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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四章 见龙在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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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总理,”门外庭前花落,有人叹息于树下。“不是那么好当的。卢象升疲于奔命,率领他的‘天雄军’到处救场,无非势如飞蛾扑火。老熊经略辽东,督师出关,仅率五千人,苦心操持局面,欲挽狂澜于既倒,下场如何?魏忠贤抄他的家,将他的首级在北方的九处军镇辗转示众。抄没熊家还不够,连同亲戚和亲家都被查抄。知县王尔玉乘机向熊廷弼的儿子勒索貂裘、珍玩,哪里有呢?他得不到,就要打人。逼迫老熊的长子熊兆珪自杀身亡,熊兆珪的母亲喊冤,王知县竟扒掉她两个丫环的衣裳,打了她们四十板。不论远近知道这件事的人无不叹息愤恨。那年秋天,工部主事徐尔一上书诉说熊廷弼的冤屈,痛陈:‘廷弼只五千人,不一起败退就够了,还能指望他屹然不动,坚壁固守吗?廷弼的罪在哪里呢?我请求为他昭雪,用以激励有苦劳的大臣!’可皇上不同意。过后,韩大学士等群臣又上书告谏:‘廷弼的尸骨至今不能拿回去安葬,根据国法是从来没有过的。’老熊的策略是以守为主,反对浪战,主张联合朝鲜牵制满洲,卓有成效,然而结果又怎么样呢?”

    我伸了个懒腰,懵坐竹榻上,听见廊外一个圆浑和润的声音低喟道:“世间大厦,犹如这棵爬满虫蚁之树,往往从里边坏掉。势已至此,何能为力?关内关外都有事,救不完的火。兵部尚书张凤翼自杀,杨嗣昌再三请辞,皇帝不许。老熊尸骨未寒,朝廷又想起小熊。这边刚打跑威德船队,大英帝国战败求和,并向明廷赔款道歉。‘葛廷联合会’武力护航开局,葡萄牙总督并不傻,一面假意答应帮助英商,一面却在明朝官员面前百般诋毁他们。威德船队知道葡萄牙人不可靠,直接攻击虎门,扯下明朝的旗帜,挂上英王的军旗,并拆走三十五门大炮。明军得到葡萄牙人报讯之后,连夜备战,在广州痛击来犯的英军。大明水师发动猛烈进攻,驱驭载有火炮和火箭的战船冲向英国船队,庆幸的是大明朝廷非常重视火器的研发、引进和使用,自恃船坚炮利的英国人竟然毫无还手之力,只能狼狈逃避。再不敢跟明朝水师进行‘硬碰硬’的战斗,却通过纵火焚烧明朝几艘商帆船、抢夺三十头猪等方式来渲泄心中的不满,再度激怒主政两广的小熊。明军在广州海战中击败英国之后,葡萄牙人出面调停,让英国船队道歉并向明朝赔偿白银。国人扬眉吐气之余,朝廷更急着要召小熊去当‘六省总理’,同时兼兵部尚书。这是要把他架在烈火上烘烤啊!”

    “七省总理又如何?”树下一人提足踩蚁,跺着脚说道,“眼见局势崩坏,朝廷设立‘五省总理’的差使,由卢象升兼任。他追李自成溃不成军,捷报频传,皇上又让他增管山、陕军务,成为‘七省总理’,赐尚方宝剑。卢象升经常慷慨激昂,热泪横流地激励大家尽忠报国。他的部队曾绝粮饷多天,卢象升自己也不喝一口水,遇战必身先士卒。这个白面书生自幼臂力过人,年轻时曾在大名府计擒‘巨盗’马翩翩,日后经理军务,却受关宁总监高起潜处处掣肘,有力使不出。我们小熊是明白人,宁愿不去趟这些浑水。”

    “曹洞宗高僧空隐宗宝早有预言,”亭子里一人坐望,烹茶洗盅,低嗟道,“下场不看好。前次我们在广州罗浮山听谒,宗宝禅师便有提醒。其称沧桑正道历来艰难,道独不足虑,人言最可畏。曹洞宗是禅门五家七宗之一,洞山良价和曹山本寂创始,系六祖曹溪惠能之嫡传,历经青原行思、药山惟严、云岩昙晟一脉沿承,亦称禅宗洞家。远播海外,反对当时闭关之风。”

    我在里面听得懵愣:“什么‘总理’、‘经理’、‘总监’呐?有谁知道这是哪儿跟哪儿……”

    “皇帝委任卢象升经理南直隶、河南、山东、湖广、四川军务,后加山西、陕西,称‘七省总理’。”亭后花圃环绕间,茶几旁边一位长者点香叹道,“本来跟三边总督洪承畴互相配合还不错,却与杨嗣昌及关宁总监高起潜不合,听说要被褫夺兵部尚书衔,降为侍郎,衔命督师。眼见他的人间直道越走越困蹇,直教我等为之胆寒心冷。还好我已将安然着陆,只待尘埃落定,不想再居相位,执意告老,坚决回归故里。”

    “姚阁老刚要跳离火坑,”树下踩蚁之人郁闷道,“你那老亲家却又掉进去了。还不赶快帮着咱们劝劝?你女儿嫁给了小熊之子,由于你宅心仁厚,历来洁已爱民,看不得百姓吃苦,甚至严禁役用家奴。堂堂相府,女儿煮个饭都亲力亲为,没少吃苦罢?”

    “梁朝钟,”亭子里洗盅坐望之人烹茶自斟,蹙眉说道。“两广总督府聘你为西宾。你顺便当老师教导小熊的三个儿子,还帮他训练广东兵装备精锐火器,能打仗却爱用抚。以为成功招抚海盗郑芝龙的经验对张献忠之类流寇同样适用,然而你们良师道独已有警告在先,不要对降将过于信任。尤其是张献忠那样反复无常的人。”

    “这个人后来掉了脑袋,”蚊样家伙在我耳后悄言道,“总理熊文灿招抚张献忠失败,论罪而死。梁朝钟屡诉其冤情,后与史可法、马士英交往甚厚。弘光帝登基后,史可法、马士英都推荐梁朝钟出仕,这位佛学名家坚辞不就,并且对人说:‘史可法、马士英自诩王导、谢安,两个人意见不合,但是才略都远远比不上古人,现今国势如此,这两个人都不能胜任,我和他二人交往很久,所以知情。’后来果如其言。广州沦陷,他跳水殉国,却被救起,送往清兵那里。清兵头目令其剃发,不从被杀,永历朝追赠礼部尚书。当时利刀搁脖子上,逼问:‘留发,还是留头?’他昂首回答:‘不留头!’”

    我转脖瞅向后窗,小声探问:“怎么会来到此处?这是哪儿啊……”

    “广州,”隔着屏风,听到西厢那边又传来阵阵剁东西的利索声响,有语和蔼的说道,“一直以来,是个好地方。难怪东晋太尉陶侃公早年离任广州刺史之时,依依不舍。镇南将军阮孚公去而复返,居然以吏部尚书的身份兼领广州刺史,执意离开当权的庾亮,携家小再度南下。如今我也不舍得离去,怎奈刘公公和律先生他们一催再催……”

    信孝从后窗凑眼往里觑看,闻着飘过来的香熟气味,惑问:“他在那边切什么呀?隔着屏风看不清楚,但却勾起我饥肠辘辘……”

    “南屏晚钟,”随着剁东西的爽利声响,有语和蔼而笑,斩着肉说道,“禅院清幽,伴以白切鸡的香气,再加上我以家乡泸州辣料亲手制作的蘸吃调味之物,佛祖闻了也要跳墙。”

    前窗外边有人探头探脑,凑近廊间踩着蚂蚁,闻香而瞅,随即纳闷道:“总理,你怎么可以在禅院里亲自做鸡呢?”

