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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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屋子就这样了，也没啥可多说。倒是屋子外墙，有段古，值得讲讲，就是朝向水边居的那面墙，画墙。
两年前，趁暑假刚搬进来，屋子大致收拾停当，倪裳就外出旅游了。剩下蒲宁孤家寡人，每天在家东敲敲西摸摸，累得腰酸背疼。黄昏时，便去屋村中央地带溜达，跟静英英的岛尾巴比起来，这里煞是热闹。村公馆是岛民活动的主战场，三层楼全部挑空，雕龙画凤，够乡土够气派。有戏台，麻将馆，纸牌屋，咿咿呀呀嘈嘈切切，这些不是重点，蒲宁不感冒的。重点是公众书画作坊，底楼和二楼各一场子，蒲宁大半辈子没见过那么多的艺术家，在这里平地冒将出来，轮番上阵，各领风骚数小时，拖把书法、以口喷墨、拿大顶作画、撒泼打滚施法……各擅胜场，都不带重样的，看得蒲宁大呼过瘾，跟孟仲季喜孜孜汇报说，来对地方了，找到组织了，这里就是大广州的大腿，大腿间点燃了艺术的种子，嗞嗞作响，然后燎原。
观摩了几天，蒲宁也馋虫发作，拖着画架掖着画夹叼着画笔，兴冲冲加入艺术大军。摆开架撑，画别人作画，吃瓜喝水群众也一并入画。群众见有新丁入场，忽喇喇围拢过来，看一眼走一拨，看一眼又走掉一拨，留下的都无外这句：车，划乜鬼，都唔知似乜。搞得蒲宁越画越心虚，越画越没劲，快要怀疑人生了。
正要卷铺盖走人，踏踏来了一位汉子，大背头马尾巴，一身唐装，宝相庄严，腆腹负手，踱到画架前，端详片刻，微微颔首道，孺子可教也。这把年纪还被人称为孺子，蒲宁不怒反喜，知音啊。孰料，汉子又摇头叹道，生料还需打磨，你这画，正负空间不合理，光影处理不生动，线条发飘缺少劲道，细节不够细腻饱满，整体真实感匮乏，上道还早呐。蒲宁瀑布汗，夹起尾巴赶紧跑路。一出门，就碰上何嘉应，同个学院的年轻讲师，就住隔壁水边居的，带着几个男男女女出来遛弯，见到蒲宁，热热乎乎过来寒暄。蒲宁也没心思应答，虚应几句又继续跑路。那汉子竟不放过，快步赶上，唤住蒲宁，递来一张名片，脸上略含笑意道，哦，也是南大老师？南大别的还行，这方面不出人，看你灵台清明，以后可以切磋切磋。蒲宁愣愣接了名片，鬼使神差还鞠了个躬，怏怏回家。
回到家，才想起自己应该生气，所以更气起自己来，头顶冒了半天的烟。看看那张名片：黄大雄，著名书画家，海南美协会员，三亚书画协会理事，广州雄图艺术长廊董事长，以及各头衔若干，地址就是水边居的裙楼，小小名片排得满满当当。蒲宁把名片一揉，扔进垃圾桶。
刚撩起来的兴头又要熄火，心痒没个搔处，如何是好。第二天一早给物业公司打了电话，物管是水边居的，后来把整个岛承包了，这样好，不然就成九龙城寨了。工程部当天就来人，帮忙在墙边搭了脚手架，并扯上幕布。蒲宁也不耽搁，当天就开干，光膀子上架，先刷墙。
话说这幅画墙，原先画着广告招徕画，60年代宣传画画风，居中一汉子，高举红宝书，身边簇拥着一群红小兵，同样高举红宝书，同样喜笑颜开，书上同样写着：绘画宝典。汉子身后，是金光闪闪的放射线。人物下方一排文字，也是宣传画字体，硬桥硬马嘎嘣脆：画画，就找陈老师！电话：Blablabla。文字还有几重叠化，自带回声。想必，这里原是考生培训基地。
