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四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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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二被姑娘们追捧得得意扬扬之日,梦想破灭一半,公司地点、施工材料全都备齐,只欠营业执照这个东风,花二一连几日跑工商所,又一连几日遭搪塞。花二有些急,冲着办理执照的办事员吼了嗓门,你们什么意思?说是几天能下来,都多少个几天了?你们拿共产党的钱来这里吃干饭的吗?

    办事员横睖几下眼睛,起身离开座位,打开服务窗口内门,告诉花二说,所长不批。花二顿时傻了眼,嘴里骂着粗话,质问起办事员:

    “狗日的所长差啥不批?”

    办事员脸一沉,再次横睖几眼花二,甩出不客气话,别在我这里撒他**野,有本事找所长去。花二急出一脑门子汗,用手抹了下奔向所长室。所长是个矮老头,人还算和善,见花二怒目圆睁地进来,满脸堆笑向花二摆了下手,意思是要花二坐下说话。花二没坐,站在所长对面,指着所长的鼻子尖发出问话,所长,那报纸上新闻里常说要把改革开放落实到实处,你就这么落实的吗?

    所长不慌不忙拿出一则县里批文递到花二手里,花二一看即刻明白,原来县里利用上那块他选好的地盘,说什么要在那里建立外商投资的化工厂。花二把那文件摔在所长的办公桌上,脸一横,说出硬气话:

    “老头,总有个先来后到吧?我先蹲的茅坑,干吗别人来拉屎?”

    所长没在意花二的粗话,花妖镇里只要是个爷们没有不说粗话的,所长的粗话比花二还要恶劣,所长说,小伙子,那块地不是你媳妇,只有你日行,别人日不行,实话跟你说,那块地是县上副县长亲自点下的,说是从省城引来外商,要是化工厂建成,对我们花妖镇大有实惠,金副镇长非常严厉地传达了这个指示,我一个小芝麻官能抗上吗,能吗?

    像上次装潢店失火一样,花二的心揪了几天就平静下来。揪心的日子,花二去了趟省城,开着他那辆宝贝奔驰满大街闲逛,突然一个精美装潢吸引住他,那是家集娱乐为一体的酒店,外观太好看太豪华,楼体是白色的,每个窗户都有雕花,美观又大方。花二看直了眼,停好车,趾高气扬地进了酒店。那时还不到六点钟,酒店里已陆续坐满客人。每张酒桌的对面都能看见前方的舞台,舞台上有一男一女在舞蹈,之后是歌手充满感情地唱着流行歌曲“一剪梅”,歌手很卖力,字正腔圆,也摆出相应抒情动作,但就是赶不上原唱者费玉清。人家费玉清能把听众的心弦波动起来,听众是眼不眨地听,眼前的歌手却唱得人困乏,这大概就是优劣之分吧。花二边喝酒边琢磨,这歌手咋就把人唱困了呢?“一剪梅”结束,上来一伙蹦迪的,蹦迪那会儿刚刚兴起,头脑里有陈腐观念作怪的人认为蹦迪不是好事,是流氓阿飞干的事。谁家女孩子晚上出去,家长都要叮嘱一番,要孩子千万远离迪厅。

    台上一伙男女青年穿了统一体形衣裤,线条绷得很紧,女的凸胸、凸屁股沟;男的鸟东西凸出一块,特扎眼、特刺激,那时这样的装扮已是很大胆。音乐快节奏响起,几个小青年摇头晃脑、扭身舞胳膊地蹦跳着。花二一下子来了精神,坐在那里,浑身的筋脉跟着音乐一起跳,跳着跳着,上身情不自禁地颤动了。花二一阵兴奋,心里盘算着,这样的东西如果带回花妖镇,就是一本万利的买卖。花妖镇的人没几个来过省城,除了他花二,再就是金福那种小官们光临过省城,这新鲜玩意要是给他带回花妖镇,人们还不像看耍猴一样挤破头?花二就是爱接受新鲜事物,啥新鲜,他鼓捣啥。前些年电视里的文艺节目不是很充分,整天不是聊斋就是西游记、动画片,兼并收尾的样板戏,人们早已看乏眼。

