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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三章 刑者兵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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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雾四起,马车缓缓停下。外边有人低唤:“掉头!趁还来得及……”

    车把式在前边连甩鞭子,压不住懊恼的语声:“此处路窄,急难掉头。”

    “为什么要听他的?”赤膊壮汉在车厢里纳闷道,“看西塞罗把我们引到绝路上来了。文人有什么用?”

    “这不是绝路,”恒兴在车外转望道,“小道曲径通幽,却像在谷底,地势很低,我们所在之处显然不是一个好位置。”

    “耽停在此处容易遭袭,”蚊样家伙拨弄袖弩机括,蹲在路边催促,“赶快离开为妙,你们听听,到处皆有人放歌,遥相交汇。”

    “恐怕已然遭袭了。”慈祥老头从车窗旁走过,仰望苍梢说道,“悬挂在树上那几个似是跟随前边车马的阿非利加人,瞅着像布鲁图的仆从,却怎么突然给人挂上去了?”

    “是他们吗?”赤膊壮汉伸头惑望道,“这里光线太幽暗,我看不清楚……”

    “那班家伙没一点用处,”烟熏妆模样的高瘦男子郁闷道,“每次我挨打,他们只在旁边楞看。”

    有乐摇扇说道:“安东尼这样的‘军头’揍人,谁敢上前阻拦?就连‘后三巨头’之一的雷必达也劝他不住……”烟熏妆模样的高瘦男子苦笑道:“以前我上门讨债被别人打,他们也只会发愣,站在远处看着我挨打……”

    长利拉着信孝从前边马车那里跑回来,后边跟着几个慌张奔随的黑人。有乐拢扇一指,刚要讶询,长利憨问:“什么是‘后三巨头’呀?”

    “所谓‘后三巨头’,”蚊样家伙蹲在路边低着脑袋摆弄袖弩机括,脸没抬的忙碌道,“有别于‘前三巨头’庞培、克拉苏、恺撒,在‘前三巨头’硕果仅存的恺撒死后,雷必达选择了追随安东尼。这时具有实力的恺撒派人物有三个:安东尼、雷必达,以及恺撒的甥孙亦即其养子屋大维。他们在博洛尼亚公开结成联盟,史称后三头同盟。三巨头的军事能力迫使元老院承认了他们的实力地位,并赋予他们统治罗马的合法权力。然而,三巨头很快开始以‘公敌宣告’的方式来清除他们的仇敌;在这场复仇风暴中,至少有三百位元老和三千名骑士被杀。至于共和派的力量,在卡西乌斯与布鲁图死后差不多被彻底消灭了。雷必达的大部分权力很快被另外两人夺走。腓力比之战过后,三头瓜分罗马,雷必达只获得西班牙行省和阿非利加行省。他一直小心翼翼地避免卷入安东尼与屋大维之间的尖锐斗争,挂个名而已。雷必达的妻子尤尼娅是布鲁图的妹妹。在腓力比战役后,雷必达成功地使她免于在剿灭布鲁图残党的行动中被牵连。然而一次错误的从政举动使屋大维终于找到了踢开雷必达的机会。雷必达被剥夺了军权和政坛官职,只保留了最高祭司的宗教头衔。雷必达退出官场隐居,后来在屋大维统治期间安然去世。”

    赤膊壮汉在前边叫嚷道:“你们为何急着跑回来,那棵树上悬挂的三颗是谁的脑袋?”信孝颤着茄子转望道:“那些头很大,似乎都是罗马人的样子,我不认识……”

    “那是我的手下,”慈祥老头惊怒交加的说道,“这些头大的希腊人跟我很久了,早年我因为害怕苏拉的迫害,但更主要是由于个人健康原因,离开了罗马,前往希腊。到学园派哲人那里进修‘怀疑论’的日子,这几个大头家伙便已随我身边一起混,刚才我让他们在前边领路,走半天没见人影,再露面时,怎么就剩脑袋了?”

