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狂士楚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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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程面上闪过一瞬惊色, 他强自镇定道:“县侯这是何意,某怎么听不懂……”

    “事急从权,从叔既想装傻, 那衡便不客气了。”

    随着郑平这句话落下, 站在他两侧的部曲纷纷拔刀,做出凶神恶煞状。

    郭程见他似要动真格, 怕他混不吝真的硬闯, 连忙道:“县侯勿要动怒, 我这就让人把她带过来。”

    于是吩咐仆从照办,又不失紧张地对郑平道:“此人我也是偶然见到,并不知是县侯要找的人。”

    郑平没有戳破他的谎言,颇有兴味地道:“确实巧, 我方才不过随意一诈。从叔竟真的能交出人来。”

    郭程听得汗颜,不敢再为自己开脱狡辩。他煎熬地等了一会儿,终于等到下仆把隐婆带来。

    那隐婆已年近六旬, 眼睛昏矇。之前仆从让她到前院时, 她还不明所以,此刻见十几个全副武装的护卫现在门口, 声势颇大,她抑制不住地感到害怕。

    “恩主,这是……?”

    “不要叫我恩主!”郭程吓得脸色铁青,忙不迭地撇清关系道,“我只是一时好心收留你,如今县侯点名找你,你便随着县侯离去吧。”

    那隐婆听到“县侯”二字,先是一呆,旋即面上惊恐更深。

    可她不敢置喙也不敢逃跑, 如丧考妣地呆在原地。

    郭程转向郑平,忐忑道:“县侯,你看……?”

    “人既已带到,衡也该离开了。”

    不等郭程松一口气,郑平又增加了一句,“今日之事,尚有不解之处,改日再与从叔絮叨絮叨。”

    说完,不再去看郭程难看的脸色,领着部曲与隐婆离开。

    等走出一段距离,郑平头也不回地命令:“派人盯着,若有往县外送的信笺,拦下来。”

    后方称喏。

    郑平领着其余人来到铜醍候名下的一间宅邸,找了个亮堂的居所,坐在榻上审视下方之人。

    “从实招来,可放你平安归家。”

    到底是常年做接生之活的隐婆,胆气与旁人不同,此时已恢复少许镇静:“县侯想问什么?”

    “先从最近的事说起。”因觉得口渴,他让人煮了一壶丁香水,一面慢饮,一面慢条斯理地道,“那一日,你是如何‘逃’的?”

    隐婆如实道:“有游侠相助……”

    她正努力回忆,忽然听郑平问道:“你为何要替那些心怀不轨的郭氏族人作证?”

    一听这话,隐婆像是怕被误解,疾声道:“非仆本意,只因那伙人拿我狗儿要挟,我别无他法,才违背当初夫人之托……”

    是违背夫人之托,而不是昧着良心作伪证。

    郑平咽下舌尖的丁香水,口中的香气已变了味。

    “此事我已知晓。当初之事,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仆不知,夫人行踪隐秘,仆能知晓此事,全因为因缘巧合。”

    “可留有物证?”

    “夫人素来谨慎,并未留下痕迹……”

    根据神态与肢体语言的观察,郑平确定隐婆没有说谎。他依照原主留下的线索,通过排除法找到隐婆的所在,最终也只是确定祢衡确实并非郭夫人亲子罢了。

    他没有多做为难,派人送隐婆离开。

    他没有多留,在铜醍县暗中布置了一番,便往许都回返。

    等回到许都,曹军也已胜利回朝。

    天子轮番召见功臣,听有人提起郑平,多问了几句,才知道这位名享全京的狂士不但入了朝职,还身具县侯之爵,乃是功臣之后。

    刘协状若不经意地对身边资历颇老的侍宦道:“大长秋,这韩衡之父是何许人?可有入过宫?”

    侍宦能活过几次宫门巨变,其机敏非同常人。他读出了刘协的言外之意,低眉顺目道:“奴不知。但奴有幸见过其母郭氏,其母出自颍川望族郭姓,正是习《小杜律》的那一支。”

    “原是如此,那郭氏进宫是为何人所召?”

    “乃是先皇后。”

    听到先皇后三个字,刘协下意识地皱眉。但他很快又松了开,爽然笑道:“倒也是故识。朕与皇兄相伴长大,先皇后待朕如亲子。郭氏既与先皇后有旧,那便是朕之先长。”

    侍宦听刘协隐约透出想把人召进宫中的想法,不由将头埋低:“并非那位先后……”

    刘协一怔。

    与郭氏相熟的,不是刘辩之母何皇后?

