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小人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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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樱阁，水莲已经回来。见到冰儿，她一脸凝重，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冰儿见状顿时眉头紧锁，掩好门后，二人相对默坐，一时无话。
脚下，绘着千姿百态蔷薇的红毯，此时看来却是如此让人心烦意乱。冰儿深吸两口气，移开视线，从怀中拿出刚从步离身上取下的东西，放在烛光下细瞧。
水莲凑过来一起看。明亮的光线下，冰儿手中的物什不足她小指一半大小。银白细长，稍细的那一头有细小皱纹，稍粗那一头圆润光滑，且靠近顶端处，两边各有一个小点。
“这是……鱼？”水莲微惊。古有鸿雁传书，鱼传尺素，她没想到许墨竟会想了这么巧妙的法子，将二者给兼容了。
“嗯！”冰儿点了点头，在灯下不停翻转着鱼身，寻找着破开的地方。水莲见状急忙取了把轻巧匕首来。两人费了好一番功夫，才从小鱼的肚腹中找到一张不到指甲盖大小的素帛。上面写了两个小如蚊蚋的字：小人！
冰儿心一沉，涩苦难当。水莲见她眉头紧皱，嘴唇紧抿，痛苦不已的样儿，心中不忍，遂安慰道：“你先别难过！许大乐师虽性子耿直了些，说话不避讳，但也是个重情义的人。柳公子现在落难，他冒了性命送信与你，不会只是骂你。依我看，这两个字必有蹊跷，可能像上元节的灯谜，需想对了解谜的门路，才能猜出来。怕是要费些功夫了。”
水莲轻轻一叹，猜谜也不是她的强项。清月雅致，倒是喜欢这些，但现在找她明显是不可能的。冰儿一听水莲的话也懵了，看她那表情，估计也是没希望了。
硬着头皮，两只鸭子就着烛光主动爬了一夜的架子，结果——仍是没爬上去。
这可把冰儿急坏了！眼看天亮了，她跟水莲两人熬了一晚，不惜变身熊猫，也没解出答案。火气一下儿就蹿上来，直逼双目。眼见平时澄澈如星空清明透亮的眸子，一点一点被红翳覆盖，水莲又是心惊又是肉跳。
她知道冰儿一这样，就是被人逼急了走投无路的征兆。现在的她就是一个活动的火药筒，谁点炸谁！管你是皇天老子，还是无名小虾米，准保一视同仁，童叟无欺！
“姑奶奶，你喝点莲子汤，降降火先！”水莲忙得跟前跟后，手里端着碗莲子汤，想催冰儿喝，又怕一个不小心引燃了那炸药，弄得自己粉身碎骨。
“不喝！”果然冰儿厉喝了一声，吓得水莲差点将手里的碗扔地上。而冰儿瞪着一双通红大眼，在屋里呼呼地一会走过来，一会儿走过去，脑子里疯狂转着：现在有谁可以帮她解开谜底，又不会反捅她一刀的？
宫里有点才学的都是身份尊贵的人，太后皇上这些长辈，是万不能找的，找他们就是自投罗网，自掘坟墓。那阿哥们呢？冰儿逼自己冷静地换位思考，出生高贵的他们，自幼耳濡目染必定也不会高看柳玉生的戏子身份。就算是待人接物最是温和谦逊的八阿哥，冰儿也不敢擅自打包票，他不会反对自己！连八阿哥都不能了，那九阿哥，十阿哥，十四阿哥还有望吗？
算了吧！冰儿摇了摇头，脑子里闪过十三阿哥，心里一亮，但立即又是一暗。他倒是有可能，但自上次不欢而散，至今未曾照面。至于道歉的话，冰儿不会说，也不想说。所以因为一时私心，把他给淘汰了。至于四阿哥，再借她十个胆，她也不敢去找他！
那去找谁？冰儿细细算着，连三阿哥、太子爷都慎重考虑了一番，不过还是放弃了。最终，将希望放在最后一个名额上——五阿哥。冰儿还记得那次雪天罚跪时，他为自己求情的事。
打定了主意，冰儿整了整妆容，就出了暖心阁。水莲怕她这枚活炸药，一不小心炸了，也跟着她去了。
打听了一下，现在还是早朝的时候。冰儿急得慌，可又怕自己去了会忍不住冲进朝堂，只好先在附近的花园里转。那是名符其实的转啊，水莲立在一旁，就见冰儿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一刻不停地转着。要是给她画个圈，她定能将圈给转穿了去。知道她急不可耐，也只好由她去转。
