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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兄弟夜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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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陶宗涣沉吟了一会儿,答道:

    “那就请吧。”

    说完,他闪开身,让秦士逊进门。

    小院大概只有三丈见方,夜幕下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仅能透过房间里闪现出的微弱的灯光,看到屋檐下放着一张簸箕,里面大概是些青豆的样子。

    陶宗涣打开房门,秦士逊侧身进入。小小的房子里,除了一架书外,可以说得上是身无长物了。靠窗摆着一张书案,不知已经用了多久,一个角都已经磨圆了。

    一盏油灯照亮书房的一角,一册书摊开放在桌面上。秦士逊走向书桌,不提防被木盆绊了一下。好在陶宗涣就在身后,一把拽住他。

    “你这里也太逼仄了。”秦士逊面带不悦地说。

    “我也只能买得起这个小房子。”陶宗涣答道。

    秦士逊瞥了陶宗涣一眼,欲言又止。他在陶宗涣的书桌前坐下,翻看那本书,那书不知翻了多少遍,锁线都有些枯朽了,书面是陶宗涣自己补的,书签也是他自己题写的:齐民要术。

    “你还是总爱看这些偏末之学。”他放下书,说。

    “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这《齐民要术》,关系民生要事,怎么能说是是偏末之学?”

    “樊迟问种地,孔子说我不如老农,又说樊迟是小人,这可是圣贤书里记载的。这又怎么能不是偏末之学?”秦士逊反唇相讥。

    “孔子他知道自己不是完人,也敢于承认自己的不足,是以《论语》记载‘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丝毫没有为孔子回护;千百年来,学人士子,吟诵不绝。《论语》不为孔子遮短,孔子和孔门之所以为人称颂,于此可见。如果说孔子以农桑为偏末,怎么会有富之然后教之的说法?”陶宗涣激动地反驳道。

    “行了,我说不过你!”在这个倔强的表弟面前,秦士逊也懒得宣扬他那一套“素王”、“后王”的《公羊》学说。他又环顾了一下小房子,问:

    “你今年两次回京,都住在这城南小院,家里那么大的宅子,是怕表兄不让你住还是怎地?”

    “这院子虽小,我住得舒服。表兄勤于国事,我也不便打扰。”

    “勤于国事”四个字,陶宗涣虽然说得平淡,秦士逊还是能感受到表弟讥讽的意味。

    “你也该去宫里看一下贵妃,”他仍然不动声色,“毕竟你我的母亲为同胞姐妹,现在母家这边的兄弟,也就只有你了。”

    不等陶宗涣答话,他又说:“贵妃时常念叨你,尔捷皇子也挺想你的。”

    这两句话似乎戳到了陶宗涣心窝里,他的语气也随之缓和下来:“这次确实没空闲,等下次回京,一定进宫去拜见贵妃和皇十九子。”

    “说到这,我就要说说你了。听说你上了个折子,弹劾袁季征和他哥袁仲贤?”

    陶宗涣没想到,秦士逊这么快就知道了。他愤然皱眉道:“三江五大堤,我去勘查的时候,一脚就踩塌了一块,差点儿掉进水里淹死。这样的堤坝怎能挡住洪峰?我只是先向工部申报,要重修五大堤。”

    “可你奏章中还是骂了袁家兄弟啊!你受惊之事,我自然会让袁家兄弟给你好生赔礼。但这份奏章,”秦士逊从袖筒里取出一份奏章,“大可不必递交了。”

    陶宗涣大惊失色,自己下午刚刚递到工部的折子,怎么就落到秦士逊手里?他欲图伸手去抢,秦士逊却抢先把那奏章揣回袖筒。

    “五大堤的事,等我亲自向陛下说起,你别着急。”他慢条斯理地说。

    陶宗涣当然不会相信秦士逊说的话,这么多年他肚子里装了多少承诺,撑得那肚子滴溜儿圆的;可是从来没见他兑现过,活像一只貔貅,只进不出。还不如等他走后,自己再写一份奏章。

    “表弟,我还有句话跟你说,”秦士逊正色道,“你最好少跟那曹慎修来往。”

    “我就猜到你要说这个,”陶宗涣冷笑一声,“我也有句话跟你说,曹慎修是个好人,你别把他卷进来。”

    “朱锦这事儿,如果他不插手的话,我又何必为难他?现在是皇帝陛下和王相要把朱锦案坐实,又怎能说,是我要把他卷进来?”

    “既然你不肯答应我,我又怎么会答应你,不和曹慎修来往?”

