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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说不完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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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绍棠

    (1936 -1997)当代作家。1949年读中学时开始发表短篇小说。1951年到河北文联工作半年,阅读了大量文学名著,深受孙犁作品熏染。翌年发表成名作、短篇小说《青枝绿叶》,并被选入中学语文课本。1954年入北京大学中文系。1956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1957年发表小说《田野落霞》、《西苑草》及一些论文,被错划为“右派”,1979年平反。

    他的作品主要有《山楂村的歌声》、《中秋节》、《蛾眉》等短篇小说集,《运河的桨声》、《蒲柳人家》、《瓜棚柳巷》等中篇小说,《春草》、《地火》、《狼烟》等长篇小说。他的作品格调清新淳朴,文笔通俗晓畅,乡土色彩浓郁。

    北运河从通州城北下来,九曲十环二十八道弯儿,一头撞在几大堆翠柳白沙高冈上,拐了个弓背,搂住一大片沙滩。河滩方圆十几里,河汊子七出八进,一道青藤百条绿蔓儿,沿河大大小小的村落,就像满天星的早花西瓜。其中一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村,便是我的生身之地。

    一直到我九岁,我没有离开这块狭天窄地一步。北运河的水土和民间文化,哺育我的身心,陶冶我的性情。

    我落生的时候是个假死,北运河农村叫草命生,一个时辰(两个小时)不会哭,是收生婆赵大奶奶把我救活。赵大奶奶曾是义和团青灯照大师姐,给我接生时已经八十出头。她那泥土色的面庞上,刻下深深的饱经风霜的皱纹。夏天喜欢坐在她家柴门外的大槐树荫下,看我手拿着柳枝儿追逐蜻蜒,从她面前跑过去,便叫着我的奶名把我喝住,拢到她的身旁,给我讲义和团打八国联军洋鬼子的故事。

    四岁那年,三伏天歇晌,我趁母亲睡熟,蹑手蹑脚溜出屋,从篱笆根下扒个窟窿钻出小院,直奔村南池塘岸上的柳棵子地,天热得像下火,鸟儿好像怕烤焦了翅膀,躲到柳棵子深处,闭上眼睛张着嘴儿,伸出舌头喘气。

    我想趁虚而入,捕捉一只黑头、白脖、红颏儿、花翅膀的山雀。

    可是,鸟儿睡觉有打更的,我刚钻进柳棵子地,打更的一声叫唤,惊醒睡觉的鸟儿,扑噜噜飞上了夭。

    我捉不着天上飞的,又想抓水里凫的。一池碧水,片片青萍,一缕缕的绿藻缠绕在狗尾巴花的半腰上,鼓眼珠子的风尾小鱼,在青萍绿藻间穿来穿去,钻上钻下。我当时还不会凫水,只敢下到水边。

    但是鱼儿比鸟儿还难捉,我瞪圆了眼睛盯住一尾,刚要伸手抓去,小鱼一甩尾巴跑了,在水中忽前忽后,忽左忽右。

    惹得我恼火,更逗起我的兴致,昏了头红了限,向前猛跨一步,一脚踏空,镜子面似的碧水一口把我吞了进去。我吓得大喊大叫,喊一声喝一口水,后来就失去了知觉。等我醒来,却躺在柳荫下的一片白沙上,是一位姓刘的老叔把我从没顶之灾中救了出来,抱上岸提起双腿,空净了肚子里的黄汤绿水,死里逃生。

    我童年时顽皮淘气,历尽三灾八难而得以不死,能够长大成人,还多亏另外几位救命恩人。

    我五岁那年春季,北运河流域闹土匪。一天半夜三更,土匪进村绑票,全家逃散,把我扔在炕上,是一位名叫大脚李二的大伯爬墙上房,下到院里,走进屋来,把我掩抱在怀中,带我脱离险境。六岁那年完秋,我跟伙伴们在收割后的田野上追兔子,不小心被枯藤绊倒,尖利如刺刀的茬子扎伤了我的喉咙,是一位姓赵的老爷子给我急救,觅来一个偏方配药,妙手回春,使我的伤口愈合活了命。

