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不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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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贤再次把话停住。咬咬牙,鼻腔里发出叹谓的声音。

    “走到半路她说想吃冰淇淋,于是在一个有小店的十字路口停车,母亲带她去买。就在她们准备往回走的时候,一辆车因为闪避另一辆闯红灯的车而把方向改变了,结果就直直地对上了父亲那辆自行车。父亲下了车在稍为离开一点的吸着烟,姐姐原地不动坐在车上,两人的距离根本不远,但是老天爷偏偏就把车只对准姐姐一个人,结果,一家三口人就眼睁睁地看着姐姐和自行车一起飞出。自行车很快就倒在地上,但是姐姐一直飞到不远处的书报亭才停下,重重地撞在亭子上,砰的一下发出很大的响声……她说她永远都忘不了姐姐那小小的身躯在空中可怜地飞出的情景,永远都忘不了姐姐血肉模糊的身体……”

    “父母自此拼死拼活地赚钱,为的就只有答应过她姐姐的那辆汽车。在他们那个年代,肯吃苦就会有熬出头的机会。后来钱是有了,不光是车子,只要是她想要的都能拥有,但从那时起童年岁月里很大一部分都被空白占据了。很多时候一个人在家,做噩梦惊醒过来,一身的冷汗。梦里见到的都是姐姐的身体在空中划出的弧度和流了一地的血……”

    天气冷的关系客人明显要少一些,时间也越来越晚了,客人陆续离开,酒吧开始显得冷清起来。宋远慈和贤不约而同地点上一根烟,吸上一口,叹气般地吐出。分别来自两根烟的烟雾很自然地融合成一体,悄无声息地溢开,分散,虚无缥缈地在黑暗中逐渐消失了痕迹。

    调整了一下心情,贤开口继续说。

    “为了能让她高兴一点,我想了很多办法,也把少得可怜的工资花个清光。钱她自然是有的,但是我就是不肯花她的钱,为的只是骨气。她说过,最喜欢的就是我固执的时候眼里放出的光。每当她这么说我就会想解释那不是固执,可是你知道我一急就说不好话,每每这个时候她就会很温柔很温柔地笑起,然后吻住我。”

    “穷不代表快乐不起来。刚刚说了,我想了很多让她能够高兴起来的办法。她笑起来的样子真的让我感觉到很幸福。只是我也发现,一直以来她的笑容始终摆脱不了阴霾,一层让我觉得爱莫能助、心痛不已的阴霾。”

    “日子一天天过去,晃一晃就4年了。我不懂得花言巧语,更别提对她说那三个字,尽管在一起已经4年了,但是我想娶她,这点是再清楚不过,可以她的家境,我是配不上的,这点我心里自是清楚,即使她说她不介意,而作为我希望能够给她幸福的生活。我想到了之前开酒吧的念头。钱固然还是一大问题,但是再怎么觉得不可能的事,若真的把整副心思都放进去做,就会有转机。”

    贤说得口干了,扬手叫来侍应生,宋远慈建议道喝晴天,贤没异议。客人少的关系酒保很空闲,两杯晴天很快就端了过来。

    “也许是因为我这人从来都是循规蹈矩的,给人的感觉都是老老实实,所以提到借这样一大笔钱别人都感到很惊讶。我把我的想法和希望从头到尾讲一遍,朋友听了都很感动,觉得我很诚恳,都尽量把钱借给我,还说好好好干,以后他们就有长期酒票了。倒是亲戚一方面不大看好,有几个还给脸色我看,觉得我做不成大事。”对于个别的亲戚贤似乎不太在意,倒好像回想起了朋友们当时开的玩笑,嘴边一丝笑意。宋远慈看着看着,忽然发觉自己对这个朋友原来认识的是这么少。

