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3 章 枭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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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陇上郡最北部的边城,沮县。

    每年这个时候的丰收集市是这个只有百来户人口的小县城最热闹时候。

    商贾用中原的黍米、茶叶、棉布换取若羌人的羊皮、却奴人的乳酪,还有西域华丽的壁毯和精美的银器。

    秋日午后,不远处的山坡上隐隐喧腾起来,扬起一阵烟尘,紧跟着脚下的大地震荡起来。

    一阵‘呜呜呜嗷嗷嗷’的呼号声由远及近,雪亮的弯刀刹那间就到了眼前!

    “北狄蛮子来了!”“快跑!”

    集市上顿时就炸了锅。商贾行客夺路而逃。一时间物资倾翻财货四散,一片狼藉。

    “男人杀光!女人抓走!哈哈哈!”拓尔图部的头领扎木托看到这狼狈的一幕肆意大笑。

    北狄骑兵迅速从两头包抄,像一个张开的口袋,将惊慌失措的人群堵截了过去。锋利的弯刀在秋日耀眼的阳光下刺出雪亮的弧光,斩劈而下,血光崩溅,惨嚎一片。

    ***

    “月初,北狄拓尔图部首领扎木托率五百骑袭击沮县,屠杀掳掠边民商贾千余人,财货无计。臣举荐陈英前往沮县安抚百姓,抵御贼寇,陈英身经百战,定能击败蛮夷,震慑贼人。”

    “原清察司长杨拓于前往辽州途中于燕云溺亡,其弟杨启恳请前往收骸。

    ”

    “卫骏拒不服从调令,臣请收回其北大营领兵之权。”

    “鹿鸣山秋狩将至,需要一名得力的统筹官,草拟各项流程事宜及预算开支,统筹官的人选,老臣举荐……”

    武帝心不在焉地听着,在他看来这些都是信手拈来的小事,他岂不知朝中这些大臣各怀鬼胎。

    陈英是萧暥旧部,他们想趁这个机会将他打发去边关,如果在和北狄交战中阵亡则再好不过。

    杨拓死了,杨启前往燕州收骸,乃是兄弟至义,盛京系希望皇帝给与一定的官职和安抚,使杨氏有机会重入朝堂,以壮羽翼。

    至于卫骏领北大营,早就让薛潜如芒刺在背,卫骏是卫宛的亲弟,谢映之闭关期间卫宛领玄门大任,薛潜又是前玄门弟子,据说叛出师门,其中的关系微妙……

    至于秋狩的统筹安排,那是个肥差,又能好好捞上一把油水。多少人盯着这个职位。

    这些利害关系皇帝心里门清,但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着他们贪赃舞弊,鹰犬么,该喂的时候要喂,该放的时候要放,该收网的时候再收,该弃的时候则弃,斩草除根也不手软,对皇帝来说,驭人之术,就在收放自如。只有一个人的心思他却始终看不明白。

    此时,皇帝的神思寄在一只敏捷的黑猫身上,它轻巧地纵身上树,隔着高墙,看到萧暥坐在寒狱的庭院里晒着太阳,怀里揣着一盒酥糖,正含笑和一个刀笔小吏说话。

    那神情是他从未见过清煦温宁,他甚至能顺着那如吟的风声间听到那人轻言软语。字字句句,酥怀入骨。

    秋风拂乱了他耳畔几缕乌黑的长发,如飞墨流丝般映衬着皎如白玉的颈侧,哪怕透过猫的视线来看,皇帝都不由呼吸骤紧……不由又想起那天午后,他怒欲攻心下将那人压在桌案上,在激烈的交缠中,意乱情迷地沿着那线条优美的脖颈一路啃吮……

    灼热的气息在胸中郁结不散,皇帝的神色也变幻莫测起来。

    自从那天以后,他一直心绪缭乱,魂不守舍,诸事皆废。

    然而反观那人,却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竟和一个刀笔小吏谈笑风生。

    这让武帝深感痛挫。

    他宁可让萧暥从此后深深地恨上自己,在他心中打下不可磨灭的烙印。可结果萧暥却似乎根本没放在心上。

    他豁达不羁地和一个小吏谈笑,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皇帝的手暗暗锤在御案上,难道无论做什么都不能在那人的心中留下哪怕一丝半点的痕迹吗?