    长利憨然道:“原来你也有手下,我以为就只是光杆儿……”

    “我当然也有手下,”慈祥老头恼哼道,“要不然怎么出来混?就连放高利贷的布鲁图亦有跟班,我何等身份,又怎会没有小弟追随?你别小瞧人,我是深邃的。早在刚出生时,我母亲就梦见了一个预言,说我将会为罗马带来极大的福祉。我从小被证明确实是一个优秀的学生,因为超凡的智力和天赋很快称为学校里最好的学生,以至于同学的家长都纷纷去学校拜访传说中的这位天才少年,也就是自幼便会做诗的我。在完成学校的学习后,我前往罗马旁听希腊哲人菲洛的讲座,随后师从克拉苏的岳父斯凯沃拉学习法律。起先,我希望能够在官府谋职,并且短暂地在军队服役过一段时间,但感到共和国正在陷入瓶颈危机,并且变得越来越专制,我愤然从军队退役,恢复了一个学者的生活。直到苏拉的死讯传来,我决心重返罗马找回它昔日的荣耀,从而成为家族中第一个担任执政官的骄子,也是三十多年以来第一个通过选举担任此等职务的人。在这一时期,我镇压了喀提林。他因为不满时政企图推翻罗马共和国。我起草了戒严令,为此在元老院发表了四个言辞激烈的演说,揭露喀提林及其追随者生活腐朽糜烂,并指责他们挥霍无度,决定将喀提林驱逐出罗马。我主张对他的同伙采取极刑,不采纳恺撒建议流放的谏言,亲自将这些谋反者押送到臭名昭着的莫蒙坦监狱,在那里给他们施行了绞刑。行刑之后,我例行公事宣布:‘他们曾经活过。’这样说就可以避免直接宣布他们死亡带来的晦气。虽然我因粉碎这一阴谋而荣获‘祖国之父’的尊号,还为此收到了公民感恩荣誉,但此后我却一直担惊受怕,害怕遭到审判或者流放,毕竟自己没有经过审判而将罗马公民裁决死刑。有些人还指责我明显排犹,其中最显着的一例是指控我非法侵吞了犹太人的基金,而这些资金本来都是为了维持在耶路撒冷神殿而设立的。后来他们立法放逐那些不经法律审判而处死罗马公民的人,尽管我仍享有前些年元老院终极议决授予的豁免权,不过还是自我放逐离开意大利一年,以避风头。结束放逐生涯后,我回到罗马并得到了热烈的欢迎。当庞培和恺撒的矛盾日渐升级之时,我倾向支持庞培但也努力避免与恺撒为敌。恺撒悍然渡河之后,我离开罗马。恺撒劝我回来,但是没有成功。那年我逃出意大利并前往希腊,陪同庞培前往色萨利营地,在那里跟一大群共和派家伙发生了激烈的争论,其中就有庞培的儿子。共和派态度激进,他们轮番上阵与我辩论,我充分发挥了‘嘴炮’的技能,吵架之后嘴疼多天。由于恺撒在希腊取得辉煌胜利,我不得已回到了罗马。这些希腊伙伴一直随我同行,风雨相伴,孰料竟在此处落得只剩下人头而没有身体的悲惨下场,真是岂有此理!”

    言至悲愤处,摇晃脑袋,连称:“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岂有此理……”长利他们在旁愣看,有一坨毛乎乎的东西飞过来,沾到长利脸上,长利连忙抬手拂开。那坨东西掉落,长利俯身拾起来瞧,随即捧去递还脑袋变得光秃的慈祥老头,说道:“假发掉了。”慈祥老头戴回假发,用手按住,继续摇晃脑袋,悲愤不已:“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你们在后边别吵,”赤膊壮汉在前边惊疑不定的话声传过来,谷地幽雾泛漾,忽似变得一片寂静,倍显其语格外响亮,透着说不出的困惑。“让我仔细听听,歌声怎么又消失了?”

    慈祥老头转脖怔望片刻,忍不住又摇晃脑袋,连呼:“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岂有此理……”长利在旁发愣,那一坨毛乎乎的东西又飞过来,沾到长利脸上,长利连忙抬手拂开。

    “闭嘴,”赤膊壮汉在林雾里恼道,“多远都能听到你在这里唠叨,便连两河流域那些嘹亮的牧歌也被你压住了,真是岂有此理……”

    有乐摇扇质疑:“你有没听错,牧歌哪会这样悲凉?我却觉得好像‘公无渡河’那般凄怆犹萦的腔调……”

    “河已经渡过了,”恒兴按刀惕顾道,“世道如丛林,一向都是弱肉强食,不带兵过河还不如别过来。”

    我抬看腕间朱痕悄随话声微闪,忍不住惑问:“为何明知此行凶险,还要冒死回罗马,而不是逃走?”