    酒足饭饱,花二住进一间高档客房,一晚是一千元,他没心疼,他在体察酒店的各项客服。他那时心里已经有了谱,那就是回花妖镇自己建立一个酒店。酒店里有一张宽大漂亮的双人床,坐上去屁股颠几颠,舒服透顶;精巧的衣柜、高档沙发、二十一寸的彩电摆在床对面,很是壮观。里面的卫生间,是坐便,这个东西在花妖镇来讲就是个怪物,花妖镇星星寥寥的楼房里,厕所都是长舌头的蹲便,有时连水都上不来,里面经常臭烘烘,让人喘不过气。花二好奇地坐上去,舒服地闭上眼睛,想睡上一觉。那时花二一点便意都没有,就那么干坐在坐便上,嘴里哼着小曲。有人敲门,花二不得不从坐便上起身,打开房门。一个披头散发、浓妆艳抹的女子探进身子问花二是否需要服务,花二在省城倒卖房产时见过这样的女人,知道这样的女人叫鸡,也叫**。花二被女子弄得心里直发毛,好似有千军万马在肚子里奔腾。

    花二生理发生反应,理智却很清醒,听说这样的女人身上或多或少染着疾病,要是给传染上,花钱不说,罪也遭不起。想到这里,花二眉头一皱对那女子下了逐客令:

    “走,走,走,没人要你服什么务。”

    女子很厚脸皮,嬉皮笑脸地站在门口不肯离开,花二动手推了她,女子趁势扑进他怀里,那一脸嬉皮笑脸换成满脸泪水,他吓得直往后退步,心想我这遇上精怪了。女子像是黏在花二的怀里,不管花二怎么往外推,女子都死死贴在他胸前。花二没着没落时使劲捏住女子的手,女子尖叫一声身体就和花二分了家。花二趁势推出女子,准备关房门的瞬间,女子扑通跪在花二面前,死死抓住花二的裤管,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鼻涕和泪混在一起且抽抽搭搭地说,先生,救救我吧,我丈夫从高楼上摔成半瘫,得做手术,我们没有固定收入,没法做这个手术啊,要是再不手术,我丈夫这辈子都没法活人。我出来做这个也是迫不得已,光是手术费就得三万,给主刀医生和麻醉师红包又得好几千,我一个妇道人家上哪弄那么多钱啊

    花二是个外刚内柔的汉子,女人的眼泪和哀求话让他的心翻了个,他搀扶起女子,丢给女子一条毛巾:

    “擦把脸吧,我信你的话,可是我不明白医生咋还要患者红包?”

    女子叹口气无可奈何地说,现在国家物质丰富了,人也就钻进钱眼,人家都给,你不给,那主刀医生下刀时会让你遭受千万种罪,麻醉师也不会认真给你麻醉,到时候坑的还是咱自己。我丈夫住院期间,一个患脊椎瘤的老太太,因为没给足主刀医生红包,手术当天硬是从手术室给推了出来,说老太太血压高,得延期手术。你看这招够绝够损吧?

    花二听了心里直打鼓,他之前只和房地产业内人士打交道,那些家伙够黑够狠,但他们毕竟是买卖人,手狠心黑在所难免,可医生手狠心黑就说不过去,每月拿着国家工资,为患者治病理所当然,收取患者红包就是黑得没理。花二喘了口粗气,骂了句“操他祖母”,从兜里掏出一千块钱递给女子,他向女子解释说,出门闲逛没带太多钱,就这些了,要女子再想别的办法。其实花二的皮包里足有五万块,只要是出门在外,花二从不让自己手紧,在省城混迹半年多,他认识不少上层人物,接触这些人不花钱怎么行?花二之所以给女子那点钱,一是出于抠门,二是出于不太信女子的话。

