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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27)蒋抟的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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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一个人心怀忐忑地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感到无法正确把握自己将来的命运与前途的时候,他通常都不会去留意身边正在发生的一些变化。

    有了蒋抟的开导,在做买卖和做官之间徘徊的高小三终于做出一个对他而言异常重要的决定。然后他怀着既轻松又沉重的心情走了。从头到尾,他一点都没有察觉到,蒋抟其实也是一付心事重重的模样。

    高小三考虑的,是到底做不做这个官;而蒋抟遇上的,正是与他一模一样的问题,同样是还要不要做这个官。

    这个问题,已经困扰蒋抟很长一段时间了……

    最初,他之所以能够到工部任职,是因为工部在白酒的经营上出现了大面积的亏空。为了弥补过错和填补亏欠,火烧屁股的工部病急乱投医,一纸公文,直接就把蒋抟从燕山卫调进了京,专门负责白酒的经营。

    接到公文,他的兴奋和激动就不要说了,立刻就收拾起行装。他甚至都等不及家里人,独自一个人便踏上了奔赴京城的道路。

    他是怀着一颗雄心离开燕山的,也是揣着满腔的壮志来到京城的。他也没有辜负别人对他的期望!到京之后,他首先与屹县霍家酒场协商达成了新合同,确保了工部在白酒工艺上的优势地位,随即又通过一连串的双方或者多方会议,与各地的白酒大作坊达成多项协议,通过租赁或者发卖的手段,解决了工部那些自落成之日就陷入亏损的官营作坊,还用一个大家都能够接受的价格,把工部囤在手里用来蒸酒的几十万石粮食也处理给了各地的酒坊,从而彻底把工部从白酒的泥潭里拉扯了出来。他还帮着余下的官营作坊制订了一些有利于经营的规章制度,并且劝说工部放弃了一直以来实行的强制匠人在官营作坊劳役的蛮横做法,转而用比较合理的工钱招募匠人和帮工。眼下,工部在上京、长安还有成都等地保留下来的白酒作坊,都在执行这些章程。事实证明,这些章程是行之有效的一一几家白酒作坊的买卖并不比那些民间作坊差!在白酒并非工部专营的情况,官营的作坊居然能和民间的作坊平分秋色,这样的情形完全出乎人们的预料,简直有些教人不敢相信了!

    白酒的事情办得既利索又稳妥,他也受到了工部尚书和侍郎们的多次称赞,这让他在六部里也有了一些小小的名气。

    那个时候的他,意气风发志气昂扬,一心一意地想要做一番事情。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却象一盆凉水浇在火头上,让他从头冷到脚,一直凉到心窝里。

    在燕山时,他已经是正八品的给事郎,领的职务是从七品的提督府六房右鉴枢,正八品的实职文官。因循本朝惯例,地方官员上调六部这样的朝直衙门,通常都会在散秩上向上升个一半级,以示荣耀和嘉许;但他却没有得到这样的照顾。工部只给了他一个正八品工部司仓曹主事,他也不大在意。正八品就正八品吧,反正主持一应白酒事宜的人是他而不是别人;没升散秩更是无所谓,他手上有刘记货栈的股份,每年都是大把大把的红利,也委实瞧不上那一级散秩带来的几百千把文的俸禄。他当时认为,这是工部为了堵住别人说闲话的嘴才不得已而为之;只要他拿出本事,让别人见识到他的能耐,该有的他都会有的。然而残酷的事实却无情地打碎他的愿望!白酒事了,左侍郎常秀提出嘉奖有关人员,工部尚书翟错和右侍郎都同意了。结果别人的表彰奖励都通过了,轮到他的时候,却只通过了一半。他应得的钱粮布帛等等赏赉都没有问题,升职的事情却是想都不要想。反对他升职的人,摆出来的理由只有一条一一他只是个秀才。他既不是进士及第,也不是赐进士出身,甚至连举人都不是,仅仅是个秀才而已……有这一条理由就足够了。在这条理由面前,他蒋抟有再多的能耐再大的本事也没有用!就连尚书翟错和侍郎常秀,他们也没有办法再为他说什么话!

    但他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心头的失落根本就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他消沉了好些时候,然后才慢慢地重新振作起来。

    工部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虽然他还是正八品的主事,但根本没有分管的事务,至多也就是在工部挂了个名而已。这大概还是因为工部怕背上一个“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骂名,所以才没有把他退回燕山卫。但挂名也有挂名的好处,至少他有了大把的空闲来整理这两三年里的心得体会,同时也有时间更深入地思考一些他所关心的“经济学”方面的问题。

    在这方面,他已经取得了一些成果。在朝廷刚刚决议执行东倭方略,宗室决定向前三口提供六百万缗民间贷款的时候,他就前瞻性地指出,在东倭国金山银山的消息泄露并且逐步得到证实之后,现有金银铜三者的比价在未来将会有一次持续数年的高低震荡,但总的趋势将是金银价格的逐渐走低,最后会出现“银贱铜贵”的局面一一这恰恰与现在“银贵铜贱”的现象相反。

    对于这个论断,很多人都是抱着嗤之以鼻的态度,把它当作一个笑话来听。不过,也不是所有的人都不屑一顾。户部的一个堂官和他就这个话题聊过很多次,还把他的看法写进呈文,摆在了户部尚书的案头上。可惜的是,这个呈文并没有受到户部尚书的重视,户部衙门和朝廷对这种可能性也没什么警惕性。在官员们心里,官银和制钱的比价就是官定的一兑二千,这是一个恒定的不可变更的兑换价格。至于市面上官银和制钱的价格,在短短三四个月里就从一兑二五甚至一兑二六跌到了一兑二三,这和他们又有多少相干呢?

