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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0章 禹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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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伦的宣布,果然引发了轩然大波,平日里对他敬若神明的官员们,一下子都将屁股露出来了。

    跟着耿纯南下堵截赤眉的,乃是清河太守谷恭,他既反对留着城头子路收编赤眉,也反对治河。

    “臣父,故凉州刺史谷公讳永有言,大河是中国之经渎,圣王兴则出图书,王道废则竭绝。如今之所以溃溢横流,漂没陵阜,乃是灾异,实则是汉、新两朝施政出了大弊。”

    “臣久在清河,素知越到季世,大河泛滥频繁,决徙也越来越广,故自大禹治水,夏商周决然不闻河患,自春秋战国以降,才随着礼崩乐坏而溃。”

    “而今陛下承汉新之弊,只要内修政务,使得气象一新,灾变自除。”

    这不就是当初群儒骗王莽的那一套话术么?以结果倒推原因,“中国需要的不是治河,而是礼乐”。只要回归三代,社会问题连同环境灾变都会消失,怎么可能。

    第五伦觉得,先前为了稳定没有太大变动的河北二千石,是时候大刀阔斧调整一番了。

    这家伙还不是孤例,第五伦一向欣赏的河内太守冯勤竟也持此说:“汉武以前,从未听说过有春冬凌洪之灾,自后方现,待陛下一天下,施仁政,则凌洪自消,不必急于治水……”

    然后第五伦就让水衡都尉杜诗上来,给这冯勤好好讲了讲,为什么过去没凌洪,如今却有了。

    杜诗道:“若是暖冬温高,则河不结冰,自然没有凌洪。冬季气温太低,上下游温差不大,冰期相近,自然也难有凌洪。”

    “然自汉以来,这天候便较春秋战国时冷了不少,遂有凌洪之灾。”

    第五伦这几年重启了天官和太史,交给他们的一项任务,就是通过查阅各种历法,四时月令,与如今这数十年相比较,最终得出的结论是:气候在变化,温度在慢慢变低。

    除了节气推后外,一个证据便是,原本春秋时幽州都能长的竹子,如今退到河内一线,且越发的蔫了。而昔日的“橘生淮南则为橘”,如今竟是“橘之江北,则化为枳”。

    但他们所处的,又不是所谓的“小冰河期”,而是一个大温暖期向寒冷期间的过渡,就第五伦所感,温度和二千年后差不多。然冷暖交替,变化颇大,汉时既有六月的降雪,又有冬季的无冰,也算王莽倒霉,他执政那十几年极端气候尤其多。

    在这铁一般的事实下,冯勤等人遂改了口,但还是觉得天气由暖变冷依然是天人感应,与政治挂钩,只要第五伦执政爱民,气候自暖云云……

    眼看他们碰了壁后,以邳彤为首的河北豪强出身大臣,便开始用另一套说法来劝第五伦。

    “大河故道虽乃大禹之所道,圣人作事,为万世功,通于神明,恐难改更。但据臣等所知,大河决口一般常在平原、东郡左右,地形低下而土质疏松。听说大禹治河时,这一带皆空为荒地,作为泄洪之处,新室时王莽询问治河之策,当时便有人如此提议。”

    “如今大河泛滥多年,新道穿过东郡、平原,在青州千乘入海。城头子路麾下大河赤眉多出于此,反正三地已为丘墟,百姓多为流民,散落各地,倒不如使之彻底空出来,作为泄洪之地,勿要建造官亭民室……”

    意思是希望第五伦能采取视若无睹的办法,彻底放弃三处“黄泛区”。

    第五伦很清楚他们的顾虑,邳彤等人出身河北大姓,虽然对第五伦忠心没得说,但总会为家乡考虑。新朝时大河决口,往东南偏移,王莽不愿它回归故道的原因之一,就是怕一个不小心没治好,让河水北还,魏郡元城就毁了。

    邳彤等人也存了这种担忧,只道:“不可以完固富庶之魏郡、河内,为已毁之东郡、平原再担风险。”

    第五伦也没那么无私,只与他们说了实话:“诸卿多虑了,予不打算让河水回归故道。”

    要是刚决口时堵上还好,可如今十年过去,晚了,黄河故道早就干涸,河水再难复禹迹。

    第五伦现在最担心的,就是不受约束的大河,肆虐的可不止三郡。

    “从幽州渤海,冀州清河、信都、河间,再到青州千乘、济南,乃至于兖州大部,皆为河水威胁。”

    谁也说不准明年是什么气候,黄河下次凌洪会在什么时候发生,四州数十个郡长期被灾,要么是第五伦已控制的核心区域,要么是大军即将进入的地方,全变成无人区的话,这种代价太大了。

    所以得将黄河约束在一定范围内,起码不能让它在大平原上到处乱动,这是治河的第一个阶段,等不到邳彤说的“天下一统后再治不迟”了。

    因为,原本生活在这些土地上的百姓一直被灾流亡,对渴望建立新秩序的魏国来说,也是巨大的威胁。

    耿纯无愧是第五伦看中的“左丞相”,格局比冯勤、邳彤等人高出一截,他不但坚决支持第五伦的“宣战”,还道明了担忧。

    “若是不解决河患,陛下灭一铜马、赤眉,不消数年,当地便会再出又一铜马、赤眉!”

