估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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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烟波浩面的湖面寒雾沉沉, 冷月如霜,照着渡口芦苇白茫茫一片。

    三层的豪华画舫如同琼楼宝阁,煌煌灯火倒影在暗沉沉的水面,如同银河泻落九天, 撒落千点星辰, 随着波涛涌动。

    萧暥不明白为什么刚才还不让上船,现在又允许了。大概谢先生总是有办法的。

    风帆已经张满, 走近了, 他才发现庞大的船体四周还密布着两排整齐的船桨,这是隆冬季节, 刮的是北风。张起风帆,看来这船是要南下。

    这里只是其中一个载客的渡口,楼船即将前往下一个渡口,要等到所有宾客都到齐了, 盛宴才正式开始。

    萧暥以往没有登上过豪华游轮,在现代他觉得自己约莫也挺穷的, 跟人合租在一栋老式的公寓楼里,地段倒是繁华,他喜欢热闹,小区楼下就是繁盛的商业街,各式的中西的餐馆、糕点小吃、零食铺子不一而足, 人来车往间, 最大的好处, 就算是深更半夜里也能觅到食。

    上船登楼, 楼船内部典雅富丽,十五连盏铜灯交相辉映,映照着白玉栏杆围绕着的舞榭歌台。仰头望去,三重游廊盘绕着富丽精美的彩绘金顶,游廊上各色华服的贵人们络绎不绝。

    接待他们的是一名衣着考究的中年人,面白无须,容绪称他为金先生。

    萧暥猜测应该是这里的管事,或者迎宾之类。

    他不善应酬,更不习惯那位金先生用鉴赏的目光细细打量着他,那眼神类似于珠宝行的鉴定师或者拍卖行的东家打量着一件价值不菲的藏品,看得他浑身不自在,于是干脆就踱开了。

    金先生这才缓缓收回目光,默不作声地将手中的白玉牌放回了案头的雕花檀木匣里,又取出一串镂金钥匙。

    “琥珀?”谢映之饶有趣味道。

    “阁下好眼力。”金先生笑了笑,钥匙的一端镶嵌着一枚晶莹剔透的虫珀,里面的小蜘蛛栩栩如生。

    金先生用这琥珀钥匙打开了一方象牙小匣,从里面取出了一枚玉牌,玉牌雕琢精美,四周镶嵌着鎏金云纹。

    金镶玉?容绪眼睛一亮。

    潜龙局有一个不成名的规定,局中的所有彩胜,入局前都会由金先生估价,按照估价的不等,以不同的玉牌来区分。分为青玉牌,白玉牌,金玉牌。

    因为潜龙局中珍宝甚多,原本的美人屏风,容绪估计也就是白玉牌,而如今金先生取出的金玉牌下还垂着水晶流苏,这是意味着那是顶级好货。遇到这种有价无市的珍宝或美人,一般都是是二比一,甚至三比一进行博弈的,也就是用两三件金玉级的宝器,来换这世间殊色。

    金先生笑容可掬道:“其实仅他这一身锦带华服都足够换上一枚玉牌了。”

    容绪知道他这话不是当真的,客气道:“不瞒金先生,这是我亲自制作的衣裳。”

    “容绪先生真是有心了,”金先生说着又别有意味地一笑,颇有点为他担忧道,“舍得割爱吗?”

    容绪道:“我这位主簿专工博弈之技,我自然是有备而来。”

    言外之意,他有把握,至少不输。

    “哦?”金先生吃惊地看向谢映之。

    谢映之恍若未闻,慵散地探手取过玉牌,系在萧暥的腰带上。

    琳琅美玉衬着盈盈的腰身,垂下的流苏随着他的步履轻轻晃动,倒是好看。

    “为什么我要挂着这个玉牌?你们怎么不挂?”萧暥发现被区别对待了。

    容绪脸色一僵。他不敢说,因为彦昭被你家主簿卖了,如今待价而沽啊。

    谢映之和颜悦色道:“只要有一个人佩戴就可以了。”

    萧暥似乎懂了,难道这是团队票?只要有一个人验票通过就可以了?

    容绪一边暗中眼神表示:这迟早包不住的,你打算怎么收场?

    谢映之从容不迫:“先回客房休息。”

    此时,外头天光微明,容绪折腾了一晚上也是腰酸背痛,心道不如休息好了再做打算。可他回首之际,却发现萧暥不见了,

    “子衿?”容绪心中猛地一沉,才一转眼,人去哪里了?