    不久之后,蒋抟再次指出的另外一个可能性。这个可能性分两个阶段,第一阶段发生在宗室在向前三口贷款的时候。这个时期,因为有相当一部分贷款是以制钱形式流入东倭,短时期内将在宗室分布密集的地区形成铜荒;所以,假如朝廷不及时公开消息并采取有力措施的话,铜荒的影响将会逐步地扩散,最终在一个较大的区域内形成“通货紧缩”现象。第二阶段是在东倭方略完成之后。因为大量东倭金银的输入,大赵很可能会陷入一次范围更大、时间更长的“通货膨胀”……

    不能不说,蒋抟是个有恒心有毅力同时也耐得住做学问的寂寞的那种人;当然他也有一些天赋。他从半罐水的老师那里学来一些似是而非的“大杂烩”一般的理论,最后,居然推导出了一个比较可信的结论。就在他得出结论不久,上京周边的州县便显露出一些通货紧缩的苗头。为了向前三口提供贷款,宗室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大量地抛售土地、粮食、布帛以及一切能够变现的东西,其后果就是上京的土地价钱狂跌不止,粮食布帛等与普通人息息相关的物品价格也在持续下降。受它们的影响,上京市场上的盐、茶叶、药材、香料、木材、陶瓷器……几乎所有的东西都在降价。甚至连码头和货场上的人力价钱都无法幸免。洛河上最大的关口码头,五月份时这里一个帮工一天的工钱最低也是七十文一一最近几年的这个季节,工钱几乎都是这个价。可是到了七月份,一天的最低工钱却已经跌到六十文。八月份的第三天,它就毫无悬念地跌破了六十文,滑到了五十七文……

    但是,关口码头上人力价格的迅速变化,除了那些靠着出卖力气养家糊口的人之外,基本上没有多少人去关心。绝大多数人,甚至包括许多的朝廷重臣,还都以为这是好事,随着物价的降低,大家手里的钱比过去更加值钱了。同样的钱,可以买来更多的东西,这难道还不是好事?

    在大家都觉得这是好事的时候,突然有个人跳出来说这是坏事,那谁都会觉得这个家伙比苍蝇还叫人厌烦。

    毫无疑问,这个惹人厌憎的人就是蒋抟。他是这个时代里能够清楚地认识到通货紧缩的所带来的恶劣后果的那极少数人之一。但这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好处。恰恰相反,他所遇见的只剩下坏处了。

    当他在预言金银比价会有变化的时候,至少还有少数的一些人在认真地倾听和思索,并且把它付诸了实践。可是这一回,当他胡诌什么“通货膨胀”和“通货紧缩”的时候,就几乎没有人理会了。他更不要想去寻找什么知己或者志同道合的人。别人连“通货”究竟是什么涵义都不清楚,又怎么可能对他的那些道理感兴趣?更不要说这个家伙满嘴都是自造的新名辞!哼,一个连举人都考不上的人,放着正经事情不做,天天在市坊和码头上转悠,又能说出什么深奥的道理?

    这样的难听话,蒋抟亲耳听见的也有不少回。但这没什么,他想得开,不会和这些人一般见识。曲高自然和寡,这是很寻常的事情;不是吗?

    令他想不开的,只有一件事。不管是在六部里,或者是在其他衙门,甚至是在下衙后的休闲时光,当他与别人初次相识的时候,当他们听说他不是进士也不是举人而仅仅是个秀才,并且还是个边卫小县出来的秀才的时候,他们所流露出来的高高在上的神情和姿态。有时候,他们都不掩饰这种自觉高人一等的表情。这无疑让他感受到了屈辱,更无法忍受!

    前一阵,那个他认识的户部堂官一一这是他进京以来认识的最要好的朋友一一他的朋友想帮他在户部谋个能做上点实事的职务,结果户部的人明确地指出,这不可能!秀才出身的人,在地方上最多做到中县的县令,在朝廷里只能做到从八品的主事;蒋抟现在是工部的正八品主事,这实际上已经逾制了……

    户部不仅驳回了那个堂官的建言,还把这事通告了吏部。不是工部尚书翟错出面,而翟错找到的人恰好又是吏部的左侍郎薛寻,这件事情到最后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谁都难以说得清楚。

    虽然蒋抟没什么事,依旧是工部的八品官,但辞职的想法已经在心里扎下了根。

    他这次来找商成,其实也是想让商成帮他拿个主意,他到底还做不做这个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