冰儿正转着，水莲远远看见有人向她们走来。仔细一瞧是十七阿哥，忙上前请了安。
“冰儿姐姐这是怎么了？”十七阿哥见冰儿无头苍蝇似的绕着园子转，忙问水莲。水莲张了张口，不知如何回答他。冰儿听见有人叫她，却突然止住脚步，唰地一下鬼魅一般出现在十七阿哥面前。猛地对上冰儿那又通红似血的眼，十七阿哥骇得忍不住后退了一大步，差点叫出声来。
冰儿一见叫她的人是十七阿哥，脸上掩不住的失望。“我现在烦的很，你离我远点，小心引火烧身！”说完又朝金銮殿的方向望了望，急得一跺脚，“怎么还没退朝？！”
十七阿哥定了定心神，看了看冰儿刚才望的方向，小心问道：“冰儿姐姐，可是在找哪位哥哥？”
“嗯！”冰儿不耐地点了点头，手下意识紧了紧手里的银色小鱼。不料，十七阿哥听闻，却是突然压低了声音，道，“姐姐还是不要去的好！”
“嗯？”冰儿一惊，警醒地看向十七阿哥。十七阿哥看了看四周，向自己小厮和水莲使了个眼色。二人遂自觉地退出去，站在来往几条小道处守着。
“太后下了懿旨，宫里不准任何人再提起那件事，也不准……”十七阿哥看着冰儿犹豫了一下。
“也不准什么？”冰儿催道。十七望着她急切的神情，咬了咬了牙，接着道，“也不准哥哥们透露半点消息给姐姐！”
冰儿眼前猛地一黑，脚跟一软，身子不由打晃。若不是十七阿哥伸手捞住了她，估计会一个立不稳摔倒了。
“姐姐，你还好吧？”十七急急地唤着冰儿，自打认识冰儿以来，哪次见她不是铁骨峥嵘，傲视群雄的样子，何曾见她如此弱不禁风过？
冰儿缓过来，见十七阿哥一脸焦急地盯着自己看。虽然比自己小四岁，但身量已然超过她。自小习武的身板稚嫩未褪，初见硬朗。心头突地一暖，冰儿自己站定，声音柔了下来：“你不怕？”
十七望着冰儿，眼神躲避，面皮微红：“怕！但是十七帮不了姐姐什么，所以也没什么好怕的。”
冰儿不由笑了，不由握了握，感觉着手心里的东西，冰儿猛地一定，看向十七阿哥：“如果有可以帮得上我的呢？”
十七愣愣地看着冰儿，眼中一时喜忧参半。定了定神，他看了一下四周，道：“十七力微，能帮得上姐姐的，定竭尽所能。”
冰儿立时松了一口气，望着十七露出欣慰一笑。十七阿哥看得不禁一怔，此时冰儿虽然一脸愁容，憔悴不已，却凭添一种西子捧心的病态风情，叫人我见犹怜。
十七正愣神儿，冰儿把手伸到眼前，摊开。娇小的手心里，满是汗水，而汗水的海洋里正游着一条银色的小鱼。十七定睛看去，银色小鱼肚腹已被打开，一小截白色的锦帛露在外面。
“这是？”
“这是有人传给我的暗语，不过我解不开。”冰儿焦急地道。十七拿起小鱼，取出里面的素帛，展开。
“给姐姐传此暗语的人……”十七看向冰儿，却并未问出口。
“是我与那人的挚友！”冰儿立即回答。
十七一听，面色凝重。一手拿着银色小鱼，一手拿着素帛，思索片刻，像是确定了什么，将素帛塞回鱼腹给冰儿。自己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清理出一小块儿地面，写下“小人”和“腹”三个字。冰儿见此，知道他是解开了，遂蹲在他身侧，便见十七接着在腹的旁边又写了一个“府”字。
“这个是同音字，设置暗语和谜语时常用。”说完他指着“小人”二字道，“这两个字不是那人骂姐姐的。想是姐姐那位朋友怕信万一被人劫了去，看出端倪，所以才设了机关。”说着十七在“小”字上加了几笔，成了一个“宗”字。
冰儿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但未见有别的反应，她就抓了十七站起来，用脚擦掉地上的字，又弄了些树叶撒在上面掩去痕迹。
“刚才的事你小心别被有心人知道。”冰儿神色严肃，全不见刚见到她时的惶惶然，“今日的事姐姐谢谢你了，以后有需要姐姐帮忙的，尽管到暖心阁来找我，姐姐赴汤蹈火，义不容辞！还有，快离开这儿，快下朝了，被人撞见就不好了。”
“姐姐你呢？”
“放心，姐姐会保护自己！”