    “但毕竟是杯水车薪啊,无奈之下只好回到家里。当初父亲很反对我休学,说什么去酒吧那种地方混,看你还像人不像人。他是一个很守旧的人,对酒吧这一类娱乐场所很是嗤之以鼻的。我那次回去,本以为会被他狠狠骂一顿,就算他要打我一顿我都可以,只要钱能够借到。可是当他见到我却什么都没说就回房间去了。钱很容易就从母亲手中取到了,后来她才告诉我,父亲早就从亲戚口中知道我想要一笔钱开酒吧,也知道我和她已经在一起四年了。父亲还说,钱要还的,省着点用,在外面要当心不要上当受骗,还有就是,多点回家。我听到这里,哭得好凶,很惭愧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明白父亲的爱原来可以如此深沉。”

    “接下来就是好好的干了。搜集资料,跑部门,跑批发商,请这个官员那个领导吃饭什么的,实在是累啊。但一切进展还算顺利,酒吧的开张日期已经越来越近了。”

    “真的是忙过头了,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正在重涛她家里当年的覆辙。很多时候深夜回去就倒头呼呼大睡,白天很早就出门,越来越少时间陪她聊天。我不在她身边的时候,她几乎每一个晚上写下一封信,收信人都是我,但却没有给我。一直到她走了,我才看到那一封封比让我死更难受的信……”

    贤眯缝起了眼睛,嘴唇紧闭着,隐约之间仿佛看到有一丝泪光的迹象……

    酒吧比以往要晚一点打烊,是贤的意思。他想在周围多少带点嘈杂的环境里把他想说的话说完。宋远慈理解不好他这么做的用意,但是打烊后分别时的话里宋远慈即刻明白过来了。

    “好久都没这么跟人说过话了,舒服啊。”

    “不至于吧?”

    “至于啊。”

    两个人默默地走到贤的车子旁边。两点将至,风冷得很彻底。漆黑爬满了建筑物的外墙,黑森森的怪吓人。贤想送宋远慈一程,但宋远慈想走走,吹吹冷风。

    “知道我为什么要在酒吧那样的地方跟你说那些吗?”

    “不知道。”

    “平时都没什么机会啊,今晚客人少。虽然是难受了点,毕竟那是心里最痛的地方。”

    贤正准备加油门的时候沉默的宋远慈开口问。

    “既然难受,何苦这么做呢?”

    “公众场合不至于哭出来嘛!呵……”贤是笑着,但荡漾在他脸上的却是惆怅,望断秋水的眼神。

    “忽然觉得也许我的经历对你有用,所以就讲了。真的,不要等到过去了才会去悔恨。”

    那天晚上贤又是拖着一副疲惫的身躯回到家的夜深。灯没有开,屋里静悄悄的,只有虫子的鸣叫回响着。贤把灯打开,发现她没有在。当时也没太在意,因为她有时会回家看看爸妈。贤也没洗澡就倒头睡了。快天亮的时候迷迷糊糊地听到电话在响,很艰难地找到电话接起一听,猛的一下弹起身子夺门而出……

    她爸妈深夜回到家时发现门口多了双鞋子,是女儿的,他们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餐桌上摆着几碟小菜,是姐姐生前最喜欢吃的。爸妈没想太多,以为是弄给他们吃的,就吃了一些,完了还到女儿房间门口偷偷看了眼。窗外的月光静静地泻在床上,勾勒出女儿安躺着的身影。

    那天是姐姐的死忌。墓园在另外一个城市里,很远,车程的颠簸已经让两老很疲累,但是妈妈怎么都无法入睡,心里一股莫名的不安让她辗转反侧。她叫醒爸爸一起到女儿房间再看看女儿。进得房里走到床边,看到原是纯白色的被子红了一片,一掀开,整张床已经红得很刺眼了……

    贤:

    我真没用,刚提笔就哭了。正如你所说的那样,我一直都是个孩子。要你照顾的孩子。

    还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晚上我抱着你的时候,你的身体抖了一下。你呀,就是单纯。我最喜欢你的,也是你的单纯,还有你执着时候的眼神。那眼神真的很帅,帅得让我可以暂时忘记心里面的痛苦,让我相信事情总会有好起来的一天。只是很对不起,我始终还是做不到。我忘不了,怎么都忘不了。

    这段日子你为我做的,我都看在眼里,真的,真的,很谢谢你。你让我感受到了爱情的幸福,这对于我空白的人生是一段莫大的幸福。我爱你,很爱很爱你,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都要爱你,赖着你。虽然你从来没有对我说我爱你这三个字,但这才是你,腼腆,就像个小孩子。我知道你也一样这么爱我的,是么?