    女子离开不久,花二一连接下几个电话,都是要给他意外服务的女子。花二被扰烦时冲着话机喊了句“服你**球”,随后拔下电话线。

    花二没买下地皮,金福乐得整天龇个牙,遇到谁都皮笑肉不笑,歪着脑袋和人家打招呼。高兴的日子,金福是每晚都去饭馆大吃海喝一顿。吃完跟人家说记上账,屁股一抬,脚跟子一歪走出饭馆。说是记账,金福仗着自己是镇官,一次都没还过,人家怕他这个镇官日后找麻烦,从没跟他要过账,他就更加得意,等酒菜过程中绕到后厨,看见新鲜黄瓜,抓一根咔吧咬下一截,嚼得满嘴冒绿汁。金福的钱几乎都用到pmp上,和主管花妖镇的副县长关系恁好,隔三差五去县上pmp一回,给副县长送新鲜狗肉、山核桃、大个山参,还把自家祖传的两根金条送给副县长,副县长对他这个下属很满意,留他吃饭时告诉他,等老镇长一退,镇长的位子非他莫属,他听得面红耳赤,眼皮子直跳,那兴奋劲,简直像当上中央领导。和副县长喝得五迷三道时有些忘乎所以,手搭在副县长肩上,称兄道弟地和副县长套近乎。副县长姓花,叫花东兴。金福不知酒过几巡,竟然拉起副县长的手,叫了句“东兴”。回到家里,和老爹金大牙山呼海吹一阵,说金家祖先有德啊,他金福居然和副县长提名喊号地说话了,日后家里的几个小犊子长大,都给弄到县政府去上班,到那时咱老金家就是这花妖镇的山大王,他花二再怎么张狂也跑不出我如来佛的手掌心。

    花二从省城回来,巡视了商品街。有几家小餐馆生意不太好,花二逐一进去,里面的情形大同小异,都是顾客稀少,老板和服务员在打牌消磨时间。花二把握住这个弱点,大胆地说出想法,他对几家老板说,这里的小门小脸要是不改观,恐怕生意会越来越难做。人家问怎么个改法,他坦诚说出己愿,说只要他们肯出售这排小店,他会拆了破烂店面,把这个地面变成一个豪华酒店。几个老板面面相觑一阵,说出实质性问题,说要是出售餐馆,他们就断了养家糊口的生路,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这里虽说顾客少,可每天下来,维持生活不成问题。

    头两次没说通,花二想了招数,拟定几份人事安排协议书带在身边,准备必要时拿出这个撒手锏。花二第三次去了商品街,心里盘算这次一定要成功,事不过三,要是过了三次更费劲,就得跟他们黄牛推磨下去。花二打算把几家老板叫到一家宽敞一些的饭馆,向他们说明创建酒店的好处,以及对他们个人的好处,可是叫了半天谁也没答理他,这几个家伙天生死脑筋,无论他怎么磨牙,他们就是我自岿然不动,不肯接受新鲜事物。他拿协议书逐一给他们看,他们个个斜眼瞅了下,摇头表示不愿意接受协议书上的内容,有个老板干脆直截了当地说出想法,说老板当得好好的,谁愿意去当员工,再说了,小地方客流量小,小饭馆都没的赚,开个大酒店,那是穷摆设,你花二往火坑里跳,我们可不奉陪。

    花二垂头丧气地离开,但对创建酒店的信心丝毫没改,花二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主,好比当年打铁一样,只要火候一到,他就浑身热血沸腾干劲冲天。几个顽固老板没能打掉花二冉冉升腾的决心,他坐进车内,掏出烟一根接续一根地抽,抽得烟雾缭绕、空气全被烟雾霸占时,他想出好主意,他想到自己家那宽大的院落,要是拆了二层小洋楼,在原地扩建成一座漂亮的酒店,岂不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回到家里,花二在车上抹上五花脸,进屋把打算告诉花铁匠,花铁匠一听,立马从床上蹦到地上,跺着脚大骂花二是败家子,好好的楼房说拆就拆,那是造孽。骂够,花铁匠扯下脚上的鞋子,追着去打花二,花二边捂脑袋边回敬说,只要花二没被打死,房子照拆不误。花铁匠气得一屁股跌坐到地上老泪纵横,花二变了,再也不是从前那个乖顺的花二。

