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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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已腊月，风是冷的，从任意方向吹来，夹着啸叫，顺着脖子吱溜溜下灌。蒲宁竖着领子，整个人埋进睡袍，仰摊在沙滩椅上，呆怔望天。
黑暗像五行山，重重压在身上，天幕散落着星子，如窥伺的眼睛，鬼鬼祟祟闪闪烁烁，提示着黑暗的深度。“坐在黑暗中，难以判断/黑暗的内部，和外部的黑暗，哪个更深。”
脑瓜枕着的方向，越过沙洲参差屋顶，溯江而上，小蛮腰灯火迷幻一身妖娆。脚下庭院灯光幽明，异木棉落花满地，月季开满院墙，无人修剪，枯败了还挂在那里，寒风中抖瑟着。更远处，栈桥边的游艇黑灯瞎火，像巨型水怪在打盹，夜潮拍岸是它的鼾声。
水边居近鸟巢那栋高楼，早觉有异，这异常连倪裳都注意到了。
裙楼到9楼，原先黑灯瞎火了无生气，数月前约好似的，开起了灯光趴体，八层时而同亮同灭，到夜深，就剩3楼裙楼大窗，朝向这边的最佳观测位置，陪蒲宁通宵亮灯。更多时只亮着三层，挨着的三层，灯带长长短短，发什么信号么？
蒲宁有想过卦象，但他不懂这个，也无心猜度。有公号提示摩斯密码，蒲宁发笑：盛可来不是咋唬么，什么里通外国卖国求荣，要放线钓鱼，我真去研究这个，岂不是主动咬饵上钩？
想到暗桩，蒲宁不免心里发寒，他不清楚，谁用他的网盘分享了什么，分享给了谁，要栽赃还有得跑么？
二次刷机后微信改密，沙一苇又出来嘚瑟，传送密码关键词。蒲宁火大，再改密：S1W4Ren1TM9WS。
傅云高旋即亮身：“我有那么猥琐么？”既自承人妖，那就来吧：57FYG5UXiaoJJ。
饶曼娜晒美颜自拍，龇牙：“牙齿我有，那个，真木有。”嗬，还有这种女人，该骂：RMN48Po81Face。
曹北辰挡枪：“俺曹某，非八公，就脸大。”卧槽，蛇鼠一窝啊，不陪你们玩了，都圆润的滚吧：NMD15Rats748！
心意已决，自此不再理会手机电脑网络，由得他们折腾，眼不见为净，跟着你们指挥棒瞎跑，不死也疯，不就烂命一条么，爱咋咋的，爷不玩了。当年股灾，每逢大跌，总有韭菜们哀嚎：跪求庄家，把我那点钱拿走吧，小心脏受不了啦！
于是，大学群诸人通通加上ZW前缀，贼窝头文字，浸猪笼沉水底，他知道其中必有好人，但这里留下活口，反会给人招祸灭口，故而十三号人一视同仁。
再设朋友圈权限，相看两厌互不相见，噫，圈里瞬时清净。
吩咐倪裳照办，倪裳不忍，只设置互不可见。再把最近动态删除，也就几条，查看范围设为半年，半年内空空荡荡。
网路全线弃守，网下亦然。
初时还去查看过自来水和直饮水管道，见是从地下进出的，那没辙了，从哪边过来都要经过那两家院子。针孔摄像头不查了，门锁不换了，憋不住外出，手机也随便扔家里，战场给你们，玩个够吧。
他把这策略称之为甘地e版，乃至更甚：非暴力，不抵抗，有限度合作。
这是一起事先张扬的“谋杀案”，参与者人多势众，来头甚大，布局日久，分工明确，章法森然，手段嚣张暴烈，但不知所为何来，也不知伊于胡底，只知所图甚大，搁他身上完全不合常理。
故而，爱因斯坦点赞甘地的，“不是通过暴力去达成目的，而是不与你认为邪恶的势力结盟”，或如布罗茨基所言，“通过大幅度的顺从来压垮恶的要求，从而把伤害变得毫无价值”，成为当下唯一之选，无奈之选。
“这是彻底解除抵抗的姿势/这是绝望的完美表达/我们心力交瘁/现在我们宣告放弃”。
现实的伤害是显见的。
才数月，蒲宁倏然
变老，胡子花白，脸是紧绷的，嘴是紧抿的，眼神呆滞涣散，招牌的朗声大笑不复闻，浑不知身在何处，连倪裳都不忍直视。
白天梦游一般，一向嗜睡的他开始失眠，浅睡即醒，尔后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看看枕边的倪裳，梦中抽搐流泪，被摇醒后抱住他痛哭，更是心如刀割。
意识一团乱麻，人却莫名亢奋，被抑止的亢奋，大脑皮层时时发麻，怀疑有人下药，家中的茶叶烟草恐被入室之人做了手脚，因为敏感体质的倪裳反倒没有这种症状，除了夜惊，噩梦。
