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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零五章 夜篝狐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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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蓦有数支沾火的箭矢嗖嗖飞掠,落在棚顶,烟焰窜冒。里面有人要冲出来,门一打开,便遭乱箭射倒。

    混乱中,有人拉我急避。一大群乌笠黑氅之人从树丛里蜂拥而至,密密麻麻地围在棚外,先分几拨,纷持刀戈,争相往里涌入。随着激烈砍杀,旋即有人接连撞破棚壁掼出,跌砸后边糜集攒涌的躯影。四周喧成一片,刀枪箭矢来回穿梭,惨叫不绝于耳。

    我边跑边望,只见有乐摇着破扇从棚后另一边奔来,惊啧不已的说道:“这里人太多了,到处皆在厮拼,往哪处跑都撞上剧斗的场合。不如赶快避去岸边,看能不能找条船划走……”拉着我避往柱后之人抬刀一指,在火光跳闪中眺望前方,说道:“那边有一排竹楼似未着火,先躲进去避流箭。”长利从墙角探头憨觑道:“我好像听到信照说话的声音,从嘈杂的混战厮拼中传来……”

    有乐伸扇往他脸上啪的一打,说道:“不是好像,信照就在前边。”长利他们忙从墙后跑过来,信澄着地一滚,避过流矢,转身晃出袖弩,抬腕发箭,飕然射翻高处一个放箭之人,觑其怦落于地,信澄接连翻滚,急去拾取箭筒,拿了个大弩拉矢连发,射倒尾随信孝身后追近欲砍的数个乱兵。

    信照拉着我奔往竹楼影廓遮覆之下,藉借廊柱避过追袭窜射的箭矢。有乐和长利合力举起一张弃置棚后的桌子,用以挡箭,一路搬着跟来。信澄在桌后连翻斤斗,亦随而至。信孝抬着两把椅子,跑在后面。却似有个蓬头乱发之影蹦蹦跳跳,悄随其后,不时出没。我投眸惑觑之际,信照忽觉不安,转面问道:“信雄呢?”信澄翻过廊栏,不顾头磕墙柱疼痛,以巾掩脸,凑来悄答:“没看见。”随即又着地打滚,翻到前边,脑袋磕撞数下,懵跌而出。

    “我们家的人,”有乐搬桌搁下,因见我愣望,便在旁边摇着破扇说道,“就是这样。你不会还感到奇怪吧?”

    “更奇怪的在那边,”信孝绕过信澄着地翻滚之躯,蹦来跳去,跑近拿个东西朝前方指点道,“看见没有?”

    长利凑觑道:“你手里拿的这颗是什么呀?瞅着不像平常嗅来嗅去的茄子……”我瞥一眼,说道:“似是芋头。”有乐亦伸脸来瞧,纳闷道:“从哪儿捡到的?这时候就有此物了吗?”

    “早就有了,”信孝闻了闻手拿之物,瞟他一眼,说道。“早在《史记》中即有记载:‘岷山之下,野有蹲鸱,至死不饥,注云芋也。盖芋魁之状若鸱之蹲坐故也。’芋头是一种重要的蔬菜兼粮食作物,营养和药用价值高,属于老少皆宜的养生食品;因芋头易消化,尤其适于婴儿和病人食用,故而素有‘皇帝供品’的美称。除主要利用淀粉外,芋头还可以用于制醋、酿酒。其又名‘接骨草’,可见在医疗方面亦有作用。那边棚子后面还有一整筐,我跑过之时,随手匆忙拿了两三个揣着,后悔没拿光……”

    我听了便忍不住侧头往他后面瞧了瞧,蹙眉说道:“先前在潭边捉我那个人说‘芋头拔了不洗泥’,这个东西看来好像没洗干净,你别又拿它藏在身体里面。”有乐拉开信孝的袍裾,惑觑道:“没看见他藏在哪儿了,至于你所提之语,其实原本应该是‘萝卜拔了不洗泥’才对罢?或许他们这时候还没萝卜,至多只有芋头……”

    “其实早就有了,”信孝随手从股后拿出一根萝卜以示,指点道。“先前我在另一边棚子也看见新鲜的萝卜。据农史故籍所载,中原古人食用萝卜可能有六七千年的历史。从西周到春秋的五六百年间,萝卜早就在黄河流域中下游栽培。贾思勰的《齐民要术》中,已有萝卜栽培方法的记载。宋代苏颂的《图经》提及:‘莱菔南北通有,北食尤多。’到宋代栽培萝卜已较普遍。此种蔬菜又名‘莱菔’,还有其它名称,诸如《说文》记载:‘芦菔,似芜菁,实如小菽者。’早在春秋时候,已拿‘芦菔’亦即萝卜当食物,鲁人称为菈,秦人给它取名叫‘萝卜’。元代诗人许有壬为之吟咏‘熟食甘似芋,生吃脆如梨’,描述了萝卜的口感,表达了他对萝卜酥脆口感的认同和赞美。你要不要吃,我这儿还有十来根……”

    有乐他们摇头后退不迭,长利憨问:“刚才你说什么更奇怪?萝卜还是芋头?”

    “看那边,”信孝伸萝卜指着楼前说道,“瞧谁在那里发愣……”

    我们纷伸脑袋张望,只见信雄在楼影里呆立,引得数个乌衣家伙欺近跟前,宗麟忽从柱后转出,抓衫揪起信雄,抡躯甩打,举在手上投来撩去,撂翻乌衣家伙倒掼满地。有乐见状不安道:“宗滴,别拿我家信雄当兵器使唤!趁我不在,你怎么可以用他抡在手上耍弄……”宗麟浑若未闻,揪起信雄投打一个转身欲逃的乌衣家伙,啪的掷击翻倒,又拉住信雄的衣带,把他扯回,放在身旁。随即转面问道:“这招‘十荡十跌’学会了没有?”信雄愣立摇头。

    肿脖子的儒冠文士坐在马车上拍手称赞道:“端的是好手段!今儿我领教了不少,妙招迭出……”有乐忙过来拉开信雄,懊恼道:“端你的头!他是我家的宝贝,你们不许乱拿来折腾……”宗麟没搭理他,皱着眉头另朝信雄说道:“遇到危险,遭袭之时不要只愣立不动,你要使用我教你半天的技艺,或许再搭配你一班家臣所教那些唱戏的身法,走起出神入化的台步,试试巧妙周旋,让他们捉摸不着,更打不到……记住了没有?”信雄懵然点头,随即又摇首。

    宗麟无语而觑,肿脖子的儒冠文士却在旁拍掌赞叹不已:“还好我学到了许多,回头到向家庄开课讲武,河南乡亲定会趋之若骛。”光头小子抱着铁枪蹲在车边点头称然,长利跨过满地瘫趴的乌衣家伙,凑过去悄询:“我们骑来的马呢?”

    竹楼上面露出一颗脑袋,往这边张望。随即缩回了头,匆匆忙忙地奔跑下楼,其身影绕来绕去,援梯而下,又跑来跑去,沿曲廊拐了几道弯,来来回回穿闪出没,引得长利一迳愣望。因见信澄便在最前边的楼梯口仰着头看,信孝不安的提醒道:“来了来了!越跑越近……”

    那人似是个小兵,一路飞跑下楼,边奔边掏家伙。信澄也没闲着,忙抬袖铳摆弄。长利往后退避,催促道:“别弄了,要躲就快些闪开……”那小兵蹦下楼梯,持刀撞近,信澄抬起袖铳瞄准其身影,小兵绕往廊柱后边,随着咔嚓一下,机括扳动,袖铳并没打响。有乐摇着破扇,纳闷而觑,但见小兵又跑上楼,拐来拐去,来来回回穿窜出没,随即从另一边援梯而下,信澄转铳急瞄,小兵倏然冲近身后,持刀猛捅。

    信澄似吓一跳,连忙发铳轰击,乌帽应声飞落。小兵亦吃一惊,仍要挺刀来搠。信澄见没射中,换膛不及,仓促用手扳住小兵持刀之手,按偏往旁。小兵张嘴就咬,信澄叫苦道:“唉呀,怎么咬人呐?”