    花二雇人在园子里搭建了临时住所,临时住所落成那天,花二动工拆了小洋楼,每拆一下,花铁匠疼得心里直发慌,顺口溜出惋惜,败家子啊,那么好的房子可惜了……那边拆房子,花铁匠这边好像五脏六腑给人掏空,双手一直紧捂胸口。花二拆房子那几天,花铁匠兑出铁匠铺,觉得自己再怎么卖力做活计也没用,家里出了败家子,就是挣座金山也会给败光。打从出兑铁匠铺那天起,花铁匠整天闲逛街头,遇到下棋的老头们,他不瞅不看;遇见花骡子,假装不认识,眼皮抹搭着走过去。花骡子没管花铁匠理不理睬,点头哈腰地迎上去,上次从花二手里拿到钱,花骡子是感激不尽,把花铁匠一家当做活菩萨一般敬奉。他满脸堆笑地问花铁匠咋这么闲,花铁匠鼻子哼了下算是答话。花骡子根本没在意花铁匠用鼻子哼他,之前对不起人家,就算人家吐他,他也得忍下去,何况又收了人家的好处。花骡子继续没话找话问花铁匠咋没去铁匠铺,花铁匠这回站住脚,烟袋锅往一旁的石块敲了敲,斜睖几眼花骡子,想转身走掉,又站住脚,想了想回答了花骡子:

    “铁匠铺兑出去了,我还去那干啥。”

    花骡子显得很吃惊,撂下手里的破烂袋,三俩步凑近花铁匠:

    “啥,兑出去了,那可是你的命根哪”

    花铁匠扑了下前襟,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啥命根不命根的,这世上啥东西人能带到地底下?”

    花骡子一副讨好相,一连点头称是,提拎着破烂口袋东瞅瞅西望望。看到花骡子那副穷酸相,花铁匠心里别有一番滋味,想当初,花骡子那也是个风云人物,斗争起人来,那双狼眼都不眨一下,一个字够“狠”,如今变成驼背弯腰的破烂老头,哼,这人可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花铁匠满大街绕,没一次撞见金大牙,金大牙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进的主,而是打远看见花铁匠就绕道而行,自从那年害死花铁匠媳妇,他紧张了大半辈子,虽说当时发生的事给他蒙混过去,可他见到花铁匠像见了阎王,浑身发抖不说,鸡皮疙瘩瞬间起一大片。一天,金大牙和几个老头闲聊扯,花铁匠走过来,他没来得急躲闪,心里着急,尿了一裤裆,怕人看见,故意把一瓶矿泉水弄洒在裤裆上。金大牙晚上也是噩梦缠身,总是梦见花铁匠拿了锋利的斧头劈他,睡梦中经常大声喊叫,金福听见金大牙嘴里喊着杀死花铁匠,心想老爹做梦都喊杀死花铁匠,由此可见,花铁匠一家和他们金家有着怎样不共戴天的仇恨。吃早饭时,金福问金大牙为啥总在梦里喊杀死花铁匠,金大牙怕以往的事情败露,含糊地回答金福说,啥叫梦?梦不就是胡诌八扯吗?白天闲逛遇到花铁匠,这晚上就生成梦了呗。金福紧了紧鼻子,对金大牙的话还是不相信,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又不敢直白问金大牙,就把这“不对劲”变本加厉变成对花二的排斥。排斥花二的日子,金福是不亦乐乎,出来进去腰板倍直,一双鼠眼贼光闪烁。

