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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辰湮以为自己的轮回很快就会再度开启,可她在衡山足足等了一年。

    她似乎总是料错。

    离了那三十二重天顶的太易宫,一缕神识在凡尘之中兜兜转转,仿佛也慢慢失却了属于青华上神的伴生神通。想来也该是这样,人界的规则如何能承接住神祇的意念。只不过短短几世,她却已经到了,连自己的直觉也不能太相信的地步了。

    一年,于她原不过烟云弹指的时间,然而只有做过人,才会明白,凡人的时间,如此短暂。隔得时间长了,她没有什么动静,雪皇却烦躁难耐得很。于是辰湮借着雪皇窥探轮回的那个阵势,艰难找到过去曾经留下的痕迹,然后隐隐窥探到遥远地域中的残缺景象。

    阿昙一把火烧干净了她的遗骸。她闭眼得太早,来不及看到自己身体的惨状,想来总不会是什么让人心情愉悦的画面……甚至,她一直无法想象,阿昙看到那滩血泊时会有的任何反应。上一刻还是活生生的人,转眼却变成一滩模糊的血肉……也许,多年之前,他眼睁睁看着此生的父母也是如此惨烈得消失在妖兽口中,多年以后,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之一竟同样这般被毁灭。

    阿昙头也不回进了那座山。阿爹得知消息,哀恸过度,重病不起,撑了一口气等阿昙回来,终是在夏天还未尽的时候,便已撒手人寰。

    后来的后来,小酒坊也关了,院子荒废,屋子飘满白幡,森然死寂。只需要如此短暂的时间。

    最后一个画面,她在那年纷飞的大雪中,看见檐下孤零零烧纸钱的阿昙。

    他又长高了些,脸容越发俊雅,却有一道伤痕,从左边眉角狰狞贯入耳下,能够想象到,它当初是何等深可见骨得可怖。面上并无表情,漆黑的眼也空洞沉寂,火光在他瞳眸中跳动,也只像是刷上一层焰火之色,再无昔时的任何灵动。

    恍然就想起,那日噩梦之后,雨润天地中阿昙静静软软的声音。

    ‘不,他有时候很幸福,有时候很苦……他有幸福的时候的。可每当他觉得幸福快活的时候,老天爷便要把这幸福快活给收走,一点也不剩下……’

    所以无论是怎样的快乐最后都会变作孤零零一个人的痛苦。所以只能守着残破的记忆继续等待下一场惩罚。

    原来,这一世,带给他这般伤痛的,竟也有她的那份么。

    辰湮没有任何可以说的,所以她只能沉默。她沉默得够久的时候,时间也就这样到了。于是,前一刹那还看着无聊透顶的雪皇撒泼,下个瞬间便身在一种熟悉的空间里。

    ※※※※※※

    母体中是最类似混沌的地方。

    辰湮恍会有回到久远太古之前那个世界的感觉,可是难免会想到睁眼之后漫长年月的孤寂,天翻地覆沧海桑田,从懵懂乃至于明晓自己只是个异数的过程太过惨烈,也不方便回想了。

    她尽量控制自己的思绪,掌握一切有别于正常胚胎的机能。这一回,记忆与力量都随着魂体同时转生,她怕融合不当,恐会连着母体一并崩溃。

    这一世的出生依然糟糕。

    贫穷的农户,刁钻吝啬的婆婆,胆小懦弱的女人,暴躁粗鲁的男人。

    一家老小的吃穿用度都担负在男人肩上,女人不停得生孩子,可连生了三个,都是女孩,怀了第四个,本以为痛苦已经到头,谁料却又是一场空。她想她忘不了这辈子的娘亲将她抱在怀里时,颤抖的双手,那样撕心裂肺的绝望嘶嚎。

    当天晚上,愤怒的奶奶趁娘亲不备,便将她丢出了家门。家里已经养不起孩子,更何况,这回又是个女孩。她在娘胎里受到的营养就不够,瘦弱如狗崽一般,这样寒冷的冬天,甚至用不了一夜,只要半个时辰便能将她冻死。