    但小狐狸那么凶,总不至于被劫色了罢。

    谢映之失笑,某人还没吃到山楂枣泥糕。

    要说这豪华游轮就是不一般,即使是放置货品的地方也格外讲究精致。与河滩上的小货摊不能相比。

    萧暥站在一个移动的多宝格前,这简直就是火车上的售货小推车了。

    但火车上的食物以矿泉水、方便面、鱼皮花生、泡椒凤爪之类的为主,味道实在不敢恭维,货品也都是些儿童玩具,再不就是袜子牙刷,但这里完全不同,太有逼格了!

    那多宝格呈六瓣莲花形,可以一分为六,从中轴展开,每一个格栅上分门别类,错落有致地放置着不同的货品。从零嘴点心、时令瓜果,到各种精致的古玩宝器,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萧暥看得眼花缭乱,一时间不知道该吃哪个。

    “公子可有中意的?”一道低沉的男声从身后传来。

    萧暥回头就看到一名衣着锦绣的男子正打量着他。那人五官算得上英俊,但眉眼间距近,眉弓突出,眼窝深藏,给人一种鹰视狼顾的感觉。他中等身高,却很壮实,看来也是通晓技击之术。这不奇怪,乱世里世家子弟只要不太是太菜,都会些武艺。

    但真正引起萧暥注意的是他身后那个汉子。

    那人面堂黝黑坚如岩石,身躯精瘦,但胸前肩臂等处的肌肉虬起,目露凶光,有股顽强的狠劲。

    萧暥不自觉地就眯起了眼睛,野兽般的直觉在他身上嗅到一股有点熟悉的气味。

    这人是山匪出身。

    萧暥自己就当过广原岭的山大王,有意思,在这里居然能遇到同行。

    这些人大概都是冲着帝王之剑来的罢。

    他发现那个男人也在观察他,立即垂敛下长睫,正想随便找个借口糊弄应付过去。就听到一道粗横的声音道,“虞珩,你这未免太小家子气了,这还要问?”

    听到那声音萧暥心中就是一摔,北宫浔!

    靠,这厮怎么也来了?

    等等,他刚才叫谁?虞珩?这名字他有印象!

    因为书上写过。虞珩最后得到了帝王之剑!

    《庄武史录》里虽然对此人着墨不多,只写到虞珩乃豫州牧虞策之弟,为人骄横阴戾,喜欢结交三教九流、江湖豪侠,豢养门客,许多横行霸道作奸犯科之徒都在他这里得到庇护和重用。

    书中并没有提及潜龙局,也没有写虞珩是怎么得到帝王剑。只写了他得到帝王剑后,就开始野心爆棚,伙同沙蛇的前任首领裘彻想发动兵变,抓了他的庶兄虞策,不久后还称了帝。

    史书上评价此人是奢淫放肆,妄自尊立。

    萧暥当时读到这一段,就觉得这货太急功近利,如果没有实力支撑,称帝就相当于把自己架在炉上烤。

    不过话说回来,当时原主已经击败北宫达,虞珩大概也知道接下来要收拾他们,还不如执帝王之剑,号召天下豪侠拼一个鱼死网破搏一把,有点亡命之徒的做派。

    他这念头还没转过,忽然觉得腰间一紧,北宫浔大咧咧地把他搂到怀里,萧暥本能地反手就扣住那厮的腕子,正要错骨一拧,就听北宫浔凑近他耳边道:“我们以前见过?”

    靠!萧暥心中一沉。立即想起在大梁那会儿,北宫浔整天盯着他看,都恨不得把眼珠子糊他脸上。

    他现在化了个妆,又没换脸,难免会有点似曾相识之感。

    他正想到这里,北宫浔倒松开了他,大手一挥道:“这些货品我全买了,送给美人。”

    他话音刚落,锵的一声,一道疾风掠起,多宝架从中央一分为二,连同架上的糕点果脯都被拦腰斩断,切口平整如削,纷纷滚落一地。

    虞珩点了下头,阴鸷地看着北宫浔。

    裘彻收剑。意思很明白:那么你就全买下罢。

    萧暥的视线却被那把剑吸引了。

    他常年征战,刀锋上滚过的命,这剑顿时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剑刃是弯曲的水波状,如同游动的蛇,这种剑一旦刺入躯体,就会铰紧血肉,看着就疼。萧暥顿时明白为什么书上称他们是沙蛇了,真是又狠又毒。

    紧接着噌噌几声,北宫浔和他身后的燕庭卫同时抽出了剑。

    刀剑林立,针锋相对,寒光森然,晃得人眼花缭乱。

    四周的宾客纷纷避走,闪到楼上的游廊上再回过头驻足观看。

    这种场面萧暥倒是见怪不怪了,只是看着满地滚落的糕点,怪可惜的。他山楂枣泥糕没咬上一口,就惹出这种事来?