    “天然和尚都不见怪,”剁东西的声音更响,先前温蔼之语显似不耐烦道,“你为何大惊小怪?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禅师借此幽僻院落给我栖身,以暂避俗世尘嚣。你们却又跟来,说些俗话,不让我片刻清静。我宁可藏在这里,不想去当什么总理。”

    蚊样家伙在后边悄言道:“两广总督在明代是一个肥差,也是当时最炙手可热的职位之一。因为在明末,流寇蜂起,北方大乱。而东北之地又面临着满洲的侵扰。据闻小熊曾向朝廷权贵施以好处,因而对于稳坐这一职位有恃无恐。不料有一位宦官宣称奉命前往苗地采集草药,京里的律先生率领锦衣卫随行。小熊的好朋友姚明恭从内阁捎来书信预打招呼,教他不可怠慢。在一班幕僚们劝说之下,小熊到广西全州设宴款待,酒过三巡,小熊乘着醉意,向老友律先生夸口称如果由他挂帅,必能轻而易举搞定北边流寇,律先生旁边那位宦官随即起身,坦承他的真正使命是对小熊的能力进行考察,并承诺向皇帝推荐其出任总理。小熊立刻意识到自己话说过了头,后悔不及,连忙提出接受这一任命的诸多条件,欲加推搪。然而那位宦官以为小熊提出这些要求,料因他已经有了全盘策划,因而向皇帝禀报并且力荐。在厂卫势力保举之下,风雨飘摇的大明皇朝决意召用两广总督熊文灿,让他受命总理南直、湖广、山西、陕西、河南、四川六省军务,同时兼兵部尚书、右副都御史之衔。”

    “都怪你们害我,”随着更响的剁东西声音,屏风另一边语声不豫,“推我往火坑里跳。还话这么多,识趣快点走开。去陪老姚饮你们的清茶就好,我亲手做的这些白斩鸡给你们吃了也白吃,况且原本就不是用来招待你们的……”

    “这些也算是‘砍头鸡’了,”蚊样家伙在窗后低喟不已。“他还不知道,此行就是死路。吃过了这顿白斩鸡之后,熊文灿离开广州,率领装备精锐火器的广东兵,四处围剿流寇。不久他先招降绰号‘闯塌天’的陕寇首领刘国能。据史载,总理熊文灿受命剿贼,因其有威名,川陕诸寇甚惮之,见其下招降令,纷纷来投。如果熊文灿能够妥善处理降众,将其就地遣散,那么他的平寇计划或许能够圆满实现。但却与此相反,熊文灿竟准许张献忠依旧统领其数以万计的旧部。因受总兵左良玉牵制,在其阻挠之下,熊文灿最终不得不将随行的广东护卫遣还。其中千余精锐被安置在他的家乡,入川参与了抵抗流寇的战斗,数年后才辗转返回广东。熊文灿统帅十位巡抚下辖的十二万兵力,来自京师的数千名锦衣卫官兵在宦官刘元斌的率领下也被派遣参与围剿义军的行动,初虽取胜不少,却仍然无法阻止张献忠东山再起的决心。罗汝才等各路流寇也加入张献忠的队伍。只有刘国能仍效忠于朝廷。左良玉在追击张献忠时,遭受重创。有人说这场大败直接导致了明王朝的土崩瓦解。由于招抚失败,熊文灿被免职,押送入京受审。熊文灿的朋友姚明恭虽然身为内阁大学士,但却无法相救。熊文灿被明廷斩首之后,张献忠攻占他的家乡,不念招抚宽待之情,竟恩将仇报,残忍屠戮熊文灿的家属,熊文灿的长子熊曰绘幸免于难,逃往福建寄于郑芝龙篱下。熊文灿对于招抚策略的坚持,有可能是受到其佛教信仰的影响。梁朝钟曾称熊文灿为居士或俗家弟子,常向道独禅师咨询平寇的方法,也正是这位僧人将梁朝钟引荐给熊文灿作为其子的老师。”

    “放下屠刀,”剁东西的声音停止,屏风后边传来洗盘的动静。廊间跺踩蚂蚁之人探眼而觑,难掩纳闷道,“立地成佛。虽是小熊大人惯以为常的口头禅没错,可你向来生活十分俭朴,家中每天的伙食用度限制在三十文钱以内。我留有记载,你爱吃鸡,却很少吃,因为舍不得。嫌贵只以酸菜咸瓜下饭,今日怎竟弄了好几大盘白花花之肉,还以为是要拿来招待姚阁老……”

    “无鸡不成宴,”屏风后边有个白面微须男子端盘而出,一路推窗关闭,不给廊外的人多看里面。随即拿碗筷过来,坐到凉榻边,在我足畔闻着香气微笑道,“鸡的菜式有数百款之多,而最为人常食不厌的却属白斩鸡,原汁原味,皮爽肉滑,大筵小席皆宜。姚阁老他们吃多了佳肴,再好的太羹元酒之味,到了他嘴里亦早已寡淡无奇。我不做鸡给他们吃,偷得浮生半日闲,休来烦扰。不然我就撇下一切,跟随这些朋友从后院攀墙走,东访赤松子,从此不回头……”

    我移开脚,不好意思地要起身,凉席边的白面微须男人忙道:“没事没事,你就坐在这里吃鸡。先尝尝我的手艺,尤其是这些精心调配的蘸料……”

    趁其转身勺些酱料入碟,我正要找袜来穿,有乐从窗边伸扇往足上拍打,低啧道:“听闻此是总理,你别大大咧咧坐在那里伸脚去他鼻子下边,我在窗后都闻到气味了。”

    “有吗?”我正自窘然不安,白面微须男人转面忙闻,随即拿起来揉按几下,温言道,“先前听说冻伤,不过我看没事,比当初咱们相遇之时还好,更似鲜嫩得多。那时要不是承蒙你保护,我已客死异乡,早就横遭义弘他们所害,哪里还能有今天……”

    我闻言愕然:“什么?”有乐摇了摇扇,在窗边似亦纳闷道:“不料你在这里遇到了‘老相好’,随便捧起脚来,信手就一顿乱捏,却视我如无物乎?”

    白面微须男人用手拿鸡肉分到另一个盘中,伸递出窗后,热情招呼:“大家也来尝尝这些阳山乡村本地养的三黄油鸡,其色泽金黄,皮滑肉嫩,滋味异常鲜美,久吃不厌。”有乐伸鼻闻了闻,皱眉说道:“鸡虽然香,可你的手刚才摸过她的足,按摩了脚之后连手也没洗,指头犹留脚味,就忙着拿鸡块给我们吃,这样不好吧?”

    “口味好不好?”白面微须男人手抓鸡块蘸沾酱料,放入信孝张开之嘴,随即含笑而问,“我问的是酱料。白斩鸡原本无味,最重要须靠调料蘸着吃。通常用姜片、葱花、香菜、花椒、大蒜、油盐、糖醋和蓉碎拌之,也有人添加些熬熟的虾子酱油,佐以蘸食。我尤其讲究增加小桔子挤汁作为配料……”

    信孝咀嚼道:“我觉得酱料比鸡肉好吃。”白面微须男人闻言甚悦,拿了一块鸡,蘸料放到我嘴里,似又想起什么,转身走开。我含着鸡肉,正揣说不出的纳闷,听到蚊样家伙在窗后小声探问:“你的腿脚冻伤了吗?幸好我去那个山洞里没待多久,不过也冷到手破皮了……”

    “谁说我脚冻伤?”我掀裾忙觑,有乐伸眼亦瞅,随即啧然道,“白皮细肉,比白斩鸡还好,哪儿有伤?你快放下裙裾,不要给人乱看。袜子去哪里了?赶快多穿几只,就不会冻伤一根毛了。我可提醒你呀,不要学广州这些城里人,乱涂红指甲,尤其是脚上。我一看到就恶心。纯天然有什么不好?最美好就是纯天然……”

    我伸着腿足,犹未收回裾下,白面微须男人拿着一把菜匆又转返,甩手撒进酱缸,取箸夹起掉落的几根菜叶儿,也放入去。有乐摇扇说道:“其中有一根菜掉在她脚上,就不要再放进去了吧?”信孝伸鼻忙闻,问道:“添加进去佐料里面的这些是什么花花草草来着?”

