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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40)闾右田岫(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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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宴设在东市边的一家不起眼酒肆里。

    这地方商成来过一回。去年一一现在应该说是前年了;前年冬初进京时,他就是在这附近与一本晋代大书法家卫夫人的真迹失之交臂。记得当时他也是在这里与田岫邂逅,她还想邀约他以表谢意。可惜他那时不知道她就是田青山,随口便拒绝了;不然的话,也不至于今天还得巴巴地从西城跑到东城来吃喝这一顿。

    田岫早就到了。她在酒肆里要了个雅阁,又点了酒菜,只等着今晚这顿酒席的主宾商成。

    商成一进雅阁,她就向商成施大礼称谢,然后拿出一本书赠与商成。这书当然就是她所撰著的《青山稿》。她听陈璞说过,商成很喜欢这本书,早两三年也曾在燕州买到一本,可不慎蟊贼窃走,至今想起来还恨意犹存;后来之所以到处打听“青山先生”,起因还是在这本书上面。因此,她便特地从陈璞那里要了这本书过来作为谢仪。

    商成神情尴尬地也说了两句抱歉的话。这事他不好多作解释,说得越多田岫就会越难堪。嗨,他要是早知道田青山就是田岫,又怎么可能去到处打听她的下落?所以他三言两语道过歉,就顺着李穆的拉扯坐到上座。

    他翻开手里的《青山稿》。书的扉页上写着两列字:

    “恭致屹县商公子达斧正。

    闾右田平。”

    字体端庄,干净利落,一看就知道是田岫的亲笔;笔画分明起收有力,停而不断直而不僵弯而不屈,正象她第一眼便会给人留下的印象一一她的脸庞轮廓太过清晰分明,一看就是个心志坚毅不易屈挠的人物;十四字个个都是外见圆润内藏刚劲,正好就与这两列字相映衬,都是锋芒含而不露一一他就没见过请别人指教斧正时,却在落款上不题半个谦恭敬辞的人……

    他翻着书随意阅览时,酒肆的伙计就在上酒酿布菜馔,等伙计忙碌完退下去,田岫捧起盏就给他敬酒。

    商成喝了这盏白酒,然后又回敬一盏,再与李穆饮一盏,就说:“白酒不敢再喝了。”他摸了把自己的脸,苦笑着解释说,“今天大朝会上,我吃了大亏,被人给揍了一顿。”

    其实,李穆和田岫早就看见他的左边脸颊上有一块青紫,左眼眶上更是一大团乌黑,颧骨上还有一条不长的血口子,心头早就纳闷了半天。只是商成不说,他们不能落他颜面所以也不方便打问。眼下既然他主动提起这事,李穆就好奇地问道:“你可是上柱国,又是实封的应县伯,谁敢捋你的虎须?何况正旦大朝是三大朝会之首,天子驾前,谁敢胡乱动手。”

    商成把自己的丢丑事搬出来,本来就是想挑出一个大家都能说道的话题,所以也不隐瞒,就把自己与杨度在紫宸殿上大打出手的事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不过为个歌姬打架的理由实在是难以出口,更不足为外人道也,便用春秋笔法遮掩过去。

    田岫大约从陈璞那里听说了他为个歌姬而与杨度争风的事情,便笑着低下头不说话。李穆不清楚事情的来由,便一个劲地打听。最后逼得商成没办法,只好说了实话:“就是为了个胡姬。杨度说是他先看上的,可人却是我先领走的,他气我坏他的美事,就四下传小话糟践我的名声。他都不打听一下,我屹县商和尚是好欺侮的人吗?没的说,只好让他知道锅是铁打的!”

    李穆与商成认识交往才几天的工夫,彼此却熟捻得多年的朋友一样,知道商成性情豪爽不羁,就笑着说:“你都吃了这么多的拳脚,那杨烈火怎么毫发未伤?”

    商成摆出气忿的模样,把手里的盏朝桌上重重地一顿,说:“谷鄱阳敢拉偏手,这个仇我是记下了。早早晚晚叫他好看!”

    “杨度与谷鄱阳好得能穿一条裤子,你单枪匹马能挑得过?”李穆摇头叹息说,“我看是难办啊。依我说……”

    正说着,就听外面四面八方的钟声大鸣,铜锣声咣咣地响成一片。雅阁里三个人都是一怔,都停了话侧耳倾听。就听锣声间隙有人奋力高声嘶吼:“……渤海赤骑报捷!开国侯郭表深入大漠,踏平穷山,大破突竭茨祖庭,掳突竭茨之元帐白马雕旗,大胜凯旋!天子传制天下,百官休朝五日,各州府县等同,并放烟火十日以为庆贺!天子再传制,东元二十二年二月初三圣寿之时,渤海并燕山两卫镇献俘阙下!”

