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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9章 二十二岁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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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政变这件事情,看上去好像很复杂,但真做起来,也就是在瞬息之间罢了。

    距离圣驾离京不过半个月,大队人马在北方的冬天里前行,行到山东的时候,沿路所经的河流,已经有了碎冰,不过是还没冻结实罢了。天上飘着小雪,雪粒子还有变成雪片子的趋势。

    今年也是奇了怪了,这样冷的冬天出来南巡,本就是枯水期,看不出河工的极限承载力。另一方面,上回南巡挺奢侈的帝王,这次又崇尚起节俭来。不光是拒绝了沿路官员百姓的招待,就连沿路军队的护送都拒绝了。据老爷子自己的话说:“北方心腹之地,若尚且提防歹人,则大清无平安寸土。”

    总之,因为人手不足,这趟出巡,四贝勒和十阿哥还是挺吃苦头的。比如他们眼下住在德州的驿站,炭盆就没给足。冷气丝丝地从门缝和窗缝处钻进来,晚上没有两个汤婆子竟是没法好好安歇的。

    十阿哥很感慨:“从前说民生多艰,只在想象之中,如今才察觉到百姓的辛苦。这还是完好的建成没几年的青瓦砖房,也不知道那些住茅草房的穷人,该如何过冬。”

    跟十阿哥住同一个屋的四大爷,正在拆京城的来信。很多信其实是他们出发没多久就从京中寄出的,一路跟在南巡队伍的屁股后头,到了德州驿站才追上。不是快马加鞭,自然是些寻常家信:有福晋寄出来的冬衣,也有小弘晖稚嫩的大字。

    四大爷看得眉梢眼角都是温柔,然后下一封信就让他愣了愣。飘逸又不失风骨的绝佳书法,只有兄弟中的那个人才写得出来。连皇阿玛见了都只有赞叹的份儿。他年少时也偷偷模仿过,但却无论如何抓不住其中的精气神。

    明明外壳是工工整整的馆阁体写的“雍贝勒亲启”,没想到里面是老八的信。

    四大爷皱起了眉,八贝勒是个有些随性的性子,有感而发的时候给你写信浩浩荡荡推心置腹,日子平平无奇的时候几个月没有私下往来都是常见的。如今老八热衷于教女儿说话,听说教得还挺好,四大爷可不觉得此时的八贝勒会给他写信说些鸡毛蒜皮的家长里短。

    那种家长里短的请安折子,日日有五贝勒往外头寄的。

    心里有了这么点奇怪的预设,四大爷特意多点了一盏灯,仔仔细细地将八贝勒的来信读了一遍。信不长,开头说了六公主回门的事情,如今皇上不在京中,太后又失了承欢膝下的五公主,于是经常叫六公主进宫,往往一住就是两天。再就是七公主的嫁妆上缺了些云锦,虽然这涉及到内务府贪墨,只能等老爷子回来处置,但毕竟四阿哥是亲哥哥嘛,若是南下途中遇见那种孔雀翎的红色料子,可以带一些回来。

    四大爷点头,虽然作为皇子他的府中也不缺云锦,但孔雀翎金线织的红色料子,专门做嫁衣的,即便在权贵中间也是稀罕物。

    如果说到这里为止还能用八弟操心妹妹胜过其他兄弟来解释,那么下面的家长里短就显得有些没话找话了。“四嫂和弘晖侄儿都平安,四哥勿念;宫里十公主和十弟的院子也无事,请十弟勿念。”

    四大爷敛下眼皮,目光晦暗不明。犹豫许久,到底将这封信转给十阿哥看。

    马上就要结婚的十阿哥依旧是一副爽朗的少年模样,从四大爷手里接过信件,就“咦”了一声。“八哥的信?可是京里出了事?”这次出来的只有太子、四贝勒、十阿哥个,而留京处理国事的自然以大阿哥为首。八贝勒号称“公允”,虽有意与直郡王避嫌,但在京城的人望其实不低。

    因此十阿哥拿到八贝勒信件的第一反应,就是留在京里的老大要搞事情了。

    然而等十阿哥胤祥将来自八哥的信从头到脚读完,眉头也跟着深深地皱了起来。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其中的反常他也看出来了。简单概括一下,就是八贝勒问候了一下他们各自留京的女眷孩子。君子可不会平白无故问候人家属,往常八贝勒也没干过这样的事儿。哦,当然公主除外。

    四大爷拉住十阿哥的胳膊,让他凑近自己,声音轻得如同蚊子。“你觉得,是老八要帮老大起事,用家眷威胁你我;还是,有人要用家眷威胁你我,被老八保了下来?”