    “香芹,”白面微须男人调拌着佐料说道,“新鲜采摘的芹菜。李时珍以药学闻名,他对脉学及奇经八脉也有研究,据他所着《本草纲目》记载,芹菜‘有保血脉、益气消热、利大小肠、甘凉清胃、涤热祛风、利口齿咽喉、明目的作用。’晋代征南大将军杜预公的后裔、唐朝诗人杜甫曾赞其‘鲜鲫银丝脍,香芹碧涧羹’。香芹可生食或用肉类煮食,也可作为菜肴的干香调料或做汤及其他蔬菜食品的调味品。我刚才差点儿忘了在做完这缸调料的时候抓一把小鲜芹放进来,可见这趟不意重逢,使我惊喜过望,而致做菜之际,心神不定……”

    “心神不定就别学人做菜了,”有乐伸手拈起一根小芹,拿到眼前以怀疑的目光瞧了瞧,转身让蚊样家伙张嘴,然后放入,让他咽下,随即摇扇说道,“我看你刚才捏过她的脚好几回手都没洗,就抓菜抓肉。由于你摸过脚又不洗手,这一顿我决定以清淡为主,不吃这些。”

    “那好吧,你可以去后面吃斋。”白面微须男人倒半盆酱料,连同一大盘切好摆放整齐的鸡块,撒上香芹,端到窗边伸递给信孝和蚊样家伙捧住,随手往旁指了指,掩窗说道。“天然和尚厨房那边有粥有馒头。拜托你们顺便带这位挑食的小朋友去后厨用斋,就让他吃素好了,鸡肉你们自己吃,不够再来要啊……”

    窗子闭上,磕没了有乐瞅来郁闷之脸。我正要起身跟去,白面微须男人连忙揉足说道:“先别急着起来,我煎了些舒筋活血的草药,前次刘公公送给我一篓还未用完,熬汤半盆,泡脚很好……等一下你就知道了,甭提有多舒服。”

    有乐推窗而觑,摇扇说道:“你刚用手抓过鸡肉,洗都没洗,又去捏脚,也不嫌油腻……”趁白面微须男人转身到水盆那边洗手,我小声惑问:“他是谁呀?我以前有认识过吗?”有乐摇了摇扇,在窗边说道:“你从小认识的油腻大叔那样多,谁数得清?刚才其称义弘要杀害他,不知有何恩怨?我突然对义弘多了两分亲切之感,并且也因此对幸侃的印象有所好转……”

    “确切的说,想杀我的是义弘之子忠恒。”白面微须男人甩着油腻之手,拿草药放入水盆,在门畔搅拌道,“击败宗麟父子的大友军之后,义弘家族向琉球施加压力,其部将吴济与悍将田增宗侵扰琉球王国,琉球守军在郑迥、毛继祖和向德深等人率领下力拒不敌。我听闻郑迥从琉球告急,称吴济以‘桦山久高’为名号,奉义弘的当家儿子忠恒之令要活捉琉球国王尚宁,借机接管琉球。明廷当然不能坐视藩属国琉球就此沦陷,我随律先生前往密访相关各方,此行不露风声,想先观察各方势力动向,以便寻机调解。其时我属于初出茅庐,还未有今天这般地位,跟随兵部的人扮成往来贸易的客商,潜行至‘涤足园’落脚,顺便打探京都方面传送的风声。我扮作洗脚郎中,潜伏在里面,有人不慎行藏败露,被义弘父子的手下爪牙发现,大难临头之际遇到姑娘,得而获救,此后把我藏在她那里,萌发了我一段初燃炽烈的情愫,经久未熄……”

    “有这回事吗?”我正困惑,有乐啧然道,“眼下不需要再扮作洗脚郎中,赶快把那盆油腻之水端走。因为我看见你刚在盆里洗过手……”

    “我常想金盆洗手,不做官多好。”白面微须男人端盆搁我脚边,抚今思昔,唏嘘不已。“当年有缘在‘涤足园’陪伴姑娘,那段梦幻般青春美好的日子里,我学会了洗涤东西的好手艺。门边还有一盆凉草水,内养小鱼数条。洗过温水,过会儿我就去端凉草生鱼盆来替换,让你体验不同的泡脚感受……”

    有乐在窗边摇扇说道:“你不要一边抚今思昔,一边用手抚其足。刚才宗滴说他想吃鲜鱼,不如就把洗脚盆里那些小鱼捉出来放到盘碟里,用姜和蒜生拌,让恒兴给他端去,料必很喜欢……”我转面看到恒兴在窗外探头探脑,便加询问:“对了,宗麟和长利他们去哪里了?怎没见到在此……”恒兴恼觑白面微须男人,一时没顾上回答。有乐摇了摇扇,靠在窗边说道:“宗滴何等身份的人物,怎会跟我们一起站在后窗看你洗脚?他随天然和尚在隔壁禅院,看老僧们给长利医治胸胁的瘀黑之伤,毕竟长利在一万多年前挨过枪籽儿,幸好有东西挡着,才没成为远古时候中弹而死的化石……”

    我想要起身去看长利疗伤,白面微须男人捏足说道:“先勿着急,吃完鸡肉就没事了。天然和尚他们手段高明,不须为你的小伙伴担心。”恒兴挤到窗边怒目以视,信孝拿着一个空盘凑过来探询:“可否再给些鸡肉吃吃,我们那边人多,尤其是信包和信澄说很喜欢……对了,所谓天然和尚是谁呀,他怎么会允许我们在这里吃鸡?”

    “其乃广东禅教领袖,”白面微须男人捧脚兴叹,“天然和尚开法诃林,大振宗风。创立海云、海幢、丹霞别传诸名刹,使法席一派繁荣。他古道热肠,随缘接引,文人学士、缙绅遗老云集礼归,得于乱世有所依靠。无论是在个人修为上还是在弘扬佛教的贡献上,天然和尚都可称得上是佛门一时之龙象,法门一方之砥柱。他让我来小住,在曹洞宗的别院后边这座小庭园另辟精舍,今天头一次吃鸡,或还无妨。你们赶快拿去吃掉就好,还是不要太过张扬。我便因不够低调,才被朝廷留意到,急欲召为总理,躲都躲不过……”

    说着,又伸手去抓些切好的鸡肉搁到盘子里,环列里外数圈,摆陈整齐,随即撒放香芹,让信孝捧去后院那边。

    因见我愣坐而望,便拿一块鸡翅沾蘸调料,拈给我吃。白面微须男人坐到脚边说道:“白斩鸡又叫白切鸡。这一道经典的粤菜,始于民间,因烹鸡时不加调味白煮而成,食用时随吃随斩,其形状美观,皮黄肉白,肥嫩鲜美,滋味十分可口。肉色洁白皮带黄油,微有葱油香气,食时佐以姜蓉、蒜泥、酱油,保持了鸡肉之鲜、原汁原味,食之别有风味。而我的做法是鸡蒸不必太熟,骨留鲜血,保持肉质半生,嚼来柔软润滑,配以佐料,口味更佳。”

    有乐忍不住又要言语,我把鸡翅塞他嘴里。有乐拿出来塞进恒兴之口,恒兴表情严肃地咀嚼,状似味同嚼蜡。白面微须男人又递一碗蘸料出去,随手关窗,坐下来感喟道:“没想到你竟然来看我。就住着别走了罢?”