    此时楼上的游廊上已经站满了宾客。萧暥感到无数道好奇的、热切的目光正从四面八方聚拢来。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个遍。

    萧暥有点窘,觉得自己穿得就像孔雀公主似的,站在一群如狼似虎的汉子间格外抢眼。

    当宾客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停留在他腰间的玉牌上,随即那眼神就变得复杂了,暧昧不明中带着轻浮和狎亵,他听到一片窃窃低语声,伴随着轻微的啧啧声。

    萧暥开始感到有点不对劲了。

    三层的游廊上,一只白皙的手拂过白玉栏杆,幕篱的黑纱下透出一声轻嘲,“今年的彩胜倒是别致。”

    “局主,此处人多眼杂。”金先生谨慎地上前,躬身提醒道。

    “知道了。”那人漫不经心道。

    金先生赶紧低头,不敢多言。

    那人语调轻飘飘的,一字一句间却透着无形的威压,“金淮,你去提醒他们,怎么闹都可以,但别坏了规矩。”

    说完飘然而去。

    楼下纷乱的人群中,谢映之静静看着那道背影消失在游廊尽头,目光清冷幽彻。

    大堂上,双方剑拔弩张,丝毫不让。

    金先生慢条斯理得步下楼梯,彬彬有礼道,“局主说了,坏了规矩的,不管是何身份,都请在此下船。”

    这话一出,场中顿时安静下来。

    萧暥心中咯噔一下,可这里是在江中啊?

    莫非在此下船的意思是直接扔下去?那么凶残?

    “坏了规矩者,局主会赠一小船,一副桨,顺江而下。”容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挤到了他身边,“但是江阔流急,小船能不能安全渡过就听天由命了。”

    萧暥闻言暗暗抽了口凉气。

    就见金先生依旧笑容可掬:“二位都是声名在外的青年俊杰,还没有开场,就抢起了彩胜。传扬出去,对二位的名声也不利。”

    萧暥:等等,他们抢什么?

    那些糕点也是彩胜?

    裘彻上前一步,低声道:“贰将军,我们此番是为了帝王剑来的,不要因为一个……”他本来想说男宠,但是一看到那双蕴秀藏锋的眼睛,忽然脊背上生出一股寒意,改口道,“得罪局主,坏了大事。”

    虞珩面色阴沉,收剑入鞘,朝金先生道,“我只是想买点货品,不料北宫世子欺人太甚,属下一怒之下不慎坏了这宝格,我会赔偿……”

    “区区一景康年间的多宝格,局主多得是。”金先生打断他道。

    萧暥一惊,他知道容绪的车是景康年间的古董车,当年雅集引得一群士子围观品赏。

    虞珩脸色僵了僵。

    金先生慢悠悠接上前面的句子:“局主素来赏识虞将军英雄气概,这多宝格就当是给贵属磨剑了。”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给足了虞珩面子。

    “局主豪爽。我等佩服。”虞珩向金先生拱了拱手,然后阴恻恻地看了萧暥一眼,走了。

    北宫浔也收了刀,朝他的背影叫嚣道:“明天开局后,你我一分胜负!”

    然后也用占有意味明显的眼神重重盯了萧暥一眼。

    萧暥这才感觉到哪里不对劲。他好像是……引战了?

    他蹙眉想着,忽觉身边清风拂袖,谢映之抚着他的背,温声道:“子衿想吃什么?”