    十年了。姐就是在十年前的这天晚上走的,我选在这天是不想爸妈每一年都要痛两次,和姐同一天死忌那么就可以减少他们痛苦的日子,可惜的是我和姐不是同一天出生。可痛苦的又岂止他们。十年来姐姐那可怜的身子在空中划出的弧度和那淌了一地的血从来都没有离开过我的梦境,十年来爸妈不在家时漫漫长夜里的空虚和恐惧时刻怀绕着我。我害怕,无法自拔的害怕。真的受不了,所以,请原谅我的自私好吗,让我走,不要哭。你不是一直说要把我想要的都给我吗,这就是我想要的,求你不要哭,不然我会内疚得哭。

    不要责怪自己这段时间没有陪着我,因为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啊,我都不晓得有多幸福,比到游乐场里玩还要幸福上一百倍呢!好好干,我看得到的,看到你幸福我在天国也会感到幸福的,一定,相信我好吗?

    后面那几页纸写满了我爱你,虽然是染红了一点,但是我可是很认真的在写哦,想我的时候就拿出来看,心里面想着此时我吻了你,然后躺在你胸膛里说:“我爱你。”

    落落

    1998。4。17

    回到家时时针已经过了两点。淋浴罢,宋远慈点上烟。香烟微微发出红光的一头吐出淡青色的香气,轻丝一般弥漫在电脑屏幕和宋远慈的脸庞之间,几许化白了的烟气成雾状缠mian在他嘴角,但很快就随着他的呼吸迅速消失殆尽,然后以更虚无的状态被呼出。

    宋远慈陷入了一个巨大的矛盾之中。当初发疯似的找寻时的忘乎所以,现在恐惧摆在面前的畏缩。是因为寂寞才想她,还是想她才寂寞。我把步子迈出去,那么她很可能从此就成为我生命里唯一的甚至不可或缺的所有,我输得起吗?一切都犹如平静的湖面上升起的雾霭,前方被重重遮掩,甚至自己是否身处一条完好无缺的船上都无从知晓,也许再前行不久就能看到出路,也有可能自己是在时刻下沉着,然而自己又是那么清楚,不想就这么完结。

    “失去的只是牵手时的实感,我爱她的心从来没有失去,从来,”贤右手按着左心房,“都没有改变。每个人的命里都有注定要发生的事情,她的死是命,对于我的命这是痛,但是我们被安排在一起相守相爱四年,这就是我们莫大的幸福,足够了。宋远慈,你认为呢?”

    宋远慈回想着贤说这番话时的眼神,混乱的思绪终于划下休止符。“去吧。”宋远慈把杯里最后的一口水喝完,倒在床上沉沉的睡了。

    见面之前有一个很大的问题,那就是宋远慈会口吃。这当然与他的职业不符,所以那是有别与日常交际的口吃,而是面对镜子时的口吃。记不得多久之前看到过的电视剧情节,男主角第一次和女生单独见面前都会对着镜子练习一番想说的话。男主角的模样在宋远慈的记忆里只留下“滑稽”的印象,可现在他也跑去滑稽滑稽。

    镜子前,宋远慈的眉宇间紧锁着。看样子似乎在深思着什么。事实当然不然,他甚至无端端的觉得这块镜子无端端的看着不爽。想笑,可嘴角一点都无动于衷,极其固执地紧紧闭合着,非常别扭;想说点什么,可嘴巴闭合着怎么说呢;好歹张开了——可是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吐出来的却是极度郁闷的心情……完全想不到说什么,洗手池里还有滴水声呢,他的脑袋却空空如也。“唉!”洗了把脸,把手里仅存的水狠狠摔到洗手池,“走啦,真够婆妈。”

