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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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没亮就起床，缺睡，车里静下来，音乐一催眠，蒲宁困意缠身。刚迷糊过去，就给肖篱一巴掌拍醒：“不准睡，睡意会传染的知道不？”活活，角度够清奇的，360度无死角把控，蒲宁只好坐直身子。又不敢抽烟，为了解乏，扭身从后座随身包中抽出iPad，随手乱画。
又听肖篱说道：“听说老孟他们，50万一年把你包了，你就那么缺钱？”“60万，”蒲宁纠正道，“别说包嘛，那么难听，俺卖艺不卖身的。”言毕整整衣衫，紧并双腿，一脸端庄。肖篱噗嗤一声笑喷，握方向盘的双手都在抖：“就你这皮囊，能值60万？人家要的是你的脑浆，懂吗，这就太贱价了，你一个师弟，在纽约，单幅画都超百万美金了，那画还赶不上你的。”蒲宁摸摸脑袋，低低道：“脑浆，越说越吓人。6万一幅也不少了，人家有风险的，每年一揽子预付，都没见到货，万一交不出货，或者拿货后出不了手，砸自己手里就亏大了。那师弟，说是百万刀，那是拍卖价，真到他手的也不多吧？”肖篱长叹：“人家傻吗，你不是还有一堆库存嘛。前晚照过面的那美女，久仰你大名，想请你画，单价都赶上你整年的了。”蒲宁想起那晚晃瞎眼的远光灯，果断摇头：“俺做熟不做生，再说哪来那么多精力嘛。”肖篱再叹：“黑道买卖么？还做熟不做生，挑三拣四的。”说完不再理他。
离巴黎还有一小程，一个市镇上，孟起和杜芒在等着他们。下车，蒲宁放生似的烧完一支烟，进了一个小餐厅，跟孟起一样点了海鲜焗饭，肖篱和杜芒要的是马卡龙，加一杯咖啡，又给两个男人各加一份小牛扒。肖篱把她碟子里的马卡龙推过来，让蒲宁尝一个，说是风行欧洲的驰名甜品，蒲宁摇头，平生最不喜甜和酸，只嗜香辣，魔鬼辣椒辣上天的那种。肖篱又一脸嫌弃：“农民～”
饿瘪了，蒲宁扫荡得很快，吃完又到外面抽烟，顺便想买单，店家小妞先用法语再用英语，说尊夫人已先行付款了。哪来的尊夫人？乱点鸳鸯谱。这趟出来，换的欧元几乎就没用过，烟也是国内带的，都说国外死贵。
凡尔赛宫外，华丽花园旁，王耶几个已候在那里。几天不见，几个男人你一拳我一拳，咋咋呼呼。肖篱下车，盛可来疾步上前，要抱抱，肖篱落落大方满足。尔后盛可来牵着肖篱的手过来，冲蒲宁道：“我们大老远来投奔肖篱，人家女神偏就躲开，专程去找你，你小子脚下使绊啊？”又对肖篱抱怨，“好歹咱俩一个班，你咋偏心外班小子了？”肖篱浅笑不语，在其他人面前，这女子倒是温柔得紧。蒲宁回怼：“俺的女神是索菲玛索，十几二十年前那个，俺去投奔，她会收容吗？”肖篱顿时黑脸，掏出手机，打开通讯录，恨声道：“好啊你女神，我这就给你约，有种放学别走。”蒲宁赶紧闪人，盛可来还真跟肖篱索要电话，索菲玛索的。
孟仲季见蒲宁手里拿着iPad，抢过去，翻他画了什么。众人脑袋也挤过来，看到最新一幅，速写，中远景，酒庄，田野，远山，山顶的塔尖，塔尖斜挂的流云；前景，后视镜，和镜中人。还有潦草一首诗：客路青山下，离愁似个长。挥手自兹去，酸菜炒大肠。
众人轰然大笑。盛可来笑：“好你个都督，诋毁路姐王爷，我们吃的就这土家菜么？”孟仲季倒是盛赞：“教授不愧教授，四句诗差不多三句是成句，就最后一句，还是菜牌，这道菜碉堡了，东坡有诗，不俗又不瘦，竹笋焖猪肉，还不如这来劲，离别滋味五味杂陈，不可与外人道也。”盛可来听他这一解释，脸上改挂巴结风球：“你们系还招旁听生吗？”孟仲季指指蒲宁：“老司机就在这，还不好好侍奉？”盛可来撇嘴：“他呀，在我面前水得很，比我还水。”王耶也大赞：“酸菜炒大肠，啧啧，好想念这味道啊，当年打牌必点的，来这想让廖叔做，路姐死活不给。”说着咽咽口水。肖篱和杜芒却异口同声：“农民～”
