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不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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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玉烟衡的无辞殿中。
薛瑾延正躺在玉烟衡的寝殿，双目紧闭。
脸上的灰土已被玉烟衡用清水净去，白皙的脸庞姿容较好，眉宇间明朗不凡，鼻梁高挺，但还稚气未脱。不难看出，将来必定相貌出众，不俗于世。
床铺是色泽质好的黑漆古木，月白的床帐由床顶的高架倾盖下来，殿中檀香弥漫各个角落。
玉烟衡侧坐在床边，托起薛瑾延露在被子外面的手腕，正在细细搭脉。
他本想注入一丝灵力帮薛瑾延查探是否有筋脉受损，却发现他体内并无灵力波动，灵脉未通，毫无修为。
他将薛瑾延的手放回被中，神色复杂。
他竟然是个普通人，那他方才从云阶滚下那么长的距离，还能坚持到现在也算万幸。
他正定定思考着，床上的薛瑾延缓缓睁开了眼。
眼前的人，虽只能看见侧颜，但仍旧让人惊心动魄，难以抽回视线。看着看着，不知怎么，滚烫的液体从眼角流出，视线开始模糊。
十几年的欺辱打骂，食不果腹，屋檐之下无人问津，唯有冷暖自知，苟且度日。如今本以为在云阶之上送了命也好，结束这些痛苦，不曾想会有这样一个人为他包扎满身伤痕，救他性命，甚至收他为徒，在在众人面前护着他。
薛瑾延还是不敢相信，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心里想着可能待会儿他就会消失，梦就醒了，但求这个梦能稍微长一点点，哪怕一点点。
“醒了？可是哪里还有伤痛？”玉烟衡回首看他泪光朦胧，盯着自己发呆。也不知他是因为伤，还是别的什么。
心中有些沉抑，秀眉微皱，抬手帮他抚去眼角的泪痕。
温凉的指尖与发烫的脸庞掺着炙热的泪水一相接触，薛瑾延便瞪大了双眼，猛地从床上坐起，牵动了浑身的伤也不知道疼。
“你这是做什么，身上还有许多伤，这样不疼吗，快躺下，我再为你看看。”玉烟衡见他反应过度激烈，不禁扬起了嘴角，差点笑出声，他这现在这副模样犹如哪户良家少女被花花公子欺负一般，春色大惊。
“我....玉长老...我...”
薛瑾延膛目结舌，眼前的一幕让他分不清南北东西，自己竟然没在做梦，刚刚的一切都是真正发生过的，对他来说反而少了真实感，不清楚自己此时到底是极乐还是极悲，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觉得灵魂出了窍。
“怎么，你莫非不想做我徒弟，连一声师尊也不愿喊吗？”玉烟衡见他呆呆地看着自己，小脸煞白，显然还没弄清楚状况，就含笑着点拨一通。
薛瑾延一听玉烟衡柔情似水地向他发问，立马从床上爬起来，慌里慌张地冲下了床，由于没踩稳床阶又轱辘一下摔在地板上滚了半圈。心中惶恐大于一身的痛感，他匆匆从地上跪起对着玉烟衡行了个大大的跪拜礼。
玉烟衡以为自己吓到了他，不过他的反应也让自己一头雾水。他连忙起身想要去扶起他。
他却颤颤巍巍地开了口，玉烟衡只好“高高在上”地立在他面前。
“玉长老，瑾延知道......刚刚在云阶之上玉长老只是为了给在下解围，如今还带在下来到仙派给在下治伤，这已是天大的恩惠，在下怎敢索取更多，玉长老不必勉强收我为徒，在下心知肚明自己有几斤几两，根本没有资格进入千泽殿这样的仙派修习，更没有资格成为玉长老您的徒弟。在下能捡回一条命已心满意足，玉长老对在下有救命之恩，在下无以为报，唯有......”
薛瑾延说到最后也不知该如何收场，头趴得越来越低，直到磕在了地上，窘迫不堪。
玉烟衡不动声色，看着匍跪地上拘谨的少年一口一个“在下”，紧张得语无伦次。心中竟升起些许兴致。
“噢？唯有，什么？”玉烟衡弯下腰，凑近薛瑾延的耳朵，轻声细语，故意放慢语速，实在是耐人寻味。
薛瑾延心里一个咯噔，没有想过玉烟衡还会追问下去，他怯怯地抬起头想看看他此时的表情再做应对。
刹那间，四目相对，一双是江湖河海在波涛翻涌，一双是漫春漩涡，无尽沉沦。
薛瑾延的心在那一瞬几乎是跳到了嗓子眼，呼吸停滞，胸腔里有东西在乱撞，他急忙瞥过头去，手不自觉捂上心口，表情中藏着痛苦。
“唯有一条命.....”薛瑾延在脑袋里飞速地过了一遍，想了想自己唯一的东西，确实是只有这条命了，他也只剩下这样东西可以给玉烟衡。
“那你的意思是许我一条命了？换个说法就是以身相许？”玉烟衡蹲下身，看着他的手把胸口的衣襟越攥越紧，脸红得跟快要滴出血来似的，笑意渐浓。
薛瑾延对玉烟衡所问的话完全摸不着头脑，可是又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一时间不知该怎样回答。
“玉长老说什么便是什么。”薛瑾延话一出口就肠子都悔青了，这才反应过来“以身相许”的意思，又想弥补一下，却只能支支吾吾起来，像含了颗黄连的哑巴。
“我...不是.....我.....”
