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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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些倒悬在庙宇顶上的灵魄在哭叫中挣扎着,伸长了脖颈和手臂,像藤蔓一般试图朝乌行雪缠绕过来。

    乌行雪没避也没挡,只是任由那些攻击朝自己淹没过来。

    有那么一瞬间,那些灵魄愣了一下。它们近乎茫然地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这个孤身站在旷野禁地里的人。

    很奇怪,它们在他身上看到了澎然肆张的怒意……以及无边悲悯。

    或许是怒意太盛又带着威压,它们有点被吓到了。又或许是那种悲悯浩瀚如海,让它们有了刹那的安静。

    那是一幅极为诡异的画面——

    数以千万计模样可怖的灵魄拉长了身体,手指绷紧成利爪,却凝固一般停在乌行雪身前,只差毫厘。

    其中一个灵魄盯了他许久,茫然道:“奇怪,我好像见过你……”

    乌行雪看着他拉长变形的面容,良久后轻声应道:“嗯,是见过。”

    落花山市入口处不多远有一家茶肆,店里日日有一位先生拍着醒木说书,讲些不知真假的稀奇故事。店里的小二嘴碎话多,哪个客人进店他都要聊上好一会儿,常被调笑说热情过头。

    有一回乌行雪斩了太多乱线,不想回仙都,便来到落花山市,在那茶肆临窗处坐过一会儿。那个嘴碎话多的店小二便搭着布巾过来倒水,莽莽撞撞地看了他好几眼,忍不住说:“公子瞧着脸色有些郁郁,是碰到烦心事了么?”

    那时候乌行雪愣了一下,没有计较他出言莽撞,而是道:“我明明带着笑,你从何看出我有烦心事?”

    店小二没答,只是一边擦桌子一边道:“公子往后再碰到烦心事,就来这坐坐。咱们这别的没有,就是热闹,我给您逗闷。”

    茶水被店小二拉成长长的弧线,他一边得意洋洋地展示身手,一边道:“一壶茶下肚,再听听话本,就什么烦心事都不见了。方才掌柜的交代了,给您免茶单。”

    他笑嘻嘻地说:“天大地大客人最大,您高兴了再走。”

    乌行雪记得他那张笑嘻嘻的脸,如今那张脸却被拉得极长,要仔细看才能勉强认出。

    而当初给他逗了许久闷子的人,如今却哭叫得两眼浮肿,不人不鬼地说:“我们好难受……”

    “你知道吗?我们好难受……”

    “你能明白吗……”

    “那真是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啊。”

    ……

    乌行雪就那么听着,一字一句听进耳里。

    天道无形无情,不会管这世上某一个人的生死苦痛。但灵王不同……

    怪只怪他化成了人,长了耳朵长了心,所以他能听到所有的叱骂和哭喊,能明白那些灵魄口中说了一遍又一遍的“生不如死”和“我很难受”。

    当荒谬和悲哀铺天盖地漫到了顶,便是愤怒。

    而当愤怒又到了顶,就只剩下笑了。

    灵王终究不算人。

    他不会哭,也从来没有哭过。他这漫长的一生,只会笑。

    黑雾太浓,阴霾太重。他不想再看天了,便垂下目光。

    他听见那些灵魄问:“你为何笑啊?”

    他扯着嘴角,道:“……因为可笑。”

    他又听见那些灵魄问:“那你为何看自己的手?”

    他看着自己手指上结了霜,透着冷冷的白,答道:“我在看……这上面沾有多少血。”

    灵魄说:“有血么?明明很干净。”

    他又笑起来,双眸落在眼睫深浓的阴影里,不透一点光。他说:“你们看不见而已。”

    灵魄道:“那你就能看见?”

    “嗯。”

    “有多少?”

    “……太多了。”

    太多了,多到难以计数。

    可即便难以计数,他却全都记得。

    他明明算不上记性很好,明明很多事扫一眼就过,并不入心。唯独剑下杀过的人记得清清楚楚,每一张面孔,每一次阖眼,每一回感受那些蓬勃跳动的生命在他剑下慢慢微弱、安静,最后归于永久的死寂,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死亡的静同世间任何一种安静都不一样,它会让所有喧闹都戛然而止,它会把人困在望不到边的云雾里,好像除了自己以外,再没有第二个人。

    所以……他在安静无人的时候,从来都睡不好一场觉。

    那会让他想起太多人死去的瞬间。

    但如今,即便头顶有数千灵魄哭叫不休,他还是陷入了只有死亡才有的寂静里。

    那种孤寂漫天席地,他笑着站在那里。

    他听见灵魄们议论纷纷,同他说:“你身上好像有黑色的雾。”

    乌行雪扫量着自己,道:“看到了。”

    一些黑色的、烟雾似的东西正萦绕着他的手指、肩臂,甚至整个身体。

    那黑雾让灵魄们有些瑟缩,他们半是畏惧、半是厌恶,再次陷入了躁动里。整个封禁之地都被搅动得震荡不息。

    他们问:“这是什么?!”

    “这是什么东西?”