    肿脖子的儒冠文士啧然转面,从宗麟那边投眼望向楼廊,皱眉道:“马邈,还不快叫你的弟兄住手……或者住嘴?”我仰头看见楼栏后边现出数名持弩悄伺的人影,柱畔转出一个披麻缟素之人,泪眼汪汪而觑,随即拍了拍锣,语带哭腔的说道:“他不是我手下,要叫也叫不住。你还指望我喊停不成?我能叫住谁?连自己老婆也叫不住……”长利仰头憨问:“你老婆也跟人跑了吗?”

    信孝欲掩其嘴不及,楼上披麻缟素之人闻言悲愤道:“你老婆才跟人跑呢!”小兵挨掴,被信澄抽得晕头转向,忽向长利撞了过来,持刀猛捅。长利吓一跳,欲避不及,连忙用手扳住,两相纠缠扭打,抬足互踹,皆挣不开。长利发腿撩裆,并没踹着,那小兵回蹬一脚,着实踹还给他。长利痛呼:“唉呀我次奥……”

    小兵操刀欲捅,长利忙绕柱跑避,边躲边叫苦道:“那你老婆怎么回事嘛?却跟我有啥干系……”披麻缟素之人郁闷道:“我老婆自杀了,你没听说吗?”我闻言一怔,转头悄问:“他老婆为何自杀呀?”信孝甩出软鞭,冷不防从后边拽翻小兵,伸鼻一闻,说道:“罗贯中称:‘可怜巴蜀多名将,不及江油李氏贤。’赞叹的便是马邈的夫人李氏,其小说《三国演义》里马邈听闻邓艾率军至,打算投降被妻子李氏训斥,此后李氏因丈夫降敌而自尽。然而小说与事实不甚符合,马邈为江油守将,在邓艾攻打江油的过程中,确实与马邈发生了战斗,并不是演义里所写的不战而降。当时马邈埋伏的蜀军人数虽然不多,但也有大约一两千人,加上左近赶来帮忙的土民约合三千多人。蜀汉江油关乃是刘备入川以后,为防范曹操势力越摩天岭南下,于汉献帝建安二十四年建立的军事要塞。江油太守马邈率领来自陕西故乡的扶风军阻挡邓艾袭渡阴平,不料钟会棋高一招,先已悄遣部将田章尾随邓艾之后,使邓艾不成为孤军。马邈率军伏击邓艾,却被田章击败,然后投降。马邈并非不战而降。实是战败而遭到俘虏,其情形类似蜀左将军句扶之子句安,因遭到包围而降魏。”

    “不管怎么说,”有乐感叹道,“谁让马邈背上千古骂名,已不重要。如果江油守将马邈不降,邓艾还有机会攻灭蜀汉吗?这样的假设也毫无意义。蜀汉名将马超之女马蓉嫁给刘禅的弟弟刘理为妻,有人说马超临终留下一句遗言,四十年后让刘禅栽了跟头,蜀汉国运就此断绝。究竟是不是这样其语成谶,也不必再追问。结果明摆在那里,让人唏嘘的是,蜀汉的女人够绝,在气节上不逊于男儿。丈夫投降,其妻室自杀之事不乏见诸史料。尤其是蜀主刘禅的后宫嫔妃李昭仪,便在蜀汉灭亡时自杀。”

    信孝用软鞭缠住那个犹欲拿刀乱砍的小兵之脖,随即忍不住又闻了闻,说道:“其气节引人唏嘘。根据《三国志·蜀书·二主妃子传》裴松之注引《汉晋春秋》记载,魏征西将军邓艾攻至成都,刘禅投降,蜀汉灭亡。魏国把蜀汉后宫美女赏赐给没有妻子的诸位将军,李昭仪前已受到亡国之辱,愤然说:‘我不能接连受到侮辱。’于是自杀身亡。”

    “这样决绝总比沦落敌手要强,”信照走过来踢开那小兵的刀,微喟道,“当年刘备至少有二个女儿在长坂乱军之中被魏将曹纯所俘。大概处境不堪,再未提起。或许她们早已死难,也有可能嫁了人,谁知道什么收场,总之就是没了下落……”

    我忍不住低声说道:“三河兵攻破我家城寨的那时,我就想自杀,可是身不由己,连死都难,就这样任由命运摆布至此……”有乐安慰道:“你这样不是也很好?比起自古以来国破家亡的无数遭殃之人,总算幸运多了。南宋灭亡时候,百姓际遇不知道有多惨,就连宋理宗也让大臣陆秀夫抱着跳海而死……”

    “哪是宋理宗?”信孝伸鼻闻着那小兵脑袋,头没转的说道,“跳海那个不是他。宋理宗赵昀是南宋第五位皇帝,辞世于临安,在位四十一年,仅次于仁宗,享年六十岁。死在床上,没人抱他跳海……”

    有乐纳闷道:“那陆秀夫抱谁跳海了?”信孝伸鼻嗅了嗅那小兵的耳朵,又挪去闻脖颈,说道:“元军大举南犯,南宋丞相陆秀夫辅弼幼主发起最后一场反抗,史称崖山海战,宋朝军队与蒙古军队在崖山附近进行水上大战,亦属中原历代少见的大海战。崖山海战直接关乎南宋的存亡,因此也是宋元之间的决战。战争的最后元军以少胜多,宋人全军覆灭。时为公元一二七九年,南宋灭国。陆秀夫驱赶妻子儿女入海后,怀揣玉玺,背着少帝赵昺投海自尽,宫人纷纷投身坠海,许多忠臣追随其后,十万军民跳海殉国。”

    “人们不是常说气节吗?”宗麟眼圈微红,不胜唏嘘道,“这就是太平年代一般人会说但决计做不到的气节。丞相陆秀夫抱幼主壮烈蹈海,君臣全家死难,无一幸免。陆秀夫背着年幼的卫王赵昺赴海而死,南宋名将张世杰也在同年死于平章山下,其与文天祥、陆秀夫并称为宋末三杰。元军多次派人招降,张世杰坚决拒绝。张世杰说:‘我知道投降了,不仅能生存而且能富贵,但我决死的志向是不能动摇的。’张世杰还想侍奉杨太后寻求赵氏的后代而立位,再图后举。但杨太后在听闻宋帝赵昺的死讯后亦赴海自杀,张世杰将其葬在海边。飓风来临,将士劝张世杰登岸,张世杰说了句:‘不必了。’然后登上柁楼,点香祝告:‘我为赵氏,能做的事都做尽了,一君亡,又立一君,现在又亡。我还没有死的原因是希望敌兵退,再另立赵氏以存祀啊。现在到了这个地步,岂非天意呀!’不久张世杰在大风雨中溺亡。此役决战既毕,十万余人投海殉难,宁死不降。沿海诸州县百姓不惧风急浪高,纷纷离岸蹈海,宋朝军民在海上浮尸何止十余万。陆秀夫的尸体被百姓找到,悄悄安葬。而小皇帝赵昺的尸体则为元军寻得,只见一眉清目秀的小儿身穿龙袍,头戴皇冠,身上还挂着一个玉玺。南宋之人以这种投奔怒海的悲壮死法告诉我们,什么是气节?灭宋之后,元朝与高丽联军又发动‘弘安之役’渡海东征,遭到九州士民的顽强抵抗,当时风雨交加,元朝与女真、高丽联军大半被淹死,海上浮尸密布,冥冥中仿佛有神之手御风显威,再度重现崖山海战的惨烈场面,使联军丧师逾十万之众,什么是报应?这就是报应。不要以为没有!谁若还敢使坏,将来仍要有报应……”

    “若说有报应,”一道凄寒之刃忽从暗处搠出,猝然刺向宗麟背后。有个八字眉之人挺刀突袭,低哂道。“我们的报应在哪里?”