    排除错误答案后,刘协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带大自己的董太后。

    但是董太后早前只是亭侯夫人,因为灵帝刘宏登基而母凭子贵。她入宫即为太后,皇后之名不过加封,侍宦若提及董太后,怎么也不该用“先皇后”一词,而应当用“先太后”。

    莫非……是桓帝时的皇后?可依照桓帝四位皇后的废立之年,当时的郭氏亦不过是个双丫小儿,哪能得到皇后的征召?

    正当疑惑不解的时候,刘协脑中忽然闪过一丝灵光。

    他想到还有一个既符合年岁,又能够被成为“先皇后”的人。

    ——灵帝刘宏的元后宋氏。

    世人提起灵帝的皇后,大多想起的是何进的妹妹,鸩杀美人的何皇后,却鲜少有人能想到,在何皇后之前,灵帝刘宏还有一任皇后。那位皇后姓宋,是乡侯家的嫡女,

    勃海王刘悝妃宋氏的侄女,被以巫蛊之名陷害废了后位。

    宋皇后虽下场凄然,阖家得咎,但她家三代乡侯,出身清贵,与许多世家女交好,与郭氏交好不足为奇。

    只是,若是一般的交情倒也罢了,若真的是相交甚笃,反倒难办。

    毕竟当年宋氏一家与勃海王刘悝的死堪称惊天冤案,其交好的世家无不对灵帝感到畏惧憎恨。

    刘协想了许久,终究没用什么名头召郭氏入宫,而是用探究诗赋文学的名头,大大方方地召了郑平本人。

    听到这个消息,曹操心中毫无波动。

    若皇帝召唤的是他帐下的其他有才之士,曹操心中或许还会感到不快。可既然被召走的是郑平,曹操非但没有生气的想法,还想仰天长啸,给刘协送一首哀乐。

    在郑平进宫前,曹操还特地把人叫到跟前,送了一大堆赏赐,说了许多别有深意的体几话,话里话外的中心意思就一个:别给我面子,该怎么发挥就怎么发挥。

    看着曹操两边抑制不住的嘴角,郑平来不及为这塑料君臣之谊感慨,淡定地收了所有赏赐,对曹操道:

    “司空对天子的拳拳爱意,衡定会妥帖传达。”

    曹操唯有三个问号。

    在沉默了一息后,曹操淡然道:“天子面前,不可造次。我知你心性不羁,还需克制己身,勿让天子生恼。”

    竟是选择性失忆,直接换了个说辞。

    郑平对曹操如今的“定力”与某皮厚度有了新的了解,他未再多说,让随扈将赏赐之物送回府中,独自去了宫中。

    许都的皇宫新建了没几年,尚未经过大型扩建,比起洛阳的旧都自然差上不少。

    只是对比城中其他府邸,这座皇宫灵秀精巧,任凭谁都能夸一句曹司空的有心。

    郑平见到刘协的时候,刘协正在殿中调香,各式香料摆在案上,玉阶上,席上,铺陈开来,香气交织。

    这庞杂的香气混在一处,立即令郑平不喜地闭住气。他养气功夫了得,即便不喜,面上却未透露分毫。

    刘协见到他,放下手中的物什,对郑平笑道:“县侯,过来坐。”

    郑平依言上前,对天子行过礼,坐在他的侧首。

    刘协指着一地的香料:“县侯喜欢何种?”

    郑平在心中思索皇帝此言究竟是随口寒暄,还是意有所指,口中不慢地答道:“臣对香料并无讲究,能用即可。”

    刘协便将手头的香料递给郑平:“帮朕拿着。”

    说完,继续忙和手中的东西。

    他看上去只是一个玩物丧志的年轻帝王,郑平却丝毫没有放下戒心的打算。

    他丝毫不敢小瞧这位九岁临危不惧问退豪强,十四岁当机立断救济百姓的年轻帝王,哪怕他是众人眼中的傀儡皇帝,能得以善终,本身就是一个了不起的本领。

    历史上对刘协的记载极为稀少,毕竟历史由胜利者所写,作为正统的“魏晋”不可能宣扬他的英明神武。可史书中亦无对他的贬损之语,甚至还有春秋笔法,点出刘协年少时的事迹,仿佛是为这位末位帝王悄悄正名。

    郑平对刘协确有好奇,但这份好奇不足以成为足够的好感,更不足以让他为其逆潮流之势,舍身而忘死。

    因此,刘协不说话,郑平便也当做不知。到底刘协未招惹过他,他也未发挥言语上恶行,让天子感受喷子的温暖。

    刘协极耐得住气,直到调完手中的香料,他才放下手,将玉盏捧到郑平面前:“且闻闻。”

    郑平接过,但并没有委屈自己鼻子的意思:

    “陛下这可问错了人。臣闻见香便昏昏欲睡,别提论香,谬论也是不会的。”

    “县侯说话当真风趣。”

    “曹司空与陛下说过相似的话。他亦说臣说话风趣——正是令他头风复发之趣。”

    场面突然冷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