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丝红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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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栖山辞话》谢映之最初还出于好奇翻看过,描写浮夸,通篇捕风捉影之词。容绪也是有心人,即便这样的剧本,竟然也能演绎地细致入微。

    “花间十二折戏,每一折戏我都建造了一座阁。”容绪悠悠然在前边引路边道。

    这个时节,外面正是湖水初冻寒风渐起,这阁内却温暖如同初夏。

    拾阶而上,脚边云雾渐起,沿途熏风拂面,鸟声盈耳,虽然行走在琼楼宝阁之内,却让人有种置身山间幽谷的错觉。

    谢映之注意到,这云雾来自脚边的石龛,行走间不知不觉衣袍的下摆竟然微湿。

    容绪边走边介绍道:“这里的水引自含泉山的温泉水。为了保证阁内气候适宜,营造出这个暖阁温室,以供养这些奇异的花草。”

    顺着他的手指看去,谢映之就见不远处雕栏玉砌间种满了奇花异草,姹紫嫣红,都是中原见都没见过的,花间蝴蝶翩飞。

    谢映之听闻,在萧暥扫平匪患拿下襄州后,如今南下已成通途,容绪的盛京商会生意做到了南疆。这些奇花异草大概就是从那里运来的。

    “这如同羽翅般的是白鹭花,来自南疆的密林,那是水晶草,来自……”容绪边走边一边滔滔不绝,如数家珍。

    楼阁高处是一条环形的廊道,此处往下望去已是烟遮雾绕。

    在此行走如漫步云端,让人不知身在何处,看不透这是在阁内,还是在山中,分不清这是天上,还是人间。

    谢映之适才饮下一杯玉壶冰泉,这会儿只觉得踏云驾雾。恍然间就听到脚下发出玎的一声清响,如鸣佩环,清脆悦耳。

    原来这一段廊道竟然是空的。

    走上去,脚下便会响起如同清泉冰玉之声,甚为巧妙。

    谢映之本来就精通音律,随性走来,恍若踏歌而行,潇洒不羁,廊上抑扬之音律迭起。

    容绪一时间看晃了神,

    “小心。”

    只见那人身形微微一晃,如玉山之将倾。

    容绪赶紧上前探手托住他的腰间,只觉得其人身形轻盈,恍若飞絮游丝。

    “地上有水雾。”容绪心虚地解释道,其实他最清楚,是那杯玉壶冰泉起作用了。先是脚步虚浮,接着浑身绵软,最后神智恍惚,无论接下来做了什么,醒来后都没有印象。

    谢映之却浑然不觉,洒然道:“无妨。”

    随即起身,那如云般衣衫在容绪指间倏然浮过,旋即化雾随风而去。

    容绪意犹未尽地抬起手悄然闻了闻,指间还萦绕着清雅幽淡的香。

    紧接着他心中忽然一紧,才想起上次的事,脸色顿时有点僵硬。

    “先生放心,我今□□衫上没用清溟香。”谢映之走在前面,不羁地挥了挥衣袖道。

    清溟香有毒性,专门用来驱赶秋日恼人的蚊虫,这是谢映之上次随口编来诓容绪的。

    谢映之为人疏淡,不喜和他人触碰。偏偏容绪此人小动作不断,显得狎昵又亲切,让他有点不适,所以这所谓的清溟香是专治容绪。

    容绪闻言才徐徐松了口气。

    回廊的尽头是一扇月门。

    那门形如满月,灯光漫漶从绢丝后透出来,恰好把几支玉兰花枝的影子叠在其上。

    从外面看过去,恰似一番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实在是妙极雅极。

    谢映之不由心想,此人若用心正道,专攻博艺,倒是颇有才华,可惜心思太偏邪。

    他飘然走进月门,地上铺着细软的白沙,白沙上纤细的纹理如同水波浮动,又似乎大雪满庭。雪地里桃花盛开,连成一片绯色的云霞。

    桃花林的中央,停着一精美的画舫。真是人在画中游。

    “这可是取自云先生的雪中寻隐者帖之意?”

    容绪似不料萧暥还懂书法,颇为欣赏道:“只是仿云渊先生的意境而设,不想彦昭竟也对书法有所雅好?”

    谢映之随口道:“偶尔听云越说起的。谈不上雅好。”

    “彦昭过谦了,所谓闻弦歌而知雅意,”容绪似乎难得遇到知己般,感慨道,“彦昭能知我,我心足矣。”

    谢映之微笑颔首,这容绪真是字字机巧,步步是戏。试探地不露痕迹,居然还能引出一番相知之谊。

    当时撷芳阁里,花神是躺在金丝楠木棺椁中,但容绪显然不想在他的花间放一口棺椁,大煞风景。于是这一折花神戏里所做了改编。原来花神所躺的金丝楠木棺椁被换成了画舫。

    画舫上也似乎落了一层雪。

    “这是用的鹤羽,乃白鹤翅下最柔软的一层羽编织的绒毯。”容绪有点沾沾自喜道,

    容绪总是喜欢摆布这些奇巧细节,若说是雕虫之技,他又颇有几分匠人之心。

    他带着些卖弄地随手一引。道:“上仙不试试这鹤羽是否舒适?”

