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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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文是我开, 要想从此过,前章补起来。他依稀记得去岁秋日, 祖父还与他们一起登终南山, 甚至嘲笑他们这些儿孙小小年纪却四体不勤。

    才不到一年时间,祖父已不是那个趿着谢公屐、健步如飞的矍铄老人了。

    老迈好像总在一朝一夕之间。

    宁老尚书抬了一半眼皮看孙儿, 只见他额上起了层薄汗,便如白玉蒙了层水雾, 越发显得清俊出尘。

    他暗暗叹了一口气, 还是硬硬心肠道:“知道阿翁为何叫你来么?”

    宁彦昭点点头:“孙儿知道。”

    不知从哪一日起, 长安城街巷、里坊中的小儿突然都唱起一首不知哪儿来的童谣。

    沉水香, 雕凤凰, 漆金画,玉匮藏。

    宁老尚书道:“明白那童谣的意思么?”

    沉通沈, 漆同七,玉音似越, 旁人或许一时不能参透,他与沈七娘结亲,怎么会不明白?

    “东宫属意沈家七娘子。”他淡淡地答道。

    那首童谣第一次传到宁彦昭的耳朵里, 他就知道早晚会有这样一场谈话。

    不过他心中尚存一分侥幸, 自欺欺人地逃避了几日,最终还是避无可避了。

    宁老尚书又道:“你明白就好。”

    恰在这时,茶汤沸了,咕嘟咕嘟翻着鱼眼般的水泡。

    宁老尚书打住话头,将炉火熄灭。

    宁十一正要去拿碗, 宁老尚书抢在他前头,舀了碗茶汤推到孙子面前:“来,尝尝祖父煮茶的手艺。”

    宁十一郎端起碗抿了一口,清苦微涩的滋味在口中漫延开来,韵味悠长,令人齿颊留芬,他如实道:“阿翁技艺出神入化,可与竟陵子比肩。”

    宁老尚书笑着摇头:“一杯茶煮了三十年,能不出神入化么?”

    复又叹道:“祖父这一生,总角闻道,白首无成,到了这个年纪,也只有乐天知命了。可十一郎啊……”

    宁十一心中一动,“总角闻道,白首无成”,八个字道尽了他们宁家人的不甘。

    他咬了咬下唇,放下茶碗,深深拜下:“孙儿知晓,谨遵阿翁教诲。”

    宁老尚书站起身,按了按孙子的肩头:“我知你不甘心,但人生在世,总要有取舍。你有抱负,有才干,早晚能一展宏图。你自小聪敏灵慧,阿翁相信你,不会为了一时儿女情长抛却前程。”

    宁十一感到肩头如有千钧重担,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这是家人的殷切期望,亦是他自己的满腔抱负。

    一时间,祖孙俩都不说话,只有檐头积雨一滴滴打落在阶前廊下。

    宁彦昭不禁想起那日在圣寿寺后山的桃林中,少女眼眸如水,双颊微红,递过一方绣着菖蒲花的绢帕。

    那一日的空山流水,灼灼桃花,如今想来美得如梦似幻,果然也都成了梦幻泡影。

    他心中微微怅然,仿佛一幅画卷刚刚展开些许,惊鸿一瞥便叫人目眩神迷,正欲展开细瞧,那画卷已不在手。

    良久,他定了定神,深深拜下:“十一郎多谢阿翁提点。”

    宁老尚书眼中流露嘉许之意:“阿翁不日便要上书乞骸骨,届时与圣人求一求,让你入崇贤馆。”

    本朝惯例,王公及三品朝臣子孙可入崇贤馆,然而崇贤馆一共只得二三十个名额,粥少僧多,像宁老尚书这样有官无职、并无权柄的大员,也只有长子嫡孙方有这待遇。

    宁老尚书这是想趁着致仕给儿孙换一个前程,但宁家孙辈不少,这前程着落在谁身上,全在祖父一念之间。

    宁彦昭眼中闪过一丝希冀,仿佛一道光,将他年轻的脸庞点亮了。

    本朝进士科不糊名,礼部侍郎身为考官,手中权力极大,而当朝礼部侍郎偏与他祖父有龃龉。

    这些年因他刻意的弹压,宁家子孙空有一身才学而不能崭露头角。

    若是可以入崇贤馆,馆中学士便是其师长,有这些天子近臣的举荐,礼部侍郎便不能再假公济私,一举及第指日可待。

    宁十一的目光坚定起来,再拜叩谢:“孙儿定当悬梁刺骨、囊萤雪案,不负阿翁栽培。”

    ***

    沉香凤凰之谣迅速传遍整个长安城,几乎是街知巷闻。

    奈何沈宜秋镇日在院子里懒懒躺着,婢女们都随了主人,也是万事不关心的性子,故而那首童谣传入沈宜秋耳中时,已经是两三日之后了。

    彼时她正无精打采地歪在榻上,湘娥和素娥,一个给她打扇,一个剥了冰镇的葡萄往她嘴里喂。

    沈宜秋打小容易苦夏,每年到了这个时节便吃睡不香,这几日也是,一见饭食荤腥便腻味,只用些清淡的蔬食、篜菓子和鲜果。

    不出几日,前阵子养出的肉便又消了下去,下颌尖下来,便显得有些楚楚。

    湘娥一边剥葡萄一边道:“早知小娘子一下子瘦下来,前些时日裁衣裳,便裁得小一些了。”