    花二的酒店从完工到开业整整花去半年时间,外观设计完全是省城豪华酒店的样子,里面的格局也设计成五花八门,一共八层楼,每层楼都是居住和娱乐配套。八层楼在当时的花妖镇来讲可以说是极品,花妖镇寥寥无几的楼房中三层为最高。院内除假山、鱼池保留下,其他一切占地都被花二扩建成停车场,包括花铁匠视如命根的菜园子。平常说一不二的花铁匠,眼睁睁看着儿子把菜园子修成瓦亮的柏油路面,心疼得直抽筋,却拿花二没辙。花二是打骂都不管用,骂他,他嘿嘿一笑;打他,他遮掩住要害,跟你兜起圈子,实在躲闪不开就坐进车里,开车和花铁匠绕。儿子耍起滑头,花铁匠手里的木棍当啷落地,没着没落地坐在菜园子原址,也就是花二新铺就的柏油路面上,从腰间取下烟袋,一口接一口地抽起来,心里一阵嘀咕,花二这个王八羔子简直没法管制,一年前要是打骂他,他还老实地任你打骂,如今学会兜圈子滑皮,这叫啥世道,全都乱了套。花二的新生事物引进来,花铁匠更是惊得目瞪口呆。“月红酒店”几个金光闪闪的名字高悬在八层顶端,花铁匠问花二,那上面写了什么,花二一本正经告诉花铁匠,说那上面是店名,花铁匠问啥店名?花二俯下身嘴巴凑近花铁匠说,月红酒店,“月红”代表着月月红堂,怎么样,不错吧爹,你儿子很有学问吧?

    花铁匠愣神皱眉片刻,脸颊的肉跳几下,忽然想起什么,照准花二的脸就是一巴掌:

    “不错个屁,早年的ji院不是有叫怡红院、翠翠红、香香楼什么的,你居然叫什么月红大酒店,你想开ji院咋的?想把花家的脸丢光咋的?”

    花二想辩解,花铁匠一副敢把皇帝拉下马的架势,让他收了口,随后进入酒店。这时几个光半截膀子的姑娘打酒店出来,花铁匠那张古铜色的脸变得铁青,混浊的眼球变得雪亮,像是张开血口即要吃人的豹子眼。花铁匠麻利抽出腰间烟袋,眨眼工夫,烟袋锅子飞在几个姑娘头上,姑娘们尖叫着捂头跑散又聚拢,她们看清花铁匠和眼珠子大小的烟袋锅,怒不可遏地扑上去,想为自己讨回公道。她们不清楚花铁匠是何许人,以为他是个疯老头,一窝蜂地抓挠上去。花铁匠边躲闪边抡起烟袋锅子,姑娘们收回抓挠的手护在各自头上。一个胖些的姑娘大声喊保安,说一个疯老头在袭击她们。花铁匠一听她们把他当成疯老头,更加疯狂地扫起烟袋锅,边扫边骂几个姑娘是有娘养无娘教的小娼妇。

    保安出来,一把扭住花铁匠的胳膊,夺下花铁匠的烟袋锅一折两截,扬言要是再在这个酒店门口出现就打断他腿。花铁匠一用力一跺脚使出铁匠看家本领,胳膊一抡打在保安的眼眶子上,保安龇牙咧嘴一阵叫唤,大喊来人。有人叫来老板,花二一看,闹事者是花铁匠,扫了眼几个身上沾了烟灰的姑娘,心里顿时明白几分,向大家作了解释:

    “闹事者是我的一个亲戚,他脑筋有些不清楚,请大家多多原谅,大家该干啥干啥去,把他交给我吧。”

    保安和几个姑娘规规矩矩地向花二说了声“是”,各自退去。花铁匠给花二气得直咳嗽,他哆嗦着手指向花二说,你个兔崽子、王八羔子,反了不是,竟敢把老爹当做亲戚,你个没良心的不孝子,当上个自封的芝麻官就不认亲爹老子,要是当了总统,还不把天捅个窟窿。

    花二拉花铁匠进入室内,反锁上门,扑通跪在花铁匠面前,垂头向花铁匠认了错:

    “爹,您老别生气,儿子跪在您面前,要打要罚随您。”

    花铁匠的巴掌伸出来举到半空又撂下,声音抖颤地问花二:

    “你小子为啥当众不敢认亲爹?”