    折子戏里,花神是躺在画舫中的……

    在那玉壶冰泉的作用下,谢映之似恍惚了一下,没有反应过来:“上仙?”

    “彦昭,你现在是花神。”容绪一丝不苟提醒道。

    所以按照这折子戏,既然他是花神,那么容绪的角色就是谢玄首。

    有趣。

    “那么谢先生要我如何?”

    真是假,假亦是真,且不知道到底是谁在扮演谁?

    谢映之揉了揉眉心,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容绪的眼睛。

    容绪关切地上前搀扶住他的手,“上仙倦了,何不上画舫去休息片刻?”

    谢映之随着他的方向看去,发现这画舫里除了鹤羽毯白玉枕,居然还有一方小案。

    案头的玉盘里放着新鲜的瓜果点心。

    而且大多还不是寻常水果,应该是从南疆进的奇瓜异果。

    谢映之有些好奇。这些传说的中瓜果他以往也只在画本中看到过。

    他于是从善如流地上了画舫,抬手就去捡那晶莹剔透的葡萄。却被容绪按住了:“上仙,这不能吃。”

    那葡萄摸上去有点生硬……谢映之也发现不对劲。

    “这是珊瑚珠制作的。”容绪道。

    谢映之恍然。

    随即看向那果盘里的茄子、龙眼、青梅、香蕉,顿时明白了,不但是葡萄,这些零嘴甘果都不能吃。

    这是折子戏的道具?

    白玉做的龙眼,孔雀石做的青梅,玛瑙做的茄子,碧玉做的香蕉……

    谢映之简直要被他气笑了。不得不佩服这容绪,太龌龊了。

    容绪莫非是觉得小狐狸在某方面什么都不懂,又贪吃,所以很好骗?让他尝尝鲜?

    就在这时,他忽然觉得腕上一紧,一道纤细的红绳如蛇般缠上了他皓白的手腕。

    谢映之微微一诧,居然还有千丝戏?

    真是小看容绪了。

    在折子戏里,谢玄首要降妖除去花神,用的是捆仙绳,难道就是这个?

    所以这是道具,没毛病。

    就在他抬眼之际,对上了容绪深邃的眼眸,容绪举止优雅地抬起他的手,不紧不慢把红绳缠绕紧他修长的手指,“上仙,你究竟是哪个洞府,哪家庙门的?我也好去拜会?”

    这虽是折子戏的台词,言外之意,在问他究竟是谁?

    看来前次文昌阁的策论,容绪居然已经暗暗怀疑他的身份了。

    谢映之心道,有点小看他了啊...

    此时萧暥在西北,秋狩在即诸侯云集,此时觉得不能出乱子,而容绪只要有一阵微风,他就能兴风作浪。

    但谢映之也不急,任凭那丝线束住双手缠绕上胸前,倒是颇有点看戏的自若。

    此时的容绪就像一个细心的花匠,慢条斯理地收拾着那柔美的花蕊和修长的枝叶,像精雕细琢出一件动人的作品。

    谢映之似笑非笑:“先生疑我是仙是妖?可是这世间的事,真亦是假,假亦是真。先生之所见,即为想见之人,不就罢了?”

    容绪闻言手下微微一顿,这话颇有几分讥诮,但似乎有道理……

    诡辩。

    谢映之反问道:“如今,我在先生面前,先生却问我是谁,莫非先生心中没有我,所以身在我面前,心却不知在何处?”

    容绪似被他这句话刺到了,目光微变,深沉的眼眸中竟隐隐含着些痛:“我想见之人是你,眼前也是你,当年一见,春风十里,此后这满室的桃花,都是我年年岁岁对你的朝思暮想。”

    年年岁岁花相似。

    谢映之不由心折,这全大梁的姑娘怕是也顶不住这样旖旎的情话。

    是这容绪的演技是炉火纯青了?还是这七分假意里,掺有了三分真情?

    谢映之细细想来,容绪说的当年,莫非萧暥很早就认识容绪?

    还是,这依旧只是戏?

    但有一点却毫无疑问,这一折花间局,谁先出戏,谁先输。

    就在他一念飞转之际,容绪已经微微眯起眼睛,转而道,“话虽如此,我不知道上仙你是否也一样思念我?不知道你我之间渊源羁绊能有多深?”

    他说着,情不自禁抬手就要去抚他的脸颊。

    谢映之静静偏首。

    不仅是他不喜欢跟人触碰,而且他脸上带着玄门的面具,触感与寻常人有些微妙的不同,别人也许感觉不出,但容绪平日流连花丛,这双手不知道拂过多少粉面香肌,可是精于此道。

    容绪眼睛微微一眯。手矜持地停在空中,转而轻轻一勾,改为两根手指娴熟地挑起了散在鹤羽上的一束青丝。巧妙地避免了尴尬,还有几分雅意。

    但他眼中的怀疑也深了几分,诘问道:“上仙,从撷芳阁至今,我玄门帮过你很多次了,上仙可还记得?”