    我窘欲挪避,忽有所见,讶觑帐后一案陈旧镜台,投眸惑问:“那是什么?”

    “只是一菱老镜而已,”白面微须男人凑近而瞅,在我旁边不以为意的说道,“曾有一位沙门耆宿住在此屋,坐化后留下那些东西。看样子显得古老之物,我不丢掉。你瞧镜台上篆刻有爻象,似乃出自《周易》乾卦……”

    我想起前次在不动明王巨像后边曾见过数幅形状各异的谶图,其中便有一幅似呈此象,既然识得,心念一动,不觉念将出口:“见龙在田。”

    白面微须男人赞赏道:“姑娘果然见识不凡。一眼辨认便没错,我亦觉卦象爻辞是‘见龙在田,利见大人’。真龙在田间,看到一个道德品格高尚的人会肃然起敬。乾卦的第二爻‘九二’,与我之人生不预而合。一个胸怀大志的人,已经崭露头角。意指一个人仕途顺利,初露锋芒,得到赏识,前途光明。你看爻象正含此意,从坤变乾,阳长到二爻,卦变为临,九二在临卦互震里,震为龙。龙出现在地表之上,故为‘见龙在田’。此即为,龙出现在田间,有利于大德之人出来治事。千里马遇见伯乐才会身价百倍,潜藏的‘龙’,先要向具有龙德的人学习真本事。我每一步皆兢兢业业,既已显露才干,要学会等待和寻找我们命中的‘贵人’出现,尤其重要的是当贵人出现时,我们要认出来,千万不可错过。恰如当年,姑娘的出现,使我绝处逢生。你帮助我逃离险境之后,从而仕途顺畅。正要大展拳脚,如今你又再度出现,形采风神竟与我昔时所见无异,此情此景恍如梦中……”

    瞅其目光炽热,我觉脸烫欲避。有乐推窗说道:“哪有这么玄乎,真相是残酷的。其实只不过是古人看见田里有一条大蛇而已,并非真有巨龙出现于田野。由有心人演绎出历史上许多‘见龙在田’的故事,如孔子见老子,张良见黄石公,刘备见诸葛亮。传说在孔子见老子之前,老子已知孔子为‘圣人’;刘备见诸葛亮,孔明已知刘备是志在四方的‘刘皇叔’。张良见黄石公之前,黄石公已知张良是‘刺秦少年’,赞其何等抱负……”

    恒兴在窗边表情严肃地探觑道:“据《史记》记载,张良刺杀秦始皇未遂后,转为‘潜龙勿用’,隐藏在下邳。有一天他从一座桥上行过,一个老人‘黄石公’走到他面前,把鞋扔到桥下,让他去捡。张良吃惊不小,但见这人很老了,终于忍住,去桥下捡鞋来拿到桥上。老人又很过分地让张良为其穿鞋,张良默默照做了。老人大笑而去,一会儿回来,夸他‘孺子可教’,命他五天后大清早在桥上等。张良五天后一去,见老人早在桥上了。老人不高兴,让他过五天再来。五天之后,张良仍比老人来得晚,老人又怒,约他再过五天来。过了五天,张良半夜赶往,终于赶在了老人的前面。老人见他先到,就高兴了,于是传了他一部《太公兵法》。张良便因为这次奇遇,成为后来汉高祖刘邦首席军师与汉王朝的开国元勋之一。”

    白面微须男人拿起我的鞋履,深有感触道:“当年姑娘也是弄掉了鞋子,一只绣鸾呈祥之鞋让我有缘捡到,寻欲归还。因而结下了一段不解之缘。本以为那趟不见诸官方记载的秘密出使,恐将有去无回,凶多吉少,不料面朝大海,从此心暖花开……”

    我难抑纳闷道:“什么时候有过啊?他该不会是认错人了罢,怎么我竟连一点印象也没有……”小珠子悄在耳后嘀咕:“你就装糊涂吧,看见墙上那幅字没有?写的多好,难得糊涂……”

    有乐在窗边摇扇说道:“他肯定是弄错了。我看真相也是残酷的,无非小时候在田里捡到一只鞋,却以为‘见龙在田’……”

    “至今念念不忘,怎么会错?”白面微须男人在我足边憬然道,“古时天象家为了便于观测,将主要星座分为二十八星宿,其中又以七个为一组,列为东西南北四象,分别称为青龙在东、白虎在西、玄武在北、朱雀在南。青龙七星又称为龙星。每年春季,龙星从田间地平线升起,此称之为‘见龙在田’,夏季运行至中天,称之为‘飞龙在天’,秋季下坠,称之为‘亢龙有悔’。我遇见姑娘的时候,天象也是‘见龙在田’……”

    “总理肯定没有弄错,”前廊履声微响,一人投影在窗格间隙,语音清朗的说道,“龙出现在田间,有利于大德之人出来治事。知道谁到了吗?云贵那边有一位都督已至府上恭候多时,律先生说他还捎带了沐天波的书信,总理大人要不要去见一见?”

    白面微须男人一怔,隔窗而望,蹙眉问道:“谁来着?”

    随着履音悄移,前廊之人转至门边禀陈:“他名叫龙在田。在云南平定叛乱有功,初由副总兵升为都督同知,此番奉命援楚,归属总理大人麾下,其部土兵能征善战,‘莫测甸’一带乡寨历来有他很多传说,祥名远播红河,人称‘南天御柱’。律先生率锦衣卫奉旨常年到南方寻异人,亦谓龙在田非等闲之辈,传说他母亲怀孕三年,从肋间出世……”

    “那不可能,”白面微须男人拂袖道,“你告诉律先生,别相信左良玉他们胡扯。龙在田率领的滇兵能打仗,我自己练出来的广东兵也不输于他们。我再三请求为随征的广东籍士兵配备马匹,但朝廷却将总兵左良玉麾下的六千骑兵调拨给我。左良玉百般阻挠我带自己的士卒离粤,恐怕最终不得不将这群精锐火器装备的广东护卫遣还。打仗不能用自己的人马,还打什么?”

    我趁他一时意兴阑珊,起身拿鞋穿,忍不住又瞅向帐幔后边的古旧镜台。

    “大丈夫当然要为国为民挺身而出,马革裹尸。”白面微须男人取下嵌台之镜,捧递给我,索然叹道。“我就要奔赴疆场了,死为无头将军,这面古镜留在此已没什么用处。你喜欢就拿去罢!”

    “有一种鱼因太过好吃,濒临灭绝。”信孝不知何时爬窗进屋,蹲到角落里捞取洗脚盆内的小鱼,一只接一只的放在碗中,头没抬的说道,“这些颜色各异的小鱼还是不要给宗麟大人吃掉,我想捧去后院的池子里放生。”

    我转面悄问:“有没找到信雄?不知他究竟来没来过这里吃鸡腿……”小珠子晃过来嘀咕:“我刚才四处察看过了,信雄似乎没在这里。还好你又得到一面异谶铭印的古镜,也算不虚此行。”

    “此前我跑来避居于此,想躲几天。”白面微须男人聆听窗外雨打蕉叶之声,感叹道,“看来亦是不枉来过。虽然终究躲不开命运,却得以再度与姑娘幸会,实属意外惊喜。沙场凶险,不敢带上姑娘和你的小伙伴们随行,如蒙不嫌弃,可留在此处长住,等我打仗回来,再叙别衷……”

    我不禁又犯窘道:“这却从何说起?”

