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狂士楚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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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也没想到曹操会在这个时候过来。

    且不说刚被“诏书杀”的曹丕是何作想, 即便看起来最没顾虑的郭嘉,也下意识地收敛面上的笑,与荀攸一同目含隐忧地看向荀彧。

    成为视线中心的荀彧反而最为镇定。致仕养病多年, 他仪容未改, 性情依旧,时光并未在他身上留下明显的刻痕。

    他从容地起身, 向曹操行了一个士礼, 仿佛曾经的过节与芥蒂并不存在。

    这是曹操多年以来首次见到荀彧。存在于假想中的憔悴与忧郁丝毫未见, 荀彧身着皂色深衣,如松竹而立。他面容俊秀,风采依旧,使曹操生出刹那的恍惚, 好似时光逆转,回到十多年前。

    这一瞬间,曹操也忘记了政见不合, 立场纷争, 如同故友重逢,对着看起来不过而立之年, 仿佛他子侄辈的荀彧道:“多年未见,文若丝毫未变,孤还记得昔日你我相识于兵燹间……”

    曹操只追忆了片刻,就从相知相得的回忆中清醒过来。

    他已不复年轻,不再少年意气。如今回忆曾经,纵然有几分遗憾与可惜,更多的却是心如止水,将所有感性压制在大局与大业中。

    以曹操的敏锐,自然不会认错室中的沉默。

    他的目光略过自己尚且年轻力盛的嫡子, 又转向其他几个并未如何显老的旧臣,似真似假地感慨道:

    “你们几个看着仍然年轻,不似孤早生华发。若不知情的,还以为你们几个都与副相(曹丕)同辈,与孤差着爷孙辈。莫非是因为孤显老,有美食享用也不叫上孤?”

    他似乎又成了当初那个爱与臣属玩笑打岔的主公,曾经作为损友的郭嘉第一个反应过来,才说了一句“我等知晓主公嗅觉灵敏,方圆百里内能闻香而来”,就被郑平截过话头。

    “自华神医养生汤问世,我等皆服用了些,实有奇效。而丞相日夜操劳,损心耗力——正所谓操劳催人老,丞相如老牛耕田般四处撒蹄,相貌上比我们几人苍老三十多岁也不足为奇。”

    曹操:……孤只是自嘲一二,想要借此拉近关系,没问你为什么孤比你们老那么多。

    哪怕早知道今天过来肯定会被郑平扎心,可曹操万万没想到郑平不但扎他的心,连他的老皮都不放过。

    什么叫“如老牛耕田般四处撒蹄”?这话怎么读着那么不对味?

    曹操在“继续若无其事地友好相处”与“不要怂就是怼上那个祢正平”之间,果断地选了折中。

    他皮笑肉不笑道:“正平这嘴皮子也不曾变老,十多年了还是原样,只怕等你面皮老似菊,仍能用一张嘴吓得小儿止啼。”

    郑平亦笑道:“不劳丞相费心,就目前而言,只怕丞相会先一步老了面皮,只一张皱巴巴的脸就吓得幼孙嚎哭不止。”

    曹操面色一黑,已近耳顺之年的他因为长子早亡,还未有孙儿诞世,只长女生下外孙,每次一到他手上就嚎哭不止。

    曹操心知这大概是因为他多年征战,身上血气与杀伐太重,可今日被郑平这么一刺,尽管知道对方就是胡说八道,为了与自己抬杠,可心里还是忍不住突了一下,怀疑是不是自己太显老才惹来外孙的嫌弃。

    就在曹操怀疑人生的时候,郑平已招呼几人重新坐下,赶紧趁热吃烤肉。

    没被招待的曹操忽然之间冒出一种心酸的错觉。他没有转身离开,而是在曹丕旁边坐下,用独属于父亲的威严目光凝视曹丕。

    时年二十七岁的曹丕虽已成熟稳重,初步积威,可在威视更重的老父的注视下还是僵了手中的长著,默默把自己的筷子让给了他。

    曹操感念儿子的“孝心”,毫无心理压力地接下。郑平冷眼旁观这一切,命从属又取了一双碗筷过来,为曹丕补上。

    烤肉已出锅一小会儿,冷热适宜,香气四溢。

    几人勺光筷影,落著如飞,虽不改礼仪之态,下筷子的速度却一个比一个迅速。

    原本只准备了两三人的分量显然不够六个大老爷们分的,不消片刻,烤肉与酱全部飞了个没影。曹操尚且意犹未尽,也不知是烤肉太过美味,还是这分食而抢的行为已离他太远,让他被这满屋子的雾气迷了眼。