有公号推送毒物大全，底下借评论留言：这些人，真是什么都敢往里添加啊。
未敢说与倪裳听，不管不顾，茶照喝烟照抽，对着空气暴吼：来吧弄吧，弄死就来收尸吧！
这还是浅表的，另一种伤害更让蒲宁惊骇。
这群人，这群前半生仅有四年交集的“汪达尔人”，昂昂然破门而入，闯入他的世界，往来啸叫，予取予夺，万箭攒心，仇恨在他体内聚集，滋生了一头怪兽，夜夜啮噬他的灵魂。
他变得焦虑，抑郁，狂躁，粗野，时而沉默时而爆发，过往的儒雅自持轰然崩塌，一向平顺的情绪曲线上蹿下跳，一天之内坐好几趟过山车。他知道，他们的目的达成了，他变成了他们想要看到的样子，他甚至后悔，不该跟他们纠缠。
云笔记中他写道：你永远战胜不了一个信心爆棚、火力全开的沙雕，他会把你拖拽到他的脑洞里，用澎湃的积水把你溺毙。
何况一窝！
还好，长期寄居体内的游魂，时不时脱身而去，飘荡于头顶，漠然俯视，看着这具肉身的挣扎，没有怜悯，没有抚慰。无数个夜里，游魂就在他上方，不即不离，冷眼旁观，良久，一个激愣，意识重回体内：这些，与我何关？
一阵喧哗从行宫传来，一个女人直着嗓门叫骂，另一个女人压抑着呜咽，一个婴孩哇哇啼哭，一个男人厉声暴喝。
又来了，这吵闹已有好些时日。
此时，虎妞也从书房窗口跃下，过来，跳上旁边的椅子，望着蒲宁，然后，伸掌轻拍：饭饭了。
蒲宁回过神，看看虎妞，小身子竟有些脏了，多日没给它洗澡，屋里也久未打扫，地板蒙了灰，虎妞都要踮着脚走路，夜里也不再上床，自觉呆在床边的猫窝，舔它的蹄子。
蒲宁心酸，摸摸虎妞，虎妞垂下大眼：对不起，我没看好家。
蒲宁抱起虎妞，起身，脚有些麻，定了定身子。小青给玻璃门挡在屋内，急得来回小跑，嘴喙猛敲玻璃，嗒嗒嗒响。
蒲宁推开门，回手关上，锁好，领着两个小的，踉跄下楼。
辞职信给了小麦，着她转交院长书记。小麦一脸灰霾，嗫嚅着想说啥，蒲宁惨然一笑，转身而去，去上他的课，最后一课。
过两天就放寒假了，各科考试已结束，蒲宁打起精神，用这两天空闲，补上前面漏掉的课。
按课程安排，今天是头脑风暴，自由发言，学生们却很有默契，不像以前一样吱吱喳喳，而是挨个轮番提问，抓住最后机会取经，蒲宁自是毫无保留倾囊相授。
直到下课铃响。
“谢谢同学们，提的问题很有想法，很有深度，把过往所学重新梳理了一遍。从你们入学到现在，我断断续续上了几年课，差不多是你们完整的大学生涯，看着你们一天天成长，就是我最大的成就。个人原因，最后一个学期我不能陪你们了，抱歉，有些肺腑之言留给大家，以此赠别吧。”
望着台下一张张熟悉的脸庞，或稚嫩，或故作老成，此时无不迷茫惶惑，蒲宁不由语带哽咽。都是一群孩子，比蒲逸大不了多少、比蒲隽小不了多少的一群大孩子，四年陪伴，在他眼中都是自己的孩子。
“第一，学会建立自己的知识体系，
这比埋头读书重要。如今是搜索为引擎的云时代，知识俯拾即是，这世界满地珠玉，你要善用自己的勘察力思考力，把满地珠玉挖掘出来串连起来，存储在大脑中该在的位置，随时调取随时应用，哪怕是碎片，因为网络检索会给你相关的完备资讯。
第二，对传播人而言，通才比专才重要。优秀的传播人才要有全景视角、全息思维，运用你的知识体系，向下探赜索隐，向上撷英采华，不断充盈你的知识库。传统填鸭式的教育耗费了我们太多时间太多精力，最终产出的，很不幸，往往只是活动的书架，信息的移动盘，更难听点，是装载陈腐知识的僵尸部队。
第三，求知比享乐重要。吾生有涯，而学无涯，文凭不过是一张车船票，下车到埠后你有更远的路要走，独自走，走夜路，知识就是你们头顶的北斗星。不要去跟别人比，要跟自己比，今天比昨天进步，你就赢了。
第四，想象力比知识重要，这是爱因斯坦说的。世界是无尽的谜团，茫茫宇宙中，我们都是无知的孩子，要对这世界保持足够的敬畏，足够的谦卑，对世间万物足够好奇，去持续发问，去唤醒你内心沉睡的想象力。
第五，创新比守成重要。创新的活力源于我们的童心，我们的想象力，源于对既成现实的审视与拷问，延展与革命，怀疑与否定，源于我们心中的理想主义，这也是一切创意迸发的源头。