    素娥道:“罢了,小娘子来年就出门子了,到时候这些衣裳便不合式了。横竖就穿这一夏,到时候都要丢在这里。”

    湘娥遗憾道:“都是上好的纱穀和花纱罗,倒不如一起带过去,日后有了小小郎君和小小娘子,改几身小衣裳,又轻软又舒服。”

    “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倒想得远。”深宜秋笑道。

    湘娥认真道:“哪里远了,六月初下定,最晚岁末也该成礼了,到明年秋天就该有小小郎君小娘子了。”

    沈宜秋还来不及说什么,素娥也来了兴致,掰着手指道:“第一个最好是小小郎君,第二个是小小娘子,第三个……”

    沈宜秋哭笑不得,不过听他们七嘴八舌聒噪着,心中不免也生出几分憧憬来。

    上辈子她最大的遗憾便是没能诞下自己的孩子,若是有个孩子,她定要亲手替他缝许多小衫子、小袍子、小皮靴、小足衣、小帽子……

    还有冬天的小狐裘,要用最细最软的白狐腋……

    她想着想着,不免出了神,素娥看在眼里,对湘娥使了个眼色:“小娘子定是在数小小郎君和小小娘子,到时候从高到矮,从大到小那么一溜儿跟在身后,个个都像咱们小娘子一样好看,啧……小娘子多吃几颗葡萄,多福多子。”

    沈宜秋红了脸,翻身坐起,抽过她手中团扇,倒提着,用斑竹扇柄敲她的脑门:“越发没规矩了!将我编了一半的长命缕取来。”

    湘娥忙道:“小娘子身子不舒坦,何苦做那些费神的东西,让奴婢们代劳便是。”

    素娥掩嘴扑哧一笑:“旁的你能代劳,有一条却是万万代劳不得,你道是哪一条?”

    湘娥也笑,眨眨眼:“奴婢知道是哪一条。”

    沈宜秋懒得与他们说话,兀自拿过编了一半的五色丝,她每年端午都会编些长命缕送去舅舅家,如今又多了一条……

    她将各色丝线凑在一起比,心里构想着图案,心中溢出一点浅浅淡淡的柔情。

    渐渐的,婢子们的调笑声远了,不觉又下起雨来,檐雨滴落在石阶上,让她想起长夜深宫中的更漏,不觉把她的思绪带到了不知哪里。

    她不觉又犯起困来,手腕发沉,不知不觉垂了下来。

    就在这时,她恍惚间听素娥对湘娥道:“对了,昨日听了两桩新文儿,不知你知道不知道。”

    湘娥道:“是说善寿寺梧桐树的怪事么?”

    梧桐树的事沈宜秋有所耳闻,一听便猜到是她大伯不知受了什么“高人”点拨,妄图替三堂姊造势。

    也不想想尉迟越是什么人,岂会因这种拙劣的手段就范,沈老夫人知道了怕也要将大伯斥责一番。

    她听过便抛在了脑后,虽说丢的是整个沈家的脸,但她早已将这些虚名看淡了,左不过叫全京都看个笑话,笑笑也就过了。

    素娥接着道:“这是其中一桩,另一桩呢?”

    湘娥道:“另一桩倒是没听过。”

    素娥得意地一笑:“不知道了吧,这两桩事其实是同一桩,都应在咱们长房三娘子身上了。”

    沈宜秋听到此处,睡意去了大半,心中隐隐不安,难道她大伯做蠢事还成双捉对的?

    正纳闷着,素娥又道:“你不知道,最近外头到处都在唱一首歌谣,是这么唱的,咳咳……”

    她清了清嗓子,小声唱起来:“沉水香,雕凤凰,漆金画,玉匮藏……”

    沈宜秋心头一凛,腾地坐起身。

    宫室中灯火通明,宫人、内侍、尚医局的医官、药童进进出出,一派兵荒马乱的景象。

    众人见了太子殿下纷纷驻足行礼,尉迟越一副忧心忡忡的孝子模样,脸色凝重地询问郭贤妃的病情,实则并不担心。

    郭贤妃哪次“便宜病”发作都是这么劳师动众,他早已见怪不怪了。

    尉迟越拾级而上,举步向生母寝殿走去。

    宫人打起帘栊,一股混合着药味的浓郁薰香扑鼻而来。

    尉迟越被薰得不自觉偏了偏头,尽量屏住呼吸,大步流星地朝着生母的卧榻走去。

    郭贤妃病病歪歪地靠在隐囊上,隔着云母屏风看见儿子的影子越来越近,慌忙扶一扶蓬松的鬓发,捧着心口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也不知她犯的是哪门子头风,总是与咳疾一并发作。