    “你真不记得我了?”白面微须男人忽似难抑激动之情,执手说道,“那时花开,桥下流瓣满河,落英缤纷,其灿无比。姑娘给我取名叫‘心开’。”

    “他从而自号‘心开’,”蚊样家伙在我后边悄言道,“其实名叫熊文灿,字太蒙。”

    信孝捧着小鱼说道:“岂止他太蒙,把我也搞得‘蒙圈’了。”我跟随信孝爬窗而出,忍不住又加探问:“究竟怎么回事啊?咱们如何来到他这里,我晕乎乎一时想不起来……”

    白面微须男人依依不舍地也要跟着爬出后窗,突然前门推开,多人涌入,将他拉住。有个忙着踩蚁的文士一边拽扯其衫,一边在窗旁朗声劝说:“想不起来,就住下来慢慢想。然而大人你的时间不多了,别让太多人等在外边。锦衣卫催促动身起程,已来庭前敦请多次……”

    信孝捧着小鱼,一路回眺道:“踩蚁那人是谁呀?其实里面哪有蚂蚁……”

    “他叫梁朝伟……”有乐在廊间摇扇张望道,“啊,不对。应该是梁朝钟。先前听谁提过其乃广东名士,留发不留头。”

    蚊样家伙红着眼圈,一迳长嘘短叹。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一句苏轼的词,随着信包吞烟吐雾,从后院飘萦而出。檐外薄雨葱蒙,宗麟在树影里郁闷道,“饭不重要?饭很重要。让我在这儿干等了半天,饭在哪里?”

    伴以爆葱之声,有个圆头圆脑之人搁勺出厨,以圆浑和润的语音说道:“葱花炒面饼。大家快趁热吃……”

    宗麟端坐在那里,瞥了一眼,微哼道:“怎么不是葱花炒蛋?面饼有什么好吃的……”

    “拜托,给个面子。”圆头圆脑之人捧盘置席,在香气氤氲间语声温润地说道,“我是和尚。做个炒饼就好,蛋这个东西它有可能划入‘荤’的范畴,想想就算了。我们这里的出家人跟你们那边不一样,你们什么都不讲究,杀生还结婚,四处泡妞,毫无佛门规矩……”

    宗麟旁边有个老掉牙的僧人捏筷说道:“看看你,才五十来岁就模样衰老成这样。那都是不讲究的后果……”

    其畔几个更老的老僧不顾口齿漏风,拿着筷子朝宗麟那边纷声嗤笑。宗麟恼哼道:“口齿漏风就不要学人说那么多废话,看看你们,多少岁了,牙没长齐,省点口舌,吃你们的炒饼。自幼出家,在庙里从小沙弥当到老和尚,没见过世面就像你们这样只会傻笑,泡过妞没有?”老僧们纷用筷子指着他,取笑道:“你是假和尚。”

    “没错,他就是冒充的假和尚,”有乐摇扇入席,在老僧环绕之间坐下来说道,“而且还是个叛徒。半路改投了耶稣门下……”

    “南直隶教案前后,”有个圆浑和润之语在席间叹道,“耶稣会在我们这里渐已混不开了。有些狂热的传教士们,认为利玛窦过于迁就中原的文人士大夫,在利玛窦去世之后,开始改变利氏的传道习惯,采取激进方式,坚决排斥儒家思想,严禁教民祭天、祭祖、拜孔子,激起了人们的反感与怀疑,酿成‘教案’,传教士们被驱逐,在中原之域几乎无立足之地。教案由当时南直隶的礼部侍郎沈榷发起,连上三张奏书给万历皇帝,指责传教士向国人示好,是为了收买人心,以图在适当时候加以倾覆。他还说传教士与白莲教有染,图谋不轨,徐光启上疏辩护不果。王丰肃、谢务禄亦即曾德昭等传教士被逮捕,庞迪我、熊三拔等传教士被押解出境。其实沈榷最初的两次尝试并没有成功,第三次他联合了皇帝的一位亲信和其他几位高官共同攻击耶稣教,终告得逞。教案持续了三年,朝廷最后下令‘禁教’,勒令将传教士驱逐出境。于是传教士有些被杀,有些下在监里,日后又被驱逐出境。当时传教士大多撤退到澳门,有些则躲在信徒家中,不能再公开传道。直到崇祯年间,因推算日、月蚀的士大夫屡屡出错,使崇祯皇帝十分不满,于是又准许传教士进入,不久又再度活跃起来了。随着耶稣徒徐光启入阁,成为内阁次辅,官至崇祯朝廷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沈榷被撤职,耶稣会又重新恢复了活动。”

    “物极必反,凡事皆然。”宗麟旁边有个老掉牙的僧人捏筷说道,“我们这边还是讲究中庸之道的,不像你们那样爱走极端。后来你们那边发生的事情,朝着把耶稣教徒赶尽杀绝的方向折腾,不给人留一点余地,就玩得太过份了。所以我常说你们做事不讲究,容易偏执过激,死板又爱走极端。看看你,才五十来岁就衰颓成这样……”

    “我们那边后来发生什么了?”宗麟在老僧们拿筷子指指点点之间郁闷道,“我穿越过来的时候,耶稣会在我们那里很吃香呀。不过你别再拿筷子朝我指指戳戳,我之所以长得急了,那是因为出道太早。毕竟未满三岁就做官,虚龄四岁便被幕府委以一方守护的重任,自幼操劳国事,我忙到没有童年,你知道吗?听说过‘鞠躬尽瘁’没有?诸葛亮其实也长得很急,尤其是日后操劳过度,所以他死得早。才五十来岁就殒落……”

    小珠子忍不住嘀咕:“你比诸葛亮多活了三年。他享年五十四岁,恰如其言,一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是忠臣与智者的代表人物。”

    宗麟懊恼转觑道:“谁在后边窃窃私语?我看戏最烦‘剧透’知道吗?告诉你们这些老和尚,不要自以为是。我跟你们说个最终极的‘剧透’,在你们拿筷子指指戳戳我的五百年后,人类世界完蛋了。”旁边有个老掉牙的僧人捏筷说道:“我也给你说个‘剧透’,后来你家被幸侃和义弘他们‘完虐’了……”见其边说边咧嘴大笑,宗麟忿欲掐之,圆头圆脑之人忙加劝阻,语声浑润的说道:“嗨呀,别这样互掐。道独师父,拜托你老人家也少说一句!”

    “他就是世称空隐宗宝的道独禅师?”蚊样家伙讶望道,“据记载,其圆寂的时候才不过六十一岁,想不到现下就过早衰颓成这样了。咦,他怎么识得宗麟大人的来历?”

    “人家毕竟是高僧,”信孝捧着小鱼在廊檐下说道,“说不定也有穿越过。你没看他外形摧颓成那样么?就跟蚊样家伙差不多……”

    有乐闻言不安,转望道:“摧颓?那我们以后还是少穿越一点为妙,以免我‘颜值’下降太快……”宗麟冷哼道:“这点你们倒无须担心,我看你们越来越幼稚了。尤其是你家信雄,再不赶快找回来,只怕他真要变成婴儿,以甜美的啼声消失在历史长河里。”

    我难抑困惑道:“这是什么时候啊?刚才那个白面微须之人看着好眼熟,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信孝捧着小鱼在檐下说道:“我也觉得似乎脸熟,他长相有点像‘博浪沙’露过面的张良,以及竹林七贤的稽康,或许还包括‘成都之乱’提灯出场过的皇甫闿,以及医院骑士团的老白。甚而至于,隐约也有几分神似我们那边的丹羽长秀。”

    有乐抬扇遮嘴,小声问道:“你们觉不觉得席间那个圆头圆脑、说话好听之人有点像精致浓缩版式的幸侃?”信包歪靠在藤椅上吞烟吐雾的转觑道:“那是谁呀?”

