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如人饮冰 > 第39章 尖刺

第39章 尖刺

推荐阅读:深空彼岸最强战神龙王殿天下第九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特种奶爸俏老婆妖夏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xszw.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葬礼办完,我和郑敖开始约会了。

    常常是在郑家,大概小时候的印象对长大之后也会有影响,我还是很喜欢这个地方。

    郑敖确实是忙,文件堆成山,他搬过来放在地毯上,靠在我腿上看,要我剥橙子给他吃。他很聪明,然而毕竟是年轻,没有什么耐心,经常觉得下面的人蠢得像猪一样,为什么这么简单的问题都要送上来。本来郑野狐刚走下面的人还有点茫然,结果被他骂得都开始动了起来。

    郑家的管家和李家的管家很像,都是那种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操心命,整天苦着一张脸跟在郑野狐后面打转,现在郑野狐不在了,就换成郑敖。而且郑敖的脾气更不好些,这对于以主人舒心为己任的管家来说是不可原谅的失误,所以他常常找我救场,都已经形成固定套路了。每次看见他一张苦瓜脸过来找我,叫我许先生,我就知道没什么好事。

    但是关于外面的事,郑敖现在很安分,大概是忙,也是有利益冲突,所以和原来的“朋友”往来得都没那么勤快了。毕竟郑野狐走得很突然,留下这么大一个摊子,多少人等着分一杯羹,一兔走,百人追之。北京这些家族,没人能说自己完全不动心,只是有几家做得分外出格些,而这几家恰恰都是郑敖非常熟悉的。撇开一个关家不说,贺家和王家的小动作,也很让人刮目相看。

    我一直陪着郑敖。

    他大概也很喜欢我陪着,经常我睡觉前躺在床上看书,他跑过来在我身上蹭上两下,抱怨今天又有什么烦心事。他讨厌热,所以很喜欢冬天,睡觉把手脚都缠在我身上。经常我半夜醒过来,热出一身汗。

    事务所的事渐渐上了轨道。

    苏律师问我以后的打算,我说我很喜欢当诉讼律师。

    我喜欢看当事人陈述起事实来或义愤填膺或悲伤不能自已的时候,有时候我很好奇,人类怎么会有这么多情绪,简直是永动机,伤过的心第二天就复原,又可以再哭上一场,明明离婚的时候仿佛天都要塌下来,等到分了财产又能笑着走出法院。

    我像在看一场不断更换群众演员的戏。因为自己做不到,所以更加惊叹。

    冬至节那天,公司加班,晚上回去有点晚了,郑家的管家打电话说让我过去,我在开车,跟我爸打了个招呼,开去了郑家。

    郑敖在书房工作。

    他受不得束缚,但常常要开会,所以身上穿着白衬衫,他喜欢窄一点的领带,扯开了挂在衬衫上,非常好看,等要见外面的人再打上。我进去的时候他正在奋笔疾书,仿佛手上握的不是笔而是匕首,看哪份文件不爽,一个批注下去,纸都要被划成两半。看得心烦,直接一本扔了出去,像古代的皇帝扔奏折一样,可惜管家不在旁边,不然可以上来劝解:“圣上息怒,保重龙体。”

    我进去的时候,一份文件被扔到我脚下。

    我捡起来,拍拍干净,帮他放回办公桌上,顺便准备找个椅子坐下。

    他看了半天,仍然是气愤难平,好在也算看完了,扯开领带扔到一边,走到我脚边上,坐在地毯上,手上还拿着钢笔。

    我摸了摸他的头,他瞪了我一眼。

    我笑了起来。

    他看脚边一本文件,只看个名字就踢到一边,大概实在印象太深,大声骂道:“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人!送上来的全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浪费我时间。”

    我安慰他:“你是领导他们的,自然觉得是小事,但是在他们心里都是了不起的大事啊。”

    他不愿意再说,把头靠在我腿上,很累的样子。

    我其实很能理解他为什么要一直吊着我,他和我在一起很惬意,因为我是对他很好的,和他知根知底,又如此死心塌地,永远不会欺骗他背叛他,虽然不是什么天之骄子,但也是在竭尽全力地对他好。他这么优秀,喜欢他的人很多,但是在这些人中,兼具“他能看进眼里”和“对他好的方式他很享受”两点的,就只有一个我而已。

    他曾是我求而不得的一个美梦,连梦话中也不能泄露的一个名字,和只要一见到就觉得开心的人。

    但我大概是他多方比较下的权宜之计,稳稳把握在手心里的一块鸡肋,比不上外面那些美人的精彩,也没有足以让他重视的家世和资质,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好在不许花费多大心思维持。