接下来几天，蒲宁就在这幕布后面进进出出，上上下下。一周后，揭幕，拆架，小区那边慢慢围拢了一群人，先是交头接耳，尔后惊呼。满面墙好像装了镜子，但镜子是内倾的，镜像如同自高处俯视所见，都是画墙对面的景观，微缩，超写实，3D立体，跃然欲出：蓝天，云彩，楼宇，高大的凤凰树，树上的小鸟，树下的花间道，道上的窈窕少妇，小跑的狗狗，翻飞的蜻蜓……画中少妇确有其人，每天早晚两次，带她的喜乐蒂出门散步，此刻她也在人群中，捂着嘴瞪大眼，满脸的难以置信，全然不理会狗狗在拽她的绳子。
第二天，马尾巴汉子也出现在围观党中，伫立良久，然后来按蒲宁的门铃，恭恭敬敬还了一个鞠躬，笑容满面，恭请蒲宁去他画廊指导工作。第三天，又一汉子上门，板寸头，说着粤语，言辞恳切，力邀蒲宁再为那少妇画画，就要这种，比真人还真人，价钱好说。蒲宁一一谢绝。第四天，倪裳回家，看到那边老是有人来来去去，朝这里张望，也跑去看，先没什么，看到底下那少妇，倪裳不乐意了，回来怼蒲宁，自家的墙，画别的女人干嘛，还画得鬼那么性感。蒲宁没想到这一层，愣了半晌，低头认罪，给他时间，改。
这时间一去就到了寒假，倪裳都快忘了这事了，蒲宁又叫人搭起架子，一头钻进幕布。这回快手，两天功夫换画：蓝天，绿水，一只白鹭掠水而起，由下而上，由远而近，由淡渐浓，啪啪啪一路飞出八个形态，最后一只近乎越墙而出，飞向庭院——
正午的阳光直射。八只鸟
从我屋顶上同时飞出
它们的出发带有即兴的意味
而使飞翔显得轻灵
八只鸟，在直射的阳光中透明
留下一连串清脆的声音
成为一道线索，亦在空气中透明
简而言之，一行白鹭上青天。没有黄鹂鸣翠柳，鸟也不是八只，是一只鸟的八个时态，在同一维度展开，写意加写实，动作分解也不像杜尚的《下楼梯的裸女》，那么裸奔。
天可怜见，这事闹的。这哥们，自幼随父习画，芥子园画谱当娃娃识字书，临摹素描写生色彩构成……十八般武艺练得扎扎实实，初中时替父操刀，四乡八里来求画的，老父忙不过来就小屁孩顶档。当年联考校考，专业科几门都在95以上，文化科上中文系都绰绰有余，比同批入学的考生高出一截。他老爹不放心幼子远上京城，坚持让他选报省城大学。其父蒲时修，与孟仲季老爹孟祥云出自同一中学，前后脚考上岭南美专，蒲时修祖母把孙子当命，死活不撒手，弃学，次年再考取家乡本地师专，方才作罢。尔后，孟祥云在省城风生水起，成岭南画派中坚，蒲时修则成为乡村教员，潦倒终生。年轮转了一代，脚本不改。
一身过硬童子功，再投到王亦奚门下，这老头是出了名的严师，四年魔鬼训练，把门生折腾得死去活来。写实这一关，对蒲宁这拨人早不在话下，非不能也，实不为也。
搬运几段蒲宁自己的话，出自他的网帖，朋友圈，和小圈子私谈——
1、画种没有高低优劣，任何门类做到极致，都可以出神入化，是所谓草木竹石皆可为剑，飞花摘叶亦能伤人。即如超写实，相机也无法取代，因为你可以给物像赋予机器做不到的人性或神性光辉。硬要跟仪器拼精度，拼体力，那是笨工匠，那就不上算了。“如果有人想数清驴身上的毛，或确定每一根毛发的位置，就请他到驴棚里去。”高更说。
2、文艺的价值，在于它的灵魂。文艺的灵魂是个玄奥东东，它熔冶了人性、道德、美学、哲学、宗教、智慧，个人和集体经验的悟化与腾化，古之所谓“神”。而神是要透过精准灵动的形去衔负的，是故范缜有谓：形神相即，形质神用。是故王亦奚有言：形乃万有。
3、王维的水墨，千利休的侘寂，毕加索的解剖图，乃至蒙德里安的彩色Excel，各有各妙。有时候，没有情感就是情感，没有态度就是态度。涌动的人流中，不动就是反动。
4、普朗克：一切都是能量，一切都在振动，振动频率的高低决定了物质参差的形态。万物都是能量体，万物有灵，即如顽石亦有其内在光华。万物之灵有待你发掘，有待你呈现。
5、王亦奚所言，人当物画，物当人画，是很管用的绘画方法，亦有物理及佛理在焉。不着相，不执迷于外在，扫相破执，得证真如。
…… ……