    谢映之心知肚明,这言外之意,是试探玄门、他谢映之和萧暥之间有多少瓜葛了。

    刚才一时疏忽被容绪拿下一局,现在步步紧逼了。

    谢映之淡漫道:“先生是玄门高士,我是花妖,你我之间不便有所羁绊,还请先生放手?”

    这句话一语双关,分不清戏里戏外。

    容绪微微一挑眉,有意思。随即手中那一缕青丝徐徐飘下。

    他紧跟着又道:“那么前日堂上,天下士人讨伐花妖之罪行,玄门也没有助你?”

    谢映之明知故问:“何日?”

    容绪见他抵赖,一倾身,别有意味地收紧了手中的红绳,让丝线在清透的腕上勒出隐隐的红痕。

    他的声音透着几分阴郁:“就是前番文昌阁的辩论。天下人汹汹皆言你是妖魅,要除之而后快,难道不是我在幕后为你出谋划策,助你渡过难关?上仙如此忘恩,不大好。”

    谢映之微微挑起眼梢,针锋相对道:“谢先生于我何来恩情?玄门向来以正道自居,谢先生既知我是妖魅,怎么可能要助我?让玄门百年的声望毁于一旦。”

    他这微妙的神情,竟是和萧暥有十分的相似,眼中讥俏更胜一筹。

    容绪心中忽然漾起不明的情绪,他一字一句道:“如果我是迷恋上了那妖魅的容色?”

    谢映之坦然:“玄首一生不可娶亲,亦无情爱,否则自损修为,先生难道不知道?”

    “当真?”容绪眸中忽然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喜色,迫不及待追问:“所以谢映之和你之间并没有任何瓜葛?”

    谢映之微微一诧,容绪居然在戏中直呼其名。这就等于,他出戏了。

    从一开始到现在,他们两人你来我往间三分真七分假,相互试探。不停在各种身份中切换。容绪人逢场作戏的本事与生俱来,连谢映之应付他都有几分吃紧。

    但他刚才这一句话,忽然抛开了折子戏的掩护,将他的意图表露地太明显了。

    而且,这句话里竟然有股子陈年的酸味儿……

    谢映之有一个有趣的发现:容绪似乎对他和萧暥之间有什么瓜葛的关注,超过了对玄门是否暗中帮助萧暥。

    谢映之微微挽起唇角,笃定道:“我何必欺你,天下人皆知,玄首不能恋上任何人,更不可能与妖魅有来往以损玄门清誉。”

    接着他转而带着几分自伤,凄然道,“我既是花神,也是妖魅,天生为世人不容,早就习惯了冷眼。”

    他神色凄清,眸光婉转,这罕见的柔弱让容绪一时心动不已

    他竟脱口而出道:“上仙若随我去,我许你人间最好。”

    “最好的红绳?”谢映之莞尔,忽然翻身起来,讥诮地眨了眨眼,“但这千丝秘戏,不是这样玩的。我来教你。”

    这转变太快,容绪一时被他这自然无比的举动怔住了,惊诧道:“彦昭,你……你懂千丝戏?”

    话音未落,他忽然就发现谢映之身上哪里有半根红绳,他衣衫整齐,目光清明,丝毫不见中了玉壶冰泉之幻术后的迷离。

    “怎么回事?”容绪这才意识到有哪里不对。

    随即他发现自己的手腕,手指间都缠绕着红线。

    他毫无印象那红线是什么时候蜿蜒到他自己的手上,像藤蔓般攀爬了他满身。

    容绪紧接着发现更不对劲了,他的头很沉,意识就像浮动在水中的蔓草,载沉载浮,随波逐流,完全不能自己。

    他心中大惊,这是玉壶冰泉的药性在起作用!

    那他刚才所见所识是什么?

    谢映之不动声色。刚才不过是个雕虫小技,用障眼法把容绪和他的酒杯调换了。

    容绪作茧自缚喝下了他自己调制的玉壶冰泉。

    此刻,谢映之居然还是一脸纯真的好奇,

    “我听说勾栏之术中,以千丝戏为妙,”他挽起唇角,目光清澈,纯然无害。说出的话却足以让容绪心惊。

    “容绪先生不妨告诉我,当年你是怎么教王昭仪用这勾栏之术获得圣心。从而使先帝废方皇后,加封她为后的?”

    容绪顿时面色煞白,“你不要乱说。”

    谢映之一拂衣摆站起身,道,“三年后先帝暴薨,又是怎么回事?”

    容绪面如土色,在酒液的作用下,他神智恍惚:“你……你胡言。”

    谢映之目光清冷,王氏把持朝政那么多年,有些事情被埋藏太久,是时候拿出来晒一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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