    天空蓝得透彻,云絮跑得无影无踪的,惟有阳光如水波一般泛满整片天,亮度由近及远地逐点逐点淡去,不着丝毫的痕迹。面对镜子的试演丝毫无损宋远慈的心情,心情和阳光一样的好。正午刚过,超市里人不太多。蔬果那一区里,水果的种类多得让宋远慈膛舌。他不怎么吃水果,所以这一区没怎么走过,应该说除了要买日常生活的必需品他都不怎么来商场。店里的水果是贤负责的,用他的话说就是“让你去我怕你连火红果和菠萝都分不清”。“怎么会呢?”宋远慈自语道。“火红果的肉是白的带黑籽嘛。”他很快又想起当时自己也是这么对宋远慈说的。“人家还会让你把果给切开?”贤是这么反问的。宋远慈自嘲般笑笑,然后抱着看看也无妨的心情走到“火红果”和“菠萝”两栏里分别确认一下两果的长相。

    “红苹果,进口的那种红红的,不怎么大的,来看我姐的话记得带来,她很喜欢吃哦。”莎像是嘱咐一样这么说道的时候脸上绽开了灵动的笑脸,纯纯的快乐。宋远慈也正是由于这个笑容好好记下了带上水果这一笔。

    进了医院大门,惯有的压抑的气息,但这气息似乎在某时被滤去一部分。路两边的树木叶子轻舞着,大楼玻璃窗的外部反射出午后阳光的懒惰。两辆私家车排着队伍驶上进入停车场的一小段上坡路,保安挥动手臂指挥着,帽檐折射出不刺眼的亮度。小卖部前的人三三两两,有穿单件长袖衬衫的,也有披一件看上去不怎么厚重的外套,无不透出春的气息,但几许凉意还是有的。

    依照莎上次带的路,宋远慈走到了住院部。和上次没太大差别,时间不同而已,这次是白天,那角阴森森的楼梯显得和平常的楼梯没什么两样。臂弯里躺着一束美丽但不张扬的鲜花,手里掂着中间铺满红苹果的水果篮,宋远慈站在莎的病房门前又犯难了——抬起的手就是敲不下去。抬起,放下;再抬起,再放下。如此几个重复,宋远慈自己都觉得自己很没用。一切都准备好了,但勇气鼓不起来,确实让宋远慈感到很郁闷。宋远慈想到旁边的长椅坐下再酝酿酝酿情绪,顺便吸根烟,门却“吱呀”一声开了,他已经半坐下去的身体一下子绷直了。

    有人在缓步走出来。身上是纯白的病人服,低着头像在确认步伐。脚刚一踏在地板上房间与走廊相隔的黑线上,抬起了头。是宁小瓦。头发略为剪短了点,刚过眉的刘海稀疏得得以见到一点额头,发界顺着脸颊顺延开来,耳朵完全在头发的遮蔽之下。脸部的皮肤仍然是很好的感觉,白得很细致,水嫩嫩的,只是脸色多少有点欠佳。

    看着宁小瓦,宋远慈先是呆了呆,然后很自然牵起微笑:“给你的。”他递过花。想来这是和宁小瓦在酒吧以外的地方说的第一句话,第一个笑。宋远慈笑给自己听似的出声笑了笑。

    “在笑什么?…….”宁小瓦接过花本是一脸愉悦,可很快就沉了下去。

    “不要误会,我不是笑你,我是……”宋远慈忽然又想不到说什么好。

    看着宋远慈忽然困窘的样子,宁小瓦露出静谧的笑容。看着她的宋远慈一颗心释然了,也才觉得其实并不需要事前刻意去想说些什么好,就这么和宁小瓦静静的相视而笑就很足够了。

    宁小瓦身后帮佣样子的阿姨想要扶她,但宁小瓦没有让她扶,摆摆手,和宋远慈走了出去。宋远慈跟在宁小瓦的身后,一路上以审视什么的目光看着宁小瓦走路的背影。他发觉宁小瓦略显不便,程度固然是微乎其微,但毕竟还是有一点,又不好扶她。