    四贝勒和十阿哥的目光都同时闪烁了起来,在仅有的几盏灯光的照映下,显现出皇家特有的森严恐怖来。身在这种环境下长大,多疑的血缘会被无限激发出来。

    如果是前者,说明要造反的是老大;如果是后者,说明要造反的是太子。无论哪种情况,对于随驾在帝王身边的他们来说都非常危险,必须快速判断准形式。

    而做出判断一选一,也没有花费两人多少时间。

    “八哥不是这样的人。”十阿哥慢慢开口,目光直视着四贝勒的目光,“便是为了他自己,也轻易不动妇孺;何况为了老大。”

    四贝勒松开了十阿哥的手。那就是太子了。他们两人都没将这句话说出来。

    其实仔细想想也是这样的,这次随行的侍卫是两黄旗为主,虽然是皇帝的自留地,但赫舍里家作为早年的保皇党,就是从正黄旗出来的,太子在其中的根基也是各旗中最深的。且除了随行的侍卫有可能被买通外,还不知道太子一派留了什么杀手锏。

    两人都没了睡觉的心思,吩咐随行的自己人严加看守。一直到更,才和衣钻进了被窝,枕头下都压了匕首。天地良心,四大爷随征葛尔丹的时候都没有在枕头下压过匕首。

    变故第一天就来了。从皇太子处给两个弟弟送了银丝炭过来。四大爷当即就觉得头大。银丝炭只是平日里府上的常规供给,他用了很多年了,然而如今出行在外,什么物资都紧巴巴的。太子一送就是两大箩筐,说好听点是哥哥的好意,但他们若是收下了,太子那边就不够用了啊。

    如今可不是几年前了,太子跟康熙爷同吃同住,炭火可以蹭皇帝老爹的,如今太子可是单独居住的。

    这东西从道理上可不能收,得退回到太子那边。但这有来有回的,其中说些什么话,可就引得外面人遐想了。

    两位皇子阿哥对视一眼,彼此脸上都是苦笑,最担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太子想要把他们两个拉下水。现在是进退两难啊!若是过去见了太子,直接拒绝,没准太子政变先把他们两个绊脚石给斩了;但要是虚与委蛇,万一太子不成,皇阿玛那边如何交代呢?

    这两筐炭火不是炭火,是催命的魔鬼。

    小十再聪明,手都有些微微颤抖;而四大爷后背上都是冷汗。两人就站在庭院里看着那两筐炭好一会儿,跟两尊石雕似的。想要商量点什么吧,周围还有下人在呢,这样就更可疑了。其中不少皇帝老爹的人呢。

    最后,十阿哥深深吸了一口气:“我去还给太子吧。四哥身份贵重,怎么好让四哥跑腿?”四哥你手里是有佐领和兵权的,你不能动。

    四大爷一把抓住十阿哥的肩膀:“胡说什么,跟四哥都生分了?这种得罪人的事儿哪有让弟弟出面的道理。”

    但别看十阿哥年纪轻轻,身子骨却比四大爷要健朗得多。几下就从四大爷手中挣脱,拎起两筐炭火就往外跑。四贝勒跟了几步没跟上,到底没有继续追。他垂下头,努力克制住涌出来的泪水。

    其实从理性的决策上来说,光头阿哥的小十确实比他更适合去跟太子交涉,装傻就行了。而他老四跟着太子的时间长,装傻都装不了。而且从另一方面来说,没有成家又死了额娘的十阿哥,相比拖家带口的四大爷,更不容易受太子威胁。

    然而理性是一回事,感性就是另一回事了。让刚刚成年的弟弟替自己去探虎穴龙潭,这份情谊该如何报答呢?更糟糕的是,最近这两年十阿哥在康熙爷跟前得宠,他不是心里没有半分芥蒂的。如今跟十爷的反应一比,更加显得他这个当哥哥的有些小人了。