    因为我对他太好的缘故,他不愿意和我断绝关系,所以才纡尊降贵地和我在一起。因为在某些非常疲惫的时候,某些脾气发作的时候,没有人会比我更会照顾他,我比宁越那种小少爷要体贴,比高档保姆要用心,所以他舍不得我。

    就像现在,他就靠在我腿上,大声要求:“晚上我要吃牛肉。”

    “我等会去吩咐厨师做。”我跟他说。

    “我要吃你做的。”

    我怔了一怔,又笑起来。

    “我最近不太想做菜。”

    “为什么?”他追问。

    “大概是太忙的缘故。”我告诉他:“以后大概也不会做了。”

    郑敖没有说话。

    他只是站起来,从地上捡起丢在脚边的几本文件,拿起来看。

    我知道他是生气了。

    可惜我不会为了他的一点情绪去为难自己了。

    到了晚上,他又好了。

    -

    其实我不知道郑敖有没有察觉到生活里这些细微的变化、和我越来越多的拒绝。他也许会发现,不再是所有随心所欲的要求都能得到我无条件的纵容,我也有我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工作,我会把那些摆在他的需求前头。

    他这么聪明,大概早就发现了。但他这样的人,从来不会压抑自己不满的情绪。

    也许他不在乎吧。

    苏律师给了我两张票,是一个法律讲座,主讲人是我很欣赏的一位律师,也是第一个把“受暴妇女综合症”这个概念引进法庭中的律师。

    我约了罗熙一起去看,他说很有意思,学到些东西。出来时天已经黑了,正准备去吃点东西,电话响了起来。

    当时我们正从咖啡店走出来,外面冷得很,街上人很多,行色匆匆,罗熙把我手上的咖啡杯接过去,在旁边等我讲电话。

    是郑敖的电话。

    “好无聊……”他在电话那头大声抱怨:“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在外面吃饭,可能会晚点回家。”我用手挡住另外一只耳朵,街上人来人往实在太嘈杂了:“你自己先吃饭吧。”

    他在那边不知道说了什么,我没听清楚。

    “你说什么?”

    “你在哪里?”他大声问我。

    “我在我们学校这边。”

    “和谁在一起?”

    我看了一眼罗熙。

    “一个朋友。”

    那边把电话挂了。

    -

    我到郑家的时候,主屋的灯是亮着的,管家很不好意思的样子,连声跟我道歉,说这么晚还打电话给我,不好意思。

    “他睡了吗?”我一边脱大衣一边问管家,过来的路上下了点雪,我连帽子都没带。

    “还没睡。”管家替我把衣服挂上:“晚上老太太那边说心口疼,先生过去了一趟,见了几个舅爷爷。”

    看来是受气了。

    我当时电话里也没问清楚,只当他是没事闹一闹,就随便敷衍了他。

    “他吃了饭吗?”佣人递上温热的毛巾来,我擦了擦脸,耳朵似乎被冻得失去了知觉。

    “饭菜送上去,没怎么动。”管家忧心忡忡。

    卧室的灯是暗的。

    “你们不放心就等着。”我吩咐他们:“让厨房准备饭菜,等会可能会叫晚饭。”

    “好好。”管家连忙答应,放下心来。

    我很少使唤郑家的佣人,因为我明白自己的身份。但如果是郑敖需要,我会吩咐下去,因为他们巴不得这个。大概我确实是因为从小长在这个环境中,反而并没有那些“人人生而平等,一切特权阶级都该被取缔”的思想,我很清楚,有人的地方就有分级制度,有分级制度就有三六九等,有些人承担的责任更大,能力更强,享受的自然也更多。