    宗麟反手转矛欲挡,但听肿脖子的儒冠文士急唤一声:“当心田续的刀!”宗麟犹未听到,所持长矛便已摧折,不禁啧出纳闷之声:“刚捡根矛又断掉了……”光头小子忙伸铁枪递去,宗麟迅即接棹在手,晃转枪头疾戳八字眉之人握刀的臂腕,八字眉之人偏转刀势,改劈那光头小子。宗麟拍出一掌,推开光头小子,单手持枪,迎刃交搠,唰唰数撩,迫其进击不得。

    信照从旁喝了声采:“好枪法!”有乐摇了摇扇,惑问:“好在哪里?我只看见他被逼得连连后退,虚招多得很,就跟他参加冲茶比赛那样,花式不少,鲜有干货,还好意思取个水灵灵的茶艺名号叫‘宗滴’……”宗麟闻言着恼道:“不懂就别说,就你话多……”因被有乐所言扰得一时分神,铁枪抑扬顿挫之间,不觉转虚为实,倏然扎在八字眉之人举迎的刀锷上。

    八字眉之人翻转锋刃一削,就势斫断枪头。有乐皱起脸说道:“你看……”信照不安道:“他拿的刀煞是厉害!”话声未落,枪杆又折,八字眉之人催刃送向宗麟颈项,将欲抹脖之际,宗麟抬起残余的半根枪杆往肩畔招架,口中急唤道:“谁去拿我那根降龙木做的长矛过来……”

    “拿什么也来不及了,”随着八字眉之人又一声冷哂,宗麟所握的残余枪杆顷然摧折,手中只剩小半截,倏地一挥,啪的打在八字眉之人眼角,额破绽血,往下划裂。八字眉之人猝痛而呼,宗麟袍下起脚,将他踢开。八字眉之人抡刀扫荡,刹停跌撞之势,旋身一挥,刀芒断柱划掠而返,更泛凄冷冷的阴疠寒气。信照忙推宗麟避过,移身一晃上前,撩刃急迎,口中提醒道。“大家小心,此刀非同寻常!”

    他出刀虽快,有意不相交磕,但听喀一声响,刀竟摧断半截。八字眉之人似亦以快击快,催刃刷芒横斩,顷临信照胸前,低哼道:“你倒识相,此是‘鬼泣’之刃。”

    肿脖子的儒冠文士忙拿盾牌推撞过来,先把信照顶去一旁,随即抬盾挡向凄寒之锋。有乐从廊柱后边伸头而觑,摇扇说道:“他身为文人,却一路拿个盾牌,难道只有我觉得‘违和’?”

    “盾牌也不顶用,”八字眉之人挺刀搠盾透过,削裂儒冠文士肩颈衣衫之际,沉声说道,“老杜,不想死就弃盾退开!否则你也要跟邓艾一起成为刀下冤魂,大不了我回禀司马相国说你死在乱军之中,我欲救不及……”

    肿脖子的儒冠文士推盾挡刀,眼见利刃贯透而近,不禁蹙眉道,“你什么意思?这是邓艾的刀,本来戾气太甚,他不想用,你却拿来‘怼’我?”八字眉之人低哼道:“他不想用,我拿来用。怼谁不是怼?付出不一定就有回报,摸爬滚打多年的你难道还未深有体会?邓艾执迷不悟,身为伐蜀大将,做事那么拼命有何用处?麾下的人马不能光靠吃土喝风过活,必然要有自己的暗门生意。可他自称在是非上绝不含糊。常说正直与公义,这一点他永远不会背离,自许行事善恶分明,几乎从来不耍花招。纵临生死关头,他还不肯用这把鬼泣之刀,那就活该要玩完!说什么天下武功,唯快不破。我只须一刀就破了,就像你的盾……”

    宗麟在后边悄言提醒道:“功夫其实就是时间。先前我教你蓄驭掌势从‘潜龙’转向‘见龙’,关键节点是什么?”肿脖子的儒冠文士轩眉道:“我明白了,妙用功夫即是善加驾驭时间。”有乐摇扇揣摩:“什么意思?”八字眉之人从盾牌另一边抬眼惑问:“最重要是有什么用?”

    “意思就是这样,”肿脖子的儒冠文士提掌翻拍,蓦击盾牌数下,吐劲一殛再殛,发力摧盾剧撞,顷将八字眉之人震躯踉跄而退。锋刃擦肩划过,绽裂颈旁衣衫,肿脖子的儒冠文士摆头晃避不及,惊啧道。“恐怕我穿在袍衫里面的护胄防御不住鬼泣之刃……”

    有乐摇扇说道:“当然防不住,此前我见师纂似亦内罩护胄玄甲,不也一路挨戳遍体鳞伤?”信孝甩鞭从勒颈的小兵脖上抽离,迅疾投来缠绊刀锷。信照忙唤一声:“当心田续刀快!”

    八字眉之人撩刃扯鞭,拽信孝跌撞过来,转锋划搠。宗麟见势不妙,正要上前拉开信孝,一个面色阴沉的束发将领忽从柱后晃出,冷不防挥剑疾劈,宗麟猝惊转御,急抬一只手抓腕,扳住束发将领持剑之臂,另手亦伸着半截残余的枪杆扎去。束发将领匆忙腾出一只手抓按枪杆,欲从胸前推离,两相较劲之际,宗麟啧然道:“庞会,没想到你又来纠缠……”束发将领咬牙发力,与之逼近对视道:“给你一条活路不走,又在这儿撞上了,真是冤家路窄!”

    信孝临刃戳身之际,不禁发出哀鸣。肿脖子的儒冠文士连忙推盾摧撞,再殛数掌拍击,激震盾牌连刀飞脱半空。八字眉之人虎口震裂流血,跌步踉跄后退难定,惊问:“什么招势?”肿脖子的儒冠文士腾身接盾,再次殛击震荡,摧尘激撒开来,矫然叱咤:“我领会了武学进境之道,力道厚积薄发,从‘飞龙’迈入‘亢龙’只一刹那间。”

    八字眉之人掼摔滚地,我乘机拉开信孝,但见软鞭绷脱其手,飒一声甩曳,忽被八字眉之人拽将过去,信孝忙扯下我拿来束腰的那块麻布,飕飕甩布成索,投去缠绕软鞭。八字眉之人发力绷断布索,翻撩数下,布索连着软鞭夭曳盘转,却缠上肿脖子的儒冠文士头颈。八字眉之人沉腕一拽而紧,说道:“勒爆你的肿脖囊,看你还亢不亢得起来?”肿脖子的儒冠文士遭其拽翻在地,抓起半根断竹篙子,抵到喉边急阻鞭索勒缠之势。八字眉之人倏然发力一扯,将竹篙绞迸绽裂,肿脖子的儒冠文士气为之憋,强自挣扎未脱,渐感滞苦之际,闻听宗麟又加提醒:“掌势运转,力随心驭。从‘潜龙勿用’到‘见龙在田’,如何绝地反击?抓住时机,紧要关头还须唯快制胜,后发先至。”

    八字眉之人冷哂道:“什么唯快不破?你手拿的残竹已迸破数片,接下来连脖子的肿囊也要勒爆……”正要更加扯鞭收紧,忽唰一声,肿脖子的儒冠文士手拿绽裂晃摆的竹片一撩,削掠鞭索疾摧,倏从八字眉之人面前急抹而过。惊觉软鞭绷脱,八字眉之人提脚蹬躯,将肿脖子的儒冠文士踹开,自亦跌撞后退,背靠墙边,滑坐在地。有乐讶觑道:“他怎么了?”