十七不放心地多看了冰儿几眼，不过拗不过她，只好带着自己的小厮匆匆走了。见十七阿哥离开，水莲也快速回来。
“怎么了？”
“谜底已经知道了。”冰儿手心紧攥着小银鱼，低声道，“在宗人府。”
“啊——”水莲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将吃惊咽回肚里，“怎会在宗人府？”
“我起初也意外。”冰儿点点头，面色却阴鸷得厉害，“但想想家丑不可外扬……”
水莲心一下凉了半截：这回太后是真生气了！
地点：午门右侧。人物：诸位皇子阿哥。
下了早朝，人刚走出午门，八阿哥就隐隐听见有人八哥哥八哥哥的叫着，心里正奇怪，这当口她怎么还敢这么招摇的时候，就见走在他前面的十三阿哥，被人毫不客气地掀翻在一旁，打了一个趔趄，幸得一旁的四阿哥及时伸手抓住了他，才没有跌倒在地上。
十三阿哥顿时火冒三丈，气得简直要跳脚。老远就看见冰儿向他跑来，虽然嘴里的“八哥哥”明确表明不是来找他的，可是任谁被当成透明的，还像扫开障碍物一样的被推开，心里也会不平衡。好不容易站稳脚跟，正想寻去找冰儿算账，一扭头却见冰儿风一样扑进了八阿哥的怀里，双臂紧抱着八爷瘦削的腰，像要箍断一样，顿时石立在那里。
石立当场的不止他一个人！光是下朝出来的皇室宗亲就不下半数，这里放眼尽是古董，有谁见过这么热情的“见面礼仪”的？还不一个个唬得一愣一愣的。
此时最痛苦的莫过于八爷，任他再是镇定自若，稳如泰山，被这么多人，这么多火热的视线盯着，脸上也不由开始发热。而我们的肇事者还恍若未觉地挂在八爷腰上大喘气呢，为了不让自己掉下去，抱得一时比一时紧。八阿哥看她喘得急，想扶她起来，又碍着这么多人看着，不好下手。犹豫再三，还是抓了冰儿的肩扶她起来。
冰儿却仍是不肯放手，现在八阿哥是她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就是死，她也要抓紧了。
这一幕让后面玩了命儿才赶到的水莲，差点儿一口气没缓过来，直接背抽过去。
“冰……格格！”水莲捂了脸不敢看，想死的心都有了。这要是让太后知道了，不是火上浇油么！
“呼——”冰儿长吐了一口气，缓过气来，仰头看向八阿哥，乞求道，“八哥哥，冰儿想求您一件事儿。”
看到冰儿的脸，八阿哥呼吸一窒，不禁心疼：这还是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吗？舒张的眉紧皱着，清亮的眼布满了血丝，明媚的脸愁云惨淡，娇润的唇干枯欲裂……
八阿哥忍不住轻手抚了抚冰儿憔悴的脸颊，柔声安慰道：“别担心，不管什么事儿，八哥哥都答应你。”
冰儿不禁舒心一笑，手不由松开八阿哥。
“先换个地方说话！”
“嗯！”冰儿乖乖地点头，挽着八阿哥的胳膊，跟着他离了午门。
八阿哥素有“八贤王”之称，在朝中关系甚好。虽然前段时间受了些影响，但这并不妨碍他的名望。所以冰儿很容易就进了宗人府。
跟着差役走，冰儿最初还好奇地去看牢房里的囚犯，可看了一两个之后，她就再也没有抬头和斜视的勇气。她突然有些害怕了，害怕见到柳玉生跟刚才看到的人那样，令她不忍目睹。本来那样一个美丽纯洁的邂逅，一段相识相知的佳遇，却因为身份的悬殊，将另一个人活生生的打入了堪比魔窟的人间地狱！
这要怎样的心肠才能狠下心来？冰儿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她向来敬爱有加的太后所做的事！那么慈祥和蔼的人，竟会命人做这样令人发指的事？！
“格格，到了！”就在冰儿顾自失神的时候，差役在一间牢房前停下，掏出钥匙将门打开。冰儿回过神来，鼓起十二分的勇气抬头望去。
那是一副怎样的景况？冰冷的灰色石板上，凌乱地丢放了一些腐败得几乎一碰就要碎掉的稻草。而就在那样的地面上，那样的败草中，蜷缩着一身着白衣的人。他的发辫凌乱毛躁，不复以前的光亮。他的脸埋在灰暗的败草里，露出的尖削下巴，肤色苍白如纸。
没有血迹？冰儿疑惑并庆幸着，可这份欣喜还未完整升起，便伴随着视线的移动，被彻底打入冰湖。