    黄河都不能将他们杀绝,靠屠刀与镇压行么?

    反正赤眉俘虏那么多,怎么用也是个大问题,倒不如留着城头子路,令他协助收拢赤眉、铜马残部,再用当初第五伦收拾长安人的“以工代赈”,将这群人控制起来,打着给他们重建家园的名义,令其且耕作且治河,这是将流民重新变成编户齐民的第一步——阴暗点说,治河,是要往里填人命的啊,杀不尽的赤眉就是现成的消耗品!

    窦融也不失时机地表态:“陛下高明,需要治的何止是河水,还有这些赤眉、铜马‘浊流’啊!”

    尽管有耿纯、窦融力挺,但出身河北的大臣们还是颇多顾虑,冯勤担心俘虏的赤眉、铜马被聚集后重新叛乱,他对泥腿子们发自内心地不信任。

    或如邳彤,在心里默默算了笔账后,觉得投入太大,治水的粮秣财帛还是得靠河北、河内来出,无形中让各郡背上了巨大的财政负担。

    跟他们讲道理嘴都说干了,还是这鸟样,第五伦少不得,又得给群臣打打鸡血,谈谈理想了。

    他忽然指着墙上挂着的“禹贡”地图,叹息道:“予观《夏书》有言,上古之际,河灾之羡溢,害中国也尤甚。”

    在上古之际,黄河也没有堤坝,那时候的“黄泛区”,正是广袤的河北平原,黄河在这呈现漫流的状态,洪水奔流,四溢成泽。

    这是中国关于“大洪水”的记忆,但之后的故事,却与其他文明坐等天降神仙,或者直接躺平待大水消退截然不同。

    “虞帝命禹,大禹遂过家不入门。与天下人堙治洪水,十三年乃成,九川既疏,九泽既陂,诸夏乂安,功施乎三代。”

    最早的王权由何而生?为了组织治河啊!若一个政权连这桩事都干不好,还找各种理由,说出“让百姓多苦一年”的话,那还是趁早灭亡算球。

    “如今王道凌迟,汉、新不能治河,流毒数十载,予既为真天子,便当仁不让!”

    “王莽复古,复的只是三代名号,换一个名而已。”

    “予要复的,却是虞、禹实打实做过、做成的利民事迹!”

    第五伦扫视众人,从窦融、耿纯到冯勤、邳彤,笑道:

    “虞、禹有臣子二十一人,皋陶、契、后稷、伯夷、夔、龙、倕、益、彭祖,助虞、禹逐四凶,治洪水,遂留名于《书》。”

    “只不知,孰为今日之皋陶、彭祖?”

    ……

    一波鸡血打下来,总算稍稍唤醒了这些儒臣内心的理想,能差遣他们,尤其是河北的几个郡守积极协助了。

    第五伦只觉得真累啊,跟城头子路那种草莽要用一套话术,煽动大臣又要说另一套。

    眼下只是稍稍统一了思想,具体实施,第五伦打算交给常年跟“水”打交道的水衡都尉杜诗去办。

    杜诗入关数年,在第五伦的全力支持下,水力器械在关中、河内已经遍地开花,生产甲兵的铁工坊用上了水排,水磨坊等在河水充沛的地方基本都建了些,以便将舂米的劳动力解放出来,修缮关中那些年久失修的水利工程。

    下一步的科技树,就是往水力纺纱、水力锤方向努努力。

    眼下,杜诗的主要任务,便要转移到大河来。

    “君公,吾等没有息壤,只有人,人命,人心。”

    “故而,这一战绝非一役能胜,亦非三年五载之功,而是要做好十年,甚至数十年准备!”

    下游只是治标救急,中上游的水土流失才是根本,但那就更要以上百年计了,不要指望一道行政命令解决一切。第五伦设置五都,也是在为分摊京兆人口做准备。

    但若能就此让黄河的大灾祸消停个几百年甚至千年,一切就是值得的。

    第五伦与杜诗这样的技术官僚打交道就比较舒心,倒是先将难处说明白,治河是投入巨大的工程,目前最先要做的,是治黄技术理论的准备。

    杜诗禀道:“王莽朝时,也有过对治水的争议,召集天下水工,各自献策,臣奉陛下之命筛选,有分疏说、滞洪说、水力刷沙说、改道说、筑堤说五种。”

    第五伦看中的,是水力刷沙说,听说此乃王莽时的水工张戎所献,根据实测得出黄河“一石水而六斗泥“,主张利用水势冲刷河床,使河床不致升高太快而造成泛滥,此人活过了新末大乱,如今已重新聘入水衡都尉。

    但据说此人对第五皇帝打算治河持怀疑态度,毕竟当年王莽也是嘴上说得好听,实际啥都没干。

    目前还是得先用“滞洪说”,将黄河限制在一个范围内,不要动不动满关东的跑,使其危害控制到最小,当然,第五伦还得为未来的治水,找到足够的打工人……

    “人手会有的。”

    还是和打算收编城头子路一样,第五伦存了“一石二鸟”的想法,治水与治流寇,这两件事得一起干。

    第五伦站在发威后消停的大河边上南眺,这一切,都有一个前提。

    “被打垮的赤眉,才是好赤眉!”

    ……

    PS:第三章在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