“好了，真是个傻孩子。”玉烟衡见他一副想要钻个洞把自己藏起来的样子也不逗他了，正正颜色，起身绕到他背后，伸出双手扶起他的双臂，从地上将他托起。
薛瑾延惊魂未定，借着玉烟衡的力起了身，只把头低在胸前，不知该说什么好。干脆不说，就一直沉默地站在原地。
玉烟衡瞧他不作声，只好摇了摇头，先打破僵局。
“薛瑾延，我玉烟衡一向言出必行，既说了收你为我关门弟子那就不是唬人的把戏，无论今日是否当着众人的面，说了便是说了没有回旋的余地，若你不愿意，我大可以送你下山，但你可得想清楚，机会，只有一次。”
玉烟衡背过身去，不紧不慢，只是看着他这副唯唯诺诺又小心翼翼的模样心中难免有些懊恼，这样大好的机会，若是旁人早就争先恐后地抢了去，他这样拖拖拉拉优柔寡断令他心中不喜。
薛瑾延听了这席话后身子一僵，双膝直接从空中直愣愣地跪下，与地板撞出个响亮的声音。
玉烟衡一惊，转身看见他双手握拳垂于肩下，头还是低着，瘦弱的身子在地板上跪得板直。
“从前十余载，我只能任人欺辱，随他们打骂，若是还口还手，便要遭受更为严重的责罚，我没有选择......想着，若是一生如此，我活着又有什么意义，我反抗过，但无论怎样折腾，结果都是一样的。慢慢的，我认命了，上天要如此编排我的身世，我又有什么法子，天是斗不过的。我身份卑贱，但这并不是我的痛处，我从未摒弃过自己的出生或嫌弃父母抱怨他们，而众人把它当做笑谈，当作我的辫子，只要遇到，就去扯它。对于这个世界来说，我的身世是耻辱，是会让我一辈子蒙羞的事，但我仍然觉得很幸福，因为曾经有两个人用他们毕生最大的力量和唯一的生命换来一个我，好像我也不是遭所有人嫌弃。可是，他们都已经离我而去，我甚至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样子，每天抱着幻象，浑浑噩噩的日子就过去了。可是时间啊....是很绝情的，它慢慢的，慢慢的扼杀了我所有一切的希望，再坚强的心也能被它一刀刀毫不留情的捅碎了。我多希望，奇迹能发生在我身上，谁能救我离开这要命的泥潭，谁来赎我这一身的妄灾。今日，我薛瑾延遇见玉长老你，大抵是心愿实现了吧。”
薛瑾延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将过往身世全盘道出，语境沧桑，心底寒凉。
他顿了顿，蓦然抬头，豆大的泪珠划过高扬的嘴角，算是喜极而泣，又像是尘封已久的真心重付于世。
“师尊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他在玉烟衡悲切的注视下，正姿跪拜，身子恭恭敬敬地伏在地上，一丝不苟，在等眼前这人的应答。
“薛瑾延，即日起便是我玉烟衡座下三弟子，剑号玄初。”面前的薛瑾延让玉烟衡微微动容，他想起十五年前，他被父母送来千泽殿，他们说等到月亮圆的时候就来接他回家，如今算来月亮也已圆过不下十次，他终是没有等到。他一个人，忍受同门议论，遭受师兄凌辱，这许多年他们之间何其相似。
“是，徒儿谢师尊赐号。”薛瑾延虽然对剑号是什么一概不知，但既是他师尊赐的，那就是该谢的。
“师......”