    花园里的草坪是娇颜欲滴的青色,清风抚过,禁不住弯了弯身躯。走廊梁柱间悬挂的绳子上晾晒着几件薄薄的衣服,随风摆动着。一个家属样的人搀扶着病人在对面走动着,两个护士反方向经过,双手都插在白色外套的口袋里,走到病人和家属身边时停了一会打个招呼。

    宁小瓦和宋远慈两人在花园里的石板凳坐下,沉默了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里两人不发一语地任由风静静吹过,宁小瓦的位置刚好是风吹来的方向,宋远慈闻到一股淡淡的洗发水的香味。看着宁小瓦的侧脸,宋远慈觉得宁小瓦的头发好像稀疏了一点点,但也许是因为剪了碎发吧,宋远慈没太在意。

    “对不起……”良久,宋远慈很认真地说。

    “什么?……”宁小瓦转过脸,略显不解。

    “不知道你想不想见到我就来了……对不起。”

    “都来了,我还能怎样呢?”宁小瓦摊开双手,眉头微微皱了皱作无可奈何状。

    “……”宋远慈的眉头紧紧皱了皱,是真的感到沮丧。

    “开玩笑啦!”宁小瓦又牵起静谧的笑容,双眼平视着前方。宋远慈这才松开眉头。

    “我想见你,就来了。”宋远慈低下头,双手合十,两拇指抵着前一下后一下地摆动着。

    “我也想见到你。”宁小瓦的话一说完就合上了嘴,语气里丝毫不存在含糊的意思。期间她将平视的视线低下了点,投往草坪上某一处。从宋远慈的角度看,宋远慈侧脸的曲线,细致的肌肤,很美。

    宋远慈掏出烟盒。宁小瓦看了眼盒子上的“marlboro”,说:“不要吸好吗?”

    “啊……”宋远慈觉得有点意外,“不吸好了。”

    “谢谢。不喜欢烟味,不好意思。”

    “那你怎么会去酒吧那种地方呢?”

    “想喝酒啊。”宁小瓦出声笑笑,语气里似乎有话没说完的意思。

    “何苦呢?”宋远慈正视着宁小瓦的瞳孔的侧边,好几秒没有移开视线。宁小瓦把头别过一边。

    宁小瓦很快又转过头来:“不高兴啊。”又是平视的视线,投往草坪上的某一处。听到这句听上更像是独白的话,反倒让宋远慈哑口无言。

    “找得很苦呢。”宋远慈抬起眼神。

    “嗯?”

    “你啊。也不知道你的电话号码,但有一次来医院的时候看到一个和你长得很像人,就是你妹,后来就在医院里找她。”

    “找一个不认识的人?”宁小瓦有点笑意。

    “嗯……”宋远慈自己笑了。

    “找多久了?”

    “大概……两个多月吧。”

    “找不到怎么办,没想过?”

    “没想太多,一心只想着等。等到都快放弃了……”

    “那怎么没放弃?”

    “始终还是让我见到你妹了,大前天天亮不久的时候。”

    “嗯……”宁小瓦全神贯注地看着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像是在上面搜寻着什么的样子。

    “谢谢……”搜寻片刻,宁小瓦很认真地说道。

    “嗯?”这次换宋远慈感到不解。

    “我想见到你,但又不想见到你。我知道这很矛盾,但这是真的,你能理解吗?这段日子我一直都想见到你,可是又不想你看到我现在的样子。见到之前还是不愿意大过愿意,但我想告诉你,见到你的现在我心里很高兴。”

    宁小瓦很平静地一口气把话说完,然后又闭上了嘴。宋远慈静静地听着,听得出了神。回过神来已不知道宁小瓦的话何时终了了。这时帮佣端来一盘水果,盘子不大,仿水晶的,透着的光亮把还带着水滴的苹果、橙子和葡萄映射出一副似乎会很好吃的样子。

    “要削皮吗?”