    宗麟微喟道:“终究还是唯快不破。”两人互扳腕臂,彼此较劲之际,束发将领面色阴沉的低哼道:“跟我较劲,再快也是欲速则不达。”宗麟巧加牵引,借势反驭,缓缓推动残余的枪杆逼近束发将领胸口,眼见束发将领脸色渐变,宗麟暗催力道施加,端然自若的说道:“然而对付你,并不需要靠快。”

    八字眉之人萎顿在地,瞥见刀落于旁,急欲撑身复起,正要伸手拾刀,却似渐感浑身力气消失,颓然跌撞墙边,忽觉颔下迸血飞溅,他抬手惑抚,一按之下,更多血汁喷涌而出。不由纳闷转觑肿脖子的儒冠文士手中所拿破竹片,只见竹片末梢沾有血珠悄淌垂落。

    束发将领变色道:“看来不妙……”宗麟推着残余的枪杆便从他惊觑的眼前缓缓扎入,凛然逼视道:“那还用说?先前告诉过你,须为关公一门报仇。天理循环,回回转转。到头来终归还是该有的报应跑不了。”

    忽随飕飕疾响,箭矢飙撒而近。八字眉之人连滚带爬,捂按脖颈正要躲避,先前那个小兵突然从廊下冲过来,拾起那口名叫鬼泣的刀,扑身搠去,口中忿叫:“作了恶还想跑?我要为邓艾将军报仇!”八字眉之人痛哼一声,按住他持刀之手,却随冲撞之势,两人纠缠着从竹楼边摔滚下坡,跌落江中。

    束发将领勉强又推杆梢从胸口移出半截,转头惊呼一声:“田续……”陡见飞矢急至,宗麟便推其身躯往前挡去,束发将领顷挨数箭嵌肩插脊,痛呼声中,发足踹向宗麟腹间,嘭一声闷响,藉借蹬足反弹之势,急纵而离,奔往夜雾里叫喊道:“先别放箭,我是庞会……”却接二连三,又中数箭,踉跄而倒,滚下草坡。

    有乐忙问:“他们俩个到底‘挂’掉没有?”信孝连扑带滚,拾回半根鞭子,避去楼柱后边,颤闻鞭梢说道:“不知道究竟死了没?似乎他俩在历史上的记载大致到此为止,也和夏侯咸、皇甫闿、王买、丘建等人差不多一样,没了下文。就像我手拿的软鞭,从而缺少了半段……”

    楼廊间有个披氅乌黑油亮的束髻男子持弩悄坐在先前有乐他们搬来的桌后,忽问:“那么我呢?”长利转面憨望道:“你是谁呀?”信孝回头一瞅,颤拿残鞭挪身后退,不安道:“此人似是先前撞到过的那个田章,他有下文的。成都之乱的次年,司马昭中风猝死后,其嫡长子司马炎篡权建立西晋,封田章为奋威护军。过了不久,河西鲜卑族起兵反晋,秃发军在万斛堆杀秦州刺史胡烈。晋武帝司马炎命尚书石鉴与田章率大军西征,但仍未平定叛乱,反而陷入困境。杜预建议征召向雄奔援河西,赴任秦州刺史,司马炎让他使用红色旗帜、曲柄伞、锣鼓唢呐等仪仗,赐二十万钱。以其弟向匡为先锋,率河南子弟兵转战河西……”

    披氅乌黑油亮的束髻男子坐在廊角暗处郁闷道:“你的意思是向雄以后会率领他全家人去救我?”信孝挪身后退之时,点头称然:“对。”披氅乌黑油亮的束髻男子搁下硬弩,微哼道:“去年我便听闻向雄结识一班能够未卜先知的异人,该不会就是你们罢?不管怎么说,向雄既已冒死前往成都去寻钟将军遗体,此行处境势必不妙。我何妨放你们一马,赶快去追他回来。”有乐忙竖大拇指,及时伸头称赞:“够意思!”

    眼见箭矢嗖嗖飞近,长利忙推我从束髻男子跟前猫腰溜开,他一路感慨道:“做好人有好报,毕竟善恶有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披氅乌黑油亮的束髻男子忽被信雄从脚上一踩而过,吃痛懊恼道:“去你们的善有善报,要走赶紧走,别在我这里唠叨不休。跟戏台上不一样的是,人生有些故事其实没太多你死我活,大家都是出来打工,无非打一份工而已,达到目的就行,能不开撕绝对不开撕。邓艾做事太认真,对部下诸多计较,那么别人也跟他较真,所以他被办了……”

    我正想问邓艾父子到底怎样了,四下里涌来大群乱兵,有一帮眼贼的家伙打着火把往我这边照耀,纷声欢呼:“瞧见那儿有个美女了没?扮成这般亦掩不住身段风流,如此体态婀娜还想溜?大伙儿快上,休放过她!”我抬手遮额,转头问道:“说谁来着?”有乐忙推我前行,慌张催促道:“你太谦虚了,这会儿还有谁?快跑为妙,不然就要扑街,死得难看,而且死法有辱祖宗……”

    乱兵举着火把争先抢来拦堵,纷嚷道:“美女美女,别让她跑了!”我正惊慌,披氅乌黑油亮的束髻男子起身啧然道:“你们……”话声刚出,一支暗箭忽至,穿过嘴腮。束髻男子掼撞廊角,拾弩回射,飕发两矢,却又引得更多箭从暗处射出,束髻男子倏挨两矢嵌肩,翻跌墙脚。一伙乱兵从廊栏外摸黑来袭,纷伸长矛朝他戳去。我和长利忙拉他退避,信照拾一口刀急砍而至,削翻数个贸然欺近的家伙,掩护在畔。

    退到楼梯口,更多乱兵密集涌来,随着几声锣响,竹楼上弩箭齐发。逼近的杂兵登时倒了一片,其余惊哗而退。

    便趁一时矢石纷落,驱散乱兵,竹梯滑下几个乌笠之人,帮着拽搀束髻男子避往高处。我们正要跟着爬上去,怎料楼前又有暗箭接连飞袭过来,不停地往梯口飙落,箭矢越插越多,阻住去路。楼上有个披戴缟素之人招呼道:“楼梯后面另有出口,我和一队亲兵守在这里掩护,你们赶快离开!”

    我们沿着指点之处,奔窜而过,溜到竹楼后边,却见更多沾火之矢飞掠夜空,飙落竹楼之上。我随有乐他们抬头仰望,只见楼上冒出烟焰。同时亦有些人发矢还击草坡方向,披戴缟素之人急示手下放过一辆马车,让其转出墙角,大声催促道:“快走快走,你们这样太慢了!楼后有些坐骑拴在马厩里,快趁着火之前把它们牵走……”肿脖子的儒冠文士拿盾牌挡箭,小心翼翼地靠着墙边挪步走来问了一声:“马邈,那你们呢?”披戴缟素之人在楼上哀伤的叹息道:“赶紧走罢,我先帮你们抵挡一会再作打算,不过今后恐怕难以见面了。老婆还在黄泉路上等着我前往相会,比起跟你见面,我更盼着去见她……”

    奔离楼下之后,我转面回望,映眸烟焰一片,渐渐遮覆竹楼影廓。我不禁戚然问道:“那个人走脱了没有?”信孝颤拿残鞭溜过来说道:“马邈吗?从此没有下文。不过田章侥幸带伤走脱,因而活跃在文鸯、向雄和杜预他们叱咤河西的时代……”

    “先别扯那么远了,”肿脖子的儒冠文士拿着盾牌,小心谨慎地移步挪近,催促道,“须趁大火尚未烧光厩棚,赶快多拉些马,抢在乱兵纷纷涌近之前,离开这里再说!”

    光头小子驾着那辆马车,先便迎候在前方,宗麟持矛立于车上,招了招手,朝我这边说道:“女人和小孩过来坐车。”信孝和信雄互相推搡,争抢着要先爬上去,肿脖子的儒冠文士见状不等我走近,忙来挤着说道:“我也要坐车!”有乐推他退后,抢先登车说道:“你是历史上着名武将,怎好意思不去骑马,反而硬凑过来急着要跟老弱妇孺挤一车?”