    “能逃去哪儿?”赤膊壮汉从肩披的斗篷中抽剑在握,在车前睥睨道,“罗马这个权力场已然留出了空白,若再出城避走多时,难免让别人乘虚而入,成了气候。身为男子汉,就是要快意恩仇。卡西乌斯那伙人盼我从此远远逃走,我偏回来,不让他们趁心如愿。”

    慈祥老头噗咦一声擤涕,捏在指间,明晃晃一大坨儿摇摆粘垂,抬起来给我看。随即移手往旁,悄投而出,沾到赤膊壮汉所披的斗篷后面。赤膊壮汉惕然转望,问道:“什么动静?”

    长利蹲身拾起刚才拂落之物交还,伸递道:“给!你刚才又掉东西了……”信孝闻茄转瞅道:“是啥来着?”长利憨笑道:“我看应该是假发。”有乐摇扇而觑,说道:“瞅着像是假发套儿来着。咦,西塞罗怎么会戴假发呢?我记得以前在罗马史料绘本里看过他的头像,其似有毛发……”

    “我不可以剃个头再戴发套吗?”慈祥老头顺手悄往赤膊壮汉所披的斗篷后面擦涕,随即戴上假发,忿然道。“退休有什么好?怪不得官场里谁都不想退休。自从我被迫提前退休后,他们不给我看文件,也不叫我去开会。还常威胁说要查我从前有无贪污之事,逼我离开。就在无比郁闷之际,当恺撒被所谓‘解放者’刺杀的消息传到我耳中之时,我大吃一惊。在写给参与这一阴谋的特里布拉斯的信中,我表达了自己希望‘被邀请出席宴会’。然而他们并没邀请我去参加任何会议,只顾自己玩,不带我一起玩。于是我愤然剃头出现在公开场合,以表达我对当下事态的不满态度。虽然这个头型由于剃得匆忙而不好看,却意外地得到了民众的支持和拥护。许多市民对当前形势不能认同,尤其担忧出现巨大的不确定,商界也没信心斥资入市维持繁荣场面。于是人们推我出面替大家表达民意,去跟那些刺杀恺撒的阴谋者交涉,有些阴谋家居然连我也容不下,想逼我出走,去希腊做访问学者。我偏不离开……”

    蚊样家伙在旁摆弄袖弩机括,脸没抬的说道:“在这一动荡时期,西塞罗成为民众领袖并招致了马克·安东尼这位前任骑士统领的厌恶。马克·安东尼希望替恺撒复仇,具体措施第一步为承诺不放逐暴徒的前提下获得合法性的支持。作为交换,元老院将取消对于那些刺杀者的特赦。卡西乌斯一伙却与其针锋相对,双方根本谈不拢,内战一触即发的紧迫关头,西塞罗作为民众领袖出面调停,力促两派和解,得到布鲁图的赞同,达成由安东尼出面执政、西塞罗为元老院代言人的临时协议……”

    “有些阴谋家仍然不甘心拱手让权,”慈祥老头悲愤道,“我向来认为‘恶法非法’,因而法律必须体现正义和公正。据此我还提出了‘人人平等’的主张,那帮野心家眼中却只有权欲而不把人当人看。竟连我身边的希腊伙伴也为此掉了脑袋,还挂那么高的树上,让我拿不到。真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说着又摇晃脑袋,假发再次飞沾长利脸上。长利懊恼道:“怎么我无论站在哪边都被粘到?真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便连他也跟着摇晃脑袋之时,一斧飞斫而至,从林间破雾倏近,慈祥老头堪堪转面,飞斧擦颊掠过,长利随即亦摆头避开,恒兴探手接住,投斧抛还,林中刚有一人飞奔过来,中途遭斫掼倒在地。

    一矢飙飞,骤然插在我旁边车窗之畔。我一惊转望,只见林中有人拈弓搭箭,又欲再发,蚊样家伙抢先甩臂以袖弩发矢飕飕连射,将那人钉在树上。那人肩颈穿矢嵌透,犹仍拉弓抬箭要射,恒兴急奔上前,快刀劈斩,断手之时,头亦削落。

    树丛里一人拿弓慌欲跑开,腿后突遭蚊样家伙以袖弩射中一矢,奔得踉跄。恒兴挥刀追劈,砍翻在地。眼瞅得各显身手利索之至,赤膊壮汉嘿然转顾道:“可见我让你们做伴是有眼光,这些东方朋友果然个个身手不凡,就跟我早年结识的老崔他们一样……”有乐摇扇说道:“原知你这老兵油子是有心机的。”随即伸扇遮挡在其腹下,一矢堪堪飞临,不意射到腹前,正好让有乐以扇挡开。

    赤膊壮汉一惊而觑,有乐往他面前唰的展扇微摇,呈现“刑者兵也”题字,笔风峻厉。

    长利转面憨瞅道:“咦,刑慧什么时候把她哥哥这支铁扇子给你了?”我忍不住悄询:“刑慧是谁?”