时候不早，这群农民还要赶路，众人依依话别。杜芒趁乱把蒲宁的发型弄乱，肖篱则眼神迷乱，目送他们上车。王耶的越野留给杜芒，孟起把蒲宁的行李转到大SUV，上了驾驶座，其余人等各归旧位。
车行路上，孟仲季频频叹息，说蒲宁不来巴黎，亏大了，这里的几个馆藏，货量够大，看着就流口水，比东邪西毒中顽童的单品，丰盛多了，他一个半吊子搞国画的，倒来这瞎凑热闹。盛可来又撇嘴：“他才不亏，有女神作伴，美不胜收呐。”蒲宁也学肖篱的一脸鄙夷：“阿来你一把年纪，画风还那么妖，早知道换位好了，我现在累得只想困觉。”说完，瘫睡在后座。
“都督醒来都督醒来！”蒲宁给盛可来生生摇醒，坐起四瞧，看到车子是停在山里，林木掩映下的一个破旧院落。孟起说，这里是比利时一家古老修道院，苦修派，天主教下的一个小分支，王爷经常来这的，有时还过夜，刚刚他一个人进去了，让他们在这等。
几个就在车外站着，也不敢造次。不愧苦修派，这修道院着实寒伧，没有教堂的半点威仪，院墙剥落，屋顶失修，院子外有几块菜地，菜地里有母鸡带着一群小鸡仔，黄绒绒的，叽叽喳喳觅食。院门前，还拴着一匹瘦马，时而刨蹶子，时而喷响鼻。
一支烟没抽完，王耶扛着一箱东西，领着一个黑袍老年修士过来了。修士手里托着一个陶盆，盆里盛着清水，以指蘸水，洒在他们身上，然后站在蒲宁面前，在他头顶还多洒了几下，口中念念有词。蒲宁见修士一脸肃穆，沟壑纵横的脸容空灵祥和，宛如一池静水，不由得心生虔敬，双手合十，低头闭目领受。礼毕，老修士画个十字，也不招呼，兀自转身离去。
上了车，出了山，王耶说，刚才那是这里的修道院长，什么什么神父，特意来给大家赐福，愿大家好运。他自己不是信徒，但也常来这里，静坐，告解，神父也不嫌弃。盛可来道：“神父咋就盯上都督了呢？”王耶笑：“没见人家一脸神性么？”蒲宁揉揉脸，摊开手瞧瞧，果然神光熠熠，好吧，那是脸油。
王耶从箱子里取出几支酒，瓶贴都没有的，人手一支，开了。说这是正经一千的修道院啤酒，十几个修士亲手所酿，只供院里修士日常饮用，绝不外卖，不像那些入了名册的Trappist Beer，这个没有半点商业味。全世界只有11家正宗修道院啤酒，超半数在比利时，而这家名册之外的，是正宗之正宗。这话又耳熟，圣塞巴斯蒂安崖上古堡，阿方索那个餐厅，王耶也是这么力推的。
盛可来接茬道：“绝逼的，看神父的样子，就知道是给神淬过火净过身的，哪像我们群里，某个神神道道的主，号称虔诚信徒，嘴上一套背后一套，神烦。”蒲宁截住：“神父是正经神职人员，哪能拿俗世信众来瞎比，来，喝酒！”
几个老男人举起酒瓶，隔空对碰。那是大麦的浓稠浆汁，大地上古老的液体面包，那是维系滋养他们半生的手足情谊。
***** *****
现在，布鲁塞尔机场，候机厅，人流中，蒲宁孑然一身，默然垂坐。
长久宅着，寂寞什么的他从来不惧，只是这趟远行，忽然又把自己抛入旧时光，正目眩神迷，时光之网又倏地收走，没有半点防备，啪一声重重跌回地面，一时半会醒不过神来。脑中一幕一幕跑马的，是这一周来的各种场景，奇怪的是，刚刚经历的事，反而比旧记忆更模糊更混乱，各种镜头频闪，一团乱麻。
站在玻璃幕墙前，望着繁忙的空港，外面灯光炽盛，飞机起起落落。又一架飞机腾空而起，带着灯火，带着轰鸣，带着地面上人们的目光，消失在茫茫夜空。一个念头一闪而过，蒲宁两眼放光，兴奋地搓手，好，有了有了，就画这个，回去开干。
这个诗歌的重度爱好者，此时心里默念的，也许是这样温情脉脉的诗句：去什么地方呢，这么晚了……去吧，但愿你一路平安，桥都坚固，隧道都光明。而对于他自己，现实另有预案，却是伊万·戈尔的《苦难之旅》：