    万幸,她没有这样就被摔死,婴儿的身体,连疼痛都迟钝,薄薄一层褥子完全挡不了寒气,她用尽一切拼命哭,声音仍然如同幼猫般细弱。

    后来是一双已经被冻得青紫的小手将她紧紧抱在怀中,她那七岁的大姊姊将自己身上的衣服紧紧裹在她身上,然后将她偷抱回屋,一边流泪一边小声哄着:“别哭,你别哭,乖……”

    大姊姊怕她的哭声吵醒了奶奶,又会将她丢出去。而她连哭都已经出不了声,一张小脸已经近乎紫色,娘亲疯狂得扒掉她身上裹的褥子,然后掀开自己的衣服,将她放在自己的胸膛上,试图用自己身上的温度让她活过来。

    那紫色渐渐变回红色时,她暖和了,可极端的饥饿简直要再次将她活生生抽死过去。娘亲的胸脯已经出不了乳汁,颤抖的手和了米汤,一边无声流泪着一边小心翼翼喂给她。

    三位姊姊趴在娘亲床边,也跟着娘亲一样悄无声息得哭。

    刚出生婴孩的眼睛视物能力还不好,身体本能产生的情绪传输在她的意志上,她分辨得出也感受得到。特别是,对死亡的恐惧。

    那从魂体中带来的能力就积聚在她小小的身躯中,但她无法说服自己使用它,也没有办法用它。有太大的几率,她在使用的那瞬间,就会因身体无法承受而爆体而亡。

    当她这辈子睁开眼的那一刻,她就明白属于这些力量的规则。

    她用了十数次才使得那不该为凡人所拥有的记忆融合入凡人的身躯,那么力量呢?她总要付出一定的代价,直到她能将那凡人不该得到的力量运转自如。

    奶奶后来又将她丢出去一次,但又都被姊姊们悄悄捡回来。再想丢,被大姊姊紧紧护在怀里,即使要被打死也不肯撒手。约莫是女人天性中总有某些软弱,这毕竟也是她家的骨肉,能狠心让她饿死冻死,却也无法直接将她掐死摔死。

    娘亲不顾自己产后虚弱的身体,挣扎着爬起来,操劳家活,只求自己的婆婆给她一条活路。于是这样以后,奶奶也当做没看见,偶尔也会怒得打娘亲,打姊姊们,但也没再把她丢出去了。

    娘亲悄悄在米汤里加点糖喂她。一见她就忍不住流泪。每天都祈祷着外出做帮工的丈夫迟点回来。没人比她更了解自己的丈夫,若是丈夫看到这第四个又是女儿,什么事都有可能做得出来的。她怕她好不容易保下的女儿有那么没了。

    可该来的终要来的。男人暴怒得夺过她就要往自上摔,二姊姊跳起来狠狠一口咬在他手腕上,大姊姊抱住她就冲出家门。

    “别哭,别哭,”大姊姊一边轻轻摇晃她一边哭着哄道,“小四别哭,阿姊没办法……呜呜,别哭,小四不走,娘亲会被他打死的,别哭……”

    然后她就不哭了。看着大姊姊按着娘亲的吩咐,走得远远的,然后将她放在路边。她漆黑的眼睛就那么望着大姊姊,看得她又折回来,脱下身上打满补丁的衣服,小心翼翼盖到她身上,然后抹着泪走掉了。

    她的听力已经生得不错,眼睛也能看得较远,一有声音传来,她就开始哭,可是走过两拨人,有好奇翻开襁褓看看的,有怜悯将她抱起来的,唏嘘感叹一番,却又将她放回原地。

    不是大饥大荒的年份,人们也有些多余的恻隐之心,但显然还不到往家里捡弃婴的程度。

    这辈子生得也不错,但因吃得差,面色稍黄,头发稀疏,看着很是可怜。

    她还躺在路边,又饿起来,天色近晚,也已经哭不出声音了。

    她想约莫挣扎到这时候已经算是到时候了,意识渐渐离散的时候,听到有驴蹄由远及近的声音,孩童清脆的声音带着惊诧:“啊先生!这里有个小孩儿!”

    身体腾空而起,她无力得睁开眼,然后看到一张刻骨铭心的脸。

    ……原来,终究要在绝望的时候,才能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