    又听有人大声宣读战报:“……八月二十四日辰时,职下亲率三千骑军断后,与敌周旋鏖战半日,因敌势大,不得已向西突围。八月二十九日抵近渤海……”

    听到又有大捷天子下诏普天同庆,酒肆里的客人伙计灶工厨子哪里还能按坐得住,都丢下手头上的事情跑出门去瞧热闹。只一转眼工夫,酒肆里就剩下商成一个人。他连郭表的战报都看过,对这场大捷也就没了什么新鲜感和好奇心,自己倒了一盏酒呷一口,埋下头翻看田岫才送他的《青山稿》。

    这本书他两三年前看过,只有五篇文章,《劝农》、《劝学》《劝工》、《劝商》和《赵风》。《赵风》是篇游记,记录的是田岫所到各地的风景名胜,可以略过不题;但其余四篇都是使人耳目一新的好文章。农学工商四篇他都读过,但此一时彼一时,现在再读诵一遍,又有一些新的感悟与体会。三年前他才见到这本书时,他不过是个七品勋衔的军官,吃粮当兵也就三四个月而已,所以,虽然几篇文章能使他眼前一亮,但更多的原因却是因为惊叹这些文章的作者竟然能够跳出时代的局限性,可以站在一种更高的角度去观察和思考整个社会的变化,甚至能够作出一些颇有前瞻性的预言。实际上,他那时候想与田青山结识,更多的原因是出于一种好奇心。另外,那个时候他正处于人生的最低谷,迫切地想寻找一个能有很多的共同话题并能够相互理解的人作朋友;这大概才是他后来到处打听田青山的最大原因。可是,当他意外地成为燕山假督之后,他就发现《青山稿》上许多道理并非无的放失。比如《劝农》里的“使民有持有峙有凭以体民生”,当初他无论如何都很难理解“持峙凭”具体指的是什么事物。可他现在明白了,百姓手里有属于自己的土地,这就是民持;百姓家里有足够度过春荒的口粮,这就是民峙;在遭遇严重自然灾害时官府能够及时救济,让百姓有所依靠,这就是民凭;有持有峙有凭,这就是对百姓父老的体恤和维护一一“以体民生”。《劝农》中的“守四时更张不伤其本”更是如此,就是让官府不要在农忙时派役征伕,不要为了多挣一点政绩而去伤害到百姓的根本。百姓的根本是什么?不就是土地上拿汗水和力气换来的一点粮食吗?

    他捧着书看得入神,完全没有留意到街上的热闹已经渐渐远去,也没发现李穆和田岫再回到雅阁里。

    李穆朝田岫递了个眼色:看,你的记名弟子有多么地专心!

    田岫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是长一辈的人物,就要有长辈的风范,怎么能开这种玩笑?

    李穆也不在意,就对商成说:“子达,醒来。”

    商成这才抬起头,自失地一笑说道:“看书入了迷。一一怎么,你们看完热闹回来了?”

    “看完了。放烟火十日啊,郭奉仪这一回算是得了大彩头!”李穆说。他又问商成,“我听青山说,郭奉仪这番出征前是在你麾下任职?”

    商成看了一眼田岫。田岫和陈璞南阳都是青梅之交,知晓郭表的事不足为奇;就说,“算是我的部下吧。不过十九年北征时他是大军的副帅,我那时候是他的部下。”只要是不在军中掌领实权的将领,就会经常被兵部根据需要在各地调来调去,一会你是上司一会我是下属的,是很平常的一件事。就象他和萧坚,两个人都是上柱国,勋衔完全一样,按道理说分不出上下,说话做事都不用看萧坚的脸色眼神。可要是宰相公廨与兵部非把他强调去嘉州任行营副总管的话,那他就成了萧坚的下属。那时候萧坚要是不想让他坐,他就得站着,萧坚板着脸叫他禀告个什么事,他就得先行礼然后才能说话,就是萧坚心情不好想抽他几皮鞭,他也得先挨过打才能揉着屁股向兵部喊冤枉……

    李穆和田岫都被他的这番话逗得笑了起来。田岫揶揄他说:“你朝兵部喊冤,兵部能帮你的忙,也抽萧老将军几鞭子不?”

    商成笑道:“我就是打个比方。真被萧老将军抽了鞭子,哪里敢朝兵部去告状?告状的结果肯定是再被萧老将军抽一顿鞭子了!”

    田岫嘿嘿一笑。

    李穆并不明白,就问:“萧老将军明显是处置不公,兵部不出名警告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罚你?”

    商成笑而不言。看来李穆确实是对军旅中的事一窍不通;而田岫果然不愧是杂学精湛,居然连这些门门道道的也很熟悉。

    田岫给李穆解惑说道:“这种情势下,朝廷为了维护前方大将的军中威严,根本就不会去理会萧老将军到底是做对还是做错,而只会把应伯的鸣冤状纸发回军中让老将军自行处置。同样也是维护自己的威严,老将军必然不可能认错,肯定是要再重重地罚应伯一回一一谁让他不遵号令来着?”说完又加了一句,“当然,萧老将军肯定不可能真是因为什么心气不顺,就胡乱把一位上柱国拖去行军法。”

    商成笑起来。他很有点真心佩服田岫了。很多在军旅中混迹多年的旅帅将军都未必能了然这番道理,想不到她居然就能知道。这人确实是很有几分真本事!