    肿脖子的儒冠文士举着盾牌挤到我旁边,先推我上去,然后他也跟着登车,说道:“我真的不会骑马,从来不骑那些东西,就只坐车。不信你去问向雄……”有乐不给他进来,挪股挡住车门,啧然道:“你是千古名将,怎能不会骑马,说来不怕人笑?赶快去学学,那边有很多马等着你骑。”肿脖子的儒冠文士挤不进去,转身坐到光头小子旁边,用一只手抬盾挡箭,另手拉缰说道:“偏不骑马,还是驾车好。”

    信孝从车蓬里伸头出来说道:“里面挤了满车人,怕要跑不动了罢?”肿脖子的儒冠文士转觑道:“是吗?那你先下去……”信孝连忙缩回脑袋,但见儒冠文士随手推光头小子下车,迳自挥鞭驱策,缓缓转入林间。信照赶着一群马从着火的厩棚追随而至,顺手拉光头小子爬上旁边的坐骑,伸头往车内寻觑道:“大伙儿都在这里了吗?茶筅儿呢?”

    “信雄也在,”有乐拿扇敲过脑袋之后,回答道。“粗略清点过人头,似乎还少了谁……”

    我问:“信包呢?”信孝从股后拔出一个茄子,指了指车内角落里蜷卧之人,说道:“这不就是?其已睡在最里面,不知啥时上了车,我早就说过他‘茫’了,飞太多叶就会这样……咦,高次也在这里,他好些了吗?”

    宗麟瞥我一眼,从车厢后边坐下来说道:“此前她临离舟之时,给过些药,向家的长老说其中不乏好物,纵未能比起死回生的灵丹,亦具意想不到的疗效,总算强胜于无。尤其是‘九转熊蛇丸’和‘黑玉膏’……你还有没有?喂他服用的时候,顺便也给我吃些。”我想起还有别的,连忙掏药说道:“先前又从文鸯的坐骑上找到些药材,快看这些有没有作用?”

    角落里蜷卧之人嗅着药气,脸没转的咕哝道:“药味最浓那些似是曹歙、皇甫谧他们提过的‘苍梧银耳’等六十六样神奇药草精淬而成的炼气散丹,像醇酒味那种拿些喂服,每日三五粒,臓腑内伤月余可痊愈。然而我看这孩子伤势不轻,似也未必便能太快好转……”

    我伸个小瓶子过去给他瞧,问道:“是不是这个碧莹莹的?”角落里蜷卧之人闻了闻,眯着眼睛迷迷糊糊的说道:“还有另一盒酸味重的,似是苍南膏,用以外敷即可。”我依言用药过后,唇红齿白的小孩儿在旁边微抬眼皮,弱弱的问了一声:“我们在哪儿呀?”

    蜷卧角落之人枕手而躺,脸朝里面,依然喷烟吐雾,喃喃的咕哝道:“飞驰远去的岁月中,是酸甜苦辣氤氲成的江湖。那些风雨里酝酿的故事,穿过长夜,化为传奇。”

    信孝闻着茄子说道:“他真的‘茫’了。每当这样神思迷茫,就会说些诗意的话语。”

    车外忽有马蹄声骤近,随着辘轳颠跳,车偏路旁,滑向斜壑。宗麟在后厢门边撑矛而起,惕望四周,似有所见,不安道:“后有追兵,前有埋伏。”

    一排长戈从草木密簇的间隙投搠骤至,肿脖子的儒冠文士抬盾遮挡,驱车转避不及,投戈纷飕搠临,已有数支穿入车厢,蜷卧角落之人提足接连踢开贯透半截的尖梢,翻身坐起,棹戈反撩,将射近我们跟前的其余飞戈悉数拨打出外。长利拉我和信雄伏躯避到一侧,眼见又有飞戈斜穿而入,猝然扎近信雄胸前,我探手抓住,虽握其杆,仍刹不住其势。有乐从旁发出惊叫:“信包!”先前蜷卧角落的那人斗展黑骨扇,唰的撩去信雄胸前,利索之极的拨挡而开,随即翻转扇面,刷落戈头,只簌一下,削折半截。另棹一半,投出车外,草丛中有人痛呼而跌。

    宗麟持矛在车畔拨打,接连击戈撩送而回,草木深处不停传出叫苦声。但见又有多根投戈飕飕发出,宗麟似渐抵挡不住,信照领着信澄以及光头小子从后边飞骑驰援,赶着多匹奔马迳撞向前,冲入草木茂密之间,砍杀驱散那伙埋伏投戈的乱兵,另有数人亦从林间奔来,刀剑齐加,杀入伏兵之中,闻听炮仗声噼啪炸响,树丛里烟火绽闪炽烈,长利憨望道:“那伙好像是一积和孙八郎,以及恒兴他们……”有乐拿着破扇在后边称幸不已:“还好他们总算及时赶到,省得宗滴忙不过来。”

    随着木叶簌响,倏有多根飞戈投近,信包见势不好,忙拉他俩避入车内,腾手伸着烟杆撩开一支搠近之戈,但听轰一声大响,溅土扬尘。有人抛来一辆铁轳车,甩掼在飞戈前边,掩护肿脖子的儒冠文士赶马车转入林间。信孝颤拿茄子,眼贴车厢破孔窥望,咋舌儿道:“谁扔过来的?力气好大!”我亦伸眼来瞧,只见一人提灯转出树后,迎上前去,猛踢一脚,将铁轳车踹向飞戈投来之处,砸入草丛,随着数声惨呼,藏在那里的伏兵没遭砸到的慌窜四散。穿条纹衫的小子连连点火投物炸响,驱走别处埋伏的乱兵,跑过来问:“你们都在这儿了吗?有谁看见先前跟我一起的那个白衣秀辫的姑娘?”

    “没看见。”长利和信孝伸出脑袋,一齐摇头,随即在车门那儿给穿条纹衫的小子挪让位置。有乐拉他一把,未待那小子爬上车,忙问。“一积,你跟谁一起跑来这边?有没遇到恒兴?”

    唇红齿白的小孩儿在车里弱弱的问了一声:“我姐夫呢?”有乐啧然道:“好好躺一边养你的伤,先别管你姐夫了。他早晚是要上吊的,只要找到了合适的树,再将他认为适合的绳子挂上去……”

    “孙犬殿吗?”穿条纹衫的小子毛手毛脚地爬上来,挤在车门那里伸着焦头烂额的脸说道,“他和恒兴大人在那边忙着砍人,帮你们驱散埋伏在草丛里投戈的家伙。车里怎竟这么多人呀,高次也在吗?刚才我好像听到其娇弱的声音……咦,里边似乎有个蓬头散发的影子不知是谁?”

    “在哪在哪?”我和有乐他们闻言慌乱寻觑道,“还有谁在车上?难道谯周也跟着挤上来了……”

    “外边的迷雾越来越大,”宗麟在后厢门畔惕望道,“周围草木渐深,更显晦暗,似有不少蓬头散发的人影在四处穿窜出没。”

    有乐正要亮灯照觑车内情形,却被宗麟伸手捻灭灯焰。肿脖子的儒冠文士赶车放缓,在昏暗中不安的说道:“为避乱兵一路埋伏袭扰,我好像把马车赶得迷路了,不知怎竟撞进了这片浓雾里,除了看不清前路,似还听到些不好的动静……”

    “什么动静?”长利刚要憨问,有乐忙捂他嘴巴,低嘘一声,悄示我们竖耳静聆车外传来的声响。里里外外一时皆没吭气,信雄更似连气也不敢稍透,捂着口鼻正憋得难受,忽听马蹄声至,似有数骑穿过夜雾奔随而近,信照在外边问道,“你们在前边为何这样安静?”

    “我们在听动静。”信孝颤着茄子转望道,“结果你们在后边把动静搞得这么大……”

    有个微须家伙从鞍边提灯一照,在车外乱望道:“这里有动静吗?似乎没有吧?我只听到林雾深处不时传出野狐鸣叫,就是这声音,一会儿东,一会儿西,你们听到没有?”长利掀开车帘,在灯前眯起眼睛憨问:“你是谁呀?”

    “皇甫闿,”肿脖子的儒冠文士啧出一声,在晃眼的灯光之下皱眉转觑道,“你怎么也跟来了?”

    “没办法。”骑马提灯之人叹气道,“我落单了。出城后只是乱窜,初跟王买做一队,不久在城外失散,然后遇到田章那伙,接下来还是分道扬镳。先前也跟你们一样撞上了伏路的乱兵,不知又是哪帮人马来着。看在我帮你们打过刚才那些伏兵的份儿上,且让我暂时跟你们先作一路结个伴如何?”