    宋远慈摇摇头,有点为难的样子。

    “不想吃?”

    “不怎么吃水果。”

    “要多吃水果,才会健康啊。”宁小瓦的脸上现出甜甜的酒窝。

    “嗯……”宋远慈学着宁小瓦拿起一个苹果吃了起来。

    这天下午他们都说了比较多的话,宁小瓦说了医院的气味很扰人,隔壁房间的大婶人很好,医生很和蔼。宋远慈说了这段时间因为雨天的关系酒吧里的客人少了点,多了时间跟酒保偷师,还不小心提到了国庆那晚的事情,宁小瓦关心地问道是不是和进医院有关系,宋远慈就简单地把事情概括过去,说是朋友把事情挡掉了他没什么大碍。

    “真的吗?”宁小瓦挑了挑眉角。

    “真的。”宋远慈的语气很诚实。

    “还会再来看我?”

    “嗯。”

    “真的?”

    “真的。”

    宁小瓦笑起来的样子让宋远慈感到很舒畅。

    接下来的两个月多月里,宋远慈常常到医院里看宁小瓦。两个都不是话太多的人,但是面对着宁小瓦宋远慈的话会较平时多。工作中的,生活上的,宋远慈都会一点点的慢慢讲,但不难发现他有时会有意无意地避开某些话题。宁小瓦心里捉摸不透,估计避开的大约是关于他家里的情况。她仍旧静静地听着,就像乖巧的宠物一样。她无意过问宋远慈不愿触碰的记忆,由他把话题转移掉。

    另一方面,和暮的关系比之前好了起来。固然程度只限于朋友,但之间的气氛确实要比以前好,也许是因为宋远慈的心里因为宁小瓦开朗了点,又或者暮愿意说更多的话。同样也是一个人说一个人听,但宋远慈现在会听的比较多。听的情况也有所差别,和宁小瓦的交谈与倾听是互通的,情感和感受上,面对着暮始终有一种隔阂的感觉。详细的宋远慈也说不上来,只依稀分辨出存在着这么一个大约的感觉。当然聊话本身并不乏味,观察暮表情的细微变化,揣度她情绪上的波动,是一个很有趣的活计。和美丽的女生交谈怎么着都不会是惹人生厌的事情,至少在宋远慈没遇到过。

    “输了就要喝。”

    “你欺负我。”

    “愿赌服输。”

    “你欺负我。”

    “愿赌服输。”

    “你欺负我!”

    “愿赌服输!”

    俩人开怀笑了。每当这个时候都是宋远慈把本来要罚暮的那份喝掉。毕竟还要工作宋远慈会看着点,暮闹归闹也不会太过火。

    “感觉你好象高兴了点,遇到什么事了呢?”暮有点迷离的眼神很妩媚。

    “嗯……”宋远慈低下头,若有似无的眼神在笑。

    “哦……”暮领会他的意思般的笑了。

    “你哦什么?”

    “哦你啊,看你那样子肯定是交女朋友了吧。”

    “怎么会,没人要啊。”

    “你要别人就好了。”

    “又不是我想要就会是我的。”

    “你可以的。”

    暮鼓励似地看着宋远慈,还举起了杯子,宋远慈觉得盛意难却就把杯子对上了,酒杯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喂?”暮有电话进,跟宋远慈示意一下就出了酒吧,宋远慈点点头目送着她。

    暮回来后脸上罩了一层雾,宋远慈担心地打量着。

    “怎么了?”

    “……”暮凝视着桌上的酒杯无语。

    “来杯茶吧。”宋远慈希望暮是酒喝多了,扬起手准备叫侍应生。

    暮把宋远慈的手按下,另一只手举起杯子把剩下不少的酒一口喝掉,郑重其事地舒口气,说:“陪我出去一下好吗?”