那还是手吗？冰儿忍不住问自己，然后自问自答般，头缓缓摇了摇，在她眼中，那是丧尸动漫里恶趣味的残肢断臂，是血腥动漫里激人眼球的热血蠕肠……冰儿双手紧抓着木栏，强逼着自己去看那双本来洁白如玉，此刻却血肉模糊的手。她将自己的头卡在木栏之间的空隙里，布满血丝的双眼可怖地大睁着，死盯着那双面目全非的手。
冰儿以为自己会哭，以为自己会流泪了，可是过了好久，她也没有感觉到泪水弄湿脸庞的感觉。然后，她笑了。是啊，她有什么资格哭？她有什么脸哭？她怎么好意思哭？害他受牢狱之苦，害他受夹指之邢的不都是她吗！可她凭什么让他因为自己而受那样的苦，她有什么权利让他因为自己遭这样的罪？因为她是马佳玉冰，还是因为她是和硕玉冰格格？可是不管哪个，她都不是！都不是！冰儿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恨。恨这个马佳的身份，恨这个尊贵得能压死一切的格格！恨这个集宠爱一身，却什么都做不了的玉冰！
冰儿的手指因为太过用力，嵌入了木栏里，指甲被压断，木屑扎进手指里，她却浑然不觉。在他的面前，自己没有呼疼的资格！冰儿这样告诉自己。
轻轻走进牢房里，冰儿点了柳玉生的昏穴，然后在他的身边坐下，小心地为他上药，扯烂身上的衣服包好。做完这些，冰儿走出牢房。正张望着，刚才的差役快步走了过来。
“差役大哥，能不能把给他施邢的邢具拿来给冰儿瞧瞧？”
差役忙道不敢，领了命匆匆去了，不一会儿又回来，手里却多了一件木棍做的物件。冰儿接过，木棍用细绳穿着，可以活动。木棍颜色暗红，有些地方摸起来黏黏的似乎还残留着血迹。冰儿试了一下，很容易就将手套上，两边各垂有两根绳子，只要用力一拉，木棍就用夹紧。
冰儿深吸一口气，竭力让自己保持平静。“这个东西，我收下了，就当作是警戒吧。”
“格格，这……”
“还有，”冰儿不理会差役，不停地从自己身上各处掏出各种值钱的东西交给他，“从今以后的刑罚，还劳你帮我打点照看着，不要伤了他的筋骨。多则十天，少则五天，我一定会救他出去！”
“格格……”差役想说什么，看着冰儿魂不守舍的样子，却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这个是上好金创药，烦您每次邢后想法儿给他涂上。”
“奴才一定照办，请格格放心！”
“多谢了！”
冰儿里面出来的时候，八阿哥一眼就发现了她的异样：脚步虚浮，身子摇晃，竟不似踩在实地上，踉踉跄跄的样子，似乎随时都会跌倒。八阿哥觉得那脚不是踩在地上，倒象是踩在他的心上。冰儿每一次落脚，他的心就往下沉一分。她离自己越近，他越感到心凉。好不容盼着人来到马车前，冰儿却怎么也上不来。以前只需稍稍一纵，就能上来的，今天冰儿却使劲了全身的力气，也爬不上来。
坐在外侧的十四阿哥实在看不下去，只好一掀帘子，探出上半身，抓住她的手用力一拉，揽着她的腰钻回车厢里。见十四坐好，八爷遂命小厮离开。
弗一接触到人气儿，冰儿感觉有温热的东西在眼中迅速酝酿，欲夺眶而出。她命令自己不许哭，可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流下来。进而，她只好通过疼感让自己因为八阿哥和十四阿哥在身边，而变得软弱的心，再次坚强起来。
“不许哭！你没有资格哭！”冰儿一边不停地命令自己，一边把手放到脸上，让指甲一点一点地嵌进肉里。
“你疯了！”十四阿哥急忙拉开冰儿的手，抬起她的脸，看到的却让他和八阿哥都措手不及。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灰蒙蒙的一片，仿若此刻的天。没有焦点的曈失去了往日的活力，空洞而没有神采。双眸大大地盯着，仿佛在看什么，却又像什么都没看……
看着这样一双眼，十四阿哥脑海里只有两个字：死灰！
“你没有资格哭！”手被十四阿哥钳制着无法移动，只好将脸凑过去。当指甲划破皮肤，将痛感通过神经传递到大脑时，冰儿终于重归清明。当十四惊醒，想要拉开她的手时，已经迟了。锐利的指尖毫不留情地在凝脂般的肌肤上留下了数道血痕。
冰儿睁开双眼，确切地说是心眼，擦干净脸上的泪水，看向八阿哥。
“谢谢八哥哥！”
