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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9章 不跟我回山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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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莽额上的白眉毛,已经变成了赤眉毛。

    很多年前,王莽曾经设想过自己与樊崇的会面:他依然是九五之尊高高在上的皇帝,而樊崇是被王师击败俘虏的贼寇头子,拜在老皇帝面前俯首认罪,王莽则将其痛斥一番。

    但历史给二人开了个大玩笑,如今王莽流落民间,竟是以“田翁”的乡野老叟身份,小心翼翼拜见赤眉大帅樊崇。

    因为与巨毋霸举义,并擒获绿林诸侯张卬的功劳,老王莽还被樊崇任命为“从事”,继续管粮草。

    拜见樊崇出来后,王莽一改在位时对赤眉的征讨和愤恨,竟赞不绝口。

    “居功而不傲,坐拥三十万大军还如此简朴,樊崇真将军也,难怪能够屡战屡胜!”

    比起军事才能,王莽还是更关注个人德行,只感慨:“若予的将军们能够如此,何愁绿林不破?”

    等游走在赤眉军中时,见他们将一路上抓获的刘姓宗室都关在牛棚里,差遣去放牛割草干苦力,王莽更是拊掌大赞。

    在经历亡国失社稷的痛楚后,王莽一改先前对前朝的怀柔,认定大新江山之所以沦丧,就是自己对刘姓太过优容了,当初就该像樊崇一样,狠狠折腾他们!

    又听闻赤眉军每到一处,都将富连阡陌的豪右连根拔起,念及这些人抗拒自己的王田私属之令。如今和他一样,落得一无所有,王莽心中颇为痛快。

    在绿林中做粮官的经历,让王莽发觉,若是跳过中间官吏豪强,直接与底层打交道,他说的话做的事,就不会被曲解。

    这三十万赤眉,归根结底,不就是他本欲善待,却被刘姓、大臣、豪右从中阻断,最终误会新室揭竿而起的穷苦庶民么?

    王莽不由想到:“古时齐鲁有盗跖,横行天下,侵暴诸侯。穴室枢户,驱人牛马,取人妇女。贪得忘亲,不顾父母兄弟,不祭先祖。所过之邑,大国守城,小国入保,万民苦之。”

    “如今赤眉亦起于青徐兖州,而樊崇心如涌泉,意如飘风,强足以距敌,与盗跖无异。”

    “当初以孔子之贤,游说盗跖向善尚且失败,予要如何说服樊崇,让赤眉为天下利,勿为天下害呢?”

    正思索间,却见前方数百赤眉兵挤在一起,周围的人还越聚越多,随着一阵吟唱,相继跪拜下来,让王莽看清了中央的情形。

    却是一个披头散发的齐巫,正在那装神弄鬼,抽抽颠颠,喝了一碗新鲜鸡血后,忽然大喊一声:

    “城阳景王下我!”

    王莽当然知道城阳景王,汉初朱虚侯刘章,出身于汉高长子齐王一系,在诛吕政变中立下大功,以北军千余之卒,逐吕产而杀之,悉歼其族党,有胆勇谋断。

    只可惜在后续与汉文帝及军功列侯周勃、陈平的斗争中,刘章和他的齐王兄长落败,后来被封为城阳王,没多久便英年早逝。

    倒是莒地百姓感戴刘章的仁、义、忠、孝、勇,在城阳莒县建立了景王祠,两百年下来,刘章已成了当地神主。自琅琊、青州六郡,及渤海都邑,乡亭聚落,皆为立祠,遍及整个齐地的都邑乡亭聚落,几乎无所不在,成了当地重要信仰。

    赤眉主力来自青徐齐地,从三老从事到普通兵卒,都颇为笃信城阳景王,所以那齐巫引其上身,质朴迷信的赤眉兵纷纷顿首。

    今日行祀本是为战死士卒求福助,岂料齐巫却擅自加了戏,在神神叨叨与城阳景王交流一番后,忽然朝着主持祭祀的赤眉三老们一指,呵斥道:

    “景王大怒,曰:汝等既然举义兵反莽,又大败绿林伪帝,当立寡人后嗣为县官,何故为贼?”

    此言顿时让王莽愕然大惊,县官就是汉时皇帝的俗称。

    好家伙,赤眉之中,竟也有人要当着他的面,复汉啊!

    ……

    “汝等这是何意?”

    樊崇没了大胜后的喜悦,瞪着不约而同来向他禀事情的徐宣、谢禄、杨音等三老。

    三人是早期加入赤眉的元老,都是东海郡人,今日就是合力向樊崇摊牌的!