薛瑾延刚想开口，就被一道从殿门款款走进的身姿妙影打断。
“玉师兄，这边可安顿好了？”孟晚晴刚迈进无辞殿就看见跪在玉烟衡面前的薛瑾延泪水横流，楚楚可怜的模样。
“差不多了，师妹怎么亲自过来了，可是来寻我帮忙的？”玉烟衡见到孟晚晴粲然一笑，整个无辞殿如沐春风。
“不错，霁月有些事现在抽不开身，只能由你我先去主持大局。”孟晚晴长话短说，不拖泥带水。
“瑾延，你先在这殿中好生休息，我晚些时候再回来。”玉烟衡对着薛瑾延嘱咐一番，便随着孟晚晴离开寝殿。
薛瑾延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心潮澎湃。
“盟会这样大的事，风师妹应当会亲自主持，现在有事缠身莫不是遇上了什么困难？”玉烟衡一向机敏，盟会是千泽殿当前最在意的事，也是现在唯一的焦点，作为千泽殿主人，怎可不到场，除非遇上了难缠的事。
“师兄......现在情况较为复杂，待今日盟会结束后我再与你细谈。”孟晚晴一脸为难，现在说还不是时候，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那好，我们速去盟会。”玉烟衡也不刨根问底，不做无意义的追问，眼下应以千泽殿为重。
无辞殿落在千泽主殿后方的小秋锋顶，离瀚海擂有一段距离，两人御剑飞往主峰，还未落地便在高空听见众人响彻云霄的欢呼和惊叹。
玉烟衡和孟晚晴刚来到苍远坛上，就看见擂台上一白一黄的身影正打得不可开交，两人剑气青紫，势均力敌，皆是晋仙修为，台下众人犹如翻江倒海般呼声如浪起。
“什么情况？”孟晚晴招来守在坛边的女弟子向其询问，刚刚离开了好一会儿，对此时的情况不甚清楚。
“禀孟长老，此时已是第六组‘戌’字号的弟子对战，那名黄衣少年是浮鸣山派单掌门座下二弟子采萧，白衣少年是梵云阙歌哗掌门首徒傅宴，两人迟迟未分出胜负，打斗已持续了半个时辰。”女弟子向孟晚晴概述了当前的状况。
“这两人资质不错，这样的年纪能迈入晋仙虽算不上天才，但也算卓越。能与我千泽殿内门弟子相论了。你以为如何，师兄？”孟晚晴看着台上的两个少年气势如虹，发出感叹。
“是不错，不过，这傅宴好像没有显露真正实力，表面上看起来两人虽是僵持不下，但实际上他则是故意和这采萧纠缠这么久，他每一次攻击对方都游刃有余，似乎是故意消耗对方灵力和体力，以退为进，这一点倒是和风师妹有些相像。”玉烟衡观察得细致入微，对这个傅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每一招一式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他双眼微眯，透露着危险，眼前这个人有几分熟悉。
孟晚晴也开始注意到傅宴的表现有些蹊跷，眉头忽的紧凑，上前一步。
“说他和霁月像，倒不如说他和傅云声像，霁月的御攻是他教的，还有，这傅宴也姓‘傅’，定是和他有不匪的关系。”孟晚晴神色凝重，不详的预感顿时涌上心头。
此时众人正聚精会神，台上的打斗也愈加激烈，忽然傅宴停下动作，收起手中的利剑，一支玉箫从袖中迸出，他双手起势十指把握箫孔，贴近嘴边。
玉箫骤然响起，傅宴用灵力催动箫声，刚想发动攻击的采萧剑柄离手，浑身瘫软无力，随后竟半跪在擂台上。
“快看！是云箫！”台下有人大喊，激动中带着震惊。
各派的掌门弟子自然是坐不住的，除了梵云阙的弟子，其余全数瞪大了眼，台上的傅宴成了大众的焦点。
“竟然是......云箫”孟晚晴不可思议地看着台上的傅宴吹出熟悉的箫声，她杵在原地发懵了，无数的过往片段充斥着大脑。
玉烟衡也挪不动脚步，双眼失神。
时间在此刻静止，一道如风的身影从孟晚晴身边猛地刮过，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只望见风霁月已飞下坛去，身形踉跄地落在擂台上。
台下上千的众人如同在戏园子里看戏一般，台上立着的两人就是今天的戏角。
风霁月此时面对着傅宴的侧身，傅宴的玉箫还悬在颚下，箫声已停了。
她一步步向他走近，每一步都有湿润滴落在脚边，“啪嗒，啪嗒”。
“漫身......跌落...千山雪，无双翩跹...万鸿惊。傅公子？......云声，是你吗？”风霁月神色无限惊哀，声音断断续续，颤抖着身体，胸口出气不匀，脸色如白纸。
她现在顾不得什么千泽殿的面子，忘却了自己所有的身份，一颗心只想确认眼前的人是否心中人。