    “来自南直隶的刑名之家,”信孝闻着茄子转面告诉,“他们兄妹跟律先生在一起混的。法家号称‘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法条表述得含含糊糊的,全天下谁不怕你?”

    “然而京里的律先生并不认同,”有乐收扇另换一支,展现“有容乃大”的题字,转过来说,“他常讲凡事需要清楚明白。”

    蚊样家伙蹲在树下,忙着摆弄袖弩,头没抬的说道:“那位律先生的岳父是锦衣卫都指挥使,其家族世代在厂卫大内位高权重。律氏源于风姓,出自上古帝王伏羲氏之后裔封地,属于以封邑名称为氏。伏羲氏出自汤古氏,以风为姓氏,堪称中土第一姓。后代因居水边而改为‘汤’,因此,伏羲氏之子有十,皆称汤氏。至于律氏乃其后裔,亦以子孙封地的邑名为姓氏,历代相传于世,是非常古早的姓氏之一。也有说他们祖辈另一个渊源与姬姓有关,出自远古帝王黄帝,属于以先祖名字为氏。黄帝复姓公孙,名轩辕,又名荼,字玄律,因生长于姬水,又得姓为姬,成为姬姓的鼻祖。据史籍《英贤传》记载,在先秦他们家祖辈尽言法家事。律学之肇,在战国时期秦人游律子着作中可视端倪。战国时期周王室大夫颜率据闻也出自这一家族,在当时民众的眼中,颜率可以说是‘名嘴’之一,其乃东周王室的重臣太师。而在汉朝时期他们是律令师,掌管辖区范围内的法律,传至三国后期曹魏,律学更见渊博精深。在历朝历代律学博士的后裔子孙中,皆有以先祖官职称谓为姓氏者,概称律氏,世代相传不灭。但也有人说他们家先辈亦与高车族联过姻,甚至还出过契丹族耶律氏的贵胄,其另外支流属于回鹘族述律氏部落,子孙世居满洲。其母大狐氏的郡望为辽东郡,以望立堂,称辽东堂。大狐氏另外还有人迁徙在河西堂。汤氏在明廷得势后,律氏入宫,历受厂卫高官汤氏眷顾。律先生从小便被汤家抚育为婿养子,派去跟随侍奉皇太子左右……”

    一斧飞投而来,斫在树上,吓他一跳,转身发弩回击迅急。随着飕飕数矢穿掠,林雾间又有一人刚冲近便遭射倒。

    车后闪出两人猝袭骤然,我回头望见长矛伸搠,扬手欲发盾谶不及,恒兴急奔而来,挥刀劈斩,唰唰几下,砍断矛杆,顺势结果一人,另外一个裹巾汉子中刀跌撞在树旁,犹欲投斧,蚊样家伙抬弩给他一箭,贯穿掌腕,嵌钉手臂在树干上。斧子坠落,砍在脚背,裹巾汉子惨声呼号,几个黑人在旁愣看,面面相觑。

    烟熏妆模样的高瘦男子不由郁闷道:“你看那几个家伙,遇事从不帮忙,就只顾着在旁愣看,枉我厮养了多年,便连造条小船这样浅显的手艺都学不会,真是岂有此理……”

    有乐从藏身处伸出脑袋,在几个呆立怔瞅的黑人之间摇扇张望道:“还好那些伏击者显得似乎很‘弱鸡’,无非肉脚几只,再冒出来多些,也是鱼腩一堆,光凭恒兴他们随便就打发掉了,原也不须我亲自出手,使出波斯传说中北溟老仙骇人听闻的‘化尸掌法’这么炫烂……”

    信孝闻着茄子亦有同感,颔首说道:“我看就凭这些袭击之人那点儿本领,决计做不到神不知鬼不觉便把咱们队伍中那么多同伴身首分离,迅即高挂树上。大家留心,左近应该还有厉害的……”