    谢禄首先开腔:“大三老,并非吾等之意,而是鬼神之言啊!齐巫得了城阳景王教训,士卒中有不信者,当众嘲笑巫者,但很快就辄然生病,一时间军中惊动。”

    他们知道樊崇乃莒人,才欲以他故乡神主施压。

    樊崇却不信邪:“我年少穷苦时,也随父母拜过城阳景王庙,他救我家了么?吾妹被当做奴婢卖了,没几日就被豪强打死,只因她端虎子时太困打了瞌睡,不慎泼了尿。父母亦相继病逝,城阳景王和贼老天,何时帮我过?”

    “我便不信那齐巫之言,他若再敢胡言,乃公便杀了他,且看看,城阳景王是否会降病于我!”

    若樊崇也认为城阳景王神圣不可侵犯,那他的子孙刘盆子等,就不会混到做牧童了。

    见以怪力乱神说之不成,元老中最有文化,读过经术,知道律令的徐宣就开始晓之以理。

    “大三老。”徐宣语重心长地说道:“当初更始派人来招降,吾等既未有国邑,而部众稍有离叛,这才将兵入汝南,如今虽数战数胜,但汝南粮食将尽,众人也疲敝厌兵,不少人皆日夜愁泣,思欲东归故乡。”

    “大三老与吾等商议过,若任由部众东向,一定会各自流散,被绿林及梁王刘永、董宪等各个击破,不如西攻宛城,灭了绿汉,占据汝、宛富庶之地,让众人在本地安家,也好过四分五裂,继续去给各路诸侯及豪右糟践。”

    “但大三老是否想过,吾等起兵最早,王莽天凤年间就反了,两年前,在成昌大捷,破十万新军,斩杀廉丹,天下震惊!那时候绿林还待在深山老林中呢!”

    “可后来如何?吾等只顾四处流窜,在青徐豫州乱走,等回过神来,形势大变,不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赤眉从天下瞩目变为无人在乎。”

    徐宣一直认为,当初就是樊崇带大伙走错了路,要是两年前早早立个汉家皇帝,向洛阳、长安进军,还有第五伦、绿林什么事?

    如今赤眉好容易击败绿林主力,再度站到了岔路口上,决不能再因樊崇的固执,而错过机遇了。

    樊崇颇有些失落,两年前他想的是“带弟兄们回乡”,可回了故里却成盘散沙,只能再度聚起来继续斗争。

    可若要问他前路何在,樊崇也答不上来,只能找到一个敌人,带着大伙一拥而上将他打倒,以战养战。至于战胜后如何治理,如何抵达赤眉期盼的“乐国”,他也拿不出好办法来。

    法子,不是现成的么?汉高皇帝刘邦怎么做的?绿林去年怎么干的?赤眉照葫芦画瓢不就行了!

    徐宣见樊崇意有所动,遂趁热打铁道:“更始荒乱,政令不行,故使赤眉得至于此。如今吾等拥百万之众,西向南阳,却无称号,各郡人称吾等为群贼,这样下去不可持久。”

    “赤眉之所以不得士人之心,难以在沿途各郡立足,究其缘由,是因为缺了一个皇帝!”

    这是徐宣等人想破头后得出的结论:读书人骂赤眉,不是常骂他们“无父无君”么?也是啊,牛羊有群,生而为人,怎么能没有效忠的君主呢?只要立个皇帝,赤眉遇到的一切障碍,都将迎刃而解!

    最后一位元老杨音,也站在了徐宣一边:“没错,既然大三老执意不肯为帝,吾等也没那资格。”

    “依我看,不如立城阳景王的后代为汉帝,挟义诛伐。以此为号令,谁敢不服?”

    樊崇反对,拍案而起:“那与绿林有何区别?绿林未立帝时也曾横行中原,如今却一败涂地。”

    杨音却道:“那是因为,绿林没立一位好皇帝。”

    “城阳景王的后代有七十多个,都在辎重营中,或牧牛,或劈柴,几年下来,也知道民间疾苦了,定能选出一位明君。”

    徐宣等人与樊崇不同,谁想一辈子做贼头,只要有了皇帝,王侯将相不就依次排下来了么?

    樊崇反应过来了,只叹息道:

    “汝等既已作此想,为何不与我打个招呼?”

    “这不就在请大三老应允么?”

    樊崇抬头看着老兄弟们,不知从何时起,一直布帻示人的徐宣已经戴上了委貌冠,走路也昂着头,高人一等。

    也罢,他本就做过官吏,而谢禄、杨音和自己一样出身苦寒,可如今也在营中让人以“将军”称呼他们,白羽胄罩在头上,遮住了额上的赤眉。

    人心如此,天要下雨,挡得住么?

    樊巨人明白了,只闭上眼道:“由汝等去做罢。”

    ……

    “城阳景王后代七十余人,要按照大宗小宗来选?”