    花铁匠没出手打人,花二趁势起身扶花铁匠坐到沙发上,嬉皮笑脸地搂着花铁匠的肩膀,捺性哄花铁匠说,不认爹,那是怕他们背地嚼舌根子,说我花二有个疯爹,干吗要给他们留嚼舌根子余地?要是说您是我的亲戚,那就大不一样,那就是不痛不痒,员工们对不痛不痒的事会很快忘记。

    “屁话,我就是让那几个小娼妇记住,别出来给父母丢人现眼。”

    “我一猜就是爹您先动的手。”

    “先动手咋了?我就是看不惯姑娘家露半个后背,那是骂祖宗,下身裹半截布,上身露半个身子,连白花花的**都露出半截,像话吗?把酒店当成窑馆不成?我气不过,就教训了这帮有娘养无娘教的玩意,不给她们点颜色看,她们不知道怎么活人。花二,你小子背着我搞些啥名堂,弄回来一些什么破玩意当服务员,我可老实告诉你,把花家当成窑馆,我就一把火烧了这座楼。”

    “爹呀,您不要用老脑筋看新事物,她们穿成那样,是工作需要……”

    “需要个屁,没见过有整天光膀子的工作,那是丢人现眼,花二,别说我没提醒你,要是酒店里再有光膀子的姑娘出来进去,我就打折你的腿。”

    那次事件后,花二给服务小姐开了会,要她们工作时穿上袒胸露背的衣服,走出酒店尽量穿着庄重。那些服务小姐表面上应承,背地里还是穿露半截胸的衣服。没发生啥事,花二任由了她们。花二推崇新生事物,服务小姐的穿着,是他从省城酒店学来的样板,那些穿着虽说暴露,但时尚、气质、诱人眼线,食客们可以边享受美餐边饱眼福。周围坐着仙女般的服务小姐,对面是歌舞声箫,哪个食客不醉倒在月红酒店?多赚钱、开分店,总经理称号升级为董事长,是花二那段时期最大心愿。那段时期是改革开放以来学样板最突出、杂乱时期,全国大小城市不管样板是否适合本乡本土,学得痴醉迷离、五花八门、缺胳膊少腿。花二则把样板深挖细纠过来,哪怕是一丝一毫也决不疏忽。

    捧场顾客多数是当地小商贩和有头有脸人物,副县长花东兴也趁下来检查工作光临了月红酒店。能和有头有脸人物接触上,花二打心眼里兴奋,要是巴结上花东兴,日后大有整治金福机会,可是听花东兴不南不北的腔调,以及举手投足间的势力相,还有每隔几分钟抬手向后拢背头的贱相,花二想把满肚子的杂货吐出来。显然花东兴和花二从性格上格格不入,花东兴属于那种打官场派头且满身虚伪的小人坯子,而花二则是干练利落不做作的豪爽男人。尽管花二内心对花东兴充满排斥,恨不能拿家伙赶走他,为顾全大局,花二还是让生意人那种唯利是图占了上风,花二为花东兴备了高档客房,里面的设施应有尽有。花东兴迈进客房,全身好比被阴离子包围住,清爽透彻得让他忍不住深吸口气,气管跟着呼噜一声,这是长期吸烟的结果。茶几上摆放一盒紧俏的熊猫牌香烟,花东兴眼珠子立刻放光,好比野兽见到猎物一样惊喜。花东兴溜道地扯开密封线,从里面抽出一根放在鼻子上闻了闻。味道很香,他迫不及待地点燃,猛吸一口,烟味比他平时抽的云烟淡得多,因为是名牌烟,他还是陶醉地闭上眼睛,心里直夸赞花二有本领。熊猫烟在当时世面上很少见,花东兴一阵感动,眼圈不由得一阵泛红。