    他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就对李穆说:“你们太史局要造观天仪的事,有点眉目了。”

    “怎么说?”李穆立刻两目放光。

    “兵部没答应……”

    李穆眼睛里的光芒马上黯淡下去。

    “……工部倒是愿意出钱。”商成说,“工部答应先出钱五千缗,再在洛河驿的作坊里拨出两个烧琉璃的大窑,让你们尝试着烧制玻璃。罗尚书和常文实都说,要是五千缗不够,还能追加一些。只要总的费用不超过两万,工部都能承担……”

    李穆高兴地直搓手。抛去俸禄和各种当应的料钱,整个太史局平常一年的度支也不过一万三千缗上下,谁知道工部嘴巴一张,就情愿掏出两万缗呢?工部确实是财大气粗,商燕山果然是神通广大!他二话不说就站起来恭敬一礼,抄起酒瓶给商成满满地斟上一盏,自己也倒了满盏,说:“子达,你我交道深厚,多余的什么致谢的话我就不说了。来,咱们先干了这一盏!”

    商成喝了酒,又说:“……不过,罗尚书和常文实也说了,工部的钱也不是白掏的。人家还有个要求……”

    “你说你说,你说就是!”屁股早就没坐在太史局少卿位置上的李穆心情大好,一边再帮商成斟酒,一边大包大揽地说,“只要能铸出观天仪,别说工部只提一个条件,就是十个百个,又有何妨?”

    商成还只当他的职务已经落实回了太史局,便笑着说:“哪里需要什么百十个条件。工部罗尚书说,既然这回是工部出钱,那烧制玻璃的工艺和技术大半都要归工部所有。”

    “要就给他们好了。”李穆毫不犹豫地说,“全部都给他们好了,我们只要观天仪!”

    商成笑了一下没有言语。太史局和李穆的大方都在他的意料之中。毫无疑问,李定一是个君子;既然是君子,当然不能与人缁珠必较。而常文实虽然是个文章大家,却不能算是君子一一没看他连自己的一手胖字都能拿出来换钱使么?他甚至难得地有了点文采,想出了个形容这截然相反两个人的对联:君子不近孔方,胖字却言铜臭;横批一一活该吃亏!

    可李穆大度,他的挚友却一点都不含糊。半天都没言语的田岫皱着眉头突然说道:“肃兄,话不是这样说。这是太史局与工部合制观天仪,有了结果,政绩当然是大家分头各表,而烧制琉璃……烧制玻璃的工艺,当然也是太史局与工部所共有。至多看在工部出钱出人的份上,让工部占大头罢了。一一何况,他们自己也只说要占工艺与,与……”她抬头看着商成。商成凝视着她咧嘴一笑,说:“是工艺与技术。”

    “对,工艺与技术!一一工部自己也说了,只在烧制玻璃的工艺与技术中占大半的股。”

    李穆一下就冷静下来。显然,田岫在他的心目中颇有分量,所以对她的话就格外重视。他沉默了一会,问道:“那你看,怎么分股?”

    “三七。”田岫毫不犹豫地说,“工部七成,太史局三成。”

    李穆却有点为难。因为这事是他纠缠着商成搞出来的。实际上,他这次回到上京很可能不会回到太史局,而是到户部任职,找商成帮着太史局铸造观天仪,只是他想帮老同僚们挣点政绩而已。而且,这件事里真正出力的一个是商成一个是田岫,太史局半分力气不出就能分到三成的股,这实在是说不过去。

    商成马上表态说,他不需要玻璃工艺里的股份。能坐在这间雅阁里吃饭,他就已经非常满足了。先前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一时的酒后失言,到底捅出来一个什么样的大窟窿,所以他对李穆的纠缠还有点不耐烦。但他现在已经看得非常清楚,自己到底都做了些什么。是啊,在没有弄清楚的配方之前,玻璃很不容易烧制。可是,一旦成功了,那谁都不能轻视它的影响。在不能大规模工业化生产之前,它或许只是很少一部分人的生活点缀,也许还会给另外一些带来或大或小的变化,但最关键的是,它将影响历史的进程!想一想,李穆和太史局将用玻璃来造观天仪,透过两片打磨过的玻璃,他们会看见什么?他们将看见一系列足以颠覆他们对天象认知的东西:月球上有环形山,木星有卫星,土星有光环,太阳有黑子……

    所有的这些,它们预示着什么?

    两片玻璃带来的东西,肯定是科学史上的里程碑之一;它们也必将成为人类思想史上最伟大的成就之一!

    现在,他根本就不在意田岫提出的如何分配股权的办法。他很庆幸,他就在这间雅阁里。和他同桌吃饭的人,一个是伟大的天文学家李穆,还有一个伟大的发明家田岫。而他,则将以“两位科学家的朋友”的名义,出现在各种各样与这顿饭有关的书籍和文章里,然后被后人反反复复地一再提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