    就像当年他追萧暥至宫墙下,杏花如雨间,他问萧暥是否记得曾答应他去上元夜看灯……

    结果却被狠狠地忽略了。

    如今他已不是当初少年,作为一朝天子,他仍旧被忽略了!

    不知道他们说起了什么,秋日斑斓的阳光照射下,萧暥眯起眼睛,眼梢便习惯性微微撩起,笑看着那小吏,那小吏心慌意乱地压低视线,一不留神却撞见他雪白颈侧一朵落樱般的香痕,一时间红了脸。

    皇帝见状面色顿沉。

    “寒狱是不是有个文书小吏?”他突然阴声问。

    旁边的曾贤被他话语间冷不丁腾起的杀机吓得一颤。

    一个小吏怎么有机会得罪天子?

    他察言观色道:“寒狱中有诸多文书小吏,不知陛下指的是谁?”

    薛潜道,“闻司察领职寒狱之后,大刀阔斧地替换了不少原狱中属员,多是其亲眷故署……”【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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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

    【说】

    虽然他尚不知皇帝为何对一刀笔吏恼怒,但弹劾闻正的机会不可放过。

    他咳了声清了下嗓子,观察着皇帝越来越阴沉的脸色慢条斯理道:“虽然这也没什么不好,熟人亲信么,好办事,省去了上下级磨合的工夫,但其中难免有庸碌之辈,是该整顿。陛下不妨召他前来御政殿,当面训问。”

    话音刚落,黄门侍郎上官朗快步入殿,躬身道:“陛下,闻司察上书。”

    薛潜眉心一簇。闻正这小子属狗的吗?嗅觉那么灵,知道要趁机整治他了,赶着上书。

    皇帝心不在焉地一抬手。

    曾贤立即上前接过奏匣,取出上书。

    一看其上清劲的字迹,他霎时一愣,立即悄身上前:“陛下,是萧将军请闻司察递上的奏疏。”

    皇帝猛地从坐椅中撑起身。

    ***

    夜晚一场秋雨。次日清早,空气中有桂花清润的甜香。

    秋阳照在湿漉漉的青石上,泛着微凉的天光,一部马车悄然停在了寒狱门口……

    闻正看着寒狱外等候多时的绣衣使者,皱眉道:“你若不愿意去,我让他们回去。”

    萧暥正凭窗观察着那个年轻的绣衣使者。是个丰神俊朗的青年。

    绣衣使者乃皇帝直使,官阶不高却可督察百僚,甚至执虎符节仗,代行天子事。

    皇帝亲派绣衣使者前来,可见此行没有余地。

    “他叫什么名字?”萧暥问。

    “江浔,字寄云。是陛下破格提拔的绣衣使者。”

    “果然是目光如炬。”

    萧暥赞道。

    闻正一时不知他在赞谁,是赞皇帝知人善任,还是赞这名绣衣使者年轻有为。

    他都自身难保了,还有这番心思?

    “这段时日多谢闻司察关照。”萧暥忽然看向闻正。清早阳光耀眼如燃,照他眉间霜雪寒而烈。

    闻正心中一沉,隐隐觉得他是下定了决心。

    想到他在这里修养还不足十天,又要去那龙争虎斗之地。罕见地踌躇道:“这狱中若有不舒心之处,可告知我……”

    萧暥微微一诧,闻正这是想挽留他?

    其实他这一阵住在这里还挺舒服的。每天窝在院子里嗑松子晒太阳。有时候还能听到寒狱的高墙外传来孩子的欢闹声,让他想起很多陈年往事。

    闻正这个人也有意思,表面上满脸看不上他,其实却很照顾他。自从那次皇帝微服来访后,还给他调换了监舍,以免皇帝再来逼扰囚犯。

    萧暥倒是无所谓住哪个牢房,寒狱的高墙深院下,无论哪个牢房都阴暗潮湿,呆久了寒入骨缝,他一身伤病,扛得住刀山剑林,却经不起这阴暗狱中蚀骨寒意,阵阵秋凉,余生残年,日日消磨。