万物于她不复，云锦白衣即是万物。
傅宴将玉箫拢进袖口，内心是波澜起伏，但面色不改，侧过身去。
千山的冰雪融成明溪，此人回眸，应惊起万滩飞鸿。
这仿若相差百世轮回的倏然对视，犹如间隔数年的相爱恋人，久别重逢。
“风掌门，在下傅宴，梵云阙歌哗掌门座下大弟子，方才风掌门所念诗句确是好诗，但在下不知所为何意？掌门是否认错了人？”傅宴也不躲闪目光，向风霁月微微弓腰作礼，就这样两人直直陷入彼此的眼波。
流转间，最终是潸然泪下心如死灰和清明温情炽热如炬重叠交织。
“所为何意？你不知，你是不知的。认错了人，是认错了吗，认错了。不过，你得和我走一趟。”
风霁月呆呆盯着这张陌生的脸，不是他，不是她心中的傅云声，可是这神情分明就一如当年，一如往昔那样柔啊，柔到让人恍惚，她不甘心，傅宴身上疑点太多，她必须要弄清楚。
她一把抓住傅宴的手腕，力道不大，但也难以让人挣脱。
傅宴莞尔一笑，天地都沉溺其中，微风在跌宕。
“风掌门何须如此？既然风掌门说了要在下跟你走，那在下便会走。若是你我这般牵扯，怕是要遭人笑话的。”傅宴温柔轻语，勾人心魄。
“好，跟我走。”风霁月收回钳在他腕上的手，知道自己有些过了，轻咳一声，转身先行。
傅宴也跟上前方的身影，眼中有心疼，有宠溺。
“给我站住！”此时独孤鸿软剑已着手，一跃而上擂台，一剑横在两人之间，挡住傅宴的去路。
傅宴霎时恶从中来，眼神如冰，面无表情地盯着这个挡在面前妖艳男子。
“你到底是谁！你手里怎么会有云箫！说，傅云声在哪，他到底是死是活！”独孤鸿面部扭曲，此时那里还有一派掌门的体面，对着傅宴疯狂逼问。
风霁月背对着独孤鸿，怒不可遏，清吾剑出，剑气莹白，神域已成！刚刚和独孤鸿比试时故意隐藏修为，不便显现。现下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要在太岁头上动土，那就怨不得她了。
“独孤鸿，我最后一次警告你，要么现在滚下去，要么你的弟子抬着你的尸体回去！”
风霁月几乎是咬牙切齿，随时要动手。
此时台下哪里还有仙派的样子，众人对台上的突发状况如同菜市一般说长道短，言三言四，甚至相互争论。
“懒得和你废话！你把云箫交出来，我饶你一命！”独孤鸿见了那云箫就像疯了的野狗，直接怒怼风霁月，眼神直勾勾盯着傅宴袖口里的玉箫，威胁意味十足。
“想死？成全你！”
风霁月一剑往身后挥去，独孤鸿察觉剑气逼近，吃力一躲，由于刚刚比试内伤还未恢复所以反应慢了半拍，手臂上一道骇人的剑伤乍现，瞬间血流不止。
“好啊！好得很！我独孤鸿今后与你千泽殿势不两立，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独孤鸿气急败坏到破了音，甩下狠话仓惶御剑向山下飞去。
锦清宫弟子见自家掌门败落逃亡也纷纷御剑跟上。
众人凌乱在风中。
“想跑？我千泽殿设了结界，不然你以为为何各派不御剑上山，除了千泽殿的人，其他人御剑都会.....什么......竟然出去了...”风霁月鄂惊。
千泽殿本有护山结界防御，只有在千泽殿修习的人才能在结界内御剑，其他人若强行御剑则会遭到结界反噬，灵力削弱，这也是为了防止贼人偷袭千泽殿，毕竟树大招风，千泽殿是在江湖上有声有势，但也树敌颇多不得不防。
可看着独孤鸿这样轻而易举地逃下山去，立马明白千泽殿肯定出了奸细，有人进入阵眼关闭了结界，里应外合，看来谋划已久，事情的复杂性也显露出来。
不过当务之急是恢复盟会秩序，弄清楚傅宴的事情。至于独孤鸿的事也只能往后推一推了。
风霁月收剑，体内的寒意骤然涌起，四肢百骸如同被泡进冰潭，但在众人面前，她怎能表露，眼前却开始模糊，人影错乱开来。
就在她以为自己就要在众人面前丢丑时，一张有力的手掌贴上了他的腰心，源源不断的灵力奔腾流入灵脉，眼前顿时清明，寒意退去。
“如何了？”傅宴就立在风霁月身侧，挨得极近。
她扭过头去，双眼包揽进担忧的面容，心中暖暖。
“无事，我们先走，去偏殿详谈。”风霁月言语柔和下来，看着台下众人，明白该换个地方再议。
“好，听你的。”傅宴如此温顺倒让风霁月原本沉寂的心怦怦直跳，说不出的异样。
此时玉烟衡的无辞殿中。
薛瑾延正躺在玉烟衡的寝殿，双目紧闭。
脸上的灰土已被玉烟衡用清水净去，白皙的脸庞姿容较好，眉宇间明朗不凡，鼻梁高挺，但还稚气未脱。不难看出，将来必定相貌出众，不俗于世。