    “天然和尚,”旁边一人沿廊踩蚁而近,朗声说道,“俗姓曾,名起莘,字宅师,又号瞎堂。世为邑中望族,三十三岁落发,嗣法长庆空隐道独。天然和尚盛年出家为僧,从在俗到出家其间实际经历了一番转折……”

    “人生充满了转折,”圆头圆脑之人语声温润的说道,“然而有些人只走直道。大道五十,天衍四九。凡事都得留一线,不能太绝对了。尽管如此,战略关乎选择。明廷走到这一步,庙堂高处的决策者刚愎自用,把整手好牌打烂。小熊大人已经做出了他此生的抉择,毅然奉召赴汤蹈火。好在念念不忘,终有回响。故人不意光降玉临,给他一个告慰。没想到他当年邂逅于花间流水断桥的涤足姑娘还这样年轻,果然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小熊是名将,”踩蚁之人在我旁边叹道,“姑娘有如名将脖子上一把刀。我看他活着离开,其实已经死了。情深不寿,爱杀人。男人一动情就愚蠢,命运的船早已载着你们两人各自荡远,谁也不在谁身边。又何必回来使他心乱?既临大敌当前,内忧外患,主帅心乱就要死很多人。”

    “粱朝伟……”有乐以扇遮嘴,悄转到我身后不安地低言道,“啊,不对。梁朝钟为什么用厌弃的眼神这样看你呀?”

    “自古以来,不乏有人显得‘厌女’。”圆头圆脑之人语声浑润的说道,“但那未必真是讨厌而已。有些女人感情太丰富,加上长得好看,所以纠缠的事情就多。因此,总有人觉得女人是红颜祸水。老二先生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则不逊,远则怨。五千年来如此,五万年后也是这般模样。吃完饭你们就赶紧走罢,到我老师父那里避一避,上庐山住去一些熟人家里。我看梁朝钟变得目光不善,恐怕两广将士不会容留你们在此……”

    我蹙眉瞅着那踩蚁之人沿廊走开,自去廊角同几个面色难看之人交头接耳,我困惑不解地转问:“为什么这样啊?”

    “你来得不是时候。”圆头圆脑之人不知何时悄至我身旁,仰望檐外雨帘,手拈念珠自叹,“眼下既临大明生死关头,恐怕熊总理已是朝廷所能打出的最后一张好牌。快没别的牌了,只剩这寥寥几张可出。打一张毁一张,谁也不好使。我后悔让你们住在这里,昨晚你们一来,便后悔让你们留下。但看一个个疲颓已极,其中有的同伴还带伤至此,究出不忍……”

    “谁知道怎么会突然撞过来这里?”有乐不禁犹有余悸的说道,“会稽观潮那边太危险了。都怪宗滴乱拿人家东西,引得秦兵纷纷追涌而至,我还看见其中有一个形迹蹊跷之人,动作僵硬地混杂在里面,袖下悄攥一根尖芒莹闪的锐器,越众而行,趁乱向咱们逼近。若不是蚊样家伙及时带领我们撞东西穿越走,恐怕当场就要猝遭突袭,化为一沱沱脓水消失……”

    “那是秦始皇最后一趟出游,”信孝捧着小鱼凑过来说道,“沿长江东至会稽,射杀一鱼巨大。又沿海北巡山东莱州,西返咸阳途中驾崩于沙丘。本来应该由蒙氏兄弟辅佐公子扶苏继位,可包藏祸心的赵高对秦始皇的死秘而不宣,采用‘鱼分龙臭’的伎俩,把发臭的鱼放在秦始皇的灵车上,以防别人疑心,瞒天过海,矫诏遗嘱。宦官赵高胁迫左相李斯发动‘沙丘之变’,他们合谋篡改了始皇的传位诏书,使少子胡亥取长子扶苏而代之,成为秦二世。赵高先后逼死蒙氏兄弟,腰斩李斯,把秦二世玩弄于股掌之中,骄横专权,指鹿为马,使秦国迅速踏上灭亡之路。秦二世元年七月,陈胜、吴广以扶苏、项燕为名发动大泽乡起义,战火席卷四方,六国也纷纷复辟,秦王朝风雨飘摇,两年后就灭亡了。幸好我们跑得快,不然难免亦遭毒手……”

    有乐摇扇转问:“后来信雄怎么会出现在‘指鹿为马’那里,难道他又回去过?”小珠子忍不住嘀咕:“搞不好你们也回去过,陪李斯和赵高一起战战兢兢地坐在发臭的鱼车上,冒着炎热天气,簇拥着秦始皇遗体,与之交谈,装作他还没死,若无其事一般继续巡游,度过了一个难忘的暑期……”

    信澄着地一滚,不知从哪处角落冒出来,以巾掩面,挨近探问:“什么鱼呀?”小珠子告诉:“就是秦始皇射死的那条大鱼,他要一路拉回去给人看,可是天热,很快就臭了。不知你们坐在臭鱼上面是什么滋味?”

    信孝一听,忙把鱼碗搁下,苦着脸说道:“我鼻子很灵敏的,不想这样一路被臭味熏来熏去。”

    我坐到廊栏那儿,提裾抬足,转身向他悄问:“有没闻到什么味道?”有乐伸扇拍打,在旁说道:“脚味谁没有,或多或少而已。有些人爱闻,有的人不怎么喜欢。我属于后者,你立马收回……”

    圆头圆脑之人唏嘘感叹:“难怪小熊喜欢,你们那边的姑娘跟我们这里不一样。果然大大咧咧惯了,就像纯朴村姑差不多。但在我们这儿,罕见天足。多是三寸金莲,从小缠足,紧裹得变成畸形,加上不常洗脚,气味奇臭,而且还不太容易给人看到。妇女们深受礼教束缚之苦,哪有这么多浑出天然之足?小熊常跟我言及当年见闻,说他留下这方面美好的印象,记忆犹深。我早年游历你们那边,曾随师门长辈前往交流洞宗禅法心得,对此亦有不一般的体会,深知天然之好。那年我还去过香洲先生舅姥爷联手池田家新开的‘涤足园’……”

    恒兴在树影掩映之间探头探脑,朝这边目光严肃而觑,低声询问:“挡在脚前那人是谁来着?先前似乎看见他在前庭陪人烹茶闲扯,怎么有客不陪,却晃进来这里杵着……”信包歪靠在藤椅上,叼烟回答:“天然和尚。他们曹洞宗常年有人到咱们那边传法。其实从古到今,各方面的人往来很多。有些心胸狭隘之辈不喜欢这样,人为制造隔阂,不承认事实,甚至挑拨离间。还愣要以鉴真和尚数次东渡为例,胡扯什么‘渡海不便,交流很难’,这么容易都渡不过,那是笨。睁着眼睛说瞎话,非蠢即坏。自古以来多少人都渡来渡去,你看看正史所载,光在秦汉期间就有多少?五胡十六国时期,为逃避战乱,一次就渡过了好几万户,当时关门海峡多热闹?这还不算百济复国运动失败后更大规模的移民潮,尤其是两晋、五代、两宋的迁徙潮,帆影蔽天,船群穿流如鲫。当然遇溺的应该也有不少……”

    “我不喜欢陪权贵瞎混,”圆头圆脑之人拈着念珠在我旁边语声温润的说道,“多数权奸往往鼠肚鸡肠。高居庙堂之上,心术不正,爱动歪脑筋。盘算个没完没了,一本帐还总是没算对。整天玩权谋却说要‘拼经济’,然而经济是能拼得出来的吗?哪儿的前景充满不确定,那里的生意就做不下。因为人们没信心,老百姓的一点钱财也快被糊弄没了。还怎么忽悠?谁敢往充满不确定的环境里乱投钱,权奸把世道搞乱,正经人怎敢跟他们做买卖?甚或一打起仗来,砸上家当还丢了命儿。然而小熊不一样,此前他把两广治理得很好,怎奈大环境还是充满了不确定。毕竟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篮子掉了,蛋总是要破……”