    医院的急诊室外,走廊上站了好些暮的亲人。偶尔从急诊室里走出来个护士,急忙忙地往药剂室开步走去,又急忙忙地赶回急诊室。尽管大家都很安静,可是空气里有一股让人无法逃避的——甚至是窒息的——沉重。大概是阿姨或是舅母的两位妇女用力捂着嘴唇却仍掩饰不了低泣的声音。

    急诊室内。医生和护士无不忙碌地操作着,整个空间显得那么沉重,空气凝固物压在每个人肩膀上。医生每看一眼架子上仪器的显示屏幕,动作就加剧了一点程度,护士也随着动作紧凑起来,似乎每个人的努力目标有且只有一个——阻挡似乎无法阻挡的数据和图象降低的迹象。

    暮趴在宋远慈身上一动不动,埋起来的脸颊传来温热的潮湿感,宋远慈的胸口莫名的抑郁,全身动弹不得。两个人就这么站了好一会,没有说话,没有动作,有的只是暮像忽而想起的抽搐,宋远慈又感到胸口一阵湿热感。

    “怎么会这样……我出来的时候还好好的……”

    “不可能.不可能.怎么可能……”

    “不可能……不能……不能……”

    “爸好疼我,好疼好疼我,舍不得我受一点委屈。可我总是惹他生气,总是让他担心,总是这么不孝!……”

    “爸……”

    “爸……”

    “爸虽然年纪大了,可是眼睛还是那么有神,那么明亮,可怎么就这样合上了,怎么就这样合上了……怎么就……”

    “记得小时侯爸爸牵着我的手过马路,那时觉得爸的手好大好舒服,仿佛只要拥有着爸爸的这双手,我就不会迷路,坏人也会被全部打跑,可是刚刚……刚刚……松开了……松开了……松开了……”

    “我想不懂,怎么爸爸的身体就这么不动了,怎么会?……”

    “下个月就是爸的生日,我跑了好多家店才终于选好一条领带做礼物……”

    ……

    待急诊室里的脚步声往外移动,里面的动静越来越小,暮忽地挣开宋远慈的怀抱往房间里走。宋远慈本不放心,但眼见她要往急诊室走也不好尾随,就透过观察用的玻璃窗凝重地注视着她的举动。

    暮方才还在宋远慈怀内抖得厉害的身体,现在如面临巨大得怕人的暴风雨般显得好不脆弱。好不容易走到床边,几乎是坠倒般坐在旁边刚拉进来的拖动式的病床上。肩膀不其然地耸了几下,又很用力地遏止下去,止住哭泣,拼命抹掉眼角的泪珠。泪没擦干净,反倒让泪湿的面积扩大,眼睛更红了。忽而站起身来,移步到床边,把手伸进被窝里父亲的手的位置,低下头,怔怔看着。嘴唇若有似无地张合了几下,应该是在说着什么。正说着,伸出另一只手,握起父亲的手。轻轻放下,把手停留在父亲的脸,极其缓慢地摩挲着留有余温的肤体,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指停止了移动,身体其他所有部位也随之失去了动作,时间也仿佛停滞了,惟独那目光一刻不停寸步不离地投在父亲的脸庞。

    暮忽而抱紧了父亲的头,一头长发埋了下去,遮蔽住和父亲最后的共同拥有的空间。

    葬礼办得很隆重。灵堂里很多人进进出出,暮的脸空无一丝表情。除了必要的话之外,无论是暮还是她的家人,都没说什么。礼堂里的空气一如灰蒙蒙的天沉沉地压着在场的每一个人。焚烧场里升起的浓烟翻腾着飘散开去,好一会才和天空融合到一起。云层实在遮蔽得很严实,另一边无能为力的阳光只能给人以昏暗的印象。

    离开的时候暮跟宋远慈说要陪着母亲,让宋远慈先回去。宋远慈的眼神在暮带着微弱泪痕的眼角上犹豫了一会。

    “嘘……”暮竖起食指贴在唇上,“让我静静,需要你的话我会找你的。”

    宋远慈低头眉头皱了皱,再抬头看着暮,伸出手轻轻擦了擦暮的眼角。

    宋远慈赶回家里沐浴和晚饭后,到酒吧已经是晚上的七点一刻了。宋远慈不用忙的时候就在一旁低头静静想着,以至于又被贤吓。真的想入神了,宋远慈没被吓到,只是轻轻“啊”了声,无焦距的眼神好一会才聚拢起来,这反倒让贤觉得很没趣。

    “怎么了,想得好入神。”

    “嗯……”宋远慈的眼神又开始失去焦距。

    “喂喂,说说看吧。”

    “啊……”宋远慈再一次把眼神集中,“没什么啦,今天暮的父亲出殡。”

    贤瞪大了双眼:“啊?”