床铺是色泽质好的黑漆古木，月白的床帐由床顶的高架倾盖下来，殿中檀香弥漫各个角落。
玉烟衡侧坐在床边，托起薛瑾延露在被子外面的手腕，正在细细搭脉。
他本想注入一丝灵力帮薛瑾延查探是否有筋脉受损，却发现他体内并无灵力波动，灵脉未通，毫无修为。
他将薛瑾延的手放回被中，神色复杂。
他竟然是个普通人，那他方才从云阶滚下那么长的距离，还能坚持到现在也算万幸。
他正定定思考着，床上的薛瑾延缓缓睁开了眼。
眼前的人，虽只能看见侧颜，但仍旧让人惊心动魄，难以抽回视线。看着看着，不知怎么，滚烫的液体从眼角流出，视线开始模糊。
十几年的欺辱打骂，食不果腹，屋檐之下无人问津，唯有冷暖自知，苟且度日。如今本以为在云阶之上送了命也好，结束这些痛苦，不曾想会有这样一个人为他包扎满身伤痕，救他性命，甚至收他为徒，在在众人面前护着他。
薛瑾延还是不敢相信，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心里想着可能待会儿他就会消失，梦就醒了，但求这个梦能稍微长一点点，哪怕一点点。
“醒了？可是哪里还有伤痛？”玉烟衡回首看他泪光朦胧，盯着自己发呆。也不知他是因为伤，还是别的什么。
心中有些沉抑，秀眉微皱，抬手帮他抚去眼角的泪痕。
温凉的指尖与发烫的脸庞掺着炙热的泪水一相接触，薛瑾延便瞪大了双眼，猛地从床上坐起，牵动了浑身的伤也不知道疼。
“你这是做什么，身上还有许多伤，这样不疼吗，快躺下，我再为你看看。”玉烟衡见他反应过度激烈，不禁扬起了嘴角，差点笑出声，他这现在这副模样犹如哪户良家少女被花花公子欺负一般，春色大惊。
“我....玉长老...我...”
薛瑾延膛目结舌，眼前的一幕让他分不清南北东西，自己竟然没在做梦，刚刚的一切都是真正发生过的，对他来说反而少了真实感，不清楚自己此时到底是极乐还是极悲，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觉得灵魂出了窍。
“怎么，你莫非不想做我徒弟，连一声师尊也不愿喊吗？”玉烟衡见他呆呆地看着自己，小脸煞白，显然还没弄清楚状况，就含笑着点拨一通。
薛瑾延一听玉烟衡柔情似水地向他发问，立马从床上爬起来，慌里慌张地冲下了床，由于没踩稳床阶又轱辘一下摔在地板上滚了半圈。心中惶恐大于一身的痛感，他匆匆从地上跪起对着玉烟衡行了个大大的跪拜礼。
玉烟衡以为自己吓到了他，不过他的反应也让自己一头雾水。他连忙起身想要去扶起他。
他却颤颤巍巍地开了口，玉烟衡只好“高高在上”地立在他面前。
“玉长老，瑾延知道......刚刚在云阶之上玉长老只是为了给在下解围，如今还带在下来到仙派给在下治伤，这已是天大的恩惠，在下怎敢索取更多，玉长老不必勉强收我为徒，在下心知肚明自己有几斤几两，根本没有资格进入千泽殿这样的仙派修习，更没有资格成为玉长老您的徒弟。在下能捡回一条命已心满意足，玉长老对在下有救命之恩，在下无以为报，唯有......”
薛瑾延说到最后也不知该如何收场，头趴得越来越低，直到磕在了地上，窘迫不堪。
玉烟衡不动声色，看着匍跪地上拘谨的少年一口一个“在下”，紧张得语无伦次。心中竟升起些许兴致。
“噢？唯有，什么？”玉烟衡弯下腰，凑近薛瑾延的耳朵，轻声细语，故意放慢语速，实在是耐人寻味。
薛瑾延心里一个咯噔，没有想过玉烟衡还会追问下去，他怯怯地抬起头想看看他此时的表情再做应对。
刹那间，四目相对，一双是江湖河海在波涛翻涌，一双是漫春漩涡，无尽沉沦。
薛瑾延的心在那一瞬几乎是跳到了嗓子眼，呼吸停滞，胸腔里有东西在乱撞，他急忙瞥过头去，手不自觉捂上心口，表情中藏着痛苦。
“唯有一条命.....”薛瑾延在脑袋里飞速地过了一遍，想了想自己唯一的东西，确实是只有这条命了，他也只剩下这样东西可以给玉烟衡。
“那你的意思是许我一条命了？换个说法就是以身相许？”玉烟衡蹲下身，看着他的手把胸口的衣襟越攥越紧，脸红得跟快要滴出血来似的，笑意渐浓。
薛瑾延对玉烟衡所问的话完全摸不着头脑，可是又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一时间不知该怎样回答。
“玉长老说什么便是什么。”薛瑾延话一出口就肠子都悔青了，这才反应过来“以身相许”的意思，又想弥补一下，却只能支支吾吾起来，像含了颗黄连的哑巴。
“我...不是.....我.....”