    我并没有看不起这些人,但也不会像他们这样活着。

    卧室里的光线很暗,只有墙角一点景观灯,地毯很软,床上没有人。

    我眼睛适应了室内的光线,这才找到郑敖。

    他坐在窗边的长案上,那上面原本摆着水仙花和一方好砚,现在不知道被扔去了哪里。雕花的红木窗装着玻璃,外面在下雪。他穿着睡袍,敞开领,头靠着窗户,仿佛是睡着了。

    我朝他走过去。

    就算在这时候,郑敖反应还是无比敏锐,我一靠近他身边三米,他就反应了过来,转过头来看着我。

    他的头发湿漉漉的,眼神中却有着某些带着刺的东西,我从来都知道他眼中不只有笑容而已,显然关映把他骨子里的杀气刺激出来了。

    我还是走了过去。

    “把头发吹干吧,这样坐着会感冒。”我跟他说。

    他没动,只是看着我。

    我想该让关映看看现在的他,只要看一眼,她就再也不会有做吕后的心思了,就算她有这个能耐按得住郑敖,她死了之后,关家绝对会被秋后算账。

    不过郑敖不会让她看到这一面。

    狐狸,从来不会亮出爪牙的,那是最后的搏命之术,平常的危险,只要用狡黠去应付就好。

    这样的郑敖,我并不陌生。

    以前我一直以为,我非常了解他,我以为他就算私生活混乱,就算心性凉薄,但心里那点根本的东西是很好的。但是他让我知道我错得有多离谱。

    他心里没有那些温暖的东西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我开始觉得,真正的他,其实是一个非常冷静的猎手,躲在面具之后,冷眼旁观这个世界。他在下棋,人对棋子是没有感情的。他的杀气是因为动了愤怒,不是因为对关映在亲情上的失望。

    我从柜子里翻出吹风机来递给他。

    他看着我。

    “你帮我吹。”

    我没说话。

    “怎么,不愿意吗?”

    我插上电源,试了试风力大小,准备把吹风机递给他。

    他没动,我手碰到他的瞬间,他却反手扣住我手腕,把我拖了过去,我的腹部撞在长案边上,闷哼了一声,整个人栽到了他怀里。

    “还给我!”他恶狠狠地说。

    “你喝酒了?”我闻到了他身上的酒味,平静问他。

    “把我的小朗还!给!我!”他一字一顿地说,他眼角都是红的,目光像刀一样,割得我脸颊觉得疼。我想他是认真的,因为我的手腕快被他捏碎了。

    “我就在这里,你要什么?”我问他。

    “我要原来那个。”郑敖把我手里吹风机摔到一边,把我拖起来,与他对视,他的眼睛里有某种特殊的东西,是受了伤的猛兽才会有的,那种似乎下一秒就要咬断你喉咙、却又让你觉得很悲伤的情绪。

    我想把手腕收回来:“你弄疼我了,郑敖。”

    “我要原来那个!”他固执地重复,他这样凶狠,却又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来:“我要会安慰我的那个!”

    “我现在就可以安慰你。”

    “我不要你!”他大声吼我,我闻到他身上的酒味:“你是假的,小朗不会这样,小朗会做饭给我吃!小朗不会和别人出去玩,小朗不会这么平静,他会安慰我,会着急地围着我打转,好像这个世界上他只在乎我!你把原来的小朗还给我,我不要你!”

    他大声控诉,仿佛犯下错误的人是我,好像我才是那个导致现在这种局面的元凶,仿佛他是最无辜的受害者,是我欺骗了他,辜负了他,在他猝不及防的时候给他揭示了最难堪的真相。

    我笑了起来。

    手腕很疼,但我笑得很开心。

    我一直不明白我为什么还是放不下他,我心里还是这样想和他在一起,我以为是因为我还爱他,我今天才知道,原来我回到他身边,只是为了在这样的时候,这样一个晚上,在他最需要那个原来的许朗的时候,在他理直气壮地嚷着要许朗的时候,站在他身边,轻轻地告诉他:

    “你要的那个许朗,已经死了。”

    -

    他的眼睛瞬间红了,我几乎来不及看清楚那是愤怒还是悲伤,就被他抓住肩膀,摔在了地上。

    “给我变回来,”他掐着我脖子,威胁着我:“不然我就杀了你!”

    “你杀了我吧。”我毫不在乎地笑。

    他的手扣在我脖子上,练过拳击的手臂修长结实,只要轻轻一扼,所有故事都可以就此结束,悲剧也好,笑话也好,就此落幕,留给后人评说。

    但我知道他下不了手。

    怎么舍得呢?

    是那么深的依赖,好像从最开始的开始,就依靠在一起,那么好的月光,那么冷的夜晚,就算最后变成了我不认识的人,变得那么自私,那么坏,我也没有办法放手,仍然想靠在他身边,汲取一点根本不存在的温暖。

    他也一样。

    他喜欢外面那么大的世界,那么多的新东西,然而偶尔在某个深夜,他会很疲倦,很想走到那个叫许朗的人身边,安静地睡一个晚上。这样的深夜很少,所以他觉得自己不值得为了这个牺牲掉外面的花花世界。他甚至觉得,只要他愿意来,那个叫许朗的人就会一直等在这里。

