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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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威逼利诱,我不敢也没有必要不应允刘备的要求。不过出于公平,我对刘备承诺,只有在刘禅安然且我有所贡献的情况下,我才会接受他赠予的利益。

    他自是欣然。只是欣然前,他难掩讶色地审视我许久,大约是觉得我分外犯傻,竟是舍弃了一半的可能性。我也觉得自己傻,可是傻便傻吧,谁叫这是我自小养成的心性,如此,就算是吃归,那也是我自作自受,无法责怪他人。

    九月中旬,刘备举全军南走。

    南走前,孔明询问我可知晓同甘夫人、糜夫人等一道的危险,我诚实地答知晓。她们是刘备的家眷,也就是曹军重点抓获的对象,我同她们一起,无异于将自己陷于水深火热之中,可是,我既已答应刘备,便也只能如此了。

    听了我的回答后,孔明笑着摇摇头,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予我。那匕首通体银白,刀鞘素雅,没有过多的点缀,但是褪去刀鞘后寒光毕露,让我生生地打了个寒颤。

    我不是第一次拿匕首却是第一次觉得匕首寒凉。如果说博望坡那次,我握着匕首带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无畏,那么此时,我握着匕首更多的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担忧。我怕再度遭遇那样的境遇也怕自己会真的用到这把匕首。

    这一瞬,我真真切切的感觉到乱世近在咫尺。

    仓皇间,我听到孔明说,阿硕,此物可用来自保;阿硕,手染鲜血并不佳好,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切莫动用此物。

    坚定地颔首,我的思绪与其相同。

    随即,他笑意加深,拥了拥我,声音清润,“若是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刻,不论是想要救谁,我都望你先护住自己……。”言语戛然而止,他沉默了片刻,随后才又言:“即便那个是不弃……。”

    听罢,我身子一僵,紧紧地攥着他的衣袂,十指冰凉。可是,心里更加坚定下来,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刻,两个活一个,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不弃,不仅因为不弃是我心头上的一块肉,还是因为孔明愿意牺牲不弃选我已是可以让我死而无憾。

    南走,大军依照着事先规划好的路线向当阳撤退,在途经襄阳的时候,孔明向刘备提了攻占襄阳的谋划,刘备不出所料地拒绝,直言:“吾不忍也。”于是,只驻马在城阙下,高呼刘琮,让他借道。而刘琮,我那个素未谋面的表弟,看到刘备却是有些步履不稳,满是畏惧的模样,良久才颤巍巍地举手示意守城的将士给大军放行。

    刘琮的懦弱让其帐下的文臣武将颇为失望,皆觉前路无光。当即就有人转投到刘备麾下,扬言效忠,一呼百应,最后,刘琮的左右、荆州的多数人士全都归降刘备,愿随大军一同南走,可惜,这些人多是毫无武力之人,不仅不能保护他人,还需要他人的保护。因着这些人的加入,大军本就被拖垮的战斗力更是不堪一击。而那些自宛城而来的百姓逐渐开始出现体力不支的现象,即便大军刻意为了等他们而减慢行军速度,还是有无数的百姓倒下。

    那样的场景太过倾颓不堪,折磨着我所有的意志。放眼望去,满目苍凉的大地之上毫无生机,枯黄的草木掩映着倒下的百姓,更显得死气沉沉。那一张张疲惫、抽搐的脸庞明明不久前还生气勃勃地满怀期冀,如今却已只余颓然。

    不远处,一位怀胎七八月的妇人正蹒跚而行,她紧紧地捂着小腹,五官拧成了绳索。她的下裙染满鲜血,正一滴一滴地渗透过再无法吸收的粗布滴落在地,画出一道逶迤的曲线来。我刚想大喊停车,那妇人已是摔倒在地,眼角噙着泪。她的身后,有几个好心的士卒上去搀扶却在触及她脉搏的那一瞬摇了摇头,不忍地收回手。

    捂着嘴,我再看不下去,匆匆地松开车帘,可笑地以为只要看不见,就可以当作外面的那些景象全都不存在。

    “阿姊,外面如何了?”刘毓坐在我身侧,伸手欲再度掀开已被我握得有些褶皱的车帘。

    “别看了。”急忙制止她的动作,我的泪水早已潸然而下,心疼得厉害。

    有些东西不看好过看了,至少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所谓的南走会是这般景象,也就不曾害怕、不曾震惊,可是如今……

    南走?我自嘲一笑。什么南走,不过是说得好听罢了,而事实上这就是逃命,赌上生死的逃命。对于那些百姓来说更是得不偿失的逃命,若是他们不曾跟随大军,若是他们还好好的留在宛城、留在襄阳,就算是曹操到来想必也不会对他们怎么样,又怎么会有如今的生不如死呢?