“好了，真是个傻孩子。”玉烟衡见他一副想要钻个洞把自己藏起来的样子也不逗他了，正正颜色，起身绕到他背后，伸出双手扶起他的双臂，从地上将他托起。
薛瑾延惊魂未定，借着玉烟衡的力起了身，只把头低在胸前，不知该说什么好。干脆不说，就一直沉默地站在原地。
玉烟衡瞧他不作声，只好摇了摇头，先打破僵局。
“薛瑾延，我玉烟衡一向言出必行，既说了收你为我关门弟子那就不是唬人的把戏，无论今日是否当着众人的面，说了便是说了没有回旋的余地，若你不愿意，我大可以送你下山，但你可得想清楚，机会，只有一次。”
玉烟衡背过身去，不紧不慢，只是看着他这副唯唯诺诺又小心翼翼的模样心中难免有些懊恼，这样大好的机会，若是旁人早就争先恐后地抢了去，他这样拖拖拉拉优柔寡断令他心中不喜。
薛瑾延听了这席话后身子一僵，双膝直接从空中直愣愣地跪下，与地板撞出个响亮的声音。
玉烟衡一惊，转身看见他双手握拳垂于肩下，头还是低着，瘦弱的身子在地板上跪得板直。
“从前十余载，我只能任人欺辱，随他们打骂，若是还口还手，便要遭受更为严重的责罚，我没有选择......想着，若是一生如此，我活着又有什么意义，我反抗过，但无论怎样折腾，结果都是一样的。慢慢的，我认命了，上天要如此编排我的身世，我又有什么法子，天是斗不过的。我身份卑贱，但这并不是我的痛处，我从未摒弃过自己的出生或嫌弃父母抱怨他们，而众人把它当做笑谈，当作我的辫子，只要遇到，就去扯它。对于这个世界来说，我的身世是耻辱，是会让我一辈子蒙羞的事，但我仍然觉得很幸福，因为曾经有两个人用他们毕生最大的力量和唯一的生命换来一个我，好像我也不是遭所有人嫌弃。可是，他们都已经离我而去，我甚至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样子，每天抱着幻象，浑浑噩噩的日子就过去了。可是时间啊....是很绝情的，它慢慢的，慢慢的扼杀了我所有一切的希望，再坚强的心也能被它一刀刀毫不留情的捅碎了。我多希望，奇迹能发生在我身上，谁能救我离开这要命的泥潭，谁来赎我这一身的妄灾。今日，我薛瑾延遇见玉长老你，大抵是心愿实现了吧。”
薛瑾延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将过往身世全盘道出，语境沧桑，心底寒凉。
他顿了顿，蓦然抬头，豆大的泪珠划过高扬的嘴角，算是喜极而泣，又像是尘封已久的真心重付于世。
“师尊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他在玉烟衡悲切的注视下，正姿跪拜，身子恭恭敬敬地伏在地上，一丝不苟，在等眼前这人的应答。
“薛瑾延，即日起便是我玉烟衡座下三弟子，剑号玄初。”面前的薛瑾延让玉烟衡微微动容，他想起十五年前，他被父母送来千泽殿，他们说等到月亮圆的时候就来接他回家，如今算来月亮也已圆过不下十次，他终是没有等到。他一个人，忍受同门议论，遭受师兄凌辱，这许多年他们之间何其相似。
“是，徒儿谢师尊赐号。”薛瑾延虽然对剑号是什么一概不知，但既是他师尊赐的，那就是该谢的。
“师......”