    花二吩咐几个能歌善舞的小姐去了花东兴房间,几个小姐顺次围住花东兴,美艳绝伦的外表立刻让花东兴分不清东南西北,花东兴那双眯眼里射出兴奋光芒,几个女子各就其位,有的坐在花东兴身旁,伸出白得发光的胳膊搂住花东兴;有的干脆头偎在花东兴胸前;有的拿起麦克风想与花东兴来个男女合唱。一时间花东兴酥了骨,平常日子很少有酥骨时候,即便偶尔有那么几次,也是做贼般紧张。在群众眼皮底下,花东兴显得格外正统,从县委大院出来进去都是一副僵尸面孔,见到漂亮的女机要员也是严肃地打招呼,尽管血液沸腾,他还是紧扳面孔。女机要员走过去很久,甜软的话依然搅得他心神不宁。白天的心慌意乱导致他情绪极端恶劣,回到家中看到胖得跟球差不多的老婆,他开始无理取闹,说老婆做的菜能咸死人,老婆尝了下,说不咸,他就摔了碗筷,说老婆想害死他,说这日子没法过。老婆没动声色,又夹了菜让儿子尝,儿子说不咸不淡正好。这下花东兴更加猖狂,说家里反了天,连儿子都忤逆他,说着掀了桌子,儿子吓得跑进里屋。老婆被他这种无理取闹惹急,平日里在他面前大气不敢出的老婆跟他顶了嘴,说他是鸡蛋里挑骨头。老婆动了气,反倒震慑住他。他背着手离开家,准备去哪个饭店吃点什么,路上,他看见那些窈窕娘们被身边的男人搂着腰,手就发了痒情不自禁搂向路旁的树,闭了眼,把一棵通天树当做女人抚摩片刻,有熟人过来向他打招呼,问他干什么呢,他回答得很巧妙,说自己在采气。

    几个漂亮女子立刻让花东兴对人生有了新设计,花东兴想,家花如同棉花套子,又注定甩不掉,那么出来采摘漂亮野花也没算虚度此生。古来将相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就是当今金屋藏娇者也数不胜数。他花东兴只要三五日光临月红这块风水宝地,就能数次品尝到美人滋味。这里山高皇帝远,且没了眼皮底下的群众,他想干什么都不会有眼睛盯着,就是整天搂着美人睡也不会有人打搅,他要当典范树立月红酒店,如此他这个副县长就有理由三天五头下来“搞调查”,只要下来“搞调查”,他就可以放心大胆地酥骨。

    喝酒唱歌、左搂右抱,花东兴忙活得不亦乐乎,浑身的血液沸腾、毛孔张开,仅差那么一点自持和分寸,他即要现原形。很久没和肥老婆睡觉的他,现在急迫地想和女人睡觉,哪怕是睡死,他也心甘情愿。脑袋里瞬间闪出“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话,这使他更加胆大甚至忘记自己是谁。鱼已上钩,花二乐得心脏一阵乱跳。花二在省城买来一个小型摄像机安放在花东兴专房的暗角处,花东兴离开后,花二迫不及待地奔进那间客房,有人叫他,他没理会,他的心被那个摄像机紧密纠缠住。