扯远了，打住。苍茫夜色中，有犬吠声骤起，一部车子停在三号院外，有人下车，一声叱喝，犬吠顿止。是蒲宁，拖着大箱小箱，咣当打开院门，再咣当关上锁上，摸黑进了院子。
院子屋子就这样了，也没啥可多说。倒是屋子外墙，有段古，值得讲讲，就是朝向水边居的那面墙，画墙。
两年前，趁暑假刚搬进来，屋子大致收拾停当，倪裳就外出旅游了。剩下蒲宁孤家寡人，每天在家东敲敲西摸摸，累得腰酸背疼。黄昏时，便去屋村中央地带溜达，跟静英英的岛尾巴比起来，这里煞是热闹。村公馆是岛民活动的主战场，三层楼全部挑空，雕龙画凤，够乡土够气派。有戏台，麻将馆，纸牌屋，咿咿呀呀嘈嘈切切，这些不是重点，蒲宁不感冒的。重点是公众书画作坊，底楼和二楼各一场子，蒲宁大半辈子没见过那么多的艺术家，在这里平地冒将出来，轮番上阵，各领风骚数小时，拖把书法、以口喷墨、拿大顶作画、撒泼打滚施法……各擅胜场，都不带重样的，看得蒲宁大呼过瘾，跟孟仲季喜孜孜汇报说，来对地方了，找到组织了，这里就是大广州的大腿，大腿间点燃了艺术的种子，嗞嗞作响，然后燎原。
观摩了几天，蒲宁也馋虫发作，拖着画架掖着画夹叼着画笔，兴冲冲加入艺术大军。摆开架撑，画别人作画，吃瓜喝水群众也一并入画。群众见有新丁入场，忽喇喇围拢过来，看一眼走一拨，看一眼又走掉一拨，留下的都无外这句：车，划乜鬼，都唔知似乜。搞得蒲宁越画越心虚，越画越没劲，快要怀疑人生了。
正要卷铺盖走人，踏踏来了一位汉子，大背头马尾巴，一身唐装，宝相庄严，腆腹负手，踱到画架前，端详片刻，微微颔首道，孺子可教也。这把年纪还被人称为孺子，蒲宁不怒反喜，知音啊。孰料，汉子又摇头叹道，生料还需打磨，你这画，正负空间不合理，光影处理不生动，线条发飘缺少劲道，细节不够细腻饱满，整体真实感匮乏，上道还早呐。蒲宁瀑布汗，夹起尾巴赶紧跑路。一出门，就碰上何嘉应，同个学院的年轻讲师，就住隔壁水边居的，带着几个男男女女出来遛弯，见到蒲宁，热热乎乎过来寒暄。蒲宁也没心思应答，虚应几句又继续跑路。那汉子竟不放过，快步赶上，唤住蒲宁，递来一张名片，脸上略含笑意道，哦，也是南大老师？南大别的还行，这方面不出人，看你灵台清明，以后可以切磋切磋。蒲宁愣愣接了名片，鬼使神差还鞠了个躬，怏怏回家。
回到家，才想起自己应该生气，所以更气起自己来，头顶冒了半天的烟。看看那张名片：黄大雄，著名书画家，海南美协会员，三亚书画协会理事，广州雄图艺术长廊董事长，以及各头衔若干，地址就是水边居的裙楼，小小名片排得满满当当。蒲宁把名片一揉，扔进垃圾桶。
刚撩起来的兴头又要熄火，心痒没个搔处，如何是好。第二天一早给物业公司打了电话，物管是水边居的，后来把整个岛承包了，这样好，不然就成九龙城寨了。工程部当天就来人，帮忙在墙边搭了脚手架，并扯上幕布。蒲宁也不耽搁，当天就开干，光膀子上架，先刷墙。
话说这幅画墙，原先画着广告招徕画，60年代宣传画画风，居中一汉子，高举红宝书，身边簇拥着一群红小兵，同样高举红宝书，同样喜笑颜开，书上同样写着：绘画宝典。汉子身后，是金光闪闪的放射线。人物下方一排文字，也是宣传画字体，硬桥硬马嘎嘣脆：画画，就找陈老师！电话：Blablabla。文字还有几重叠化，自带回声。想必，这里原是考生培训基地。
接下来几天，蒲宁就在这幕布后面进进出出，上上下下。一周后，揭幕，拆架，小区那边慢慢围拢了一群人，先是交头接耳，尔后惊呼。满面墙好像装了镜子，但镜子是内倾的，镜像如同自高处俯视所见，都是画墙对面的景观，微缩，超写实，3D立体，跃然欲出：蓝天，云彩，楼宇，高大的凤凰树，树上的小鸟，树下的花间道，道上的窈窕少妇，小跑的狗狗，翻飞的蜻蜓……画中少妇确有其人，每天早晚两次，带她的喜乐蒂出门散步，此刻她也在人群中，捂着嘴瞪大眼，满脸的难以置信，全然不理会狗狗在拽她的绳子。
