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狂士楚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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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话一出,几人都有些怔忪。

    那个最冲动的富户子弟立即大声嚷嚷:“谁对你下杀手了,我们只是想给你一个小小的教训……”

    接收到同行者焦急的注视,富户子弟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他连忙补救道:“——但是我们还在计划中,还没有实施,不算蓄意伤害。”

    富户子弟自认为这个补救非常机智,但当他看见掾史唰唰地记录案底时,到底有些惧怕,不敢再胡乱出头,安分了不少。

    不等同伙们舒一口气,他们听到了满是“祢衡式不屑”的讥嘲:“还要垂死挣扎吗?覃绰已经全部招了。”

    “这不可能。”

    一人下意识地反驳,被郑平瞥了一眼,即刻闭上嘴,作垂头貌。

    这次沉不住气的并不是刚才那个富户子弟,而是一个看起来很安静,穿得十分朴素的学子。

    郑平认真观察几人的反应,淡淡地反驳:“如何不可能?若不是覃绰将你们几个供出,我怎会知道是你们动的手?”

    听到这句话,几人神态各异,各有动摇。

    唯有那个看起来最为沉着冷静的学子皱了皱眉,似乎发现了什么,想要开口。

    郑平丝毫不给他这个机会,将饮空的陶杯往地上一扔,立时有衙吏从门外鱼贯而入,把正处于魂不附体状态的几人押解下去。

    因为郑平刚才那句话的冲击,他们都忘了辩驳反抗,直愣愣地被衙吏带走。

    眨眼间,审室中除了主簿等公差,便只剩下郑平与那个最为沉着的学子。

    被留下的学子已经隐约猜出郑平的意图,他口中发苦,用迟滞难听的嗓音问道:“为什么留下我。”

    “心知肚明之事,何必再作询问?”

    这个学子确实有几分聪慧,听到郑平的话,他沉默了一息,缓缓道:

    “你要怎么对付我们?”

    对付这个词,似乎蕴藏了另一种含义。

    不管这种说法是有心还是无意,郑平都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纠缠。

    “还以公道,仅此而已。”

    这几人中,个别者存了极恶的歹念。其余人或许被言语煽动,出手伤人只是为了泄愤,从没想过让祢衡去死。然而不管动机为何,总归是与主犯一同沾染了人命。

    那学子听了郑平的回答,脸色变了变,不再说话。

    尽管他知道自己这一行人恐怕难以逃脱这次的惩戒,可比起县衙的处罚,他更担心这份案底会不会影响未来在许都的任官。

    汉律严苛,比起秦律已然好上许多。无故伤人一事虽然恶劣,却也分情况而定。后果重,则惩罚重;后果轻,则惩罚轻。

    在他看来,郑平并无大碍,就算他们认罪,大抵也就是赔钱的事,真正需要担心的是此事留下的,可能影响日后官途生涯的污点。

    郑平可以猜到学子在想些什么,更知道对方对当前做了怎样的错误估断。他没有提示对方的好心,独自坐在席上,细细饮着丁香水,把学子晾在一边,当做不存在。

    学子一开始还乐得清闲,打算以不变应万变。可时间一久,他心中的不安渐深。

    “你不劝我认罪?”

    “我为何要劝?”郑平让从侍给自己续了一杯水,继续饮,“等其他人都认了罪,独剩你一人,你认或是不认,有何要紧?”

    学子忽然肯定道:“覃绰没有认罪。”

    祢衡没理会他。

    学子轻轻蹙眉,“覃绰不可能认罪。当时你被麻袋套着,没有看清打你的是谁……你是怎么筛出所有人的?”

    这句话已是变相承认自己的罪行。

    郑平没有答疑解惑的癖好,刚才理会学子,不过是为了逼他坦白。此刻目的达到,他自然不会回答对方的问题,也不会和对方分享他的布局,叙述对人心的把握,告诉他自己是通过学舍那本请假册初步筛选目标,再一个个细细排查。

    因此学子等了半天,只等到郑平的无声与无视……以及一个喝饱了水,轻轻涌出喉口的一声“嗝”。

    学子:……

    他不甘寂寞地继续道:“你若想让其他人坦白,除了恐吓他们——已有其他人认罪,还必须设立奖惩。例如,坦白认罪的人可以减轻处罚,检举他人、提供线索的人亦可以从轻发落;顽固不化,拒不认罪的,按律严惩,甚至罚得更重。”

    学子分析得头头是道,将“分而化之”的关窍看得极清。

    他虽然不知道什么是“博弈论”,却深刻地明白自己这方存在的致命弱点。

    “只是,有一点我不懂:如何判案,应当由律法,由县衙决定。县衙会同意你‘坦白减罪,顽抗加罪’的提议?”

    他更不懂的是,断案一事本该由县官负责,为什么现在会任郑平做主,设了个大圈套来设计他们?