    他并不知道,那偶尔的一个夜晚,对于那个人来说,就是人生的全部。那个叫许朗的人,很艰难地在这个城市生活着,努力攒出一点温暖美好的东西,就是为了在他需要自己的时候,全部地贡献出来。那个叫许朗的人以为,他会珍惜这点东西,不会扔在地上任人践踏,因为那是他心尖上捧出来的一点东西,虽然寒酸,却也是他的全部。

    而现在那个叫许朗的人已经死了。

    郑敖从没受过委屈,怎么经得起这样的失去。

    -

    郑野狐能欺负林尉,不是因为他不爱,是因为他更坏。而林尉不会给他惩罚。

    对于这样自作聪明的坏人,唯有报以同样残忍的背叛和抛弃,玉石俱焚的报复。

    房间里那样暗,我看不清他的脸,掐住我脖子的手在微微颤抖,有滚烫的液体落在我脸上,烫得我的心似乎都一起疼起来。

    我原以为我已经炼成铁石心肠,刀枪不入,我原以为到这时候,我该大笑,笑他咎由自取,笑他善恶到头终有报。但是真到了这个时候,我自己的眼泪也流了下来。

    我恨郑家人的聪明。

    他们仗着自己聪明,所以总是自私地想要得更多,他在病房里说的是真话,他要我的爱,我的仰望,他要我像行星围绕太阳一样围着他转圈,也要外面那个精彩的花花世界。他是天之骄子,他觉得只有这些东西加起来,才能配得上他。

    他以为我很爱他,爱到奋不顾身,飞蛾扑火,烧掉自尊烧掉过往,继续做那个安静善良的许朗。

    可是我做不到了。

    我心里的那把火,烧得太大了,把我自己都烧成了灰烬,烧死了那个温暖美好的许朗。就算现在我想给他点安慰,想告诉他没关系,我原谅你,我们重新来过,我也做不到了。

    我只剩下这一块尖锐锋利的冰,好不好,都只有这一块冰了。

    冰是温暖不了别人的。

    他再痛再难,再后悔,再想找回原来的那个许朗,都只有这一块冰了。他问我要安慰,得到的只有尖刺。

    -

    我抬起手来,碰了碰他的脸。

    还是印象中俊挺的轮廓,他低低地叫了我一声:“小朗。”

    他的声音很小,并不像那个飞扬跋扈的郑敖。仿佛这些年时光都是错觉,他仍然是那个幼小而骄傲的小敖,他的声音里有无数的委屈等着我去安慰。

    我没有收回手,他侧了侧脸,把脸靠在我的手里。他大概希望我忽然笑出声来,告诉他这一切不过是我的一个恶作剧,什么都没变,只要他好好道歉,我们就能回到过去,继续在某个他觉得挫败的深夜,相依为命地靠在一起。

    但我没有。

    我说:“小敖,你说,你那么聪明,为什么会让我们走到今天这一步?”

    -

    他没回答我。

    他甩开了我的手,爬到床上,用被子卷住身体,睡在了床上。

    这是一个拒绝的姿势。

    我在地上静静躺了一会儿,忽然觉得很冷。没有开心,没有痛快,就是冷。

    门被敲响了。

    我擦干了眼泪,爬起来去开门,是管家,郑家隔音好,他大概没听见我们吵架,一直在外面等,看见我开门了,连忙陪笑容:“厨房准备好晚饭了。”

    “不用送进去了,他饿了会自己叫吃的。”

    “那我让一个厨师值夜班。”管家连忙安排。

    郑敖不是会因为心情不好绝食的,他有轻重,我们再怎么闹,至多一个晚上,明天早上醒来,他还是郑家的当家人,外面有无数纷杂烦乱的事务等着他去处理,他上面没有父亲了,他就是那个郑先生。天一亮,他要披戴满身铠甲,去迎战那些虎视眈眈想从他身上咬一块肉下来的人。

    “把客房收拾一下。”我说:“我今晚睡那里。”

    -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发现郑敖躺在我旁边。

    他睡得很安稳。

    没有办法的,十五年的时光,我生命的三分之二,他生命的四分之三,就算明明知道回不去了,但借着一点残留的温暖,也聊胜于无。

    我没有叫醒他,自己起床上班了。

    外面是个大晴天。

    我不知道我们会走到哪里,但我只能这样走下去,看命运会交给我什么。

    曾经我很年轻,心里有温暖有光明,相信以后会越来越好,在这个城市有一个自己的家,就算经历着无望的暗恋,也在很努力地往前走。

    后来我变了。

    人都是会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