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辈子 二

推荐阅读:明克街13号弃宇宙渡劫之王第九特区三寸人间大符篆师仙宫大侠萧金衍英雄联盟:我的时代问道章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xszw.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他们一起去了很多地方,行陂泽栖名山,踏海波揽五岳。

    在雁荡山的芦苇中,在瀚海的风沙里,在江南烟雨,落日祁连下,妙有长大了。

    十八岁的少女,懵懵懂懂中也渐渐地感知了情爱,遇见了自己喜欢的人,并且义无反顾地想要嫁给他。

    那是京中庚家的小儿子,庚星和,庚家算不上什么高门大族,但也是世代书香,庚星和比妙有大上两岁,二十岁的青年,正值风华正茂的时候,举手投足间,风度翩翩,温良恭谨。

    他与妙有合得来,也爱摆弄那些西洋传来的玩意儿,家中藏书甚为丰厚,只用几本书就将十八岁的小姑娘拐到了手。

    每每碰上妙有,青年还没张口说话,脸就先红了个透,倒是妙有愣愣地有些摸不着头脑,没弄明白他这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这么扭扭捏捏的。

    没多时,两人便顺理成章地定了亲,这门亲事也是爹爹与高叔父他们几个亲自点过头的。

    出嫁前,她与爹爹一同坐在廊下,看着庭院中枝叶繁茂的菩提。

    少女的裙摆铺落在地,像一枝初生的新荷,她眉眼中,也隐隐地有了些她昔日的神采。

    “你和你娘一样,小事上没什么脾性,大事上倒一样坚决,但你比她要大胆得多。”

    将近不惑的年纪,男人却好像未有变化,没怎么变老,眼神依旧温润,容貌依旧俊秀,昔年京中的小菩萨,一如既往的郁美动人,微笑时,唇角略显两分薄薄的绮丽。

    提起自己的婚事,她抿起唇,难得表现出一些小女儿的羞涩情态,“即便日后嫁给了星和,我也会同他一起常来看爹爹的。”

    她轻声说着,又补充了一句,“爹爹,我保证。”

    爹爹不赞同的摇首微笑,“你如今嫁了人,日后也该有自己的生活,无需总是陪在我身侧。”

    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问,“爹爹,你可曾想过再娶一个继室。”

    她嫁给星河之后,这往后的岁月,只有爹爹他一人独自生活了。

    她始终不太放心。

    娘亲离世已有十多年,但生者的日子还长。

    她相信,像娘亲这般温柔的人,也不愿目睹爹爹在往后的日子里,踽踽独行。

    前几年,婆婆和耶耶曾无数次提到要为爹爹续娶,她与爹爹行走四方时,也曾碰上对爹爹心怀爱慕的娘子,爹爹不显老,爱慕他的娘子不知凡几。

    其中扬州的女儿尤为娇美动人,一颦一笑,皆是江南水乡的含蓄与清甜。

    但爹爹却好像对此没一点儿兴趣。

    “时候不早了,你明日尚要早起。”他站起身,温和却坚决地结束了这个话题,“早些歇息罢。”

    她看着他的背影,好似看见他不疾不徐,从容平正地走入了漫长的时光中。

    成亲那天,天公不作美,偏偏下了些雨,远处的天看上去像浸了水的棉絮,阴霾暗沉。雨水挂在檐下,护花铃已经斑驳,系着护花铃的红绳也早已腐朽。

    她向来不在乎这些,也不相信那些天象所暗示着的神鬼天意,庚星和同样也是如此。

    不过成亲当日一场秋雨罢了,既然决心要嫁给星和作新妇子,那定是不论今日还是往后,都要风雨无阻,携手同行。

    她对着镜,取了妆奁中一只镶红宝石的禅杖样发簪,轻轻插入鬓发中,望着镜中明眸皓齿,娇俏艳丽的陌生的少女,不由得微微红了脸。

    这还是她头一次这么精心的打扮,此前,一直和爹爹到处跑,每日只将头发往脑后一拢,随便梳洗一番,衣裳穿的大多也是耐脏结实的,

    但这却不代表她不爱美,和大多姑娘一样,她也爱俏。

    庭院中铺就的石板在风吹日晒之下,已经破旧得坑坑洼洼,雨水落在石板上,聚了一捧的水。

    她身上的嫁衣刚刚垂落在脚背上,不能沾水。

    爹爹便弯下腰,让她趴在他脊背上,他左脚虽有些跛,但还是背着她,稳当地跨过了积水。

    她环着爹爹的脖颈,低头看去时,突然发现他鬓角其实已经生出了一丝白发。

    爹爹这般注重自己的容貌,他不是不老,只是将白发藏在乌发里,小心翼翼地将“岁月”藏了起来。

    他还在等着娘归来,他不愿她归来时,见到的已是垂垂老矣的他。她见到的一定是当年那个小菩萨,那个面若好女的小观音。

    她收紧了些臂膀。

    她已经看不懂爹爹了,甚至连高叔父与吴姨母也看不懂爹爹了。

    她爹爹是如此不可理喻,守着一个虚无缥缈的愿望,就这么活了大半辈子。

    出嫁前,雨正好停了。

    前来迎亲的庚星和满面通红,不敢细看她,小声说道,“妙……妙有……我来接你了。”