    我悄悄挪身到信包后边,不顾烟呛难受,小声告诉:“那人要捉我去送给鹞鸱儿……咳咳!你的烟飘过来好难受。”信包转面朝我喷烟吐雾,闻言不解的惑询道:“什么鹞鸱?”有乐拉我坐去其畔,啧然道:“你别跟他说,他不明白的。看他眼神儿有多‘茫’,飞了不少叶子就会这样。信包你别朝这边喷烟,快呛到我眼泪出来了!”

    “别担心。”肿脖子的儒冠文士僵硬地转脖,由于扭颈艰难,便连整个方阔的身板也转过来,悄言安慰道,“此前我已让王伯升顺路把鹞鸱儿扔进一口枯井下。这是他应得的报应……”

    “可是鹞鸱儿此后又爬上来了。”我正试图告诉他,骑马提灯之人先在外边问道,“老杜,你何时遇到王伯升?失散后我可找他找得辛苦……”

    肿脖子的儒冠文士叹道:“找也没用,先前我遇到之时,他说不干了,急着要渡江回乡。然而我听闻他为捞出掉水的宝刀,跟着跳下船后就连人影也不见。唉,那都无非身外之物,其实他终究仍是看不开。还好临别之前,我让他帮忙找个偏僻地方干掉鹞鸱儿,他说林中废垣那边有一口枯井,就拉鹞鸱儿先寻去了,将来胡奋和胡烈两兄弟须怪不到我身上……”

    我提醒道:“或许鹞鸱儿还命不该绝,他又爬出来了。”骑马提灯之人点头称是:“对对,我后来又看见他了。还悲愤地埋怨其死里逃生之时有个妞儿扔石头打他,并且故意踩他,发誓回头要收拾那小妞儿,就是你吧?”肿脖子的儒冠文士郁闷道:“没死掉啊?回头胡奋和胡烈两兄弟若要怪到我身上,我须设法抵赖才行……”骑马提灯之人出主意道:“回去后就说你明知那口枯井不深,因而故意先让王伯升帮忙把他藏在里面,巧妙地加以保护。”

    肿脖子的儒冠文士微微颔首,琢磨道:“要不你以后跟我混吧?顺便帮我多想些法子,毕竟当今年代坏人太多了……”信包躺在车内吞烟吐雾道:“哪个年代坏人不多?”骑马提灯之人沉吟道:“我是钟会帐下参军,到哪儿都是个死。先且走着瞧罢,不过我要赶去拉住向雄,眼下他敢奔往成都城里为钟将军收尸,此行势必凶多吉少。”肿脖子的儒冠文士闻言亦自不安,提起马鞭说道:“那咱们还不赶紧,却在这儿叨话耽事……”

    有乐在车内不甘心地说道:“不如咱们赶快穿越去更早些时候,试试让钟会别死,向雄也就没有危险了。”肿脖子的儒冠文士和骑马提灯之人齐问:“怎么穿越?”

    “前边这种迷雾隐漾青光交闪晃曳,”有乐在灯下指点道,“好像就是能穿越的,因为我经历丰富。总觉得这里越来越不像咱们曾经到过的那片废弃庄园一带,你试试再赶车往前穿过迷雾更浓的地方,先看看是哪里?”

    骑马提灯之人抬臂照耀前边,在迷雾中眺望道:“听听,又有野狐在叫!”宗麟在车后啧然道:“先熄火,你拿的灯在黑暗的荒野太耀眼了,不知要吸引来什么……”

    肿脖子的儒冠文士伸盾说道:“熄了灯就更加看不见路,我先拿盾牌给皇甫闿遮掩一下灯光,再留心慢慢觅路而行。”我觉灯光渐暗,只听前方有人在林雾中说道:“看见没有?狐火明灭不定,伴有奇怪的马车出没雾麓,这都是天意。再加上黄昏时候从鱼肚子里找到些丹书,上面写了什么?陈胜王!”

    因闻迷雾缭绕之处蓦有话声随风传近,有乐连忙抬指贴唇,示意安静。四下里风动草苇,现出一片荒祠影廓,夜幕下有篝火在废垣残壁间隙透亮映烁,远处狐鸣四起,幽雾里晃影窜闪,伴有声声呼唤:“大楚兴,陈胜王。”

    我们在昏暗中不禁面面相觑,只听前边废垣里有个脸形奇怪之人登阶演说:“嗟乎!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长利憨望道:“没种也行?”有乐捂住他嘴巴,不安道:“别吵!那边好像是大泽乡,对吧?我们怎么来到渔阳一带啦……”随着阵阵擂鼓之声穿过林雾传至,信孝颤拿茄子说道:“我好像听到渔阳鼓动的声响了。陈胜﹑吴广他们似乎就在那边搞三搞四,密谋发动秦末大举起义……”

    有乐连忙催促道:“根据《史记》所载,至少有九百人屯在那边,一搞起事情,很快就要变成数万之众。星星之火,即将燎原。咱们别往前去。赶快掉转方向!”

    荒祠里糜集的众人纷纷伸头张望,叫嚷道:“谁在外面偷听?”有乐在车上打招呼道:“想是又迷路,撞错了地方。鼓都打得这么响还怕人听到?没事没事,你们继续……”许多披头散发之人操起家伙涌出,肿脖子的儒冠文士慌忙赶车转辔,匆匆折返而回,后边喧哗起来,矢石纷随。

    信照急率数骑散开,和宗麟一路拨打流矢,掩护马车穿过迷雾,但见前边渐显荒凉,高矮参差的土垣在沙丘错落之间影廓苍黄,尘烟里现出更多篝火闪耀,照亮一片幡旌密布,有个发型如角的家伙在破衣褴褛之人密集簇拥中慨然登台演说:“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忽见我们从烟雾弥漫之处惘然而至,土台下方众人纷纷转面愕望。

    “转头转头!”有乐在车上一看便知不对路,赶忙招呼道,“又撞错地方了。不过没事,我们这就离开。顺便表扬一下:演说很好,诸位不怕死就继续闹腾……”

    “又是你们?”发型如角的家伙在土台上惊怒交加道,“还愣着干什么?快抓住这些妖人!咦,我为什么说‘又’……”

    信雄伸头往外呆瞅,发出甜嫩的声音:“牛魔王?”我忙拉他进来,眼见漫山遍野的破衣烂衫之人怒涌而近,砖石乱飞,投打纷落,肿脖子的儒冠文士仓促赶车转往另外方向,信照急率数骑散随于畔,恒兴亦与孙八郎在车旁挥舞刀剑,帮着宗麟拨打矢石,掩护马车窜入迷雾。穿条纹衫的小子点炮抛甩,一路噼啪炸响。

    有乐掩耳不迭,难抑懊恼道:“我们为什么又来到‘黄巾起义’这里?”信孝颤着茄子猜测道:“大概是又有谁在穿越时候不集中精神,却胡思乱想……”有乐伸扇打头,问道:“是不是你?”信孝忙缩避开去,长利叫苦道:“哪是我所为?我跟你想一样的。”有乐敲他脑袋,问道:“我想什么了?”

    “谁不知道你急着要穿越回钟会那里,”长利憨然道,“哪有人想来‘黄巾起义’这边被追杀?”

    “去哪儿不是被追杀?”宗麟在后厢门畔郁闷道,“倘若又穿越回成都,搞不好会很危险的。不一定还能侥幸杀出来,你以为每次都能这样好运?”

    “刚才那帮搞事的家伙装扮模样好像爷爷跟我说故事时提过的‘黄巾军’,”骑马提灯之人在车外惊犹未定的说道,“不知是不是眼花看错了,他们怎么还没死尽,竟仍聚在一起密谋起事?”