“你脸上的伤……”望着冰儿重归清明的眼，八阿哥忍不住叹息。正如冰儿先前所料，他认为冰儿为一个戏子做到这种地步，不值得！
“不碍事，上了药，打上粉就能遮住。”冰儿扯了扯嘴角，露出的笑，却让旁边的两人几欲心碎。
回到樱阁，水莲已经回来。见到冰儿，她一脸凝重，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冰儿见状顿时眉头紧锁，掩好门后，二人相对默坐，一时无话。
脚下，绘着千姿百态蔷薇的红毯，此时看来却是如此让人心烦意乱。冰儿深吸两口气，移开视线，从怀中拿出刚从步离身上取下的东西，放在烛光下细瞧。
水莲凑过来一起看。明亮的光线下，冰儿手中的物什不足她小指一半大小。银白细长，稍细的那一头有细小皱纹，稍粗那一头圆润光滑，且靠近顶端处，两边各有一个小点。
“这是……鱼？”水莲微惊。古有鸿雁传书，鱼传尺素，她没想到许墨竟会想了这么巧妙的法子，将二者给兼容了。
“嗯！”冰儿点了点头，在灯下不停翻转着鱼身，寻找着破开的地方。水莲见状急忙取了把轻巧匕首来。两人费了好一番功夫，才从小鱼的肚腹中找到一张不到指甲盖大小的素帛。上面写了两个小如蚊蚋的字：小人！
冰儿心一沉，涩苦难当。水莲见她眉头紧皱，嘴唇紧抿，痛苦不已的样儿，心中不忍，遂安慰道：“你先别难过！许大乐师虽性子耿直了些，说话不避讳，但也是个重情义的人。柳公子现在落难，他冒了性命送信与你，不会只是骂你。依我看，这两个字必有蹊跷，可能像上元节的灯谜，需想对了解谜的门路，才能猜出来。怕是要费些功夫了。”
水莲轻轻一叹，猜谜也不是她的强项。清月雅致，倒是喜欢这些，但现在找她明显是不可能的。冰儿一听水莲的话也懵了，看她那表情，估计也是没希望了。
硬着头皮，两只鸭子就着烛光主动爬了一夜的架子，结果——仍是没爬上去。
这可把冰儿急坏了！眼看天亮了，她跟水莲两人熬了一晚，不惜变身熊猫，也没解出答案。火气一下儿就蹿上来，直逼双目。眼见平时澄澈如星空清明透亮的眸子，一点一点被红翳覆盖，水莲又是心惊又是肉跳。
她知道冰儿一这样，就是被人逼急了走投无路的征兆。现在的她就是一个活动的火药筒，谁点炸谁！管你是皇天老子，还是无名小虾米，准保一视同仁，童叟无欺！
“姑奶奶，你喝点莲子汤，降降火先！”水莲忙得跟前跟后，手里端着碗莲子汤，想催冰儿喝，又怕一个不小心引燃了那炸药，弄得自己粉身碎骨。
“不喝！”果然冰儿厉喝了一声，吓得水莲差点将手里的碗扔地上。而冰儿瞪着一双通红大眼，在屋里呼呼地一会走过来，一会儿走过去，脑子里疯狂转着：现在有谁可以帮她解开谜底，又不会反捅她一刀的？
宫里有点才学的都是身份尊贵的人，太后皇上这些长辈，是万不能找的，找他们就是自投罗网，自掘坟墓。那阿哥们呢？冰儿逼自己冷静地换位思考，出生高贵的他们，自幼耳濡目染必定也不会高看柳玉生的戏子身份。就算是待人接物最是温和谦逊的八阿哥，冰儿也不敢擅自打包票，他不会反对自己！连八阿哥都不能了，那九阿哥，十阿哥，十四阿哥还有望吗？
算了吧！冰儿摇了摇头，脑子里闪过十三阿哥，心里一亮，但立即又是一暗。他倒是有可能，但自上次不欢而散，至今未曾照面。至于道歉的话，冰儿不会说，也不想说。所以因为一时私心，把他给淘汰了。至于四阿哥，再借她十个胆，她也不敢去找他！
那去找谁？冰儿细细算着，连三阿哥、太子爷都慎重考虑了一番，不过还是放弃了。最终，将希望放在最后一个名额上——五阿哥。冰儿还记得那次雪天罚跪时，他为自己求情的事。
打定了主意，冰儿整了整妆容，就出了暖心阁。水莲怕她这枚活炸药，一不小心炸了，也跟着她去了。
打听了一下，现在还是早朝的时候。冰儿急得慌，可又怕自己去了会忍不住冲进朝堂，只好先在附近的花园里转。那是名符其实的转啊，水莲立在一旁，就见冰儿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一刻不停地转着。要是给她画个圈，她定能将圈给转穿了去。知道她急不可耐，也只好由她去转。
冰儿正转着，水莲远远看见有人向她们走来。仔细一瞧是十七阿哥，忙上前请了安。