    “你说对了!”一声哮笑,发自其背后。恒兴拔刀欲狙未及,但见信孝后边草坡上窜来两三人,举斧飞斫。我刚要去把信孝拉开,最先杀近之人忽挨狼牙棒扫打正着,碎牙随血沫激迸,仰倒在地。一个光膀壮汉抡起狼牙大棒,将另外两人追去树影下,那边早有两柄重锤迎头砸打,捶碎脑颅。信孝颤着茄子退后,转瞅脚边满口裂绽血沫之人,见其犹欲挣扎着拾斧,信孝连忙把斧子从其手边抢先踢开,对那满脸不甘之人说道,“然而你并不厉害。”

    口裂咯血之人愤欲扑击,却被踩翻在地,一个裹布遮脸汉子举斧穿掠林雾急奔骤至,踏过地上那人脑袋,践颅陷土,跳扑而来。信孝一惊跌坐草间,眼见来势凶猛,颤着茄子慌乱滚爬溜避不迭。长利提脚欲踢,却先挨一脚踹在胯下。长利捂着疼处转身蹦跳叫苦:“唉呀我次奥……”

    裹布遮脸汉子举斧跳跃飞斫,赤膊壮汉挺胸护在我前边,眼看利斧劈落,一张盾牌伸来挡开,另一边有个猛汉抡狼牙棒横击,裹布遮脸汉子仰翻在地,犹仍不甘欲搏,撑身而起,但见赤膊壮汉跟前又多了几张盾牌防护。

    有人伸脚踩住斧头,裹布遮脸汉子急促抽拔不出。赤膊壮汉投眼笑觑道:“盖尤斯,你怎么亲自赶来了?”

    剑锋凌厉,缓缓扎入裹布遮脸汉子肩颈之间,直至将抵剑柄,才又一拔而出,血喷如注,裹布遮脸汉子歪躯倒地,露出身后伫立之影,躯形高大,伸剑往尸体衣衫揩拭几下,语声浑厚朗亮的说道:“文提狄乌斯叫我来的,说你需要帮手。”

    信孝转到我旁边闻茄而望,悄言道:“罗马名将文提狄乌斯是安东尼的部下。数年后,安东尼派遣文提狄乌斯在金达拉山口战役大破帕提亚军队,击杀帕提亚帝国王储帕科鲁斯,完成了对卡莱战役的雪耻,让克拉苏死得真正安息。”

    “此役又名希尔赫斯提卡之战,”蚊样家伙蹲在树下摆弄袖弩机括,头没抬的说道,“发生在希尔赫斯提卡的战斗与当年的卡莱之战渊源颇深。帕提亚人企图挟卡莱获胜余威,入侵兵力被削弱的叙利亚地区。但却因落伍的组织体系和粗糙的攻城技术而被卡莱败将卡西乌斯阻挡。尽管帕提亚人已经被证明没有对抗罗马的资本,但从小受到菁英教育而自视甚高的帕提亚王储却对此无法容忍。其过往一帆风顺的经历,还从未在同一块地方遭受两次羞辱。目空一切的王子说服父王奥罗德斯二世,打出‘万王之王’旗号,召集了堪称帕提亚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重装骑兵集结,有大量来自各封地的甲士从四面八方汇集到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其中尤以全副武装的具装骑兵最为吸引眼球。这支精兵手持康托斯长矛,全身披挂密集的鳞甲,并配有头盔、护颈、胸甲、臂甲和腿甲等全套护具。连胯下的战马都覆盖着青铜或铁制马铠,让作为对手的罗马传记作家普鲁塔克都称赞说:其甲具全部闪耀着炫目的寒光。帕提亚王储帕科鲁斯在前共和派使者拉比伊努斯的蛊惑下卷土重来。他们一度取得了攻克整个地中海东岸,并迫使小亚细亚地区的诸邦臣服的战绩。但最后终因罗马将领文提狄乌斯的反击而功败垂成。帕提亚王储被迫撤回本土,作为‘带路者’的拉比伊努斯则被罗马军团俘杀。阿萨息斯王朝由此永远丢失了征服叙利亚的最后机会。”