    后来,季聋爷说评书吸引了我,我就不再疯玩野跑了。

    季聋爷在河边种瓜。他脑瓜顶上盘曲着一条枯藤似的小辫子,耳朵聋得连雷声都听不见。两只肩膀一副挑筐,在河边浅滩上垫出二亩瓜田,每年都种西瓜、甜瓜、香瓜、面瓜,搭一座窝棚看瓜。我跟他的孙子良子是好朋友,每天中午良子挎着柳篮给爷爷送饭,我就跟良子搭伴到瓜田去。季聋爷喜欢说书,会说《三国演义》和《杨家将》,但是没有人肯听,连良子一听爷爷开口:“话说……”也捂着耳朵逃走。然而,我却听得出神入迷。季聋爷把我引为知音,越发大卖力气,说到兴奋处,抓起看瓜的红缨柳叶枪,挥舞着高声呐喊:“呔!来将通名,赵子龙枪下不死无名之鬼!”

    评书老有“扣子”,欲知后事如何?总不给立刻分解。我心如油煎,非常难受;不久我上了学,识得不多几个字,便到庙会上买书来看。

    于是,我从玩中学到学中玩了。

    1942年正月新春,我不满六周岁,到邻村小学读书。

    这个小学坐落在关帝庙的后殿,只有一位老师,教四个年级;四个年级四个班,四个班只有四十人。

    老师姓田,私塾出身,后来到县立简易师范速成班受训三个月,十七岁就开始了小学教师生涯。田老师执教四十年,桃李满门,弟子不下三千,现今年已八旬,退休归里十几年了。

    田老师很有口才,文笔也好。

    开学头一天,我们叩拜大成至圣先师孔夫子的木主之后,便排队进入教室。每个一年级小学生,配备一位三年级的学兄带笔;田老师先给二年级和四年级学生上课,就命令三年级的学兄把握着一年级学弟的小手,描红摹纸。

    红摹纸上,一首小诗:

    一去二三里,

    烟村四五家,

    亭台六七座,

    **十枝花。

    田老师先把这首诗念一遍,串讲一遍;然后,以这四句诗为起承转合,编出一段故事,娓娓动听地讲起来。

    我还记得,故事的大意是:

    一个小孩儿,牵着妈妈的衣襟儿,去住姥姥家,一口气走出二三里;眼前要路过一个小村子,只有四五户人家,正在做午饭,家家冒炊烟;娘儿俩走累了,看见路边有六七座亭子,就走过去歇脚;亭子外边,花开得茂盛,小孩儿越看越喜爱,伸出指头点数儿,嘴里念叨着:“……八枝,九枝,十枝。”他想折下一枝来,戴在耳丫上,把自己打扮得像个迎春小喜神儿;他刚要动手,妈妈喝住他,说:“你折一枝,他折一枝,后边歇脚的人就不能看景了。”小孩儿听了妈妈的话,就缩回了手。后来,这八、九、十枝花,越开越多,数也数不过来了,此地就变成一座大花园……这个故事,有思想,有人物,有形象,有情趣。

    我听得人了迷,恍如身临其境,田老师戛然而止,我却仍在发呆;直到三年级的大学兄捅了我一下,我才惊醒。

    那时候的语文叫国文,田老师每讲一课,都要编一个引入入胜的故事;一、二、三、四年级的课文,都是如此。我在田老师门下受业四年,听到上千个故事,有如春雨点点入地。

    从事文学创作,需要发达的形象思维,丰富的想象力,在这方面,田老师培育了我,给我开了窍。

    如今,我每逢回家乡去,在村边、河畔、堤坂,遇到老人拄杖散步,仍然像五十年前的一年级小学生那样,恭恭敬敬地向他行礼。

    谈起往事,我深深感念田老师在我那幼小的心田上,播下文学的种子,老人摇摇头,说:“这不过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插柳之恩,我怎能忘。

    我十岁到通州城内念高小,级任戴鸿珍老师是通州女子师范毕业生,回民。戴老师擅长算术教学,国文课却不如算术课教得好;她、在思想上也是重算术而轻国文的。

    第一堂作文课,戴老师命题。出了一个什么题目,我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了。反正是引不起我的兴趣;于是,我便不作。别的同学都已经动笔,我却不打开墨盒,也不展开作文本,只是坐在椅子上失神发呆。

    “刘绍棠,你怎么不作呀?”戴老师问我。

    “不会作!”我歪着头回答。

    “别人都能作,你怎么就不能作呢?”

    “我觉得这个题目没意思。”

    戴老师火了:“什么题目才算有意思?”

    “我自己给自己出的题目。”

    “依你,写!”