    宋远慈兀自点点头:“嗯……陈年老疾,平时打理生意太操劳了。”

    “暮还好吧?”

    “能好吗。她一整天都很失落。”

    “人之常情啊。当初落落走的时候我也低沉了好一些日子。”这回换贤低下头若有所思。

    俩人沉默了一会。

    “见到她的时候帮我说声节哀顺便。”

    “好。”

    事实上贤的转告宋远慈在一个多月后才转告成,那天晚上是一个雨夜,贤走到家楼下的时候蓦地发现一个雨人站着。

    宋远慈拿了自己的衣服给暮换上,披上毛巾被,用电吹风吹干她的头发。房子里太安静了,宋远慈把电视打开。深夜的电视节目意料之外的丰富,重播的新闻和栏目节目,广告,足球比赛,黑白影片。也有一些频道已经停止播放节目了,打出由几种特定颜色和简单图形组合成的画面,又或者是“夜深了,请将音量收小”“祝你晚安”这样的字句。没什么节目勾起宋远慈的兴趣,他于是试图观察哪个节目暮会想看,当然这只是徒劳,暮不言不语,脸上不存在感情的起伏。

    “口渴吗,我倒杯水给你。”

    宋远慈刚一准备站起身暮拉住了他。宋远慈重新坐下,暮挽过他的手臂,靠在他的肩膀上。宋远慈不敢乱动。俩人僵持了一会。又一会儿。再一会儿。终于宋远慈感到臂膀传来一阵阵的抖动——以特殊的力度特殊的方式,抖动的似乎不是手臂,而是别的什么。好一会宋远慈才反应过来,那是心痛。宋远慈下意识地将暮整个抱进怀抱,暮伸出迫不及待的双臂紧紧搂着宋远慈的脖子。

    “宋远慈……我好想我爸……”

    宋远慈不语,用力把暮的脑袋按在自己的肩膀上。

    约莫着暮止住哭泣时已经不知道过去多长久。宋远慈仔细地留意着暮的呼吸,确定已经很平伏的时候,问了句:“暮……”

    又问了句:“暮……听到吗?……”

    还是没有反应。睡着了。“你累了,是该好好睡的。”

    宋远慈尽量小幅度动作地动了动肩膀,暮一直搂着他的手臂顺势滑了下来。宋远慈抱起她走进客房。原本以为客房没有需要,想不到派上了用场。

    跪倒在床上后,为了不弄醒暮,宋远慈尽可能小心翼翼地把她往床上放,但是刚一松开怀抱,暮好像还是醒了。

    “不要……不要走……”暮梦呓般开口道。

    “暮,在这好好睡一觉吧,听到吗。”

    “不要丢下我……”暮像在客厅时那样搂过宋远慈,但是双眼紧闭着。

    宋远慈把她带进自己房间。不好离开暮,于是宋远慈灯也没开,凭借着厅里的灯光走到床边,依着暮一起躺下,弓着身子摸索着把被子拉到暮的身上,然后才看着她入睡。眼睁睁地看着暮紧锁的眉头一点点松开的期间,窗帘上透进的天光已依稀看到天亮的痕迹。

    有好几天没去医院看望宁小瓦了,宋远慈有点惦挂。又特地跑去买了一些红得灿烂的苹果,但这次没有去看火龙果和菠萝的区别。

    敲门进得房间,宁小瓦在帮佣的帮助坐起了身子。眼神有点困乏,挤出一点微笑:“来啦。”

    “嗯,还好吗,这几天有事情要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