    信孝闻茄说道:“相比含着金钥匙长大的帕提亚王储,其对手文提狄乌斯的人生履历却可谓一波三折。此君早年非常卑微,才出生不久即因卷入同盟战争而沦为俘虏,甚至因太过年幼而被其母抱着展示在凯旋式上。此后,只能靠着为达官贵人提供车架骡马赚取微薄的收入糊口。直到高卢战争爆发才时来运转,通过指挥才能从猛将如云的共和国军团中脱颖而出。希尔赫斯提卡战役前,他就在主力部队尚未到齐的情况下,两次以少胜多击败帕提亚人。不过,文提狄乌斯同样有自己的烦恼。由于兵力不足,他深知自己并未彻底压制住帕提亚人的野心。作为上司的安东尼派来军团主力,但却分散驻扎在卡帕多西亚东部的一些山隘附近,不可能被迅速集中起来。因此,他就需要利用诡计来拖延帕提亚人的行进速度。为了能达到这目的,最好的方法莫过于误导敌人的行军路线。在安东尼授意之下,罗马指挥官运用起堪比戏剧里的精彩骗局。文提狄乌斯通过一个名叫法纳伊乌斯的叙利亚贵族间谍,故意误导帕科鲁斯的渡河地点和行军路线。帕提亚人非常配合地落入圈套。如罗马对手所愿,安息王储选择了有利于罗马重步兵居高临下冲杀的宽阔河道渡河。罗马重步兵从山坡上冲了下来,突入对方阵中,并以娴熟的近身肉搏技巧杀死敌人。战至中午,帕提亚军队整个战线几近土崩瓦解。伴随着王储及其侍卫勇敢地全部战亡,帕提亚人也就彻底输掉了希尔赫斯提卡之战。”

    蚊样家伙在树影里忙碌道:“此战也是阿萨西斯王朝历史上最惨重的军事失利,包括王储和大批贵族在内的二万多名有头有脸之人战死。帕提亚方面相当于损失了全国可动员兵力的过半数。文提狄乌斯还将帕提亚王储的首级传示于那些曾经两边押宝的叙利亚城市,又从施政角度将阿萨西斯王朝的潜在支持者们压制。自此之后,罗马文化在地中海东岸遂深入人心,从阿契美尼德王朝开始的伊朗霸权对叙利亚传统地缘统治终告断绝。”

    “安东尼手下不乏能人,”恒兴收刀回鞘,转望道。“各皆有本事独当一面。克拉苏身边的卡莱败将卡西乌斯凭什么跟他争斗?”

    “卡西乌斯也不弱,”信孝闻着茄子说道,“安息帝国的‘万王之王’帕克罗斯一世曾是卡西乌斯的手下败将。克拉苏兵败后,卡西乌斯击退了帕提亚王子帕克罗斯也就是日后的帕克罗斯一世和将领奥萨凯斯对叙利亚的入侵。当时叙利亚重镇安条克被帕提亚人围攻甚急,卡西乌斯则坚守不出。后来帕提亚人放弃围城,转而开始劫掠附近乡间,卡西乌斯见状派军尾随敌人并不断袭扰他们。决定性的较量发生在当年的十月七日,帕提亚人正从安提尼亚转身离开的时候,卡西乌斯的一支分遣队追了上来,双方展开遭遇战。这其实是卡西乌斯的诱敌之计,他命令分遣队在与敌人略微交手后就佯装败退,以便诱敌追击。帕提亚人果然中计,他们被分遣队引诱到了卡西乌斯大部队的伏击圈里,随后被围歼。此役帕提亚将领奥萨凯斯伤重而死,其残部退过了幼发拉底河。”

    “你们怎么过河了?”眼见越来越多人马穿越山坡林间往这边聚拢,烟熏妆模样的高瘦男子不禁郁闷道,“先前明明说定了军队不得过界……”

    “这些不是军队,”有个牵骑走过车旁的灰白头发之人披罩麻布笑道,“你哪只眼睛看见军人了?我们是从希腊流浪来的吟游诗人组团观光罗马,不可以吗?”

    烟熏妆模样的高瘦男子懊恼道:“别以为我不认得你是雷必达的表弟,还有你那帮当初在希腊征召的雇佣兵,扮成这样就行了?”灰白头发之人敛去笑容,冷哼道:“你认错人了,我是他表哥。”随即牵马走过,后边的一行披布家伙皆以陌生的眼光投来,挨个经过烟熏妆模样的高瘦男子面前,摇头说道:“我们赶着要去参加诗歌大会,你认错人就别扯了。”

    有乐伸扇指着山坡下边那个拿狼牙棒一路捶脑袋的光膀壮汉,问道:“他也是吟游诗人么?”