    所以他一天大多数时间都在庭院里晒太阳。只有阴雨天和入夜才拖拖拉拉地回监舍。

    有时候他和文书署的小吏一碟花生二两小酒聊得兴起,趁机就不回监舍了。

    裹着薄毯蜷在书卷堆里听夜雨敲窗淅淅沥沥一宿,他是个随遇而安的人。

    那些新来的小吏多半不知道他是谁,问他犯了什么事儿才进的寒狱,他就信口胡诌,什么折花偷酒多看了邻家俏丽小媳妇一眼,穷得吃不起饭到寒狱混口牢饭吃,有一出是一出,一天一个不带重样的,久而久之都成段子了。

    闻正也不会揭穿他,倒是他多喝了几口小酒胡说八道露馅时,还会帮他圆场。

    他甚至有种感觉,闻正在护着他。

    有时候,闻正严肃的样子会让他想起另一个人。

    秋日斑斓的阳光下,他眯起眼睛,江涛拍岸,已是梦中。

    “我没什么不舒心的,只是该走了。”他笑了笑,转身往外走去。

    眼看那人就要跨出寒狱的门槛,闻正一时心急,几步追上竟拽住了他的衣袖,“绣衣使者亲至,你可知此去乃龙潭虎穴?”

    “陛下对你有亵幸之心,你这是去自投罗网!”

    萧暥背影微微一振。

    闻正立即意识到自己的话说得太直了,戳到了他痛处,被天子逼幸对任何臣子来说都是耻辱,更何况萧暥曾是势倾朝野的权臣。

    “我一时心急,冒犯了。”闻正赶紧道,

    他又看向寒狱森然的大门,黯然叹气:“只是出了这扇门,我就无能为力了。”

    “闻司察多虑了。”萧暥默默拨开了他的手。

    那些事,萧暥却根本就没放在心上。

    这是他和他们这些文人的不同之处。

    他生于幕天席地间,长于乱世洪流里,十三岁从军,亲历过兰台之变的烽火,多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他曾亲眼看着姑姑跃入火海,曾顶风冒雪驰援义父,待他赶到却只有葬马坡下一片碧血,凛冽寒风。

    他也曾目送素车白马出城而去。

    长夜尽头,落花如雪,故人书来,字字诀别……

    这十年,山河雨打风吹间,一场场连天浩劫,一个个故人离去,锻造出他一副铁血心肠。

    比起万姓生死,家国破碎,这些文人所谓的忠贞节烈轻如鸿毛。

    乱世需要的是不择手段,敢为天下先,能担万世骂名的枭臣,而他本也不是一个忠臣。

    他这一生如逆水行舟,如今更是已到山穷水尽处,生死荣辱皆可抛,没有什么是他拿不起,也放不下的。

    他要养足精神,完成这件大事。

    扫除中原最后的心腹大患。这样才不负乱世中血染疆场的万千将士。

    如果将来天下人说他兴风作浪,霍乱朝纲,那算是说对了!

    “闻司察,后会有期。”他说罢洒然跨出门槛。

    ***

    登舆上车,挑起车帘,萧暥看到了大梁城久违的街巷,熟悉市井的气息扑面而来。

    “江直使,此去何处?”他问。

    “当然是入宫了。”江浔大大方方地观察他秀美的眉目。

    萧暥问:“可否绕道东市?”

    秋天的大梁东市,让他想起桂花酒和香甜的糖炒栗子。真想再尝尝。

    江浔扬声道,“驭手,取道东市”

    片刻后,车内的叠案上放着糖炒栗子,菱粉糕,松果饼,无花果干等,还有一壶桂花酿。

    市集熙熙攘攘,马车行不快。

    萧暥抬手斟上两盏桂花酿:“还有半个时辰,我们聊聊。”

    ***

    十日后,陇上郡

    秋日的草原上一片苍黄,风和日丽的午后,山梁上的白桦林里,斑驳的日影落在一道锋利的弯刀上。

    赫连因勒住马缰,手搭眉间遮住刺眼的阳光向下望去,就见陇上郡的城门前,商贾行人络绎不绝,有三五个老兵正持帚箕清扫道面。

    “左大都尉,我说的没错吧。陇上郡的守军都撤空了。”

    扎木托道。

    “我前日亲眼看到钟逾率军出城向西北方向去了。”

    旁边的前锋大将巴图忍不住道:“大都尉,这机会千载难逢啊!”