    北风吹过庭院,完美吹干了四贝勒眼眶里的泪水。天上好像又要开始下雪了。

    至于已经买了“四哥股”的十爷,确实不像他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无私。这回替四哥去见太子,要保四哥当然是最重要的一方面原因。而另一方面的原因,就是十爷想在这波涛汹涌的局面下把船只朝着对己方有利的方向推。

    太子和直郡王相争,最后两者都垮台,这才是十最想看到的结果。毕竟在聪慧少年的眼中,这两位都不是明主。一个个只盯着贵族间权力划分那点子事儿,丝毫不管底下百姓死活,就是如今的大爷和一爷。若是这两位没了,圣心应该落在哥、四哥、八哥这几个身上。

    小十在康熙爷身边这么些年,早看出来哥就是家长宠爱的幼子型人物,但说成为继承人,是不够格的。八哥行事有些出格,四哥脾气比较冷,算是都有些小毛病,但换他在康熙爷那个位置上,没了前头这两个,从治国才能上来说,便只能选老四或者老八。而若是再加上长幼有序和后继有人的角度看,大概率是老四。

    但这一切谋划的前提,是老爷子要安安稳稳地呆在帝位上,直到太子和直郡王两败俱伤。

    太子这次谋划,必须失败!

    一旦太子登基,即便是直郡王起兵反抗,也难以抵挡正统的力量。要知道,朝中的大学士一半以上都随驾其中,只要把这些人拿下,太子在文坛上的声名是不用忧心的。

    心中种种思量,小十踏进了太子的院落。

    他露出一张无辜的少年脸,仿佛对于水面底下的阴谋一无所知。“太子殿下这里也不比我那个屋子暖和啊,你们都怎么伺候的,还不快添个火盆来?”

    看到来的是小十,太子脸上露出微微惊讶的表情。十阿哥看了半天,没有从其中看出失望的神色。一时不由得感慨,太子人前的功夫,是越来越好了。

    不过就戴假面具这件事来说,他小十也不差的。于是,十阿哥胤祥踢了一脚门口的小太监。“愣着干嘛?还不快去。”

    小太监显然不是知情人,唯唯诺诺地跑了。该是添火盆去了。

    十阿哥于是拱拱手,跟太子爷打了个千。起身后才笑道:“太子殿下厚爱,本来不该推迟的。但好巧弟弟对各处的炭火供应有了解,太子殿下匀了这些给我们,自个儿就不够用了。太子是储君,千万保重身体,这些银丝炭让太子殿下添两个火盆才是要紧的,弟弟们实在不敢受。”

    说话间,两人已经进入屋内,分宾主坐了。老十敏锐地发现,四周伺候的都是太子亲信,没有一张生面孔。按道理来说,在外头下榻,应该有当地的仆人来帮忙才是,或者是皇帝那边分人手过来。他和四哥都是如此,像太子这样□□裸屋里都是自己人的,实在是一桩罕见事情。

    不过十阿哥就当没注意到,继续跟太子推拒炭火的事情。

    太子是个不善于跟人客套的,或者说他储君地位没必要跟底下的小弟弟客套。只见这位尊贵的一爷往椅背上一靠,淡淡地道:“你嫌多,那就少拿一些。孤送出去的东西,还没有被退回来过。果然如今孤是失宠了,也罢,你要嫌多,就少拿一点。一点不拿,难道是不想接受一哥的好意吗?”