    学子不敢深想。他想套郑平的话,从中分析出更多的信息,哪知郑平不动如山,仍然对他不做理会。

    学子的心渐渐沉下去。

    他不愿坐以待毙,又继续道:“即便县衙同意‘以受害者的意愿适度量罪’,你也未必能够成功。几人中,有半数人和覃绰交好,对他马首是瞻。覃绰早已嘱咐他们严守口风,不要被套了话。在见到覃绰之前,他们定会牢记覃绰的事先叮嘱,一口咬定证词,否认罪行。”

    学子为了引郑平说话,竟用重要信息为饵,透露了覃绰等人的关联。

    郑平如他所愿地瞥了他一眼,说的却不是他想听的内容:“这话可算‘口供’?”

    在磨了一阵后槽牙后,学子咬牙切齿地点头:“当然算。”

    郑平总算“大发慈悲”地给了他回应:“相互包庇,因利而为也;相互攻讦,亦是因利而为也。”

    不管是互相包庇还是互相揭发,都离不开“利益”二字。

    根据现代博弈论,囚徒困境假设,要增加囚徒背叛的可能,势必要让天平做出正确的倾向。

    单纯只是打人一事,犯了治安罪,因为结果不严重,没有致残致死,得到的惩罚也是不痛不痒。

    在这种情况下,学子几人很有可能会为了所谓的“共谋者的义气”,拒绝认罪——即便最终被人拆穿,逃不过惩罚,但因为后果较轻,几人心中并不存在敬畏。比起“因为胆小怕事没义气,背叛朋友”这个恶名,他们也许更愿意一同承担后果。

    哪怕得知覃绰已经“认罪背叛”,剩下的人也会继续遮掩、包庇。而若是这队伍中有半数与覃绰关系好,便更有可能倾向对方,信任对方,增加冒险的概率。

    所以郑平从未想过用单纯的诈唬手段哄人认罪。博弈论之所以产生,正是因为人性接受不住考验。

    “覃绰所犯下的并不仅仅是‘恶意伤人’这一项罪名。他与你们共谋,偷走极珍贵的宝物,并供认宝物在你们其中某一人的身上……”

    学子脑中“嗡”的一声,懵了。

    “什么宝物?”

    他们和覃绰不是打祢衡泄愤吗?只是情节轻微的伤人罪,关宝物什么事?

    学子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不等他再次询问,便听到郑平的声音仿佛地府催命的阎罗,惊得他冷汗暴出。

    “藏匿御赐之物者,会遭到怎样的惩罚?”

    郑平语气和缓,仿佛极普通的询问。可学子在听清他说的这句话后,只觉得眼前一黑,几乎要厥过去。

    打人还能说是个人纠纷,行为失当,若无严重的结果,基本可以轻拿轻放,最多说一句扰乱治安。

    可盗窃罪……

    盗窃关乎一个人的根本品行,是比伤人更严重的污点。

    何况盗窃的量罪,和所窃宝物的价值有关。盗窃普通的宝物已经足够严重,合伙盗窃御赐之物……他虽然对律法不太精通,却也知道,一旦涉及皇家的事,严重性不可同日而语,若真有人执意追究,甚至能硬扯上“对君王不敬”。

    哪怕现在诸侯并起,汉室倾颓,对天子不敬的人已经排了个长队……可那是在建安元年之前。自从去岁曹操“奉天子以令诸侯”以来,为了表达忠于汉室的态度,曹操对天子格外尊重,不仅明面上恪守臣子之礼,还优先紧着天子的各项需求,将一切好的事物都奉到御前。

    初迎天子之时,因为宫殿未建,曹操还将自己的宅邸送了出去,给天子居住,自己则与家人缩在一间农院小舍,成就了一段佳话。

    不管曹操对天子的恭敬有几分真实,至少明面上是从不懈怠的。

    上行下效,这次的事竟牵扯到“御赐之物”,势必会引起县衙的重视,严加查审。

    更别说曹操那边……或许为了天子而横插一手,狠狠处罚他们,以儆效尤?

    学子满身冷汗,声音无意识地变得尖利:“御赐之物?怎会有御赐之物?”

    没得到郑平的回答,他不由又加了一句,“覃绰当真动了御赐之物?”

    这句质问没有等来郑平的回应,先一步被协助审理案件的主簿冷言怒斥道:

    “县衙乃清净之所,若无此事,谁敢用御赐之物造次?”

    听完这话,学子再不复原有的沉着之态,对覃绰的恨意达到顶峰:

    他们几人根本不知道什么宝物,更别提所谓的御赐之物!

    覃绰怂恿他们对付祢衡,竟是为了趁机谋算御赐之物吗?

    很快,学子又意识到另外一件严重的事:那件御赐之物若为“祢衡”所有,祢衡的来历定然不简单。他们殴打祢衡,岂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