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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世。

    ……

    第五世。

    ……

    那是第六世吧,家乡洪涝,民不聊生。她与妹妹被送与他人为奴,辗转离散,后来又被拐子卖进秦楼楚馆。

    每一世的容貌都不同,但无疑都出落得十分美丽。即使苍白瘦小,脸廓的弧线依然是美人胚子。老鸨将她当宝一样买下,却不妨,她那孱弱的身体,就注定了是早夭的命,即便在那惨绝人寰的□中侥幸没有丧命,活着也是浪费汤药钱。

    听了大夫的论断,老鸨大发雷霆,任谁巴巴得去做了自以为占了大便宜的事儿,结果得不偿失都会疯狂的。原以为这辈子就到此为止,是花魁蒹葭将她救下。

    后来蒹葭与她说,你不用感激我,在这风尘中我素来冷情惯了,那时也不知怎的鬼迷心窍要下了你,无非是那点还没被狗糟蹋掉的良心落在了你身上,就谢你命不该绝罢!

    命不该绝?那时她就想笑,可是连笑的力气都没有,等有了力气,也就不想笑了。过去几辈子了,她还是搞不懂老天爷究竟是怎样想的。她的记忆已经清晰流展过五世,要找到那个人的念头如同夙愿般缠绕无法脱解。等待整整五世,她却似乎始终缺了与那人相遇的缘分,那些不知名的声音鼓动着她放下一切去寻找,可偏偏哪一世她都为这俗世各种缘线所绊,苦苦挣扎着不能遂愿。

    饶是她心中都渗出几分怨怼。若她这样不断的轮回是为了找那个人,可为何永远都与那人遇不到一起?穷尽几生几世都无法探求到什么,无穷尽轮回的折磨还是得落到自己身上。而且,究竟是她原本便命途坎坷,得到几许上天垂怜不至于难堪,还是她本有上天眷顾,却偏偏命途无常?光明不长,黑暗也不久,交替着是想让她尝遍世间苦涩艰辛么?

    蒹葭虽说看上去不待见她,但到底是从不缺了她的药的。她唯一的用处,便是能偶尔奏个乐与人和个曲。连蒹葭都惋惜,因为她对乐理的天赋真的是太过出众。任何乐器到了她手上,鲜少有玩不转的……除了琴。她不是学不会琴,她是从不碰琴。蒹葭原就弹得一手好琴,却从来不与恩客前弹奏,暗地里死活要教她,但她就是含着笑摇头。

    她不碰琴。接连六世,她都没有碰过琴。好像有什么在阻着她一般。她有一种感觉,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久得她都无法描述之前,她就不曾碰过琴的。

    她在花楼里长着,长着,竟就长到了豆蔻的年华。老鸨又起了心思。蒹葭直接把那架自己惯弹的珍贵琵琶砸碎在了老鸨面前,衣发散乱状如疯魔,那种妖异的美能让人的心都刺出窟窿。蒹葭十四岁挂牌至此,整整十年仍还是这里声名最盛的红牌,老鸨不敢与她撕破脸,只好暂且歇了心思。

    回过头蒹葭指着她鼻子破口大骂,骂她居然比自己还冷情冷性,看人要把她自己往魔窟里按都还是无动于衷,非得陷进泥沼脱不了身死后进十八层地狱受罪不成么。

    一边骂一边哭,然后念那首诗,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蒹葭原来不叫蒹葭,蒹葭也是天真过的,那个男人就是用这首诗骗走了她所有的天真,后来她才知道,原来蒹葭这东西,就是最贱的草,一开一大片,飘飘停停长在水里,都不会有人看上一眼。她就穿上鲜红

    鲜红的衣裳,戴上光彩夺目的首饰,然后给自己改了名就叫蒹葭。蒹葭说自己要狠狠记上一辈子。

    很多时候,蒹葭说话的时候,她只是静静的听。因为她知道,蒹葭只需要有个人听她说话而已,不需要任何回答。

    那些年,蒹葭有过很多要给她赎身的恩客。但蒹葭从来没有接受过。就是近乎自虐般把自己禁锢在这个噩梦一般的地方,每过一天就恨上一天,每过一年就恨上一年。

    后来有一天,她问蒹葭,你明知道你等的人永远都不可能回来接你,你明知道那就是个薄情汉负心人,你明知道你是在用别人的过错惩罚自己,为什么,还要把这条路走到底。

    蒹葭抬起头,眸光灼灼得像是也燃着火,永远都是那么骄傲肆意的,反问她,那你又在等什么,你想在这窗边看到什么人。

    是啊,为什么她总是坐在窗边,看街上一个一个走过的人呢?难道她以为,这样就能找到那个……她在等的那个人?