    十阿哥目光转了转,笑道:“是这个道理。太子殿下垂爱,我们稍微拿点,也是感念太子殿下的。”

    太子这才笑了,让人给十阿哥上茶。

    太子这里的茶依旧是好茶,今年新贡的庐山云雾。十阿哥夸了一阵,眼见着太子开始画大饼。

    “以十弟的聪慧,将来的国之栋梁。别说郡王,亲王也是封得的。”

    这话就说得已经有些过了,就差直说将来等他登基了,给老十封亲王了。但十阿哥听在耳中,不由得更加看轻了太子爷几分。他自己在康熙跟前侍奉,表现的是个圆滑讨巧的人设,从这个人设出发,少年意气是喜欢夸奖的,但是脱下这层面具,他更加欣赏四哥和八哥这样务实的人。一个寸功未立的毛头小子当亲王,那岂不是兄弟们人人都能当亲王了?真当封爵位不用钱啊。国库霍霍起来不心疼的啊。

    在十阿哥自己的心里,他努力些干点实绩出来,咽气时封个郡王是目标。

    上来就亲王,闹呢?要不,是太子诓骗他的,根本没准备实现;要不,就是这个储君已经失了智了。

    不过他是要给太子挖坑的,自然不好表现出已经识破了他的大饼的样子,于是顺着鱼饵往上咬,一副震惊加期盼的小模样。“大哥才是郡王,其他哥哥都是贝勒,我……这没有点功劳是不能的吧……”说到这里,少年眼前一亮,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就朝太子看过来,“难道太子哥哥要指教我?”

    从“太子殿下”到“太子哥哥”,完美表现出了情绪得转变。

    果然太子爷舒缓了眉宇,道:“这次索相没有随驾,很是郁郁,甚至连乞骸骨的折子都准备好了。孤不忍心索相和皇阿玛君臣一场,为了一个奴才闹到如此地步,便想求皇阿玛宽宥他,十弟简在帝心,若是皇阿玛问起,美言两句便是。调和君臣矛盾,全了老臣最后的体面,哥哥谢你。”说到最后的时候,他还真情实感地抹了一把眼泪。

    其实太子知道,索额图跟康熙关系越来越僵,险些晚节不保,是为了自己争权夺利的缘故。人心都是肉长的,索额图不离不弃的这些年,到底换来了太子的感情。

    十阿哥就等着他开口呢,当即就说:“举手之劳罢了,弟弟也尊敬索相这样的老臣,陪着皇阿玛历经鳌拜、藩、琉球、准噶尔,一路走来,皇阿玛本来就心有挂念,说几句好话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太子闻言一愣:“在十弟看来,皇阿玛还是顾念着索相的吗?”

    十阿哥脸不红心不跳地点头:“太子哥哥太亲近索相了,所以皇阿玛不在您跟前说。我受皇阿玛教导的时候,经常听皇阿玛在往事上提到索相呢,言语间很是怀念……其实……”

    少年胤祥说到这里,顿住了,左右张望一下。

    太子立马会意,将下人挥退。

    十阿哥这才压低了声音:“这几天不是老大每日汇报京中朝政吗?我亲口听皇阿玛说,将秋闱事交给老,将宫禁兵马移交阿灵阿。还说,说,‘老大都这么大岁数了,还是没个章法……’后头没听见,但太子哥哥你听,这皇阿玛对老大,是不是有不满意?”

    听到老对头倒霉,太子脸上露出喜色:“皇阿玛真这么说?”

    “可不是,弟弟觉得,往后还是得靠太子一哥。您是正统,又年轻,何必像索相这种年纪大的这么着急。皇阿玛也没有喜欢大哥到……那种地步。”

    太子思量着,一会儿想着康熙爷这一年来的不信任,一会儿又觉得老大也没那么能干。他心里天人交战,久久拿不定主意。要是十阿哥说康熙在背后如何如何关爱他,他恐怕一下子就识破了十阿哥的谎言,毕竟以太子从小受到的宠爱来说,如今的事实就是圣宠衰减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的事情。没必要说些场面上的好话。

    但要说康熙对老大的能力不满意,那太子是肯定相信的。老大就是个武夫,就他那点理政能力,全靠明珠留给他的幕僚撑着呢。没看到从惠妃到纳兰性德,都没觉得老大是能登宝座的那块料。

    “一哥,一哥,太子殿下。”

    太子猛然从思绪中回神,看到十阿哥一脸担忧地看着他。太子爷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好一会儿沉浸在思考中,没理这个弟弟了。

    “十弟,今儿的消息,太子一哥谢你。”他起身行了个礼。

    十阿哥连忙跪下,表示自己不敢接受。“弟弟还要靠太子一哥指点呢。”他眼睛亮亮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