薛瑾延刚想开口，就被一道从殿门款款走进的身姿妙影打断。
“玉师兄，这边可安顿好了？”孟晚晴刚迈进无辞殿就看见跪在玉烟衡面前的薛瑾延泪水横流，楚楚可怜的模样。
“差不多了，师妹怎么亲自过来了，可是来寻我帮忙的？”玉烟衡见到孟晚晴粲然一笑，整个无辞殿如沐春风。
“不错，霁月有些事现在抽不开身，只能由你我先去主持大局。”孟晚晴长话短说，不拖泥带水。
“瑾延，你先在这殿中好生休息，我晚些时候再回来。”玉烟衡对着薛瑾延嘱咐一番，便随着孟晚晴离开寝殿。
薛瑾延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心潮澎湃。
“盟会这样大的事，风师妹应当会亲自主持，现在有事缠身莫不是遇上了什么困难？”玉烟衡一向机敏，盟会是千泽殿当前最在意的事，也是现在唯一的焦点，作为千泽殿主人，怎可不到场，除非遇上了难缠的事。
“师兄......现在情况较为复杂，待今日盟会结束后我再与你细谈。”孟晚晴一脸为难，现在说还不是时候，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那好，我们速去盟会。”玉烟衡也不刨根问底，不做无意义的追问，眼下应以千泽殿为重。
无辞殿落在千泽主殿后方的小秋锋顶，离瀚海擂有一段距离，两人御剑飞往主峰，还未落地便在高空听见众人响彻云霄的欢呼和惊叹。
玉烟衡和孟晚晴刚来到苍远坛上，就看见擂台上一白一黄的身影正打得不可开交，两人剑气青紫，势均力敌，皆是晋仙修为，台下众人犹如翻江倒海般呼声如浪起。
“什么情况？”孟晚晴招来守在坛边的女弟子向其询问，刚刚离开了好一会儿，对此时的情况不甚清楚。
“禀孟长老，此时已是第六组‘戌’字号的弟子对战，那名黄衣少年是浮鸣山派单掌门座下二弟子采萧，白衣少年是梵云阙歌哗掌门首徒傅宴，两人迟迟未分出胜负，打斗已持续了半个时辰。”女弟子向孟晚晴概述了当前的状况。
“这两人资质不错，这样的年纪能迈入晋仙虽算不上天才，但也算卓越。能与我千泽殿内门弟子相论了。你以为如何，师兄？”孟晚晴看着台上的两个少年气势如虹，发出感叹。
“是不错，不过，这傅宴好像没有显露真正实力，表面上看起来两人虽是僵持不下，但实际上他则是故意和这采萧纠缠这么久，他每一次攻击对方都游刃有余，似乎是故意消耗对方灵力和体力，以退为进，这一点倒是和风师妹有些相像。”玉烟衡观察得细致入微，对这个傅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每一招一式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他双眼微眯，透露着危险，眼前这个人有几分熟悉。
孟晚晴也开始注意到傅宴的表现有些蹊跷，眉头忽的紧凑，上前一步。
“说他和霁月像，倒不如说他和傅云声像，霁月的御攻是他教的，还有，这傅宴也姓‘傅’，定是和他有不匪的关系。”孟晚晴神色凝重，不详的预感顿时涌上心头。
此时众人正聚精会神，台上的打斗也愈加激烈，忽然傅宴停下动作，收起手中的利剑，一支玉箫从袖中迸出，他双手起势十指把握箫孔，贴近嘴边。
玉箫骤然响起，傅宴用灵力催动箫声，刚想发动攻击的采萧剑柄离手，浑身瘫软无力，随后竟半跪在擂台上。
“快看！是云箫！”台下有人大喊，激动中带着震惊。
各派的掌门弟子自然是坐不住的，除了梵云阙的弟子，其余全数瞪大了眼，台上的傅宴成了大众的焦点。
“竟然是......云箫”孟晚晴不可思议地看着台上的傅宴吹出熟悉的箫声，她杵在原地发懵了，无数的过往片段充斥着大脑。
玉烟衡也挪不动脚步，双眼失神。
时间在此刻静止，一道如风的身影从孟晚晴身边猛地刮过，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只望见风霁月已飞下坛去，身形踉跄地落在擂台上。
台下上千的众人如同在戏园子里看戏一般，台上立着的两人就是今天的戏角。
风霁月此时面对着傅宴的侧身，傅宴的玉箫还悬在颚下，箫声已停了。
她一步步向他走近，每一步都有湿润滴落在脚边，“啪嗒，啪嗒”。
“漫身......跌落...千山雪，无双翩跹...万鸿惊。傅公子？......云声，是你吗？”风霁月神色无限惊哀，声音断断续续，颤抖着身体，胸口出气不匀，脸色如白纸。
