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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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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里,身下的床单湿透了,她拿起女儿的小毯子擦擦颈部和背后的汗,侧身晾着后背。正要闭眼,她觉察到旁边一个熟悉的背影。

    是的,就是这个背影,大学起就飘忽在侧的背影。她害怕看到背影而离不开这个背影。每次他送她到女生宿舍门口,她便头也不回的上了七楼。她本着矜持想制造点神秘感,当然这是最浅显的原因。如果她回头,在对方面前高人一等的骄傲就失去了,她害怕爱上对方以致迁就对方。更害怕真正爱上对方后,对方会有恃无恐地报之以背影。她害怕从被目送的角色转变成目送者的角色。事实上,后来,她不得不沦为目送者的角色。

    目送他潇洒得意的从女生宿舍楼下离去,目送他悄无声息的从小区门口溜走。目送他去北京游荡,目送他的无奈悲伤;目送他不停出差,目送他的焦虑奔忙。在目送中度过七年,这七年里,她的领地一步步被占领,自我一步步被侵蚀。而如今,在深夜也依然要注视他的背影,背影彻底霸占了她。

    “七点左右回去。”这不是一个承诺,更像是一个口头禅。把回家当成口头禅的男人,是永远也回不了家的。为什么又是趁她睡着再蹑手蹑脚的回来?“回家”这个行为何时变成了犯罪?

    她想把他踹醒,跟他理论,可她漠然。什么横亘在她面前,让她始终抬不起腿?许是她累了,她将双手举过头顶,手掌上摆着“放弃”两字。她想彻底撒手,不想再跟他纠缠!不对,那仅限于他虽近在眉睫却仍未露面的时候,可现在他已经回来了!一个可以摸到的活生生的丈夫就躺在枕畔!怎么可能轻易放过!那是什么呢?难不成就是因为膨出的一丁点肉壁?是吗?当她不断这么问自己的时候,就证明她已经在无限放大这个问题。甚至,她主观的认为,这预示着她丢掉了作为女人跟丈夫叫板的筹码。如一个毁容的女人再不想站到人群中去。

    这意味着她给自己以后的岁月判了刑。那些她认为可以称得上人间极乐的美妙夜晚再不会光顾她。最最重要的是她将彻彻底底失去骄傲的资格,撒娇和装可爱的权利也被一并剥夺。恍惚间,许多人迸进她的脑海,可她又觉得,从此以后自己再也不配想起他们。

    男性朋友、前男友、相亲对象、暗恋男生,许许多多,看不见了,甚至连影子也快消失了。“我账户里八位数的存款,嫁给我你不用上班了,咱俩想逛街逛街想出去玩出去玩。等有孩子了,好办,交给保姆。”“你跟我只差一个转身的距离。”“我咋觉得还不如你以前那个呢。”“我喜欢你。房子车子都写你的名字。”这些话也都突然蹦出来,在她耳边一阵阵循环。那些碎片式的画面不断涌现,她想把那些碎片从脑袋里抠出来踩烂扔掉,但更想躲回那些已经抛弃她的碎片里。英雄难过美人关,美人难渡桃花劫。今夜可怎么过,喂奶再次成为一件幸福的事情。

    早上,她早早醒来,喂完奶怎么也睡不着了。虽然夜里没怎么睡,可白天的到来仍然给了她不少力量。仿佛白天和夜晚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夜晚如鬼魅吃掉她的底气、勇敢、倔强、坚韧;白日似上帝弹去她的拘谨、胆小、温柔、脆弱。她时不时盯着一旁的丈夫。一来你看她瞪丈夫的眼神,必定会联想起上次她是如何瞪手机的;二来她怕没盯紧,丈夫又一溜烟儿不见了。

    丈夫在她的“监视”下竟然能睡到十一点,可见其劳累程度。他醒来,张开双手就要拥抱她,她既不阻止,也无回应,只故作镇静地翻看手机里的图片。抱了一会儿,丈夫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尽管他裹着棉被,依然能感觉到,衣带之下她那副已经结了冰的身躯,如三九后的冰河,非一时所能融化。他用胳膊肘轻轻碰碰她的肩,并试探性问一句:“哎,你怎么啦?”她不回答,手机屏幕还停留在那张图片处。他只好起身穿上衣服,收拾好行头准备外出。