    “涉足乱世,这些场面你日后会见得更多,总会习惯的。”糜夫人却是毫无畏惧的掀帘一瞧,接着弯弯美眸,好似外面是春风和丽的美景。

    我见鬼一般地看着她,久久说不话来。可是,我知晓她说得没错,有些事情无论有多么不能接受,久了,接触得多了,也就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

    及到当阳,随逃的百姓已是死伤大半,余下的也皆是些筋疲力尽,因此,大军的行军速度更是减慢,一日只能行约十里,和曹操虎豹骑的一日一夜三百里相比,简直就是天壤之别。被曹军追赶上根本就是近在眼前的事实,无法抵抗。

    果不其然,大军初跨入长坂没有多久,就闻震耳欲聋的马蹄声随风而来,四起的扬尘中有无数装备精锐的士卒正急速地前进着。

    不知是谁喊了句,“曹军来了!”一众百姓毫无章法地四处逃窜起来,全然不顾我军士卒的阻拦,像是疯了一般。

    见阻拦无效,大军也不再多做无用功,转而亦是奋力地奔逃起来,不过作为受过训练的士卒,大军的奔逃远比那些百姓的快速得多有序得多。可是,再为快速,再为有序,人马困乏的我军始终抵不上士气正胜的敌军。

    当敌军和我军相遇,不可避免的一阵厮杀。

    我本不想多看却实在经受不住车驾外振聋发聩的喊叫声,听着敌军的兴奋高吼,听着我军的惨痛吟叫,我终是忍不住地探出头去,然后全身僵住,怔怔地望着车窗外的一切,脑袋里一片空白。

    杀戮、死亡,无尽的杀戮、无尽的死亡……车窗外处处是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的场景,有人无畏地冲上去,然后被长戟穿透心房,还来不及反应就已是闷声一声倒地;有人全力砍杀,可是都抵不过突如其来的一剑,而后身首异处,头颅咕噜咕噜地滚到敌军的脚下,被踩出更多的血液;有人以一抵五,坚守不退,却在围攻之下莫名地被分身,五体齐齐坠落于地,不得聚合……

    “呜……呕……。”半晌,待我反应过来,已分不清自己是在哭还是在呕吐,只能紧紧地依靠着车壁,双手死死地扣紧窗沿,全然不顾刺入指尖的木刺。

    那些飞溅的鲜血,坠落的**,挤了满眼,让我忍不住怀疑是不是自己的眼睛不好,才会将那一切都看做了红色,可是,弥漫开来的浓烈的血腥味提醒着我,那是一场真的厮杀,没有虚假。那些人真的死了,死相惨烈……

    乱世,这就是所谓的乱世吗?血肉白骨、厮杀残害,宛如炼狱。

    突然,我痛恨自己手无缚鸡之力,痛恨自己不会任何武艺,不能为那些惨死的士卒报仇。我更痛恨自己什么都不能做,只能默然地看着这一切,接受着良心的煎熬。

    “阿娈——”马车中骤然响起刘毓的凄厉之声,而后腿上一重,似是有谁的身子覆了上来。

    转眸,刘冕此时满眼血红,望着窗外的惨象抿紧了樱唇,她的手中正握着一柄长剑,五指泛白,秀腿跨出一半,似是要下车。

    “阿娈,你不能去……不能去……。”刘毓已是泪水连连,越过我,素手紧紧地握住刘冕的另一只手,怎么也不肯放,“你是去送死啊,送死啊!”

    随后,甘夫人和糜夫人也是加入了刘毓的阵营,抱着刘冕不肯撒手。

    刘冕却是使尽蛮力地挣脱起来,眼泪完全不受控制地滑落,绝望的嘶喊:“那是我的兄弟啊!他们陪着我练武,陪着我玩耍,我怎么能弃他们于不顾!怎么能……。”

    “在你们看来他们只是守卫你们的士卒,生死无关紧要,可是对我来说不是……。”音高降低,刘冕由嘶喊转为呢喃,“我不能看着他们这么白白的死去……不能……我要为他们报仇……娘,我要为他们报仇!”

    那双瞳眸中的恨意似是可以吞噬一切,绝望而坚定。

    这一刻,我是钦佩刘冕的,排除所有主观的成见的钦佩。

    “去了,就能报仇了吗?”我凄凉地笑起,凝视着刘冕,悲哀到了极致,“你看曹军,人多势重,士气正盛,你去只能是送死,不会是报仇,这样没有意义的去死有意思吗?”

    “那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办?!”她就像是一只愤怒的狮子,对着我怒吼。

    我却是依旧逼着自己淡然,“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只要活着就有报仇的机会。而死了,你不过是给这战场多添一具白骨罢了,再无作用……。”

    沉默,良久的沉默,最终,刘冕放弃了挣扎,放声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