    ……

    乌行雪静静地看着那些黑气缠绕满身,良久之后答道:“邪魔气。”

    那是世间独一无二的矛盾场景——缥缈澄澈的仙气和丝丝缕缕的邪魔气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出现在灵王身上,就像一种莫大的讽刺。

    可偏偏又再合适不过。

    真的再合适不过了……

    他在心里说。

    世上还有比他杀人更多的邪魔么……凭什么同样沾血无数,那些邪魔会被斩杀殆尽。而他却端坐于九霄的云层上,安安稳稳地俯瞰人间呢?

    凭什么……

    就凭那灵台天道要善要恶,要福要祸么?

    这不公平。

    乌行雪嗤笑了一声,闭上泛红的眼睛。再睁开时,他抬头看向那千万灵魄,问道:“想解脱么?”

    那些灵魄似乎没听懂。

    过了好久,它们才像是听明白了这句话,瞬间停止了哭叫、挣扎、责问和嘶吼。

    那一刻,整个封禁之地寂静无声。

    那些灵魄眼中烧起了一团团明火,它们瞪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乌行雪,良久之后陷入了兴奋和癫狂。

    想解脱么?

    自然是想的,想得快疯了!

    乌行雪看着他们,将那些拉长变形的脸一一看进眼里,看着他们难以置信、欣喜若狂的表情,看着他们几乎要冲他磕头说“多谢”,说“神明下凡”、说“感激不尽”。

    乌行雪轻声说:“好,那我送送你们。”

    ***

    世人都道,那年三月初,落花山市开市没多久便起了山火,事出突然,无人能应对。

    传说那山火炽烈汹涌,光明洞彻,一烧便是十二里。

    传说山火烧起的时候,映红了整片天,连月亮都染了血色。

    传说还有人听到火里有哭叫和悲鸣,带着不知归往何处的愤怒、不甘和恨意。

    于是后来的人总会猜,那是天道降刑,那是天火。

    其实不是。

    那火是当年的灵王自己放的。

    他生在那里,喜欢那里,最终……亲手烧了那里。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乌行雪都记得那一幕——

    滔天的火光从封禁之地里烧出去,顺着十二里灯火蜿蜒向下。

    很奇怪,他曾经一直觉得十二里很长,对凡人来说尤其长。倘若边走边逛,总是要耗费很久,有时候一夜也走不到头。

    可火烧起来却只用了一刹那。

    仅仅是一个刹那之间,那些热闹的、明亮的、令人依依不舍的所有就都吞没在了大火里,无边无际。

    他看着那些往来嬉笑的人群被大火包裹,皮肉皱缩,即便是那一刻,他们也不哭不叫,甚至在皱缩前,脸上还带着那种笑意。

    那些笑意一遍一遍的告诉他:这些都是空空的躯壳,他们早就不在了,你所夸赞的一切都是假的。

    那些世人传言里的哭喊和恨意,都来自于那些捆缚的灵魄。

    它们离乌行雪极近,所以乌行雪几乎是眼睁睁地看着它们从欣喜变得茫然,再变成怨恨。

    它们在大火中挣扎着,嘶吼着,唾骂不休。

    它们睁大了眼睛,透过火光盯着乌行雪喊道:“不是解脱么?不是该还我们自由么?不是应该……让我们活么?”

    灵魄浑浑噩噩,在此捆缚太久,它们已经弄不清了。

    它们以为解脱就是回归躯壳,自由地重新活过。可其实不是,它们脱离躯壳已经太久、太久了。它们……已经算不了活人了。

    死者不能复生,这是世人皆知的道理。

    它们的解脱其实是脱离捆缚,尘归尘、土归土,去往下一个轮回转生。但没有人会喜欢离去的瞬间。

    所以它们不甘、愤怒、怨恨、痛苦……

    它们在冲天的火焰里翻滚、尖叫,将所有的不甘、愤怒、怨恨和痛苦都宣泄到了那个说要“送他们解脱”的人身上。

    而那个人从头到尾都没有动,甚至也没有眨眼,就那么站在由他而起的大火中,沉默地看着它们。

    它们口不择言,哭叫:“你骗我们!”

    乌行雪没有解释。

    死在他手里的人太多了,不是每一场死亡都有解释。也不是解释了,那些故去的亡人就不恨了。

    每一个死去的人应该都是恨着他的吧,无一例外。

    所以多一个少一个全无区别。多几千,少几千也全无区别。

    它们又叫道:“你不得好死——”

    乌行雪笑了。

    笑完,他阖眸答道:“好。”

    他听见那些灵魄在归去之前嘶声尖叫,一遍遍地喊着“好难受”,喊着“我会记住你,我会记住你……”,喊着“你这个魔头”。

    能让这些灵魄就此解脱的,并不是一场简单的火,那火里融了灵王自己的一点灵魄。

    于是,那些灵魄被烧了多久,他自己就被烧了多久。那些灵魄死去时有多痛苦,他就有多痛苦。

    但他依然站得笔直,像旷野里一棵孤拔的树。

    他承受着严寒和痛苦交错之感,在通天彻地的火光里抬起头,像是透过弥漫的黑云看向那不知何处的灵台天道。

    他动了动唇,哑声道:“看见了么,这是凡人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