起作用。我不稀罕这些,却要拿你去送给胡烈之子鹞鸱儿,看能不能换取他们饶恕向雄一命,若能保得当场不杀,回头还要机会活命……”

    我闻言愕问:“为什么要拿我送给鹞鸱儿?”那人甩缰驱骑穿过树丛,说道:“你见到他,自可去问。不过依我猜想,以鹞鸱儿的操蛋脾性,定会把你这号爱跟男人四处乱跑的风流妇女折腾得生不如死。”我听得不安,忙又挣扎。他挟我同骑的白马刚奔过,树丛里跳出一个青衫之人,在后边懊恼道:“像是我跑掉的那匹马,好不容易寻过来,转眼又让谁骑走了?回头我定要卖它去河西那边拉货当苦力,谁让它就跟那些女人一样,没一点起码应有的节操,谁骑都成?竟还从我跟前跑得这样快……你怎么不飞上天呢?”

    我正回头张望,那人按我往鞍上伏低,不安道:“别乱瞅,那人似是当年惊爆司马师眼珠的‘小吕布’文鸯。有人说他是‘小赵云’,我看像吕布更多些。都是三姓家奴,毫无节操可言!还好意思说这匹马,他不也是谁骑都行?”我问:“那你呢?”

    “我不一样。”那人沉默片刻,叹道。“这个世道做人难,你不知道事实上有多难!想做个象样的人很难。做好人更难,无论忠与不忠都要死。像钟会、邓艾、姜维他们那样,不管立场如何,下场无非死得其惨如狗。便因做人难,身为夏侯家族在当今宦场硕果仅存的最后一人,就连夏侯咸也放弃了堂堂正正做个人样,甘愿拜伏在司马家族脚下做条狗。我出洛京之时,随王伯升前去看望缠绵病榻苟延残喘的阮嗣宗,其似时日无多,想来已是最后一面,他却垂泪无一言赠别。眼见这位一代名士始终落泪,不发一言,当时我们皆心碎,出来看到夏侯咸躲在外边愧不敢入内道别,我们彼此的眼睛里皆互相看到了说不出的沉痛与无奈。便如邓艾被围陷困境之时,从刀丛中间投来同样沉痛的那般目光……”

    我不禁恻然道:“你说的这些人都死了吗?”

    “乱军之中,谁能幸免于难?”那人苦涩的说道,“犹未可知。夏侯咸以魏军司马之职跟随钟会到成都,此外还有王买、丘建、句安他们皆生死未卜、下落不明。我随田章的人马逃奔城外,遇上田续这帮家伙,拉我们一起赶往绵竹布下伏兵,夜袭三造亭之时,我才知道邓艾在内,其竟然成为目标……”

    我正要问他是谁,树木忽折,倏有数辆滚轳车滑下草坡,顷随轰隆隆剧响,猛撞过来。那人勒骑急转,马蹄踏坡滑摔,欲避不及,遭滚轳车碾压之际,树丛里窜出一人,躯影高大,摇摇晃晃地冲近马畔,抢先将我拽出,携离险境。先前挟持我之人亦奔随在后,提灯追击,低喝道:“师纂,你快死了!连肠子都掉出一根,还跑这么快……”

    师纂推我向前,回撩一刀,将那人逼退几步,沉哼道:“闭嘴,这里有伏路的乱兵。你还打着盏灯,要吸引矢石纷击是吗?文人最是没用,只会瞎嚷嚷……”我在旁懵问:“他是谁呀?”师纂挥刀霍霍连劈数下,削树纷折,挡开那个提灯之人,随即拉我穿雾急奔,口中低哼道:“其乃钟会帐下参军皇甫闿,随将军王买从成都杀出来时,想是失散至此。咱别理他,且去前面竹棚里歇会儿脚,我已遍体鳞伤,实在要撑不下了……”

    我忍不住说道:“早就提醒过你,跑来这里是要落得‘体无完皮’的。”师纂恼道:“住口!再吵就掐到你‘体无完皮’……”旋身发脚,踹开尾随身后之灯,随即拉着我滑下草坡,爬起身奔入那片寒光晃隐的竹棚,我欲言未及,师纂一撞进去就挨捅。

    棚内刃芒纷闪,没等我看清,师纂先便推我出外,自却顷陷乱刀齐搠之下,犹要强撑而起,拿刀挥劈。我跌撞门口,看见他在里面挨戳,又有更多兵刃加身,血溅竹壁。我失声惊叫道:“可他是你们的人……”

    “他不是。”但闻门后有语沉凛肃杀,一口凄寒之刀从墙影里挥出,斩落师纂持刀的手臂,师纂踣倒在血泊之中,挣扎而起,将那口名叫太一的刀甩出棚外,飕然破壁投江。见他靠向棚柱再次撑身欲立,棚内数人猛扑而上,戳他腰胁贯刃交错。不知谁把门给关了,连窗子也一脚踹闭,我没看到里面是何情形,只听师纂嘶声大叫,“下辈子不要再让我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