第二天，马尾巴汉子也出现在围观党中，伫立良久，然后来按蒲宁的门铃，恭恭敬敬还了一个鞠躬，笑容满面，恭请蒲宁去他画廊指导工作。第三天，又一汉子上门，板寸头，说着粤语，言辞恳切，力邀蒲宁再为那少妇画画，就要这种，比真人还真人，价钱好说。蒲宁一一谢绝。第四天，倪裳回家，看到那边老是有人来来去去，朝这里张望，也跑去看，先没什么，看到底下那少妇，倪裳不乐意了，回来怼蒲宁，自家的墙，画别的女人干嘛，还画得鬼那么性感。蒲宁没想到这一层，愣了半晌，低头认罪，给他时间，改。
这时间一去就到了寒假，倪裳都快忘了这事了，蒲宁又叫人搭起架子，一头钻进幕布。这回快手，两天功夫换画：蓝天，绿水，一只白鹭掠水而起，由下而上，由远而近，由淡渐浓，啪啪啪一路飞出八个形态，最后一只近乎越墙而出，飞向庭院——
正午的阳光直射。八只鸟
从我屋顶上同时飞出
它们的出发带有即兴的意味
而使飞翔显得轻灵
八只鸟，在直射的阳光中透明
留下一连串清脆的声音
成为一道线索，亦在空气中透明
简而言之，一行白鹭上青天。没有黄鹂鸣翠柳，鸟也不是八只，是一只鸟的八个时态，在同一维度展开，写意加写实，动作分解也不像杜尚的《下楼梯的裸女》，那么裸奔。
天可怜见，这事闹的。这哥们，自幼随父习画，芥子园画谱当娃娃识字书，临摹素描写生色彩构成……十八般武艺练得扎扎实实，初中时替父操刀，四乡八里来求画的，老父忙不过来就小屁孩顶档。当年联考校考，专业科几门都在95以上，文化科上中文系都绰绰有余，比同批入学的考生高出一截。他老爹不放心幼子远上京城，坚持让他选报省城大学。其父蒲时修，与孟仲季老爹孟祥云出自同一中学，前后脚考上岭南美专，蒲时修祖母把孙子当命，死活不撒手，弃学，次年再考取家乡本地师专，方才作罢。尔后，孟祥云在省城风生水起，成岭南画派中坚，蒲时修则成为乡村教员，潦倒终生。年轮转了一代，脚本不改。
一身过硬童子功，再投到王亦奚门下，这老头是出了名的严师，四年魔鬼训练，把门生折腾得死去活来。写实这一关，对蒲宁这拨人早不在话下，非不能也，实不为也。
搬运几段蒲宁自己的话，出自他的网帖，朋友圈，和小圈子私谈——
1、画种没有高低优劣，任何门类做到极致，都可以出神入化，是所谓草木竹石皆可为剑，飞花摘叶亦能伤人。即如超写实，相机也无法取代，因为你可以给物像赋予机器做不到的人性或神性光辉。硬要跟仪器拼精度，拼体力，那是笨工匠，那就不上算了。“如果有人想数清驴身上的毛，或确定每一根毛发的位置，就请他到驴棚里去。”高更说。
2、文艺的价值，在于它的灵魂。文艺的灵魂是个玄奥东东，它熔冶了人性、道德、美学、哲学、宗教、智慧，个人和集体经验的悟化与腾化，古之所谓“神”。而神是要透过精准灵动的形去衔负的，是故范缜有谓：形神相即，形质神用。是故王亦奚有言：形乃万有。
3、王维的水墨，千利休的侘寂，毕加索的解剖图，乃至蒙德里安的彩色Excel，各有各妙。有时候，没有情感就是情感，没有态度就是态度。涌动的人流中，不动就是反动。
4、普朗克：一切都是能量，一切都在振动，振动频率的高低决定了物质参差的形态。万物都是能量体，万物有灵，即如顽石亦有其内在光华。万物之灵有待你发掘，有待你呈现。
5、王亦奚所言，人当物画，物当人画，是很管用的绘画方法，亦有物理及佛理在焉。不着相，不执迷于外在，扫相破执，得证真如。
…… ……
扯远了，打住。苍茫夜色中，有犬吠声骤起，一部车子停在三号院外，有人下车，一声叱喝，犬吠顿止。是蒲宁，拖着大箱小箱，咣当打开院门，再咣当关上锁上，摸黑进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