    进了那间客房,花二一条直线奔向摄像机,从墙里掏摸出来,回到办公室把录像带放到录像机里,出来雪花子,几秒钟后,雪花子变成花东兴吃喝玩乐场面。花东兴喝得五迷三道时,手伸进一个姑娘的怀里胡乱摸着,人家姑娘立马愤怒,狠命咬住他**的那只胳膊,他“哎哟”一声退出胳膊,想急,没敢,脸上的愤怒骤然变成嬉皮笑脸,他对姑娘们说,你们出来做小姐,应该放下身段,看票子行事,本人是你们老板的熟头客,要是我向你们老板稍微一动作,你们就得卷起铺盖走人,你们谁愿意留下过夜,花某不会亏待她。一个长相小巧不爱说话的女子靠前一步说她愿意,不过,她需要三千元钱,说家里的奶奶等钱住院。花东兴醉眼蒙眬中盯住小女子,心里作出盘算,三千元睡一觉未免太昂贵,可是小女子太诱人,撩拨得鸟东西直泛滥。他摸了下皮包里厚厚的一沓钱,那打钱是为别人办事赚来的,足有五千,还没来得及放老婆手里。放老婆手里有个球意思,他**的肥婆子,老子凭啥给你钱?他突然大手一挥,要其他几个小姐出去。其他几个小姐分别领到他的小赏钱一哄而散,室内只剩下面带哀容的小女子,花东兴如同得了哮喘病艰难地喘息着,腰带一松,裤子自动退下。女子连忙捂住眼睛。花东兴疯狗般扑向女子,女子咬紧牙关,像在接受一件重要使命,不吭不叫,肉体完全顺从,精神却是极度紧张。

    花东兴从女子身上下来时,太阳已经偏西,女子接了三千元钱,握在手里,像是握住成千上万块金子,手抖的不能自已。花二看到这里啪地关了录像机,嘴角咧出从未有过的嘲笑,这种嘲笑能让人一下子看出某种心计和狡猾。二十七岁的花二第一次改变憨厚笑容。花二在窗玻璃上看到自己陌生的笑,觉得很满意。花二自从心中有了仇恨,邪恶东西逐渐覆盖住部分善良,剩余那点善良会在他高兴时偶尔钻出来闪亮一下。尤其在花六口中得知事情真相,花二心中仇恨升了级。

    游手好闲的花六一连几天没进食,卖吃食的小商贩宁可集资雇用个维护市场秩序的保镖,也不愿白白送给花六吃食。他们厌恶透顶花六。花六每经过吃喝的地方,顾客便少一半。花六满身臭气,手、脸全都黑糊糊,最可恶的是花六那张嘴,每到一个地方跟人家要东西满嘴喷唾沫星子,顾客看见唾沫星子喷溅在某个馒头或包子上,恶心得直躲闪。商贩们觉了警,花六再靠前要东西吃的时候,他们用准备好的蝇甩子左右开弓甩过去,花六天生不是省油灯,他们甩他,他顺手抓起路边的马粪或牛粪撇过去,弄得摊位到处飞散马粪或牛粪。他们不得不脱离岗位,按住花六一阵拳打脚踢。花六被打得鼻孔冒血、眼眶子乌青,从地上爬起来照样捡马粪或牛粪往摊床上撇。他们没时间和他周旋,毕竟眼皮子底下的生意还得光顾,于是几个摊主按原计划找来保镖。花六从此白吃失业。

    花六饿得只剩一口气,第一次哭了,哭的时候想起陈年往事,想起亲爹后妈。亲爹后妈简直比豺狼还狠毒,夜里不让他点灯,掐断他住的仓棚电源,不让他生火,他住的炕不管什么季节都是潮湿冰凉,一个冬天,他实在顶不住,偷着生了火,多时不烧炕,潮气不断扑打火苗,炉子怎么也生不着,他偷用了一点柴油和煤引子,这下炉火旺了,烟囱也冒足烟,后母出来倒水,看见前院仓房生了火,立刻叫回在笊篱厂上班的丈夫,要丈夫好生教训一下花六。花六的爹天生耳根子软,一听老婆说花六偷用柴油和煤引子,揪住花六就是一顿胖揍,把只有十岁的花六打得遍体鳞伤,活像从战场上下来的伤兵。花六从父亲拳头下滚爬出来,一口咬下父亲一根指头。这下大概咬醒父亲的良知,父亲没再还手,以后也没再打他,可是当亲爹后娘陆续生下三女一男,那个拙劣的家从此消失了,亲爹后娘卖了房子,带上仨孩子离开花妖镇,去了别的地方,花六从此彻底成为孤儿。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