    最后她摇了摇头,说不是。

    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那些东西了,约莫是知道这辈子又是无望,所以连记挂都省了。

    她想她妹妹,与她失散多年的妹妹。小时候自己体弱多病,总让人怀疑是养不大的。妹妹倒是很健康,哪想着,自己艰艰难难终究是活下来了,妹妹却被一场无妄之灾惊了魂,缠绵病榻差点就去了。妹妹好起来之后,她就想着,自己一定要待她好。

    可谁能想到呢,会有那样大的天灾,家里原本就有些拮据,最后竟到了把女儿送人只求减少一双吃饭的口的地步。她不怨父母,就算是被卖进这地方,也庆幸着,这个人是她,不是她妹妹。

    她总是这样看着窗子,没准,就是为了能看到她妹妹,已经长大了,有了相恋的少年,然后有一天两个人牵着走过窗前……她只求能看上眼,就够了。

    可这个小小的愿望,直到她终于撑不住的那刻,都没有如愿。

    蒹葭在她耳边哭得何等凄厉,不停骂我还没死,你怎么可以死。她就用最后的力气笑笑,跟她说,那个时候你说对了,救下她就是一笔没用的买卖。

    蒹葭不哭了,她安静下来,后来甚至对她笑笑,喃喃说,我原养着你,就像养着当年的自己,漂漂亮亮的,干干净净的,看你一天一天长,也像是我当年一天一天长一样。可是你死了,就像是当年的我又死了一次一样。

    说着蒹葭拔下自己发髻上的簪子就往自己胸口捅去。那金簪子扎得有多深?鲜血喷出来甚至给半条血红的罗裙都打上暗色。

    蒹葭倒在床榻上,挣扎着抱住她,温柔地吻吻她的额。

    她躺在那里,眼睛里漫出红来,然后就看不见任何东西了。

    终究是,缓缓咽下最后一口气。

    ※※※※※※

    第八世。

    ……

    第九世……第九世啊……

    她是一位官家小姐。在桃花盛开的季节出生,生来眉心就有着一点朱砂。连续两世,她眉间都有那点红,只是比起上一世血一般的凄艳,此生的丹痣倒是浅了点。

    她打小便许了人。能踏出闺阁的机会更少得可怜。

    明明不愿再等待,可似乎除了在原地默默等便没有其余的法子。除了等,还是等。而她等的人,总也不来。春过了秋去满目萧瑟,年华长了依然命薄如纸。

    她连与他相遇的缘分,都没有。

    就这样近乎无动于衷得看着自己的生命一点一点耗下去,把如花似玉的年月都过成了青灯古佛般的止水无波。

    听说她的未婚夫是有名的才子。听说她的未婚夫温文尔雅,文气斐然,琴棋书画样样皆通,尤其擅弹一手好琴。听说她的未婚夫为人纯善,赚得方圆百千里的好名声……

    她凝望着屋前那株灼灼的桃花。这样艳的颜色,未免没有轻佻之意,原本是不适合女子闺宅居所所植,事实上,谁也不知道这株花树是何时生在这里的,只记得,似乎是伴着她的年月,这桃树也跟着一日日长,一年一年怒放。

    正是花期,草长莺飞之季,飞舞的花瓣洋洋洒洒,偶有落在她书笺之上的,她轻轻拾起,又看它们滑落指尖拂散开去,难免有萧瑟之感。

    那年随母亲去城外寺中上香。却正遇上山寺中观花的几位贵公子。她是未嫁的女客,匆匆避开,好奇的丫鬟听闻其中正有传言中的那位准姑爷,溜出去偷见了那么一眼,回来与她悄悄说。说公子温润如玉,姿容端方,一身蓝衫,气质犹如谪仙。

    她就捻下指尖那朵桃花,淡淡笑看山寺中桃花妖娆,盛放至极。

    后来,听说那位公子身染恶疾,卧病不起。听说他们悬赏天下神医,但至今无果。

    刚过及笄,他们便迫不及待寻上门来,要定吉日娶她过门。既知对方取的是“冲喜”之意,父亲怒不可遏,连温婉柔善的母亲亦是抹泪怨艾不已。

    好歹是官家小姐,怎勘受此等侮辱。可也正是官家,以父亲从小所受的教育,才怎么都不能做出尔反尔的事。即使,注定会被毁了的,是他的女儿——那是她出生时便定下的婚约,早已换了庚帖,对方也是望族,若说不嫁,名声毁了,她也只剩白绫一条抑或绞了头发出家这两条路罢了。

    硬拖到第二年,还是拖不过去。

    婚礼准备得那般仓促,连母亲打小就为她准备起的十里花嫁都只能匆匆送往夫家。没有新郎迎亲,没有宾客,没有欢声笑语,甚至连拜堂,都只有孤零零站在喜堂中的她。

    活过的年岁也不短了,但她还是第一次听闻这样荒唐的婚礼——不,她是亲身经历了。

    除了司仪之外,寂静无声的喜堂。她的头上蒙着喜帕,什么都看不见,她甚至不知道绣球另一端牵着的,是什么。

    当她进入新房时,她想,她终于是亲眼见到了她的新郎。

    他静静躺在那里,鲜红的婚衣,苍白的皮肤却泛出淡淡的青色。确实是别人曾与她讲述的那样,温润如玉,姿容端方,仿若生时。

    ……仿若生时。

    房中除了她一个人都没有。红烛明亮,雕龙画凤,鲜红得刺眼。

    桌子上只有一丈白绫。

    她静静看着那白绫,那时她甚至觉得有几分好笑。

    所以,他们想娶进门的,原来就要是一个死人。

    她死的时候,故园闺阁外的那株桃花不知怎的,忽然燃起了火。

    火焰灼灼,转瞬淹没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