    他将默不作声地走出门口,她只顾影自怜的噘嘴闷气。就这样放过他?一走就是半个多月的丈夫现在又生龙活虎的站在了她的视野里,拳打脚踢一顿才过瘾,且最过瘾啊!她怎能容忍就这么轻松的放他走掉。

    丈夫正一只手悄悄握住把手准备趁机溜走,她便蹭一下坐起来,目光凛冽直追过去,不顾一旁在场的婆婆厉声问道:“你去哪?”说完她又有点后悔,丈夫的以静制动在她这百试不爽。“为什么不是他缠着我问,不应该是他对我示好才对吗?”她这么想着,于是又立马将头回正,继续拿起手机眼神空洞的看着那张图片。“上班啊。”语气好像在说这有什么好问的。“下午三点回来,有事跟你说。”她依旧盯着那张图片,一个字都不肯多说,头也不抬地抛出这句话。“好......”丈夫欲言又止。丈夫走后,她将手机甩到一边,长叹一口始终都叹不完的气。

    傍晚婆婆去观赏护士给珍珠洗澡,她跟丈夫便有了短暂的逝别已久的二人世界。丈夫坐在她旁边讨好般要给她捏腿,她倔强地踢一脚,弹开丈夫的手。丈夫隐隐作痛,但之于疼痛被羞辱的那根神经更能折磨他。

    “我膨出了。”说出这句话如同吐出一口积在喉咙已久的痰液。

    “什么?捧出?”

    “哎呦,烦死了!”他逼着她捡起地上的痰再吐一遍。

    “你不会自己查吗!”她斜他一眼,当眼珠快要掉出来的时候,她又不情愿的用手扶了回去。

    “......好。”丈夫用沉默将怒气晕染开,然后以一种接**静的语气说出这个字。

    “你不觉得你是个局外人吗?你布置好道具,然后画一个圈,看我在里面忙活。只有当我向你求助时,你才会施舍般伸手援助,但是你哪怕半只脚都不会踏进来。我需要的不是在一旁看戏的人,而是一个愿意陪我一起忙活的人!哪怕是跟我吵架呢,而不是逃避,像懦夫一样逃避!”丈夫的片刻沉默并没有息事宁人,反而扣动了机关枪的扳机,她再不用憋下去。

    “我坐不坐月子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是不是觉得定月子中心就已经成就了你高配丈夫的身份?有多少产妇还享受不到呢,是吗?你觉得我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呢,对吧?”她收尾的轻慢语调甚至有点低声下气差点误导丈夫相信自己没错。若真如此他便落入敌方圈套,她只是将自己放低姿态积蓄力量以掀起后面的暴风巨浪。

    “我没有这样说啊。”虽然子弹颗颗射进他心里,但他表面呈现的与心里所想正好相反。

    “你没这样说,可你就是这样做的!那你说,在行动上你是怎么关心我的?我连你的影子都看不到,谈什么狗屁爱!”说着便低头啜泣起来,她好想嚎啕大哭,又怕长耳朵的邻居或是经过的护士听见。

    “唉!”叹气若能解千愁。他想认下所有错,只要她心里能稍微舒坦点;他又想可能不出差就好了,但是不出差怎么赚钱?在家陪老婆倒是轻松,房贷车贷谁帮解决......很快思路不知打了几个死结。

    在他的价值观里,钱和辛苦是划等号的。钱是挣来的,博来的;不是聚来的,汇来的。好像财富的多寡是用拼命程度来决定的,并且精神和头脑上的财富并不能算在财富的集合里。人人都想当陶朱公,可几人能有他的见地和胸襟。

    “你是不是不把我当成一个正常女人看待?还是你压根就觉得我不是一个正常女人!”她一方面惊讶于自己说出的这番话,就像伴随着妈妈的歇斯底里冲向她的那只鞋子;一方面又疯狂猜忌对方来掩饰自己已经坍塌的自信基石。

    她人虽然还直立地坐在床上,可影子早已瘫成一团。脸上鼻梁依旧不相干的高挺,独特的琥珀色眼球在漂亮的猫形眼睛里早已黯淡无光。红血丝趁火打劫等着眼球自投罗网,嘴巴没了往日的风采,半张着吐不出字。恍惚最终凝固在脸上,她的灵魂穿过头皮携着那个童年曾思考过的问题在发丝间游荡:我本不该来到这个世界吧?