    酒足饭饱之后,郑平又让衙役奉上丁香水,供几人漱口去味。

    在场的几人中,郑平总是扎心,荀攸素来沉默寡言,曹丕因为天子诏书而乖觉不语,荀彧与曹操早就没了话题。放眼整个堂屋,竟然只有郭嘉与他有话题可聊,而即便是不曾与他生分的郭嘉,也因为顾及着另外几人,在谈话中多了几分心不在焉。

    或许暮年之人都会敏感多思,曾经不被曹操放入眼中的独行,而今竟也能让他滋味莫辩。

    他没有再多留,说了一些场面话,便携着守卫左右的许褚离去。

    曹丕犹豫一二,终究与郑平等人道了别,跟随曹操离开。

    房中剩下四人亦安静不言,一起收了器具,谈论起别的事。

    等说到天子新发布的诏书,荀彧神容微敛,沉默许久,如若经年破冰,从锈迹斑斑的桎梏中解脱:

    “故错人而思天,则失万物之情[1]。顺天休命也。”

    因为一个诏书而发生转变的不止荀彧,还有朝中许多文臣。

    在天子发诏之前,朝中大部分人名义上奉天子为尊,实则以曹操马首是瞻。只有极少数人坚定拥护皇帝的权威,对曹操的诸多行径看不过眼。

    论对朝中局势的掌握,早在建安初期刘协便已渐渐被曹操压制,之后更是逐年衰退,连明面上的体面也被一点点地擦去。

    可人数稀少的保皇派们从未放弃希望,个别忠于天子的朝臣更是隐隐察觉到天子隐藏在暗处的一小股势力,心中犹存着希望,而这希望,在曹操遇刺时登到了顶峰。

    只可惜曹操身边猛士云集,曹操本人又果决大胆,在这一场刺杀中竟然命大未死。曹操从来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哪怕他并无证据证明这场刺杀与皇帝以及保皇派有关,却仍然冒天下之大不韪,关押密诛伏皇后、董贵人等,以雷亟之速剪除不明势力与保皇派中的中流砥柱,将天子彻底沦为孤君。

    在这种情况下,哪怕刘协尚存一些人手,本身又有帝王之才,也大势已去,几乎没了翻身的可能。

    实际上,刺杀曹操一事本就已是孤注一掷,不成功则万事休,这也是刘协以阳谋立曹丕为公的原因。

    天子一言九鼎,若只是为了挑拨曹操父子二人,他本无需献出一个魏公之位。

    诏书下达后,保皇派自知大势已去,消沉了不少。一些并不坚定的家族准备寻找出路,向曹操低头。反倒是曹操的拥护者,有一部分生出了不同的心思。

    谁都知道曹操年事已高,又常年征战伤了身,没有几年好活。何况曹操起势多年,身边早有一批信重的大臣,僧多粥少之下,不被信任、重用的朝臣自然跟随诏书把目光投到了他的儿子曹丕身上。

    撇开早已死去的曹昂,曹丕具嫡长子之名,正值壮年,身边又无多少幕臣班底,若能投效于他,将来总会更进一步。

    原本众人还在小心观望,毕竟曹操生了许多优秀的儿子,除了曹丕,同为嫡子的曹植更具才名,而更年轻一些的曹冲聪慧非凡,远非常人可及——直到一纸诏书砸下,许多人对曹丕趋之如鹜。

    天子之命,钦定魏公,不管曹操是什么想法,获利的是他儿子曹丕,只要他还没昏了头,连最后的体面都不给天子,彻底展露不臣之心,他就不会明着抗旨。

    已有大胆的人想要接上曹丕这条线,可不等他们将想法化为实际,坊间突然传出一则奇怪的传闻。

    有一个朝臣突然做了个噩梦,梦见自己白发苍苍之际,竟然朝自己儿子下跪。因为梦境太过真实,他起来之后当即召来儿子,拿祖辈传下的鸠杖打了一顿,斥他不孝。

    那儿子懵头懵脑地挨了顿打,也是憋屈的不行,四处与人诉苦,竟然还因此找到几个难兄难弟,也都因为自家老父做了个“行礼”、“让车”、“让路”的梦,把他们教训了一顿。

    原本城中的民众只把这话当做玩笑来听,可相同的事迹出现多了,不少人都啧啧称奇,心里泛起嘀咕。

    东汉讲究谶纬之学,几个人同时做含义相似的梦,不得不让民众往玄而又玄的天命方向想。

    就在这个时候,不知是谁提起了最近轰动一时的诏书,想到被钦点的魏公,不少人露出微妙之色。

    这要是曹丕成了魏公,就是爵位最高的诸侯,曹操哪怕高居丞相之位,也得给他儿子行礼。

    原本对朝中诸事缺乏理解与关注,只是在外围看着热闹,甚至觉得“封魏公的不是那个曾经屠城杀名士的曹操也挺好”的民众,顿时对曹操生出几分同情之感。

    威风了大半辈子,若真的要给儿子行礼,这是得有多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