    赫连因也收到大梁朝中秘报,瞿钢部叛逃,皇帝大怒,连发三道谕旨督促陇上郡守率军出塞,追击瞿钢。

    所以现在陇上郡兵力空虚。

    但他还是很谨慎:“巴图,你率所部先下去探一探。”

    “是!”

    旁边的扎木托急了,一想到陇上郡里成堆的粮食美酒,无数肌肤白皙的中原女子,按捺不住道,“大都尉,是我先发现陇上郡城防空虚的,这第一波肥水该有我一口罢!”

    赫连因厌烦地看着他贪婪的嘴脸,但他知道自己根本拦不住他。

    老单于不在了,继位的乌赫单于威望不足,号令不动这些个这些部落首领,更何况他这个左大都尉?

    如果不是因为陇上郡是一座大城,

    扎木托没把握一口吞下,所以才报知王庭。

    大单于就派了他和扎木托一起狩猎。

    今天不管他是否首肯,都拦不住扎木托。

    “去吧。”赫连因道。

    扎木托大喜,“拓尔图部的勇士们,跟我冲!”

    那一头,城门前商贾行客们还在等候检查照身贴进城,只听到山梁那边传来如急雨般的马蹄声。

    城门口顿时一片混乱。

    “快关城门!准备弩.箭!”一个步兵校尉试图指挥几个老兵拼命地试图拉起吊桥,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嗖的一支铁箭穿过他的胸膛,他直直落入了护城河里。

    巴图所率的五百草原铁骑踏过吊桥长驱直入。

    “杀!”

    寒光划过,锋利的北狄弯刀当空斩劈,血色四溅,有些老兵还来不及扔掉扫帚就被滚滚铁骑所淹没。

    赫连因驻马在远处的山梁上,一双鹰隼般的眼睛里精光一闪,被眼前的杀戮点燃了。

    陇上郡空虚,看来钟逾果真领旨去追击叛逃的瞿钢等部了!

    机不可失。

    “勇士们,冲!”他一声令下,余下的北狄骑兵如潮水般涌下了山坡。

    但仿佛是出于野兽的直觉,他一过吊桥,猛地感到脊背后一阵刺骨的寒意。

    紧接着,左前方一道犀利的尖啸刮起一股利风扑面而来,他手中弯刀发力一甩,锵地一声羽箭被凌空弹了出去。

    虽然如此,他陡然惊一身冷汗,不自觉摸了摸自己眼上的旧疤,心中侥幸,好在这一箭和当年横云岭的那一箭不能相比,否则他现在已经横尸城头了!

    “有埋伏!撤!快撤!”赫连因立即调转马头。

    但是已经迟了,扎木托等部已经深入瓮城。城墙上,钟逾举起手臂果断地落下,无数铁箭如蝗雨般倾泻而下。

    一时间瓮城里人仰马翻。

    紧接着又是两箭随风而来,擦着赫连因的后肩飞过。赫连因心惊胆战,也顾不上扎木托和巴图部了,逃得一骑绝尘。

    江浔放下弓,遗憾地叹了口气:“如果是萧将军,刚才已经取了那敌将首级。”

    钟逾道:“直使过谦了,这么远的距离,直使的箭术已经了得。”

    “比他还差得远。”江浔说罢又挽弓搭箭,眯起眼睛,瞄准了一名北狄骑兵,“不过好在……”

    一箭破风而出,那北狄骑兵应声落马。

    “我今后有的是机会向他请教箭术。”

    钟逾闻言一惊,试探道:“直使这话何意?”

    江浔是绣衣使者,天子近臣,江浔要向萧暥讨教箭术,这意味着,难道说萧暥已经被从寒狱释放出来了?

    ……

    十天前的午后,江浔前往寒狱接萧暥入宫,觐见皇帝。

    只片刻后,皇帝下诏,令江浔持诏日夜兼程前往陇上郡,追回原发的三道诏书,并提前赶至陇上郡,和钟逾将计就计,佯装率军出关追击瞿钢,造成陇上郡空虚的假象,引北狄人来劫。并暗中和江浔在城中设了埋伏。

    江浔微微一笑:“王师拿下北狄王庭之时,太守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