    有乐纳闷道:“他爷爷是谁呀?为什么跟他说黄巾故事?”肿脖子的儒冠文士在前边接茬儿道:“他们家似是皇甫嵩的后人。”信孝以茄自敲额头,恍然道:“这就难怪了。皇甫嵩领军镇压黄巾起义,那时张角已经病死,皇甫嵩斩杀张梁及三万多人,逃走到河堤时溺死的也有五万多人,焚烧车辎三万多辆,虏获人数甚多。而张角则被破棺戮尸,运首级回京师。皇甫嵩接着又成功斩杀张宝,歼灭十多万黄巾军,平息黄巾之乱。”

    骑马提灯之人在车外感叹道:“然而皇甫家族在我爷爷的时候便渐衰落了,不复祖上曾经创下的荣光,刚才我还在一路感慨丛生,自叹有愧先人,未能光复家业,却沦落到游魂野鬼般的境地……”有乐啧然道:“原来是你在胡思乱想,导致我们莫名其妙穿越回‘黄巾起义’那里,又听张角登台演说,枉遭他门下的那班道友追杀,却被宗滴这种狠人一路乱打,死道友不死贫道,你就高兴了?”信澄以巾掩嘴,凑到车门之旁悄言道:“那边真有‘黄巾’闹事吗?既然他们是仇家,万一被追来包围,大不了咱们把他交出去,用他换条生路,你看行不行?”

    “不要再胡思乱想,”有乐伸扇敲过信澄的脑袋,随即啪一声打掉皇甫闿所提之灯,探脸在车门边说道,“这里迷雾越来越大,我不想再回‘黄巾起义’那里,或者传说中的‘大泽龙蛇’时候,又去听陈胜、吴广连夜围着篝火演说,鼓动渔阳戍兵起事反秦……”

    皇甫闿从鞍上探手拿住晃坠之灯,随即提指贴唇,嘘了一声,低言道:“别说话!我似乎又听到四周传来此起彼伏的狐鸣之声,前边还有些蓬头乱发之人窜行草丛间,鬼鬼祟祟在扮狐狸叫,不时以幽邃之声从雾林里齐喊‘大楚兴,陈胜王’……”

    有乐竖耳一听,不安道:“他们又在搞东搞西吗?糟了,我们怎么穿越回这边了,究竟是谁又在胡思乱想,害我们重新跑来‘大泽乡起义’时候,却撞破了他们‘夜篝狐鸣’的把戏,搞不好还要被追杀……”信孝颤着茄子说道:“刚才哪有谁想到这里?就只有你在说什么‘大泽龙蛇’故事,我看是你造成的。”有乐连忙掩嘴,大眼儿转来转去,一时没再吭声。

    信澄以巾遮面,凑过来惴然道:“这里有很多大蛇出没,你听草丛里边的簌簌响声不停。据说秦汉之时,中原蛇多而且好大条。汉高祖刘邦喝多了酒才敢拿剑去砍一条挡路之蛇,后来酒醒又去看那条大蛇,可把他瘆得慌……”有乐从嘴边移开手,转头催促道:“不要再提这些。赶快掉转方向!”

    肿脖子的儒冠文士自亦忐忑,连忙驾车转辔,穿过迷雾。前边有人从草间小径弯岔口叫嚷道:“不要过来!这边路口有条蛇好大……”有乐他们纷纷从车内伸头张望,长利憨问:“那个醉醺醺拿剑走过来一路乱砍的中年汉子是谁呀?”

    “还能是谁?”有乐皱起脸啧出一声,赶快打个掉头的手势,信澄在旁启口欲言,被有乐伸扇打嘴,便又闭上。跟随马车慌奔转向,窜往另一边。迷雾越来越浓,四周草深木茂,古意苍翠。肿脖子的儒冠文士一看不对劲,连忙驱车掉头,只见绿荫里有个卷发长髯垂地的瘦骨嶙峋之人以奇怪的坐姿在树下惑望,并与有乐交换了个友好的眼神儿。长利在旁憨问,“那棵是不是菩提树呀?我觉得很像……”

    “不是像,这就是菩提树。”信孝闻着茄子从车窗边一迳回眺那片烟气缭绕的树影,不无纳闷的说道,“树下那个打坐之人,我似曾在古老的佛经绘像里见过其模样,一时想不起是谁?”

    “我了啦个去!”有乐连忙转望道,“那边好像是天竺……”

    穿过一片浓雾,大风扬尘扑面而来,肿脖子的儒冠文士又觉不对劲,转辔掉头说道:“去它的!前边有沙漠……”

    “沙漠在哪儿?”长利他们纷纷伸头出外,迎面吃了一嘴黄沙,乱唾不已。有乐正要放下车帘,却见有个柱着木杖的僧人在风沙中牵马踽踽而行,经过车旁之时,伸碗化缘。信孝给了他两个萝卜、一棵芋头,几根瓜。僧人在路边行礼道谢,我从车窗畔拿些水给他,见其除了脚边跟着一个小猴子,怀中还抱了一只小猪,背筐里有个没多少水的鱼缸,养了条乌鱼在内。长利憨问,“你要去哪里呀?”

    那僧人抬手往西边一指,回答:“取经。”然后微笑而问:“你们有没见到我几个徒弟?”长利伸头憨望道:“他们在哪儿?我只看见你一个人在这里跋涉……”

    “别问太多,”宗麟拿个水袋抛出去,随即逐个拽回长利他们乱伸的脑袋,啧然道,“咱们赶紧走,各行各路,不要岔扰了历史本来的脉络……”

    有乐拣个水壶扔出,反问:“你跑来杀庞会,嚷着要为关公一门报仇,就不怕扰乱历史脉络?”小珠子伸个懒腰,从车篷顶上发出甜美的声音,嘀咕道:“庞会和田续在历史舞台的戏份到此为止,既然于‘钟会之乱’以后就没戏了,那么谁杀他们都没多大关系。况且我觉得庞会似乎也没死在宗麟手上,当时有很多将领陷在乱军之中,此后就没了下落,不知所踪。”

    我闻声仰望道:“咦,她怎么又冒出来发声了?”小珠子懒洋洋的说道:“我还要多晒会儿。子曰:别吵!”有乐忙问:“我就想知道,钟会是不是还有戏?前边似乎又有迷雾,咱们尽快穿越到更早些时候,赶在成都大乱之前拉他走,或可避免悲剧发生……”小珠子在上面咕哝道:“懒得理你。子曰:住嘴!”

    信孝伸头往上寻觑道:“她躺在哪个位置呀?咦,我看见有个螳螂爬上车顶……”螳螂转身,探臂发爪,凿他一下,信孝吃痛缩头不迭,小珠子旋转而起,晃收螳螂即隐。穿条纹衫的小子挤在车门边瞠然道:“那样大的虫子,怎竟一口就吞没了?”小珠子突然从他口袋里冒出,悠转着说道:“子曰:少见多怪。宇宙有多大,宇宙有多小,你以为自己真的知道吗?”

    穿条纹衫的小子乱掏口袋,懵问:“‘宇宙’是什么呀?”小珠子从他颈后转出,又道:“你口袋里只有些糖果,信不信我壳囊中装有几个小宇宙?”有乐立即摇头说道:“信你才怪!不过我早就知道一积的衣袋里常年揣有粘牙糖。”信雄闻言伸手欲掏,穿条纹衫的小子捂住衣袋避开。

    信孝伸茄去推信包肩头,说道:“快看这个!你见过它没有?”信包躺在角落里迷迷糊糊瞅了一眼,又闭目摇头,吞烟吐雾道:“晕!除了重重叠影,这会儿越发看不清东西了。眼前虚虚实实,幻象很是层出不穷……先前还从破壁缝隙瞅见外边走过一个拉着猴子、抱着小猪的旅人,转眼又不知晃去哪儿了?”