    恒兴在树影掩遮的间隙恼觑道:“他挡住我视野了。话还这么多,真是闲得蛋疼……”我放下裙裾,蹙眉转问:“昨天我们是怎么过来这里的呀?我只记得好像摔到海滨有很多大船的地方,转眼似又被人追着跑,当时我累坏了,就像一下子扛过好多袋大米,身子骨快要压垮掉……”小珠子在耳后嘀咕:“你突然弄出那个球状屏障,及时罩住大伙儿,自己可能因而难免玩脱了,全身虚乏无力。”

    有乐伸扇往旁一拍,说道:“当时我只顾拉着你跑避秦兵追逐,连想也没想就跟着蚊样家伙撞过来了,突然两眼一抹黑,不知撞到了哪里的雨夜庭园,摸黑觅不着出处,好在此间主人还算热情好客,爽快地留咱们睡下歇脚……”蚊样家伙瑟缩道:“我也莫明所以,不过天然和尚说他认识跟咱们一起的姑娘,而且他那位睡不着就提灯守夜的驼背老师伯声称年轻时见过宗麟公。”

    “我那位龙山师伯早年去过丰州,”圆头圆脑之人攥捏念珠说道,“其称曾是道雪公的座上宾。至于此位小姑娘,后来我随师叔伯到‘涤足园’接小熊离开,那时我们见过面。不知她为何忘记?”

    有乐摇了摇扇,朝我这边挤挤眼睛,说道:“谁晓得其中有何瓜葛,或许撞到脑子犯迷糊也说不定,是以一时没想起来。前次我跟她阔别重逢的时候,她也是一脸懵圈……”宗麟捧着碗吃鱼,在旁说道:“她看到我也是这样。其实不足为奇,很多女人都没脑子。甚至没心没肺,她还算好了,就是易犯迷糊……”

    我转面惑问:“这样是哪样?”宗麟拈鱼就口,含糊道:“其实你以前见过我啊,记不记得曾经跟你爸爸到我家里去做客?你这只小蝴蝶一扇翅膀,结果引起我后来一连串家庭风暴,甚至发生领地战争,以及九州各种意想不到的动乱。祸起于你来我家之时,我老婆阿多这个坏蛋一眼看到就喜欢,缠着我说要把你这小姑娘留下,有意许给大儿子作为侧室。但我自从结交了沙勿略他们这班番教士之后,受其信仰影响,早就坚决反对‘一夫多妻’这种陋习。因而我不赞成儿子纳妾,自亦不想要多个老婆,因为一个就够烦了,想离婚还很难……”

    “反对归反对,可他儿子后来似仍偷偷纳过侧室。”有乐在旁摇扇说道,“宗滴家里也有女子当过别人的侧室。先前他吹嘘说一条房冬是亲戚,其实一条房冬跟着父亲一条房家一步步升上高位之后,迎娶伏见宫玉姬为正室,岳丈邦高亲王表他为权中纳言,并迎大内义兴之女为侧室。有迹象表明这个期间一条氏和大内氏一起对明朝开展贸易,宗滴这厮也借着攀亲插入一腿,硬来分一杯羹,却自己霸着朝鲜贸易和西番关系不肯分享。我哥说他从来自私,果然如此。”

    宗麟拈着小鱼,伸蘸信包旁边那碗白切鸡料,来回调拭,啧然道:“你哥就会乱说,不是我不肯分享世界贸易。一条房冬后来死掉了,谁叫他死得太快,没来得及享受我取得的世贸成果,又能怪谁?其在当上家督两年後去世,死后由儿子一条房基继位。房基之子一条兼定被我看上,因为他是公家出身,生母是我亲姊妹,并乃天主信徒。所以我让他离婚,一条兼定舍弃原配丰纲之女而迎娶了我的次女,导致他与伊予诸侯的关系恶化,军队数次惨败,终因枉杀忠臣而被家臣追杀,跟老婆跑来躲在我家,我让其改名宗惟。然后硬按他受洗,教名保禄。有人说他早就接受耶稣教洗礼而取名paulo,并不准确,因为他未失败时还在犹豫不决,信念不坚定,自称‘一条大神文武双全’。战阵中即使一条兼定连斩数十人,可是好铁能捻几根钉,没有阿土伯之后,一条家败亡之势已成。他对不起家族先辈,只爱日夜酒宴游兴耽于酒色,不论男女皆要。其祖父一条房冬善守的本领丝毫没学会,房冬在父亲和异母弟房通上洛时,曾留守看家两年之久,这个期间发生了惠良沼之战,房冬应对出色,谁料孙儿辈却看不住家业……”

    长利从屋里揉眼走出,憨问:“你在吃什么呀?”宗麟让他张口,拈起小鱼放入,问道:“有料的生鱼,好不好味?”长利皱起脸咽下,说道:“辣!”

    “真是辣眼,”几个儒者从假山石后探眼而觑,纷纷皱眉不已,摇头叹气的说道,“这帮男女一来,就把此间搞得乌烟瘴气。天然和尚干嘛收留他们,却要置咱们这样作派正经、肃穆庄严的缙绅儒士于何地?难道今后我们要学着跟那些红男绿女相处言欢了吗?这班小男小女,简直莫名其妙之至。尤其是那个妞儿,自恃长得帅,竟然素足不着袜,光脚穿屐,在走廊里浑不为意地晃悠,毫无讲究妇道礼教操守,你看她竟然不缠足,白花花之腿脚在我们面前晃来晃去,太碍眼了。我一瞅便心跳加快,想想就吃不消。总理大人怎么受得了这种……”

    “听说那小妞儿一来就把总理迷得魂不守舍,”其中一个白发儒者挤到最前面唉声叹气地朝我裙脚下边投目遥瞅道,“熊大人整晚在屋外小凉亭里长吁短叹,似已神魂颠倒。天还没亮就急着叫人去买鸡……”

    “胡说,”另一位文士拿出圆镜框儿搁眼睛上,隔着清莲碧池向我瞅来瞅去的说道,“总督大人从不杀生,怎么会舍得买鸡来杀?谁不知道他事佛多年,吃素已久,又不好酒色,索性常年住进各刹寺院里……”

    “他真的买鸡了,”白发儒者爬在高处朝我投觑,随手指着廊外绿荫里说道,“不信你问郑一官的弟弟石井五郎……”