她现在顾不得什么千泽殿的面子，忘却了自己所有的身份，一颗心只想确认眼前的人是否心中人。
万物于她不复，云锦白衣即是万物。
傅宴将玉箫拢进袖口，内心是波澜起伏，但面色不改，侧过身去。
千山的冰雪融成明溪，此人回眸，应惊起万滩飞鸿。
这仿若相差百世轮回的倏然对视，犹如间隔数年的相爱恋人，久别重逢。
“风掌门，在下傅宴，梵云阙歌哗掌门座下大弟子，方才风掌门所念诗句确是好诗，但在下不知所为何意？掌门是否认错了人？”傅宴也不躲闪目光，向风霁月微微弓腰作礼，就这样两人直直陷入彼此的眼波。
流转间，最终是潸然泪下心如死灰和清明温情炽热如炬重叠交织。
“所为何意？你不知，你是不知的。认错了人，是认错了吗，认错了。不过，你得和我走一趟。”
风霁月呆呆盯着这张陌生的脸，不是他，不是她心中的傅云声，可是这神情分明就一如当年，一如往昔那样柔啊，柔到让人恍惚，她不甘心，傅宴身上疑点太多，她必须要弄清楚。
她一把抓住傅宴的手腕，力道不大，但也难以让人挣脱。
傅宴莞尔一笑，天地都沉溺其中，微风在跌宕。
“风掌门何须如此？既然风掌门说了要在下跟你走，那在下便会走。若是你我这般牵扯，怕是要遭人笑话的。”傅宴温柔轻语，勾人心魄。
“好，跟我走。”风霁月收回钳在他腕上的手，知道自己有些过了，轻咳一声，转身先行。
傅宴也跟上前方的身影，眼中有心疼，有宠溺。
“给我站住！”此时独孤鸿软剑已着手，一跃而上擂台，一剑横在两人之间，挡住傅宴的去路。
傅宴霎时恶从中来，眼神如冰，面无表情地盯着这个挡在面前妖艳男子。
“你到底是谁！你手里怎么会有云箫！说，傅云声在哪，他到底是死是活！”独孤鸿面部扭曲，此时那里还有一派掌门的体面，对着傅宴疯狂逼问。
风霁月背对着独孤鸿，怒不可遏，清吾剑出，剑气莹白，神域已成！刚刚和独孤鸿比试时故意隐藏修为，不便显现。现下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要在太岁头上动土，那就怨不得她了。
“独孤鸿，我最后一次警告你，要么现在滚下去，要么你的弟子抬着你的尸体回去！”
风霁月几乎是咬牙切齿，随时要动手。
此时台下哪里还有仙派的样子，众人对台上的突发状况如同菜市一般说长道短，言三言四，甚至相互争论。
“懒得和你废话！你把云箫交出来，我饶你一命！”独孤鸿见了那云箫就像疯了的野狗，直接怒怼风霁月，眼神直勾勾盯着傅宴袖口里的玉箫，威胁意味十足。
“想死？成全你！”
风霁月一剑往身后挥去，独孤鸿察觉剑气逼近，吃力一躲，由于刚刚比试内伤还未恢复所以反应慢了半拍，手臂上一道骇人的剑伤乍现，瞬间血流不止。
“好啊！好得很！我独孤鸿今后与你千泽殿势不两立，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独孤鸿气急败坏到破了音，甩下狠话仓惶御剑向山下飞去。
锦清宫弟子见自家掌门败落逃亡也纷纷御剑跟上。
众人凌乱在风中。
“想跑？我千泽殿设了结界，不然你以为为何各派不御剑上山，除了千泽殿的人，其他人御剑都会.....什么......竟然出去了...”风霁月鄂惊。
千泽殿本有护山结界防御，只有在千泽殿修习的人才能在结界内御剑，其他人若强行御剑则会遭到结界反噬，灵力削弱，这也是为了防止贼人偷袭千泽殿，毕竟树大招风，千泽殿是在江湖上有声有势，但也树敌颇多不得不防。
可看着独孤鸿这样轻而易举地逃下山去，立马明白千泽殿肯定出了奸细，有人进入阵眼关闭了结界，里应外合，看来谋划已久，事情的复杂性也显露出来。
不过当务之急是恢复盟会秩序，弄清楚傅宴的事情。至于独孤鸿的事也只能往后推一推了。
风霁月收剑，体内的寒意骤然涌起，四肢百骸如同被泡进冰潭，但在众人面前，她怎能表露，眼前却开始模糊，人影错乱开来。
就在她以为自己就要在众人面前丢丑时，一张有力的手掌贴上了他的腰心，源源不断的灵力奔腾流入灵脉，眼前顿时清明，寒意退去。
“如何了？”傅宴就立在风霁月身侧，挨得极近。
她扭过头去，双眼包揽进担忧的面容，心中暖暖。
“无事，我们先走，去偏殿详谈。”风霁月言语柔和下来，看着台下众人，明白该换个地方再议。
“好，听你的。”傅宴如此温顺倒让风霁月原本沉寂的心怦怦直跳，说不出的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