    “没有怀孕该多好,没怀孕我就不用生孩子,没生产就不会有这一系列的后遗症。不,应该是没有搬来跟他同住该多好,没搬来住就不会怀孕。不,应该是没跟妈吵架该多好,没吵架也不会赌气搬出家门。不,不,我妈没生我该多好,这一切都不会存在,苦难连同快乐都将不存在。本来我就是个多余的孩子。”这些被内心遣送到大脑的话语像被施了妖术蛊惑她走向湮灭。

    她从小生就在框架中,连出生都是被计划好的。她曾清楚记得烈日炎炎下兄长说出的炙烤人心的话,她的出生在计划生育的政策下一连罚款数年,让家庭积蓄锐减。她不该来到这个世界,是个多余的小孩,世界之大竟容不下一个多余的小孩。兄长的话刻在滚烫的烙铁上烙在她的心房上。随着她长大,烙痕倒历久弥新,每次谁不慎碰到她的烙痕,她的心便流血化脓数日不能痊愈。但她还是抱着希望:终有一日烙痕不见了,并在原来的地方开出带有夏日氛香的合欢花。

    母亲曾清风拂柳般的说起生她的缘故:只你哥一个人太孤单了,以后你俩好做个伴。总是这样的:同样一句话,我们可以理解的曙光将现;也可以理解的黑夜常伴。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就经常带着黑夜常伴的心态来理解别人的话了。或许是那日的阳光太明亮把一切照的太清晰,她忘不掉兄长说话时的神态、语调甚至手指上傲慢的小细节。明明反感却照着兄长口中的那个多余的小孩长大了。同样恶劣的是她将母亲的话复制在心里,故作可怜的将自己当做兄长的附属品。陪衬和多余这两个影子无时无刻不跟随者她,光明处影子嚣张的向她挑衅,黑暗处她才稍许放松暂避影子的追踪。

    而她的丈夫正好相反,他在缝隙里求生存。八岁那年父亲失了工作,男人的尊严,家庭的压力,致命的妻子的指责,一夜间毁灭的毁灭淹没的淹没。父亲本有一丝力气提着一口气向家人挥手求救上岸,可恰恰在以妻子为首的后援军团皆投来鄙夷的目光,削尽他最后的气力。从此父亲便再也没上过岸,一直在河中游走。父亲终日在外以酒会友,母亲终日家内怨声载道。于是他便默默做了母亲的差使甚至是为整个家庭做了件无比重大的决定:在深夜里寻回父亲,并将其带回家。他站到高处的旷野中,显得渺小而无力,父亲锤头蹲坐在地上。“回家吧!”“不回。”“你回不回,不回我就从这崖上跳下去。”“不回!”父亲不止刺穿了儿子的心更堵死了儿子回家的路。右手边就是深沟,他跌跌撞撞擦着边往回走,如若真不小心掉下去父亲会来带他回家吗?不知道。只是那夜过后,他找到了一种无比刺激的快感:在外游荡。山上、河底、田野、郊区、公园、闹市,人越多越热闹越好,他才有机会展现出他的亲善友爱,好博得众人的喜爱,于是他在家之外寻找家的感觉。

    他在家之外带着家里练就的察言观色的本领学会了怎样从周遭人身上猎取在父母那得不到的东西,于是他比别人多了一样本领,脾气再古怪、再内敛、再冷漠的人他也能慢慢攻开对方的心门,明明在攻克的一瞬间内心有一种骄傲的声音:以后这里的爱我可以随便攫取了;但却让对方有一种错觉:这人真好,真仗义。国色倾城的牡丹总是不缺乏艳羡的目光和由衷的夸赞,可路边的小雏菊难免常盼路人的垂怜。他的本领终于在18岁派上了最大的用场,闯进她残破的城堡利用惯用的伎俩准备将她解救出来。不幸的是,当她随他私逃后发现:原来他许诺给她的新城堡是用幻觉打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