    尉迟越腹诽,面上却不显,绕过屏风,向生母行了个礼,满面忧色道:“不知母妃抱恙,儿子来得迟了。”

    郭贤妃屏退宫人,捏紧手中的帕子,微微蹙起柳眉,未及开口,眼眶先已红了:“三郎,阿娘怕是看顾不了你多久了。”

    尉迟越对生母的危言耸听早就习以为常,他今日心烦意乱,实在没什么心情给生母捧场,不过还是按捺住烦闷,耐着性子道:“母妃吉人天相,定能长命百岁,切勿多思多虑,免得劳心伤神。”

    郭贤妃扶着太阳穴,幽幽地探了口气:“叫我如何能不多思,如何不多虑!自己怀胎十月,拼死拼活生出的孩儿,如今要娶妇了,我这做母亲的却连半句话也说不上……”

    她边说边揪紧衣襟,痛心疾首道:“全怪我自己不争气,骨肉分离也不敢置一词!”

    尉迟越耐着性子道:“儿子全须全尾地在此,何来骨肉分离之说?”

    当年尉迟越五岁,正是最闹人的年纪。郭贤妃刚产下七皇子,又要赶紧恢复身子固宠,压根没空搭理她。

    而张皇后无子,储君之位虚悬,郭贤妃便绞尽脑汁,在皇帝跟前吹了无数枕边风,这才把儿子塞进中宫,由皇后亲手抚养。

    如今到她嘴里,却成了皇后拆散他们母子。

    把当年真正的前因后果抛诸脑后,当真是十分“便宜”。

    子不言母非,尉迟越虽说心知肚明,却也不好当面驳了亲娘的面子。

    可要他顺着生母说嫡母的不是,他却也做不出来。

    平心而论,张皇后与他虽不亲,对他的教养却是尽心尽责。

    郭贤妃暗恨儿子不能与她同仇敌忾,不过她今日提及往事只是起个兴,重点还着落在选妃一事上。

    她拉起儿子的手:“三郎,立妃不是儿戏,你可千万要把在自己手里,别叫人摆布了去……”

    尉迟越听她说得不像话,皱了皱眉,随即宽慰道:“儿子知晓,母妃请放宽心。”

    郭贤妃凑近了点,神神秘秘地道:“三郎你同阿娘说句真话,究竟属意哪家的女郎?”

    尉迟越心中无端浮现出沈宜秋在桃林中笑靥如花的模样,又一阵烦闷涌上来,几乎没心思敷衍生母,只冠冕堂皇道:“儿子心中并无人选,立妃一事关系社稷,不敢草率。”

    郭贤妃听了这话,七上八下的心稍稍放下了些,努了努嘴道:“这娶妇不能全看门第,那些世家女郎看着光鲜,秉性如何谁又看得出来?”

    她觑了一眼儿子脸色:“依阿娘看来,实在不如找个知根知底的。唉,可惜阿蕙自小订了亲事,这孩子纯孝,性子温婉,知书达理,能亲上作亲多好……”

    她一边说一边暗暗觑着儿子的脸色。何婉蕙是她胞姊之女,自幼与祁家嫡次子订下婚约。

    谁知那祁公子年岁渐长,身体却每况愈下。

    何家萌生退婚之意,却又不好开口,便动起心思,想走郭贤妃的门路,将她送入东宫。

    何家门第差点,做太子正妃怕是不成,但有贤妃那层关系,一个侧妃还是没跑的。

    尉迟越冷不丁听见前世宠妾的闺名,不禁晃了一下神,随即有些心虚。

    大约是沈宜秋殉情那幕过于惊天动地,他重生至今一直惦记着沈氏,倒没想过如何安置何婉蕙。

    何婉蕙上辈子与祁公子定亲,因祁公子体弱,婚事一直拖着,后来祁公子病逝,何婉蕙便守了望门寡。

    她幼时常入宫陪伴姨母,与尉迟越也是总角的交情,此时入宫本是顺理成章的事,可惜她运气不佳,偏生在这节骨眼上死了娘,不得不守孝三年。

    直到孝期结束,生生拖到了二十四,这才入了宫——此时尉迟越已经登基为帝了。

    如今何婉蕙虽有婚的在身,但毕竟还未过门,若是尉迟越有心,强行从祁家把她抢来也未尝不可。

    何表妹的心胸见识不足以母仪天下,但一个侧妃之位还是能许的。

    让何婉蕙提前六年入宫……

    这念头在尉迟越的心里浮起,随即便被他下意识地摁了下去。

    他义正辞严地对生母道:“何表妹已与祁六公子定亲,祁家曾为我大燕江山立下汗马功劳,我身为储君,怎可因一己之私欲,与臣子争妻?传出去岂不成了笑话?此话母妃不必再提。”

    对了,他何尝不想与何婉蕙早成眷属、双宿双栖?

    作者有话要说:平行番外时间线会跳得比较快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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