    她看着他,两个人都红了脸。

    花檐子到了,茶酒司催促新妇登车。

    登车前,她想了想,牵着嫁衣回头看了一眼爹爹。

    *

    他就像背着怀孕的她,一步一步走下空山寺的石阶一样,背起了妙有。

    看着她登上花檐子,从此与那庚家小郎举案齐眉地过上一辈子。

    妙有,是她留给他最后的慈悲与温柔。

    他回到屋里,收拾旧衣的时候,正好瞧见了搁在柜子里那两个压箱底的小玉人儿。

    一男一女,紧密相缠着。

    他好像回到了他和她成亲的当晚。

    红烛高烧。

    她拿着这两个小玉人儿,坐在帐子里,愣愣地睁着眼看着他,素来冷淡的脸上微微泛红,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无所适从地攥紧了小玉人儿,想要掩饰这通身的尴尬和不自在。

    成亲后,妙有果然如她所言,每年都会寻几个日子来看他。

    但大多时候,她都与庚星和待在一起,夫妻恩爱,志同道合,两人天南海北的到处跑,有时候在大梁,有时候又乘船出了海。

    出海时,更是两三年都见不到一回,偶尔寄来这么一两封信,或是些海外稀奇古怪的新奇小玩意儿。

    卫檀生无事的时候,好似回到了老样子,常常倚在榻上,翻阅经书。

    前几年,他和妙有去了天竺,天竺佛法早已不存。

    他望着妙有,她踮着脚看那波涛滚滚的长河,看那天际烧得熊熊的晚霞。

    这世上啊,诸行无常,生生灭灭,没什么能永存,即便佛法也不例外。

    这十多年来,他不曾梦到过她。

    但有一日,他斜倚着软榻睡着了,经书就搁在膝前。

    在帘外潇潇的秋雨中,他终于梦见了她

    他梦见了她正坐在水晶帘下梳头,日头高高的,水样的光落在她脸侧,女人看起来有些困倦懒散,鬓角的白玉兰好似翩翩的蝴蝶。

    她扬起脸,犹疑了一瞬,还是冲他笑了笑,“檀奴。”

    一阵凉风吹入室内,帘幕相撞,晶莹的珠光中,他从梦中惊醒。

    榻旁的如豆的灯焰在秋风中摇曳,烛花噼啪一声。

    窗外黄叶纷纷堕地,落在霜阶前,夜已经深了。

    他剪去了一截灯花,重新拾起滑落在地的佛经,低眉信手翻了一页,继续往下看去。

    人生百年,眨眼间,梦寐中已过去了大半,众生在梦中随业而转。一切烦恼业障,本来空寂。一切因果,皆如梦幻。

    没多时,他又去了一趟郭溪,郭溪草丰沙阔,水鸟聚集,黑颈鹤其声哀哀,雁落哑哑,芦苇秋风,荒凉满目。

    秋风一卷,芦花好似一夜白了头。

    翠翠。

    他望向芦苇深处,绀色的眼也倒映了这澄波粼粼的秋水。

    眼睫垂下又扬起,坦然平和地想。

    再等等,再等等,我便能再见到你了。

    *

    她觉得,爹爹愈来愈偏执得不可理喻了。

    他如今闭门不见客,只一人待在家里潜心修佛。

    她担心,却不好多说什么。

    瞧见她蹙眉,庚星和帮她抚去眉间的褶皱,轻声安慰道,“改日便回去看看爹爹罢。”

    他十岁到十八岁的人生,一直在寺中度过,而如今却又重归禅门,日日夜夜修习佛法。

    他似乎相信,他能在死后成佛,能去往极乐,去往无上的佛国,能再见到娘亲。

    爹爹死前十分平静。

    他澡身,换衣。

    换上了他在空山寺常穿着的玉色袈裟,戴着那串佛珠,细细地画了眉,束好发,结跏趺坐,膝上放着个小小的红木盒,在昏黄安静的佛堂中,安然闭目坐化了。

    在星和的帮助下,她筹措了爹爹的后事。

    每每想起他安然低垂着头,敛目趺坐的模样,她心里既觉得难受,又觉得可悲,觉得爹爹不可理喻到可悲可叹的地步。

    昔年惊才绝艳的卫家三郎,何其聪敏,等不等得到娘亲,他怎么会不明白?

    但他这半辈子,就这么过去了,活在自己给自己编造的幻境中,守着一个希望直到死,临死前,希望破灭后,又怀揣着另一个愿望,期盼着自己能成佛。

    佛有三不能,佛能空一切相,成万法智,而不能即灭定业。

    佛能知群有性,穷亿劫事,而不能化导无缘。

    佛能度无量有情,而不能尽众生界。*

    佛不会怜悯他。

    他至死也成不了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