    “我在课堂上写不完。”

    “你想到堂下抄别人的吧?”

    “您发现我抄别人的,打我的手板。”

    “好!”戴老师忿忿地同意了,“我看你写得怎么样再说。”

    我在课堂上构思,晚自习便写起来,题目叫《西海子游记》,连写了五册作文本。

    我们的学校,坐落在通州城内西海子东岸,我常到这百亩碧水的柳荫翠堤上玩耍,也曾下水凫来凫去,惹得警察把我脱在岸上的衣裳扔到树梢上。我对西海子的风光景色十分喜爱,因而下笔千言。

    我把这篇作文送交戴老师审阅,戴老师读后给我打了满分,从此便允许我自由命题,不必当堂交卷。

    当时,学校有一个佳作栏;类似墙报,由一位爱好文学的国文老师主编;每周将各班的优秀作文集中起来评选,入选者重新誊写,画上题图尾花,张贴公布于大墙上。戴老师很爱面子,每次作文都要叮咛我:“刘绍棠,想个好题目,写得好一点,争取每周都有咱们班的佳作上墙。”

    呵,那时候自己的作文能上佳作栏,比今天获得这个那个大奖和溢美之词的赞誉,更令人感到喜悦和激动。

    不久,通州潞河中学的三位学生创办油印杂志《益智》周刊,读者主要是城内各小学的高年级学生,每期发行数百份。《益智》周刊选登我的作文,后来又连载我的模仿刘大白先生的《三儿苦学记》的小说《飘零》。

    戴老师感到脸上光彩,却又声严色厉地对我说:“刘绍棠,别光顾了在《益智》周刊上出风头,还得把课堂上的作文写好!”

    戴老师喜欢打人,我不敢在课堂作文上偷工减料。

    然而,我还是挨了打。

    那时,除了两周一次作文以外,每天还要写一则日记,算是课外作业。戴老师新婚,常回北京家中与丈夫团聚。我是班长,她便委我以代阅的重任。我觉得有机可乘,便从中捣鬼,不但自己不写,还免除了一些要好同学的“劳务”。不料,有一天戴老师忽然检查我的作业本,发现我一连数日都未写一字,气得当众对我进行严惩,以杉木板子的窄面打我的手心,格外疼痛。

    我常常偷偷到通州万寿宫大街听评书,渐渐的听书不过瘾便买武侠小说来读。

    戴老师是严禁学生阅读武侠小说的。我不但违禁偷阅,而且暗中写起武侠小说来。我给全班同学都分配了角色,有的是侠客义士,有的是绿林晌马,每人又都有一个江湖绰号,逐日编写一个故事,同学们争相传看。

    一天,已经放学两个小时,就要净校关门了,我们的教室仍然笑语声喧,走读的同学不想离校回家。

    戴老师赶来,发觉我在撰写武侠小说以飨读者,将我大加申斥:“没有出息,不学好,写这样的东西!”没收了我的作品,严令不得重犯。

    十二岁我高小毕业,考入北京市立男二中,从此与戴老师一别五年,再也没有见过面。我曾向一些过去的老师和同学打听她的消息,没有人知道她的下落。如果我的记忆无误,她已经年逾古稀了。

    对于我的习作,戴老师并没有给予多少直接帮助,但是她能对我实行创作民主,在我产生不良倾向时又能及时予以规整,使我没有走入歧途,是应该感念不忘的。

    【百家在线】

    一次,南开大学请著名作家刘绍棠去作报告。当刘绍棠讲到文学创作要坚持党性原则时说:“每个阶级的作家都是有所为有所不为,即使是真实的东西,也是有所写,有所不写的,无产阶级的文学更是如此。”有个女学生听后,写了一张条子:“刘老师,您说作家要有所为有所不为,我不能苟同。请问:既然是真实的,就是存在的,存在着的,就应该给予表现,就可以写。”刘绍棠读后,微笑着对这位写条子的女同学说:“我想看看你学生证,上面是不是贴着脸上长疮的照片。”女学生迷惑不解地问:“把长疮的照片贴在学生证上多么难看呀,我怎么会去拍这样的照片呢?”

    “漂亮的小姐啊,你不在长疮时去拍照片,这说明你对自己是看本质的。你知道长疮时不漂亮是暂时的,它不是你的最真实的面目,所以你不想在长疮的时候照相,更不会把长疮的照片贴在学生证上,你说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