“冰儿姐姐这是怎么了？”十七阿哥见冰儿无头苍蝇似的绕着园子转，忙问水莲。水莲张了张口，不知如何回答他。冰儿听见有人叫她，却突然止住脚步，唰地一下鬼魅一般出现在十七阿哥面前。猛地对上冰儿那又通红似血的眼，十七阿哥骇得忍不住后退了一大步，差点叫出声来。
冰儿一见叫她的人是十七阿哥，脸上掩不住的失望。“我现在烦的很，你离我远点，小心引火烧身！”说完又朝金銮殿的方向望了望，急得一跺脚，“怎么还没退朝？！”
十七阿哥定了定心神，看了看冰儿刚才望的方向，小心问道：“冰儿姐姐，可是在找哪位哥哥？”
“嗯！”冰儿不耐地点了点头，手下意识紧了紧手里的银色小鱼。不料，十七阿哥听闻，却是突然压低了声音，道，“姐姐还是不要去的好！”
“嗯？”冰儿一惊，警醒地看向十七阿哥。十七阿哥看了看四周，向自己小厮和水莲使了个眼色。二人遂自觉地退出去，站在来往几条小道处守着。
“太后下了懿旨，宫里不准任何人再提起那件事，也不准……”十七阿哥看着冰儿犹豫了一下。
“也不准什么？”冰儿催道。十七望着她急切的神情，咬了咬了牙，接着道，“也不准哥哥们透露半点消息给姐姐！”
冰儿眼前猛地一黑，脚跟一软，身子不由打晃。若不是十七阿哥伸手捞住了她，估计会一个立不稳摔倒了。
“姐姐，你还好吧？”十七急急地唤着冰儿，自打认识冰儿以来，哪次见她不是铁骨峥嵘，傲视群雄的样子，何曾见她如此弱不禁风过？
冰儿缓过来，见十七阿哥一脸焦急地盯着自己看。虽然比自己小四岁，但身量已然超过她。自小习武的身板稚嫩未褪，初见硬朗。心头突地一暖，冰儿自己站定，声音柔了下来：“你不怕？”
十七望着冰儿，眼神躲避，面皮微红：“怕！但是十七帮不了姐姐什么，所以也没什么好怕的。”
冰儿不由笑了，不由握了握，感觉着手心里的东西，冰儿猛地一定，看向十七阿哥：“如果有可以帮得上我的呢？”
十七愣愣地看着冰儿，眼中一时喜忧参半。定了定神，他看了一下四周，道：“十七力微，能帮得上姐姐的，定竭尽所能。”
冰儿立时松了一口气，望着十七露出欣慰一笑。十七阿哥看得不禁一怔，此时冰儿虽然一脸愁容，憔悴不已，却凭添一种西子捧心的病态风情，叫人我见犹怜。
十七正愣神儿，冰儿把手伸到眼前，摊开。娇小的手心里，满是汗水，而汗水的海洋里正游着一条银色的小鱼。十七定睛看去，银色小鱼肚腹已被打开，一小截白色的锦帛露在外面。
“这是？”
“这是有人传给我的暗语，不过我解不开。”冰儿焦急地道。十七拿起小鱼，取出里面的素帛，展开。
“给姐姐传此暗语的人……”十七看向冰儿，却并未问出口。
“是我与那人的挚友！”冰儿立即回答。
十七一听，面色凝重。一手拿着银色小鱼，一手拿着素帛，思索片刻，像是确定了什么，将素帛塞回鱼腹给冰儿。自己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清理出一小块儿地面，写下“小人”和“腹”三个字。冰儿见此，知道他是解开了，遂蹲在他身侧，便见十七接着在腹的旁边又写了一个“府”字。
“这个是同音字，设置暗语和谜语时常用。”说完他指着“小人”二字道，“这两个字不是那人骂姐姐的。想是姐姐那位朋友怕信万一被人劫了去，看出端倪，所以才设了机关。”说着十七在“小”字上加了几笔，成了一个“宗”字。
冰儿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但未见有别的反应，她就抓了十七站起来，用脚擦掉地上的字，又弄了些树叶撒在上面掩去痕迹。
“刚才的事你小心别被有心人知道。”冰儿神色严肃，全不见刚见到她时的惶惶然，“今日的事姐姐谢谢你了，以后有需要姐姐帮忙的，尽管到暖心阁来找我，姐姐赴汤蹈火，义不容辞！还有，快离开这儿，快下朝了，被人撞见就不好了。”
“姐姐你呢？”
“放心，姐姐会保护自己！”
十七不放心地多看了冰儿几眼，不过拗不过她，只好带着自己的小厮匆匆走了。见十七阿哥离开，水莲也快速回来。
“怎么了？”
“谜底已经知道了。”冰儿手心紧攥着小银鱼，低声道，“在宗人府。”