寂寞的人，一座空城在把你守望，
漫漫长夜你将独自流泪在那便宜的旅馆。
天没亮就起床，缺睡，车里静下来，音乐一催眠，蒲宁困意缠身。刚迷糊过去，就给肖篱一巴掌拍醒：“不准睡，睡意会传染的知道不？”活活，角度够清奇的，360度无死角把控，蒲宁只好坐直身子。又不敢抽烟，为了解乏，扭身从后座随身包中抽出iPad，随手乱画。
又听肖篱说道：“听说老孟他们，50万一年把你包了，你就那么缺钱？”“60万，”蒲宁纠正道，“别说包嘛，那么难听，俺卖艺不卖身的。”言毕整整衣衫，紧并双腿，一脸端庄。肖篱噗嗤一声笑喷，握方向盘的双手都在抖：“就你这皮囊，能值60万？人家要的是你的脑浆，懂吗，这就太贱价了，你一个师弟，在纽约，单幅画都超百万美金了，那画还赶不上你的。”蒲宁摸摸脑袋，低低道：“脑浆，越说越吓人。6万一幅也不少了，人家有风险的，每年一揽子预付，都没见到货，万一交不出货，或者拿货后出不了手，砸自己手里就亏大了。那师弟，说是百万刀，那是拍卖价，真到他手的也不多吧？”肖篱长叹：“人家傻吗，你不是还有一堆库存嘛。前晚照过面的那美女，久仰你大名，想请你画，单价都赶上你整年的了。”蒲宁想起那晚晃瞎眼的远光灯，果断摇头：“俺做熟不做生，再说哪来那么多精力嘛。”肖篱再叹：“黑道买卖么？还做熟不做生，挑三拣四的。”说完不再理他。
离巴黎还有一小程，一个市镇上，孟起和杜芒在等着他们。下车，蒲宁放生似的烧完一支烟，进了一个小餐厅，跟孟起一样点了海鲜焗饭，肖篱和杜芒要的是马卡龙，加一杯咖啡，又给两个男人各加一份小牛扒。肖篱把她碟子里的马卡龙推过来，让蒲宁尝一个，说是风行欧洲的驰名甜品，蒲宁摇头，平生最不喜甜和酸，只嗜香辣，魔鬼辣椒辣上天的那种。肖篱又一脸嫌弃：“农民～”
饿瘪了，蒲宁扫荡得很快，吃完又到外面抽烟，顺便想买单，店家小妞先用法语再用英语，说尊夫人已先行付款了。哪来的尊夫人？乱点鸳鸯谱。这趟出来，换的欧元几乎就没用过，烟也是国内带的，都说国外死贵。
凡尔赛宫外，华丽花园旁，王耶几个已候在那里。几天不见，几个男人你一拳我一拳，咋咋呼呼。肖篱下车，盛可来疾步上前，要抱抱，肖篱落落大方满足。尔后盛可来牵着肖篱的手过来，冲蒲宁道：“我们大老远来投奔肖篱，人家女神偏就躲开，专程去找你，你小子脚下使绊啊？”又对肖篱抱怨，“好歹咱俩一个班，你咋偏心外班小子了？”肖篱浅笑不语，在其他人面前，这女子倒是温柔得紧。蒲宁回怼：“俺的女神是索菲玛索，十几二十年前那个，俺去投奔，她会收容吗？”肖篱顿时黑脸，掏出手机，打开通讯录，恨声道：“好啊你女神，我这就给你约，有种放学别走。”蒲宁赶紧闪人，盛可来还真跟肖篱索要电话，索菲玛索的。
孟仲季见蒲宁手里拿着iPad，抢过去，翻他画了什么。众人脑袋也挤过来，看到最新一幅，速写，中远景，酒庄，田野，远山，山顶的塔尖，塔尖斜挂的流云；前景，后视镜，和镜中人。还有潦草一首诗：客路青山下，离愁似个长。挥手自兹去，酸菜炒大肠。
众人轰然大笑。盛可来笑：“好你个都督，诋毁路姐王爷，我们吃的就这土家菜么？”孟仲季倒是盛赞：“教授不愧教授，四句诗差不多三句是成句，就最后一句，还是菜牌，这道菜碉堡了，东坡有诗，不俗又不瘦，竹笋焖猪肉，还不如这来劲，离别滋味五味杂陈，不可与外人道也。”盛可来听他这一解释，脸上改挂巴结风球：“你们系还招旁听生吗？”孟仲季指指蒲宁：“老司机就在这，还不好好侍奉？”盛可来撇嘴：“他呀，在我面前水得很，比我还水。”王耶也大赞：“酸菜炒大肠，啧啧，好想念这味道啊，当年打牌必点的，来这想让廖叔做，路姐死活不给。”说着咽咽口水。肖篱和杜芒却异口同声：“农民～”