第六，精神比物质重要。回看人类数千年，秦砖汉瓦庙堂权杖都灰飞烟灭，依然照耀人世的是先人的智慧，诸子百家，希腊圣贤，屈子李杜，荷马但丁。谁还记得石崇王恺？留下的无非是斗富笑话。营造自己的精神王国，这样你就拥有更广阔的世界，就比别人多活了几趟。
第七，创造比拥有重要。一切都在消逝，一切都会在时间中湮灭，创造是从0到1，是无中生有，是逆熵，是西西弗斯的徒劳劳作。最接近真理和上帝的，永远是悲观主义者，这很无奈。又怎样呢？消失的人流中，你可以驻足宣告：这世界，我来过，我创造，我留下，此生无憾……”
蒲宁全程脱稿，沉声宣讲。
这一本正经的说教，不是蒲宁惯常的画风，搁以往，这帮大孩子们早起哄了。然而并没有。他们都在凝神谛听，用笔速记，或用手机摄录。
“对不起，拖堂了。听说你们联名向学院上书，要为我申冤，谢谢大家，但不必这样，辞职是我自己的决定，与任何人无关。
我知道，这些日子你们也经历了太多的事，同样受尽煎熬。不要太难过，这就是人生，给你们提早打开一道门缝的人生。这世界是善恶并存的，人性也是，亘古不变，就像我们所在的宇宙，有显在的物质，也有暗物质，还有反物质。
生而为人，仅有良善是不够的，在这险恶的世界难以存活。善只有一种形态，质朴纯粹，没有虚饰，恶却有万千花衣，让你眼花缭乱。你要有辨识恶的慧眼，要有抵御恶的体质，还要有制服恶的本领。善是正能量，给我们说烂了的词。
所谓正能量，并不是说与主流价值观有多趋同，而是——它总是引你上升的，它是光，点亮你的内心，也点亮你身边的人、事、物。而恶是暗黑，是下坠，是把你往深渊拖拽的业力。很遗憾，人生就是善与恶终生角力的挣扎过程。”
蒲宁顿了顿，打开手机，朗声念道：
“因为他们邪恶，我们才要正直；因为他们残忍，我们才要善良；因为他们阴险，我们才要光明；因为他们无耻，我们才要高尚。等到乌云散尽、雪绒花开的那一天，世界将看见我们的美丽和他们的丑陋，这是我唯一坚信的事：美丽终将战胜丑陋。
这段是圣雄甘地的话，送给大家，祝福大家。”
学生起立，没有言语，齐齐鞠躬。
蒲宁垂首，草草还以一躬，拿起物什夺门而去。
时已腊月，风是冷的，从任意方向吹来，夹着啸叫，顺着脖子吱溜溜下灌。蒲宁竖着领子，整个人埋进睡袍，仰摊在沙滩椅上，呆怔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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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边居近鸟巢那栋高楼，早觉有异，这异常连倪裳都注意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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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而为人，仅有良善是不够的，在这险恶的世界难以存活。善只有一种形态，质朴纯粹，没有虚饰，恶却有万千花衣，让你眼花缭乱。你要有辨识恶的慧眼，要有抵御恶的体质，还要有制服恶的本领。善是正能量，给我们说烂了的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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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宁顿了顿，打开手机，朗声念道：
“因为他们邪恶，我们才要正直；因为他们残忍，我们才要善良；因为他们阴险，我们才要光明；因为他们无耻，我们才要高尚。等到乌云散尽、雪绒花开的那一天，世界将看见我们的美丽和他们的丑陋，这是我唯一坚信的事：美丽终将战胜丑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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