“啊——”水莲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将吃惊咽回肚里，“怎会在宗人府？”
“我起初也意外。”冰儿点点头，面色却阴鸷得厉害，“但想想家丑不可外扬……”
水莲心一下凉了半截：这回太后是真生气了！
地点：午门右侧。人物：诸位皇子阿哥。
下了早朝，人刚走出午门，八阿哥就隐隐听见有人八哥哥八哥哥的叫着，心里正奇怪，这当口她怎么还敢这么招摇的时候，就见走在他前面的十三阿哥，被人毫不客气地掀翻在一旁，打了一个趔趄，幸得一旁的四阿哥及时伸手抓住了他，才没有跌倒在地上。
十三阿哥顿时火冒三丈，气得简直要跳脚。老远就看见冰儿向他跑来，虽然嘴里的“八哥哥”明确表明不是来找他的，可是任谁被当成透明的，还像扫开障碍物一样的被推开，心里也会不平衡。好不容易站稳脚跟，正想寻去找冰儿算账，一扭头却见冰儿风一样扑进了八阿哥的怀里，双臂紧抱着八爷瘦削的腰，像要箍断一样，顿时石立在那里。
石立当场的不止他一个人！光是下朝出来的皇室宗亲就不下半数，这里放眼尽是古董，有谁见过这么热情的“见面礼仪”的？还不一个个唬得一愣一愣的。
此时最痛苦的莫过于八爷，任他再是镇定自若，稳如泰山，被这么多人，这么多火热的视线盯着，脸上也不由开始发热。而我们的肇事者还恍若未觉地挂在八爷腰上大喘气呢，为了不让自己掉下去，抱得一时比一时紧。八阿哥看她喘得急，想扶她起来，又碍着这么多人看着，不好下手。犹豫再三，还是抓了冰儿的肩扶她起来。
冰儿却仍是不肯放手，现在八阿哥是她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就是死，她也要抓紧了。
这一幕让后面玩了命儿才赶到的水莲，差点儿一口气没缓过来，直接背抽过去。
“冰……格格！”水莲捂了脸不敢看，想死的心都有了。这要是让太后知道了，不是火上浇油么！
“呼——”冰儿长吐了一口气，缓过气来，仰头看向八阿哥，乞求道，“八哥哥，冰儿想求您一件事儿。”
看到冰儿的脸，八阿哥呼吸一窒，不禁心疼：这还是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吗？舒张的眉紧皱着，清亮的眼布满了血丝，明媚的脸愁云惨淡，娇润的唇干枯欲裂……
八阿哥忍不住轻手抚了抚冰儿憔悴的脸颊，柔声安慰道：“别担心，不管什么事儿，八哥哥都答应你。”
冰儿不禁舒心一笑，手不由松开八阿哥。
“先换个地方说话！”
“嗯！”冰儿乖乖地点头，挽着八阿哥的胳膊，跟着他离了午门。
八阿哥素有“八贤王”之称，在朝中关系甚好。虽然前段时间受了些影响，但这并不妨碍他的名望。所以冰儿很容易就进了宗人府。
跟着差役走，冰儿最初还好奇地去看牢房里的囚犯，可看了一两个之后，她就再也没有抬头和斜视的勇气。她突然有些害怕了，害怕见到柳玉生跟刚才看到的人那样，令她不忍目睹。本来那样一个美丽纯洁的邂逅，一段相识相知的佳遇，却因为身份的悬殊，将另一个人活生生的打入了堪比魔窟的人间地狱！
这要怎样的心肠才能狠下心来？冰儿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她向来敬爱有加的太后所做的事！那么慈祥和蔼的人，竟会命人做这样令人发指的事？！
“格格，到了！”就在冰儿顾自失神的时候，差役在一间牢房前停下，掏出钥匙将门打开。冰儿回过神来，鼓起十二分的勇气抬头望去。
那是一副怎样的景况？冰冷的灰色石板上，凌乱地丢放了一些腐败得几乎一碰就要碎掉的稻草。而就在那样的地面上，那样的败草中，蜷缩着一身着白衣的人。他的发辫凌乱毛躁，不复以前的光亮。他的脸埋在灰暗的败草里，露出的尖削下巴，肤色苍白如纸。
没有血迹？冰儿疑惑并庆幸着，可这份欣喜还未完整升起，便伴随着视线的移动，被彻底打入冰湖。
那还是手吗？冰儿忍不住问自己，然后自问自答般，头缓缓摇了摇，在她眼中，那是丧尸动漫里恶趣味的残肢断臂，是血腥动漫里激人眼球的热血蠕肠……冰儿双手紧抓着木栏，强逼着自己去看那双本来洁白如玉，此刻却血肉模糊的手。她将自己的头卡在木栏之间的空隙里，布满血丝的双眼可怖地大睁着，死盯着那双面目全非的手。