时候不早，这群农民还要赶路，众人依依话别。杜芒趁乱把蒲宁的发型弄乱，肖篱则眼神迷乱，目送他们上车。王耶的越野留给杜芒，孟起把蒲宁的行李转到大SUV，上了驾驶座，其余人等各归旧位。
车行路上，孟仲季频频叹息，说蒲宁不来巴黎，亏大了，这里的几个馆藏，货量够大，看着就流口水，比东邪西毒中顽童的单品，丰盛多了，他一个半吊子搞国画的，倒来这瞎凑热闹。盛可来又撇嘴：“他才不亏，有女神作伴，美不胜收呐。”蒲宁也学肖篱的一脸鄙夷：“阿来你一把年纪，画风还那么妖，早知道换位好了，我现在累得只想困觉。”说完，瘫睡在后座。
“都督醒来都督醒来！”蒲宁给盛可来生生摇醒，坐起四瞧，看到车子是停在山里，林木掩映下的一个破旧院落。孟起说，这里是比利时一家古老修道院，苦修派，天主教下的一个小分支，王爷经常来这的，有时还过夜，刚刚他一个人进去了，让他们在这等。
几个就在车外站着，也不敢造次。不愧苦修派，这修道院着实寒伧，没有教堂的半点威仪，院墙剥落，屋顶失修，院子外有几块菜地，菜地里有母鸡带着一群小鸡仔，黄绒绒的，叽叽喳喳觅食。院门前，还拴着一匹瘦马，时而刨蹶子，时而喷响鼻。
一支烟没抽完，王耶扛着一箱东西，领着一个黑袍老年修士过来了。修士手里托着一个陶盆，盆里盛着清水，以指蘸水，洒在他们身上，然后站在蒲宁面前，在他头顶还多洒了几下，口中念念有词。蒲宁见修士一脸肃穆，沟壑纵横的脸容空灵祥和，宛如一池静水，不由得心生虔敬，双手合十，低头闭目领受。礼毕，老修士画个十字，也不招呼，兀自转身离去。
上了车，出了山，王耶说，刚才那是这里的修道院长，什么什么神父，特意来给大家赐福，愿大家好运。他自己不是信徒，但也常来这里，静坐，告解，神父也不嫌弃。盛可来道：“神父咋就盯上都督了呢？”王耶笑：“没见人家一脸神性么？”蒲宁揉揉脸，摊开手瞧瞧，果然神光熠熠，好吧，那是脸油。
王耶从箱子里取出几支酒，瓶贴都没有的，人手一支，开了。说这是正经一千的修道院啤酒，十几个修士亲手所酿，只供院里修士日常饮用，绝不外卖，不像那些入了名册的Trappist Beer，这个没有半点商业味。全世界只有11家正宗修道院啤酒，超半数在比利时，而这家名册之外的，是正宗之正宗。这话又耳熟，圣塞巴斯蒂安崖上古堡，阿方索那个餐厅，王耶也是这么力推的。
盛可来接茬道：“绝逼的，看神父的样子，就知道是给神淬过火净过身的，哪像我们群里，某个神神道道的主，号称虔诚信徒，嘴上一套背后一套，神烦。”蒲宁截住：“神父是正经神职人员，哪能拿俗世信众来瞎比，来，喝酒！”
几个老男人举起酒瓶，隔空对碰。那是大麦的浓稠浆汁，大地上古老的液体面包，那是维系滋养他们半生的手足情谊。
***** *****
现在，布鲁塞尔机场，候机厅，人流中，蒲宁孑然一身，默然垂坐。
长久宅着，寂寞什么的他从来不惧，只是这趟远行，忽然又把自己抛入旧时光，正目眩神迷，时光之网又倏地收走，没有半点防备，啪一声重重跌回地面，一时半会醒不过神来。脑中一幕一幕跑马的，是这一周来的各种场景，奇怪的是，刚刚经历的事，反而比旧记忆更模糊更混乱，各种镜头频闪，一团乱麻。
站在玻璃幕墙前，望着繁忙的空港，外面灯光炽盛，飞机起起落落。又一架飞机腾空而起，带着灯火，带着轰鸣，带着地面上人们的目光，消失在茫茫夜空。一个念头一闪而过，蒲宁两眼放光，兴奋地搓手，好，有了有了，就画这个，回去开干。
这个诗歌的重度爱好者，此时心里默念的，也许是这样温情脉脉的诗句：去什么地方呢，这么晚了……去吧，但愿你一路平安，桥都坚固，隧道都光明。而对于他自己，现实另有预案，却是伊万·戈尔的《苦难之旅》：
寂寞的人，一座空城在把你守望，
漫漫长夜你将独自流泪在那便宜的旅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