    秦士逊叹了口气,片许后,才回答:“你若真的还是要和曹慎修往来,也请你规劝他一下,朱锦这事儿,请他不要搅和了,别给自己找不痛快。”

    “如果这样的话,曹慎修就不是曹慎修,我陶宗涣也就不是陶宗涣了。”

    “表弟,”秦士逊站起来,“我念在你我乃是姨表兄弟的情分上,才会跟你说这么多。曹慎修毕竟和你我没有亲眷关系,他怎么做我不在乎。但,朱锦这件事,现成的铁案,基本已经坐实。如果你也要借机掺和进来的话,别怪表兄我不客气!”

    “你觉得我会怕你威胁?”陶宗涣冷冷地说。

    “好,你不怕,那你就放马试试!”秦士逊提高了声音,“真有那么一天,让你后悔都没地方可以后悔!”

    陶宗涣没有再反驳他。他望向门外。外面传来沙沙的雨声。

    秦士逊迈步走向门口,不防又一脚踩进那只木盆里,靴子顿时被水浸透了。他气得骂了一句。刚要走出房门时,他又霍然转回身来,冷冷地说:

    “陶宗涣,你我终究是姨表兄弟,你要记住了!”

    “放心吧,不会忘记的。”陶宗涣淡淡地回答。

    看到陶宗涣油盐不进的样子,秦士逊自觉多说无益,冒雨走出小院。他钻进轿子,离开陶宗涣家。刚刚走了几步,听到身后传来重重的关门声。

    “无可救药!”他骂道。

    一路上,他的心情都不是很好,虽然他现在八面玲珑,在外朝、内廷之间从容自若;但要说起来的话,陶宗涣也是自己的近亲,打断骨头还连着筋。昔日的他们,也曾共同在桃溪县愉快地共同生活,而今,年过不惑的他们,却在前行的路上渐行渐远,甚至要背道而驰了。

    来到京城后,他对自己,对身边的人与事物的认识,都产生了激烈的转变。想起当初押送五彩石进京时的那副张扬劲儿,他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嘴巴子。好在他多年经商养成的聪明劲儿,使他迅速投靠到丞相王修怀门下,靠着王修怀这棵大树,他感到心里安稳多了。

    至于这个一向桀骜不驯的表弟,他几次三番明示暗示,让他投靠到自己这边,想不到他不但不予回应,反而还和那油盐不进的曹慎修搅和到一起,处处与王修怀的党羽为敌……

    虽然王修怀确实是个不学无术的老废物,但当不住他此时还是一手遮天的权臣啊!

    唉,这实在让他左右为难了……

    他回到自己位于内城的大宅,换了衣服,独自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当年和妹妹、和陶宗涣小时候的快乐时光,不知过了多久,才沉沉睡去。

    天亮时分,他虽然像往常一样醒了,却因疲惫而迟迟起不来床。

    “老爷!”亲随秦斗慌里慌张地跑进卧房,“王相差人来请了,有紧急事,请老爷过相府!”

    他顿时清醒了。“出了什么事?”

    “来人没说,但是看起来很着急的样子。”

    他掀开被子,跳下床,急切地吼道:“快给我梳洗更衣!”

    ——

    大雨下了足足一夜,到天明之际,才缓缓停下。

    在内城东门外,最为奢华的一处宅第,就是宰相王修怀的府邸了。王相府距离皇城宣化门仅不足二里,从北向南长四里,东西宽三里,远超天下大部分县城的规模。绿色的琉璃瓦、朱红色的墙,造价不菲。特别是院子最北端,矗立了一座十丈高的朱楼,名曰万花楼,那是前年王修怀七十大寿的时候,皇帝特批他建起来的。

    此刻,在东泽门外的大街上,王相府门前的对面,已经围满了百姓,身穿白色儒服的学子们混杂在其间,绘声绘色地说着什么。嗤笑声、喧哗声此起彼伏,身穿红衣的相府卫士拿着藤条、皮鞭,面色凶恶地呵斥、驱赶,却毫不奏效。

    秦士逊的马车一路呵斥开围观的百姓,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从人群里钻出,来到王相府门前。他下了车,乍一看,就吓出一身冷汗。相府那高大气派的门廊下,竟然吊着一个身穿黑衣的人!

    “怎么回事?”秦士逊问梯子上正在忙着解下尸体的相府下人。

    “秦公,今早刚刚打开大门,就发现了两具尸体,”下人满脸恓惶地回答,“一个是割脖子死的,用剑钉在门上,已经抬进去了;一个是吊死的,就这个,不知这绳子是怎么结的,死活也打不开。”

    秦士逊俯身看了一眼,门上果然有一道穿透大门、血迹斑斑的剑痕。他又抬头看看那悬挂的尸体,眉头皱了起来。

    “不会找锯子锯断吗?”他急不可耐地问,心中忍不住嘀咕,相府里怎么养了这么一群蠢货?

    “全是绳结,一环扣一环,锯子都不好使……”

    “秦公,”相府管家跑出来,“相爷都要急疯了!快请您里面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