冰儿以为自己会哭，以为自己会流泪了，可是过了好久，她也没有感觉到泪水弄湿脸庞的感觉。然后，她笑了。是啊，她有什么资格哭？她有什么脸哭？她怎么好意思哭？害他受牢狱之苦，害他受夹指之邢的不都是她吗！可她凭什么让他因为自己而受那样的苦，她有什么权利让他因为自己遭这样的罪？因为她是马佳玉冰，还是因为她是和硕玉冰格格？可是不管哪个，她都不是！都不是！冰儿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恨。恨这个马佳的身份，恨这个尊贵得能压死一切的格格！恨这个集宠爱一身，却什么都做不了的玉冰！
冰儿的手指因为太过用力，嵌入了木栏里，指甲被压断，木屑扎进手指里，她却浑然不觉。在他的面前，自己没有呼疼的资格！冰儿这样告诉自己。
轻轻走进牢房里，冰儿点了柳玉生的昏穴，然后在他的身边坐下，小心地为他上药，扯烂身上的衣服包好。做完这些，冰儿走出牢房。正张望着，刚才的差役快步走了过来。
“差役大哥，能不能把给他施邢的邢具拿来给冰儿瞧瞧？”
差役忙道不敢，领了命匆匆去了，不一会儿又回来，手里却多了一件木棍做的物件。冰儿接过，木棍用细绳穿着，可以活动。木棍颜色暗红，有些地方摸起来黏黏的似乎还残留着血迹。冰儿试了一下，很容易就将手套上，两边各垂有两根绳子，只要用力一拉，木棍就用夹紧。
冰儿深吸一口气，竭力让自己保持平静。“这个东西，我收下了，就当作是警戒吧。”
“格格，这……”
“还有，”冰儿不理会差役，不停地从自己身上各处掏出各种值钱的东西交给他，“从今以后的刑罚，还劳你帮我打点照看着，不要伤了他的筋骨。多则十天，少则五天，我一定会救他出去！”
“格格……”差役想说什么，看着冰儿魂不守舍的样子，却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这个是上好金创药，烦您每次邢后想法儿给他涂上。”
“奴才一定照办，请格格放心！”
“多谢了！”
冰儿里面出来的时候，八阿哥一眼就发现了她的异样：脚步虚浮，身子摇晃，竟不似踩在实地上，踉踉跄跄的样子，似乎随时都会跌倒。八阿哥觉得那脚不是踩在地上，倒象是踩在他的心上。冰儿每一次落脚，他的心就往下沉一分。她离自己越近，他越感到心凉。好不容盼着人来到马车前，冰儿却怎么也上不来。以前只需稍稍一纵，就能上来的，今天冰儿却使劲了全身的力气，也爬不上来。
坐在外侧的十四阿哥实在看不下去，只好一掀帘子，探出上半身，抓住她的手用力一拉，揽着她的腰钻回车厢里。见十四坐好，八爷遂命小厮离开。
弗一接触到人气儿，冰儿感觉有温热的东西在眼中迅速酝酿，欲夺眶而出。她命令自己不许哭，可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流下来。进而，她只好通过疼感让自己因为八阿哥和十四阿哥在身边，而变得软弱的心，再次坚强起来。
“不许哭！你没有资格哭！”冰儿一边不停地命令自己，一边把手放到脸上，让指甲一点一点地嵌进肉里。
“你疯了！”十四阿哥急忙拉开冰儿的手，抬起她的脸，看到的却让他和八阿哥都措手不及。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灰蒙蒙的一片，仿若此刻的天。没有焦点的曈失去了往日的活力，空洞而没有神采。双眸大大地盯着，仿佛在看什么，却又像什么都没看……
看着这样一双眼，十四阿哥脑海里只有两个字：死灰！
“你没有资格哭！”手被十四阿哥钳制着无法移动，只好将脸凑过去。当指甲划破皮肤，将痛感通过神经传递到大脑时，冰儿终于重归清明。当十四惊醒，想要拉开她的手时，已经迟了。锐利的指尖毫不留情地在凝脂般的肌肤上留下了数道血痕。
冰儿睁开双眼，确切地说是心眼，擦干净脸上的泪水，看向八阿哥。
“谢谢八哥哥！”
“你脸上的伤……”望着冰儿重归清明的眼，八阿哥忍不住叹息。正如冰儿先前所料，他认为冰儿为一个戏子做到这种地步，不值得！
“不碍事，上了药，打上粉就能遮住。”冰儿扯了扯嘴角，露出的笑，却让旁边的两人几欲心碎。