    “那不公平,我赤眉军,最讲究的就是公平!”

    “听闻古天子将兵称上将军,吾等就寻七十根木札,用丹笔写‘上将军’三个字,而后放在竹筒中。”

    “在上蔡设坛场,祠城阳景王,三老、从事皆大会,让那七十余人抽签,抽中的就是皇帝!”

    这真是公平公正公开的皇帝选举啊!

    樊崇一个人喝着闷酒,任由徐宣三人商议好了仪式,来向他请示时,樊崇只点了点头。

    但等三人告辞离开后,樊崇却愤懑地将酒摔在地上!

    “荒唐!”

    如此一来,不就又绕回去了么?他们转战大半个天下,折腾了这么多年,死了数不清的兄弟姊妹,最终就是为了让刘家人重新坐回帝位?

    樊崇本能抗拒王侯将相那一套,他们打破了坞堡,拿回了属于自己的东西,到处发粮食,然后呢?

    然后赤眉三老们留在坞堡中,取代绿林渠帅的位置?赤眉的兄弟姊妹们,则做坞堡的徒附奴婢?

    樊崇只觉得这样不对,可受限于学问、见识、时代,却说不出反对的理由,也拿不出其他可行的法子。

    只能眼睁睁看着赤眉军纪越来越差,三老们的分歧也越来越大。闷头往前走的樊巨人,回首之际,才发现弟兄们已选了另外的路,只剩他孤零零一人,在坚持一个可笑的“平起平坐”“无君无父”。

    但众人却明白无误地告诉他:从三老、从事到赤眉战士,没人愿意这样,高兴归高兴,却不轻松。劫富济贫这种事,一次两次就够了,还是分地盘各自做人上人,大家当上王侯将相,才能持久。

    樊崇颇为痛苦,就这样醉了一整天,等到次日,“赤眉要尊城阳景王之命立帝”的事都传开了,三军喧哗,意见不一,有人遂匆匆来拜见。

    “不见!”樊崇依然在生着气,气老兄弟们的“背叛”,也气自己的无能,若他能找到更好的路,何至于此。

    “是新任命的从事田翁来了,说万不可复立刘姓为帝!”

    樊崇这才动了一下,让人将田翁带进来。

    这是他与“田翁”第二次见面,初见时,这老人家便显露出谈吐不俗,樊崇也旁敲侧击问他是否在前朝做过官,田翁却只道自己是一个良绅。

    “只是看不惯天下如此沦亡罢了。”

    如今再见,老王莽拄着鸠杖,幸亏赤眉军中平等,见了大三老作揖即可,否则以前朝天子的自傲,还真拜不下去。

    一照面,樊崇就满口酒气问他:“田翁说万不可立刘姓为帝,为何?”

    “天下祸乱至此,刘汉难辞其咎!”

    王莽抨击道:“汉立诸侯,多达数十,王子侯,多达数百!诸侯占一郡之地,王子侯占一县之土,倚仗血脉身份,官府庇护,肆意兼并田土,收买奴婢徒附,地连阡陌。汉末国政败坏,流民失所,彼辈要负一半责任。”

    这是王莽大起大落后的新认识,只以为汉之所以衰,多是豪强宗室在地方阻碍田租税产,新之所以亡,也是彼辈忘恩负义,举兵反抗,使得朝廷捉襟见肘。

    他岂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欣赏的赤眉,也举汉旗?顺便让他也再为“汉臣”。

    王莽不是刘歆,纵是上一次没做好,但也绝不走回头路!

    “汉德早已耗尽,如今诸汉林立,不过是回光返照,樊三老,赤眉岂能重蹈绿林覆辙?”

    樊崇却无动于衷,数日来,并非没人来劝他勿立刘姓为帝,自己当皇帝不好么?只以为田翁也作此想,遂摇头道:”我知道田翁之意,无非是要劝我自立,但樊崇言而有信,我不会做皇帝。”

    “老朽并非欲说三老自立。”王莽哈哈大笑,他心里,已经为赤眉规划了一条世人未曾设想过的道路。

    这倒是奇了,樊崇醉醺醺的,随口说了个大笑话:“既不是拥汉,也非自立,总不会是要我打新朝王莽旗帜罢?若要我选,吾宁为汉臣,不做新民!”

    这是当面羞辱啊,王莽的脸色顿时就垮了,但他确实没那么疯狂,只起身道:“老叟之意是,纵三老们想让赤眉脱离流寇行径身份,也不必非要立一位皇帝!”

    这话倒是让樊崇酒顿时醒了,他就是找不到那样的路,才无比痛楚啊!难道田翁有办法?

    王莽还真有,他对樊崇说出了两个字,一段樊崇这种泥腿子根本不知道的生僻历史,那就是……

    “共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