    长利憨望车外,说道:“那个好像是要去取经的和尚。不知道他为什么抱个小猪,还拉只猴子一路作伴……”有乐啧然道:“因为他一心向善,路上看见流落失所的猴子,以及没人养的小猪,就发善心可怜它们,于是顺路带上这些小伙伴一起走,也好互相照顾。甚至看见旱涸的池塘中水快干了还有一条要被晒死的鱼,他也不忍心弃之不顾,就拿自己的饭锅当做鱼缸,后人由此衍生了一个记述其西游壮举的神话故事。所以在这种精神感召之下,我们更要赶去成都拉钟会一起走,你们别再胡思乱想,要集中精神跟我默念‘成都’、‘成都’、‘成都’……”

    宗麟欲掩其嘴不及,马车突然一震,似是撞到什么。肿脖子的儒冠文士在前面头磕盾牌,叫了声苦:“穿出迷雾,突然撞到墙了……”

    有乐忙掀帘而望,眼前流箭纷飞。长利兀自发愣,一矢忽至。信包展扇拨开,霎随黑骨扇翻转,又挡落穿入车内的一支急箭。我犹未反应过来,倏见血溅车壁,有颗脑袋栽撞而入。乌笠滚落脚边,信孝伸茄拨出外面。随即歪着头一瞧,没等瞅清,骑马提灯之人又将那个撞栽车内的家伙一拽而出,甩躯抡飞,掼向纷拥上前的持戈攒晃之影。

    肿脖子的儒冠文士抬盾挡箭之时,忽叫一声:“皇甫闿,小心后面!”骑马提灯之人转顾不及,坐骑连挨数戈搠翻。他刚跳起身来,便被两根长枪扎透其腿。痛哼声中,拾戈抡打,扫倒持枪逼近之人。其畔又有刀至,劈爆所提之灯,斩在腰侧,随即被提灯之人抡戈扫倒,连人带刀掼飞。

    其躯坠在乱军厮拼之间,有个浑身浴血的白袍将领在刀戈密集处转望道:“皇甫闿,你怎么还没走脱?赶快随王买他们杀出重围,有我在这里殿后,此刻要走还有机会……”肿脖子的儒冠文士连忙赶车冲突而行,口中急唤:“夏侯咸在那边拼命掩护,大家赶紧走!”

    皇甫闿抬起破灭之灯看了看,随手抛向涌近冲杀的乱兵,面色惨然地摇了摇头,说道:“你们先走罢,我不能又抛下夏侯咸他们。”目送他转身迳入乱军之中,身影在刀光剑芒里掩遮不见。我正感恻然,肿脖子的儒冠文士叹道:“没想到他还是选择留下……”

    眼见大群乱兵围拥而来,有乐忙催道:“可能还有机会,赶快去蜀宫那边……”然而马车遭堵,前进不得,陷在人海里。密集的长戈纷搠过来,拉车的马悉皆被戮。马车侧翻往旁。

    我一惊而醒,不待睁眼就叫:“别往那边!”有乐在旁怔问:“你又预见什么了?”我急声说道:“快往另一边转头!”信孝闻茄惑觑,长利憨问:“转去哪儿?”

    有乐顷似反应过来,伸扇拍打肿脖子的儒冠文士肩头,催促道:“右边右边,别往左……”其声未落,马车穿出迷雾,随着几下震荡,陷入混乱厮杀的人群之中。有乐啧然道:“有时向左,有时往右,不时走中间,这样才不会撞到东西,或者翻车……看看你,只会直楞楞地往前杵,这样怎么行?”

    肿脖子的儒冠文士忙着赶车转辔,眼见撞进人堆里,不禁懊恼道:“你行你来!”甩缰给有乐,转去坐到弩机后边,拉矢连发,嗖嗖射翻跃马冲杀到跟前的数骑乱兵,转头一瞧,有乐不知躲去哪里了。

    马车失驭乱撞,往混战火拼的人丛间一路践踏而过。眼看要撞向刀戈更密集之处,信孝往前一扑,拉缰挥鞭,驱策车马转向。我护着信雄,避开栽头撞破车壁的一人,从车壁破裂处瞧见皇甫闿扔掉破灭之灯,将那人拽甩而出,投向纷拥而近的乱兵。有个浑身浴血的白袍将领在刀戈密攒之处转头叫喊道:“皇甫闿,你怎么还不走?赶快随王买他们离开,我留下殿后……”

    长利帮忙捧递箭捆,肿脖子的儒冠文士拉弦搭矢,摇头说道:“夏侯咸和他的人马堵在路口,趁大股乱兵挤在那边还未能冲过来,咱们赶紧拐往旁边的小巷里,看能不能走脱,别枉然在此丧了性命,死在乱军之中不值得……”皇甫闿看了看抛在路边的破灯,瞥见余焰已熄,垂首叹道:“做人很难!你不知道有多难,我还能走去哪儿?”

    “只要心存希望,”肿脖子的儒冠文士拉弩发矢,嗖嗖射翻逼近的数个乱兵,咬牙说道,“像我这样跌摸滚打,死不甘心,就算走投无路,也要拼出一条血路,绝不轻言放弃!”

    “我不能又抛下夏侯咸他们,”皇甫闿面色惨然地摇头说道,“大家不要放弃大家。”

    目送他转身迳入乱军之中,身影在刀丛戈林里掩遮无余。我正感戚然,肿脖子的儒冠文士叹道:“没想到他终究选择留下不走……”孙八郎在车旁垂涕而望,棹剑说道:“他和夏侯咸宁愿选择留在终将逝去的年代,那里有夏侯家和皇甫家曾经的荣耀与骄傲。史册翻过这一页,那些都不再有了。汉魏的光辉岁月,流为刹那间微尘……”

    “可我还不想这么快就翻页,”有乐从车里伸头出来,急催道。“赶快去拉钟会一起走!”

    信孝驾车转入小巷,恒兴和信照持刀在后掩护,穿条纹衫的小子接连点炮抛掷,一路噼啪炸响,不时投出黝黑滚窜之球,往乱兵纷涌密集处轰隆爆开。

    我正捂耳忍受阵阵剧烈震响,马车忽似撞到什么,随着猛然颠跳,有乐和长利磕在一起,然后掼躯翻砸在信孝身上,又一齐跌出。信孝摔在车旁,拿着瘪茄懵瞅,未及叫苦,便挨有乐甩扇敲打,恼问:“你撞到什么了?”长利爬起来憨觑道:“好像是拦马栅之类阻碍道路之物。”

    马车颠跳之时,我摔到一人怀里,转头见是信包吁烟坐望,我便问了一声:“你有没有事?”信包目光茫然,吞烟吐雾地惑问:“什么事?”我摇了摇头,转面寻找道:“咦,信雄掉去哪里了呢?”

    “那边。”信包伸烟杆一指,我掀开车帘,瞧见信雄负手站在路边愣望,长利上前憨问,“你啥时下来了?又在呆瞅什么?”

    信雄张开嫩嘴,发出甜嗲之声:“惹惹惹惹惹惹……”

    长利转面瞅见墙影里悄立的如丧考妣之影,不禁和信孝怔望忘动。我正要去拉信雄回来,一个拾荒老妪身形佝偻而至,操起家伙奔向信雄,突然没头没脑地打骂:“狐狸精!狐狸精!打你个小狐狸精……”

    我拉起信雄就跑,巷子里突然出现多个佝偻老媪,纷来追打。信雄一路发出甜嫩的叫声,惹得邻近群犬齐吠,喧成一片,犹如我曾在老家翁膝前听他女婿诵读柳宗元《答韦中立论师道书》所称“蜀犬吠日”的情景。

    佝偻老媪遭群犬奔蹿围堵,不知为何在我和信雄身后发生了互相撕咬的激烈冲突。

    时为咸熙元年,曹魏王朝仅剩最后一个元宵节。我听家翁的女婿说,司马炎站立时头发拖到地上,手臂垂下时超过膝盖。他常在檐下墙影里幽幽而视,悄不作声。屡将其父司马昭吓一跳。司马昭更属意让贤德与才名出众的次子司马攸继承嗣位,裴秀见到司马炎的异相,亦自纳闷,但仍与山涛、贾充、羊琇等人主张立司马炎为嗣。于是这一年十月丙午,立司马炎为世子。

    他闻讯不见喜色,只是凝目幽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