    坡麓穿雾走出一群披罩白布之人,忙着遮掩兵刃,为首的一个独眼的光头汉子扛锤瞪视道:“我们是从西班牙赶路前来的买卖人,只做生意,不会做诗。你有意见吗?有就过来站我跟前反映一下……”有乐摇头退后。

    赤膊壮汉打招呼道:“老昆,雷必达啥时也把你这帮家伙从西班牙行省召来了?”烟熏妆模样的高瘦男子皱眉刚啧出一声,独眼的光头汉子扛锤瞪视道:“都别跟我说话,我不认识你们,大家各赶各的路,我不介意结伴同行。谁有意见,过来反映一下试试看?”

    烟熏妆模样的高瘦男子转头啧然道:“这些分明皆是老兵油子,扮谁都不像……”

    “不过这样也好,”慈祥老头接回长利捧递的假发,套在脑袋上说道,“我不想半路上再有节外生枝,赶快回罗马要紧。谁先爬树帮我摘那几颗头下来,要拿回去好生安葬,不然挂在这里任凭风吹雨打,真是岂有此理……”

    烟熏妆模样的高瘦男子不安道:“可是根据罗马法律,任何人不得带兵过河……”

    “你哪只眼睛看见这里有兵了?”赤膊壮汉卯他脑瓜,笑觑道。“那些只是碰巧赶路经过的熟人。况且你以为我真会这么傻,刚从罗马逃出来,蠢到不带手下又跟你们回去?你们这帮家伙连恺撒都敢暗杀,还好意思跟我讲法律?先回罗马办正事,回头再跟你们算帐……”

    信孝闻着茄子仰望道:“可是还没弄清楚,究竟谁把那些人头挂上树梢?”独眼的光头汉子扛锤转瞅道:“不清楚,你们有没看见谁干的?”灰白头发之人牵骑摇头惑觑道:“我们也才刚赶到,不知道谁干的?”

    躯形高大之人披着麻布罩头,朝向山坡下边那个忙着捶人脑袋的光膀壮汉指了指,语声浑厚朗亮的说道:“找个受伤未死的伏路者问问,你们叫手下先别忙着杀光他们,留些活口。回去指证卡西乌斯不遵守承诺的罪行……”

    “这儿便有一个,”恒兴拔刀搁在手掌嵌钉树干的裹巾汉子肩头,侧脸转觑道,“你有没看见谁把那些人头挂上去的?”

    “没看清楚,”裹巾汉子望着树梢,目露惧色的说道,“先前也杀了我们不少人,转眼间就剩这些了……”

    簇拥在赤膊壮汉旁边的众人互皆面面交觑,纷亦看出裹巾汉子神情似有异样,信孝闻茄探问:“是不是有个背着拨弦乐器的家伙在附近出没过?”裹巾汉子摇头惑问:“什么乐器?”

    “箜篌。”信孝嗅着茄子说道,“跟你说了也不懂的,总之此样乐器又称坎侯或空侯,古代除宫廷乐使用外,在民间也流传已有两千多年。根据《史记·封禅书》所载,起初用于祷祠乐舞,有卧箜篌、竖箜篌、凤首箜篌三种形制,琴弦一般系在敞开的框架上,用手指拨弹。”

    “没想到不是用来吹的,”长利憨然转望道,“我先前还以为是吹奏乐器。”

    “不是吹的,”信孝拿着茄子说道,“箜篌本来也算很大,并非便携之物,他那个似乎很特别,显然经过精心改造,看上去缩小了好多。那人叫什么名字来着?”

    蚊样家伙蹲在树下摆弄袖弩机括,脸没转的忙活儿道:“谁知道啥名儿,改天问信虎殿,那个背乐器的赤狄人似在多年后克里米亚那边的古代鞑靼王朝宫廷留有绘像……”

    我闻言不免焦虑道:“对了,我公公这会儿不知道在哪里?还有信雄他们……”

    有乐从赤膊壮汉腹前移扇掩嘴,朝我小声说道:“且先别急,等到了罗马,咱们再撞墙离开。然后去把他们找回……”长利憨问:“你现下怎竟不担心跟他结伴同行了?”有乐以扇遮嘴,低声说道:“因为他有更多兵扮做路人跟随左右,我何须再担心遭袭?路都走到这儿了,就跟着去罗马逛一趟,顺便吃碗意大利粉条也好,只是不晓得这时候他们有没有……”

    赤膊壮汉伸手一指,问道:“先前你拿着替我挡箭的东西上面那些符号是何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