    “我不喜欢郑家兄弟,”眼嵌圆镜框儿的文士攀上假山眺望道,“郑一官改名叫郑芝龙,领着他兄弟郑鸿逵等诸人受熊大人招抚,投归麾下为游击将军,并被熊大人保举,官至总兵。熊大人仍让他率领原部三万余人,船千余艘,为明廷守备沿海以防海盗倭寇和荷兰人进攻。但他其实是耶稣信徒,早在十七岁时,便赴澳门依附舅父黄程,到过马尼拉,并学会了卢西塔语和葡萄牙文,在与葡萄牙人打交道中,受其影响,接受耶稣教洗礼,取教名贾斯帕(Gaspard),另有洗礼名尼古拉,番邦人称他为尼古拉·一官(Nicholas Iquan)。郑芝龙精通很多语言,不仅是闽南语甚至连域外的东瀛语、荷兰语、西班牙语都颇为谙通,这和他长期跟海上国家打交道分不开,其舅黄程营商置舶,兴贩东洋,见外甥郑一官能干,便遣其跟随东瀛平户豪商李旦这伙泉州人远赴扶桑侨居。郑一官成为巨富,常往来于中原、扶桑、越南等地做生意。他还热心学习剑术,与宗严之子柳生宗矩及宗矩之子柳生三严常有交流切磋,得而晋谒已退隐的大将军德川秀忠于骏府,奉献药品。秀忠命宗矩招待于长崎宾馆,赐赉优渥。郑一官受幕府召见,当地人视为光荣显赫人物,地方豪贵从此常随交游,尊称为‘老一官’。荣获初召之后,他屡访藩士家,受到当地诸侯优遇,赐宅地建新居,并介绍平户藩家臣田川昱皇之女田川松缔婚。他娶妻子田川氏,年方十七,性端淑,生长子郑森,幼名福松,自小出众。郑芝龙视此为最大的成功,甚至比他为李旦取得荷兰通航许可,一跃成为‘七海龙王’,得以纵横七海四洋的成就更喜形于色。李旦死后没有留下妻室子女,他的巨大资产和事业都赠给了郑芝龙。此后由于郑氏故乡闽南发生严重旱灾,赤地千里,许多村落连草根树皮都被吃尽。郑芝龙招抚了泉州饥民数万人赴台岛拓垦,郑家至此年已有船七百艘,由于明朝实行海禁,视其不法,心胸狭窄之辈更诬蔑其为海盗。海商对手许心素建议荷兰东印度公司联手明廷打击郑芝龙,但东印度公司未允。大明水师出战告负,郑芝龙打败副总兵俞咨皋,杀死许心素,取得海上霸权。郑芝龙对百姓很仁慈,不但不杀人,还救济贫苦,威望比官家还高。荷兰人不能统治这一带海域,其原因是此时的东方海洋上并不是权力的空白。虽然明朝官方从海洋退缩,但民间海上力量的日益扩张强盛,荷兰船一在海上露面,就被郑芝龙截获,天启七年还发生一场驻台荷军与郑军的战争,结果荷兰军败北。时称‘世界史上的第一船王’郑芝龙在熊文灿大人支持下,官至都督同知。从此两人交往密切,以‘剪除夷寇、剿平诸盗’为己任,坐镇闽台,拱卫海防。但我还是不喜欢他,因为郑芝龙的次子田川七左卫门,我去教儒学时,这个顽皮小孩屙东西在我脚上,其本名‘郑宗明’,小名二官,郑芝龙将他过继给妻子娘家……”

    “我买的是现成整只已宰的生鸡,”绿荫丛里有个坐席品茗之人取勺自拭,脸没转的说道,“总理大人说他当年曾跟相遇的姑娘大谈白斩鸡之好,如今似是故人来,天还没亮总理就急着要我去找最好的三黄鸡回来做给她吃。其实不只广府菜中存在这道做鸡款式,我们福建也有热食型白切鸡,即鸡身擦盐入味隔水蒸,自然凉透后斩盘再热一热,配上与众不同的金不换佐料。根据《郑氏族谱》明确记载,郑家祖辈于五胡之乱后的东晋永嘉年间,避中原战乱到闽,后代客居南安,从来会做魏晋的清流鸡,这就是白斩鸡的源头……”

    “擦盐入味再蒸就不是白斩鸡了,”眼嵌圆镜框儿的文士爬山登高俯视道,“你懂个劳什子的白切鸡。我们家乡也有绍兴白斩鸡,做法还是不一样,但也不至于随便拿盐水煮它。别小看我们绍兴,常出师爷。我看过你们《石井本宗族谱》之类,多少年代以前你们家族就跟扶桑人贸易,跑去东瀛厮混太久不会做家乡鸡了是吧?”

    “这里究竟是什么时候啊?”我听得如坠云雾里,不禁转面惑问,一个腰背佝偻的老僧提着桶颤巍巍地路过廊下,喃喃说道,“拿了东西就赶紧走罢,了结生前事即可,身后的事情不要问太多。我不想说出来吓到你,也不希望你们吓到别人。你们不该在这里,走了就不要回头。”

    “尘归尘,土归土。”我闻言更增纳闷之际,忽见院门那边冒出几个道士模样的鬼鬼祟祟家伙,抛撒纸符,在园里煞有介事地做法,口中念叨。“一路走好,何必回来……”

    有乐凑过来瞅着踩蚁之人转到月门后不安窥望的身影,摇扇惑觑道:“说话间怎又画风忽似有变?”

    “别理他们,”有个躬背老僧捧着碗清粥在旁啜饮道,“一般人毫无见识,只会大惊小怪。我师叔早就说过,你们还要回来拿那个东西。昨晚我一看到就明白了……”

    “这面镜子吗?”我掏出古镜来瞅,回想着说道,“或因昨晚太困倦,不知谁提灯领着我,迷迷糊糊一进屋就躺下睡着了。醒转之后,便闹不明白这一切……”

    “将来你就明白了,”躬背老僧捧粥唏嘘道,“人活一生,浑浑噩噩。有粥喝粥,得过且过。然而真正梦醒之时,难免心痛不已,甚或更已破碎。后来我看开了,如入睡梦中,所历种种事,虽然亿万岁,一夜终未尽。”

    我琢磨不透其语何意,凝眸怔思片刻,移目从镜边一瞧,其已不在,面前搁有空碗。

    “禅,”宗麟仰观前边墙上大字,抚须自叹。“禅中玄机无限,或许穷尽生生世世也难以明白,谁又能从中一眼洞悉天机?”

    信孝拿着葱饼啃食而返,看到空碗,纳闷道:“鱼呢?”包括长利在内,众人抬手指了指宗麟悄立壁下的背影。我转头觅觑道:“驼背的老和尚转眼走去哪里了?”

    有乐忽有所见,拉我忙溜,颤拿扇指着说道:“想起来了,我认得亭子里洗盅坐望的家伙,似在加拉塔废园那边出现过,就是撞到‘凶神恶煞’并且‘一看就死’的时候。其又如何竟在这里露面?搞不好是冲着咱们来的,闪族那边没一股势力咱能招惹得起,快闪为妙……”

    蚊样家伙也惴奔过来,后边赫然有个披罩床单之影在追他。没等我瞅清楚,便被拽去墙下,有乐把我往前一推,顿时眼冒金星,叫了声苦,懵然撞翻倒地,栽在泥里。

    长利爬起身,在旁甩着淤沾粘土之手,憨问:“这是哪里的田呀?”有乐不顾手脏,忙掩他嘴巴。我随其目光所示,瞧见一个乱髻大汉醉醺醺持剑走来,在雨泥中摇晃欲倒,却又没倒,踉跄而近,不待信孝张口提醒,其先提指贴唇,嘘了一下,悄言道:“你们这些过路之人先别往前,没看见那边有一条可怕的大蛇?”

    信澄着地一滚,泥水淋漓地惊缩到我后边,悚问:“在哪?”

    我也害怕,就跟有乐避到乱髻大汉宽厚的背后。长利亦随信孝躲过来,大家一齐伸头张望,如花盛开。

    乱髻大汉举瓮仰脖自饮,醉眼迷离的转觑道:“见龙在田,似是好兆?”有乐颤摇扇子说道:“可是田里有条蛇挡路,看上去真的很大。不如绕道而行,我喊一二三,咱们一起跑避为妙……”

    “没路可走了,”乱髻大汉点头称然,随即又摇头说道,“后面好多人在瞅着我,就连家里也抱怨不休,说我活了几十岁还没出息,年过四旬有余。看来不拼一下不行,让我借着醉意勇敢地去斩那条挡路的大蛇,以示决心,毅然率领乡亲们冲出去打天下,创立一番伟业……”

    有乐转头使眼色道:“一……二……闪!”乱髻大汉跟我们争先恐后,撒开脚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