    那声音清雅悦耳,让人浑身酥软,顿时其他念头都飞到九霄云外。

    折腾一晚,萧暥肚子早就饿了。

    “山楂枣泥糕。”他不假思索道。

    谢映之莞尔道:“好。”回头淡若无物地掠了容绪一眼。

    容绪立即会意,付钱。

    萧暥佩服:他让别人掏钱,怎么能做到这么自然……

    等谢映之接过货品。

    萧暥:等等,不对,我不是要这个。

    谢映之已经从锦盒里取出一把碧玉折扇,随手插在萧暥腰间。

    容绪赞道:“先生好眼光,正衬子衿这身衣衫。”

    萧暥:……

    此行唯一让萧暥顺心的大概就是这个客房了,居然是两室一厅,还是个套房!厅堂不大,但是布置地极为舒适。

    桌案靠榻一应俱全,窗台下是一方书案,还贴心备好了笔墨纸砚。

    因为是隆冬季节,舷窗开着一道缝隙,阳光照着水面,粼粼波光漾动在房顶。

    萧暥以往除了拥挤的渡轮,就没有坐过几次船,倚着舷窗看了一会儿景致。冬天浩瀚的水面,白茫茫一片,偶尔天边几点帆影掠过。

    这是幽帝年间开的大运河,当年幽帝几下江南,走的就是这条水路。

    萧暥行军作战时方向感非常强,但是在烟波浩渺的水面上,他有点找不着方向了。

    “此处是大梁到襄远城的运河。”谢映之说着在书案上徐徐展开一张水文图。

    萧暥凑上去看。不愧是谢玄首,出门旅游还准备地图。

    这张图绘制地极为仔细,可以清晰地看出各条河流的走向,沿途山川地貌,不同季节的水流、风向,连哪里有暗礁,哪里是浅滩,哪里河道狭窄,水流深急,都标注地极为细致,一看就出自谢先生的手笔。

    见多识广如容绪,也看得大开眼界,“今后商会若是要走漕运,这图纸可是千金难求。”

    萧暥没想到谢映之对水纹也如此了解。

    谢映之随手取了那柄碧玉扇沿着江流划过,“接下来,就要进入楚江了。”

    楚江在襄州境内,江阔流深,由西北往东南向,最后在江陵与长江汇流。

    萧暥听说过,楚江两岸,崇山峻岭,千峰万壑,堪比三峡。

    “京门,云霁,巫山,这几处山势险峻,风光奇秀。”谢映之道。

    萧暥心道,看来谢先生已经把此行的路线都摸透了。

    他刚想问什么时候到达京门?忽然闻到了一股鲜美的清香。

    不知何时,桌案上已经置上了朝食,藕粉桂花糕、糖蒸酥酪、虾仁菜粥,还有一份蒸热了的山楂枣泥糕。

    谢映之道:“这都是这一带的的小食。”

    萧暥:他连吃什么都做好攻略的……

    如果在现代,自助游一定要拉上谢先生。

    某狐狸终于如愿以偿吃了个饱后,卷起被褥就睡了。

    他有点晕船。

    ***

    襄州

    句章城在楚江沿岸,是一座江城。

    巍峨的城墙沿江而起,正中一道水城门,便是京门。

    暮色冥冥中,高严心事重重地登上了城门。

    他前日在收到玄门的消息后,就急急赶到了句章。

    这个季节,寒雾锁江,风高浪急。

    “楼船顺风顺流而下,速度快得很。大概明天就到达此处了。”句章郡守田让道,

    高严凝眉,他知道每次潜龙局,设局之处都极为讲究,没料到此番竟是在船上,出现在襄州境内更是始料未及。

    多年以来的经验,让他总觉得此次这楼船出现在襄州境内颇为蹊跷。

    高严思忖道:“船上坐的都是诸侯贵胄,如果在我境内出事,主公就要摊上麻烦。”

    “据说这船上还有帝王剑?”田让问。

    高严皱眉,“那我们就不能轻易插手,否则会显得图谋不轨。”

    田让道:“那么,我们不去管它?最好它赶紧离境。”

    不去管,高严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但是管又管不了,且不说那楼船顺流而下,速度飞快,而襄州水军在朱优治下舰船老旧,几艘大型战舰也是中看不中用,甚至连个善于统兵的水军都尉都找不出来。就算他想派出几艘斥候快船悄悄跟上,都做不到。

    正在他踌躇之时,田让惊道:“明公,你看。”

    顺着他所指的方向,高严看到雾霭沉沉的江面上浮现出一排淡淡的远影。

    他赶紧拿起望远镜看去,顿时心中一震。

    那是江汉大营的艨艟战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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